消息傳來時,外頭下著大雪,她切新橙的手一頓。
今年的橙子不甜,她撒了些細鹽。
吳鹽勝雪,消融在剔透的橙肉上。
「我娘教我的,如果不夠甜,就加些鹽。」
她遞給我一塊。
小爐正暖,一室橙香。
她怔怔地看著外頭的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病中這幾日,她瘦了一圈,也消沉著不愛言語。
我不知道她是否後悔退了這門親事,畢竟那妾室確實恭敬本分,也許她嫁過去,並不會如她所想那般後宅不寧。
「其實我母親病死時,什麼也沒交代。
「什麼遺願,我騙他的。
「我娘死前只是不斷咒罵我,為什麼不是個男兒,如果我是個男兒,就能讓她挺直腰杆進沈家。」
她說起過去,ťŭ₎並沒有素日的狡黠,一臉倦意。
「當初確實不該騙你,可是不騙你,不知道有沒有活路。
「過去十多年,我什麼也沒有學會,可我很會騙人,我娘,裴泊遠,你,甚至連我那個精明的老爹都被我騙了過去。
「他有那麼多孩子,偏偏我最懂得討好他,你們男人不懂,做個乖巧的女兒比做個爭氣的兒子更難,那意味著我要察言觀色,在別人身上消耗太多心力,還未必能有實在的好處。」
她沖我笑一笑:
「至於裴家,我從不去幻想沒走過的那條路有多麼好。
「我只是隨口說說,你就當我又在裝可憐騙你好了。」
我心中一動,想說些什麼。
卻聽見外頭吵鬧。
是沈家族親,議論著要將她攆出去。
還有她弟弟沈無由的聲音:
「崔大人,錯不了,我這姐姐說是養病,屋裡還偷著個男人呢。」
6
沈枝月:
我說了這麼多,小刺客仍然不為所動。
外頭吵鬧,我依稀聽見什麼捉姦和肅清家風的話。
來者不善,我如今沒了裴家做靠山,如果他們和沈無由商量好,用肅清家風的藉口將我關押起來,恐怕就由不得我了。
我下意識看向謝琅:
「你躲起來,他們找不到姦夫,我應該還能應付。」
「你怎麼應付?」
「崔大人會護著我。」
聽我這麼說,謝琅的臉色不好看。
「為什麼要找他?」他冷著臉。
「因為我們這麼些年的交情,他應該會護著我。」
「為什麼……」謝琅輕咳一聲,將頭別過去,「為什麼不求我。」
你會幫我?
我狐疑地看著他:
「那……求你?」
他好整以暇地坐著,瞥了我一眼:
「……沒有誠意。」
我細細想來,如果謝琅願意幫我,那問題幾乎可以迎刃而解。
「如果你當真願意幫我,可以跟裴泊遠一樣,我們做幾年假夫妻,等你有了心儀的姑娘,就退婚,這麼些年,應該夠我把沈家上下收拾得……」
我自認為這計劃天衣無縫。
可我越說,謝琅的臉色就越難看。
怎麼好好的又生氣了?
「咱們是做戲,不當真的。」
他臉色不好看,卻忽然想到了什麼,笑意更深:
「好,就一場假戲。」
外頭沈無由吵鬧著要破門而入,我臥病多日,甚至來不及梳妝。
謝琅長臂一攬,將我圈入帷帳後。
我下意識要推開他,他卻在我耳邊輕笑:
「別躲,不然不像夫妻。」
這話在理。
他摘了束髮的簪子,又解下那件玄色繡金的袍子,隨意地散在地上。
沈無由第一個推開門,瞧見地上的衣衫,大喜過望:
「崔大人,您瞧!」
不等眾人伸長脖子窺探帳後春色,謝琅懶懶地撩開帷帳一角:
「沈公子帶著眾人,是來捉本王的奸?」
雖然隔著一層紗幕,我依然察覺到沈無由嚇矮了一截:
「誤會,都是誤會,我是怕長姐被人欺負……」
看我滿眼崇拜,謝琅心情愉悅:
「本王與枝月早已定親,還未請沈家族親吃酒,今日既然都來了,正巧把日子定了。」
我在帷帳中不住感慨。
嘖,不愧是小刺客,隨機應變。
嘖,崔大人連契書都帶來了。
嘖,還真簽字蓋章。
這假戲真是做的惟妙惟肖。
等我坐上花轎才意識到。
壞了,成真的了。
我始終認為這場婚事是小刺客蓄意報復,卻也要硬著頭皮跟他扮演一對恩愛夫妻。
洞房夜,我支支吾吾要睡地上。
「不睡一起,怎麼叫夫妻?」他很輕易地將我從地上撈起,「做戲而已,又不是真的。」
「可你為什麼要幫我?」我縮在床角,狐疑道,「難道是……喜歡我?」
紅燭搖曳,襯得他刀裁般的眉眼更加鋒利。
謝琅不答。
瞧吧,果然不喜歡。
他不說話,卻較真地問我:
「難道你不喜歡我?」
「喜、喜歡……」
明知我撒謊,謝琅也不拆穿,遞過來一個箱子:
「給你的。」
那聘禮單子拆開來,厚厚一沓田舍農莊,酒樓門面的契書,比裴泊遠給的分手費更厚十倍不止。
我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看他:
「要是以後,我們分開了……這些都要還給你嗎?」
「自然。」
「……」
怎麼辦,捨不得。
「那就不要分開。」謝琅很認真地看著我,「好不好?」
興許是美色財氣晃人眼,我的心竟然抽動了一下,立刻點頭:
「好,不分開。」
其實我心裡有數,謝琅和我成親大概是要報復當年我騙了他,但是沒關係。
我已經打定主意,如果將來謝琅另有新歡,我一定三過家門而不入,掛個王妃的虛職就好。
王妃的名頭就像那顆切開的橙子,我未必能吃下,但是過手沾上些糖水也不賴。
7
我病中這些日子,除了養病,就是記仇。
先是造我黃謠的沈無由,再是挖人的弟妹孟玉閣。
一個也別想跑。
第二日京城就傳得沸沸揚揚,說沈無由的繡坊是跟幾大商會東家做了交易才開得起來。
說那些富商們對沈無由屁股縫裡的那顆痣愛不釋手。
「我以為你會四處奔走闢謠。」謝琅不掩讚許。
「一匹布染廢了,只能用更重的顏色去蓋住。」我嘆了口氣,「反正我弟弟也不可能逢人就脫了褲子自證吧。」
「誰難為你,你只管跟我說。」
我胡亂點點頭,只當謝琅是想看我吃癟。
下午偏又遇見弟妹孟玉閣來我繡坊挖人。
每個繡娘開了十兩銀子月錢的高價,若是願意跟她走的,還會介紹數一數二的富戶人家,畢竟女人嫁人了才算安穩。
我坐在主位,抄起一個茶盞,在孟玉閣腳邊摔得粉碎。
不像從前都是動動嘴皮子的軟刀子,如今真動起手,嚇得孟玉閣和身旁婦人臉色一僵。
我冷臉看著她二人:
「什麼時候,二流貨色也配站在我沈枝月的面前?」
孟玉閣到底見過些世面,她勉強一笑:
「姐姐,你總不能攔著人往高處走,我也是想著姐妹們都給沈家干一樣的活計,自然多拿些更好。」
「從前在我手下,一口一個姐姐,踩著我爬沈無由的床時,怎麼沒有這副利落的嘴皮子?」
聽我這麼說,孟玉閣白了臉。
她是被賭鬼老爹賣到青樓的,我十兩銀子從人伢子手裡買來的,又花了大價錢送到姑蘇學的手藝。
ẗűₘ在我繡坊吃不得苦,半年就爬了沈無由的床。
見孟玉閣吃癟,旁邊婦人微微福身:
「沈大小姐錯了,即便不說月錢,單看這些女子簽的活契,妾身實在不忍她們耽誤了年歲,希望她們早日嫁個好人家,不要像大小姐這般勞心勞力,女子總歸是渴望有個歸宿的。
「況且這麼些女人在繡坊,外頭說起來,總是對名聲不好。」
她聲音溫柔,不少年輕的繡娘被她說動,手上刺繡的活計一頓。
「你是?」我皺眉。
「她是裴家八抬大轎娶進門的正妻。」孟玉閣諷刺地咬住正妻二字,期待在我臉上看到一絲尷尬和失落。
「原來是裴家的人,我還以為是沈家哪門族親。」我低頭抿一口茶,笑道,「那是該跪下叫我一聲清琅王妃。」
那婦人和孟玉閣一齊愣住。
「難道要我再說一遍嗎?」
二人對視了一眼,咬牙跪下。
外頭午後陽光正暖,透過明瓦照在雪白的生絲上。
新雪才融,滴答落在青石板上,並著針線挑破綢緞的聲音,很是靜謐。
「從入我沈枝月的繡坊那天起,我同你們白紙黑字簽了五年的活契,這些年來,旁的繡坊給三兩,我給五兩,從來沒有因為你們是不識字的女子而虧欠欺騙。
「你們要挑個好東家,我也不攔著,別家如何看你們背主揀高枝飛我不知道,只是在我這一次不忠,終身不用,別被人騙了又跪在我門前哭。
「別說前些日子,就說三年前,我這繡坊里出過一個叛徒。我送她去蘇州學繡,她倒是出息,配得上十兩銀子的月錢,一根繡線她可以劈成四十九股來繡,手都用白蜜套上真絲套子護著,生怕壞了她吃飯的玩意兒。後來她嫁了個富商做妾,甘願為他刺繡做活,十文錢也不要他的。
「後來她母親病了,跟男人伸手卻被奚落,男人將她鎖在繡房裡,想偷賣繡品都不成,一等繡娘如今連一兩的藥錢都掏不出來,只有看老子娘病死的份兒。
「自然這世上是有多情種,可婚姻一事男人用錢賭,輸了大不了賠幾個銀子,女人要想上賭桌,先看自己這條命夠不夠硬。
「至於你說的,繡坊聚集一幫無媒無聘的女子,所以名聲不好,那學堂不是也一樣都是男人嗎?怎麼不見不清不白的傳聞?所以你說,嚼舌根的到底是誰?」
婦人臉色發白,死死咬住嘴唇,卻強撐著笑意:
「女子拋頭露面終究不是正事,你不能攔著她們成親,女子還是相夫教子才能安度這一生……」
「有錢總可買眼下自由的半生,再去想要不要過你說的另一種人生。」我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可從沒攔著,只怕她們過慣了自己養活自己的痛快日子,將來還肯不肯做小伏低去討好男人,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孟玉閣卻不這麼想,因為沈無由對她確實好。
「而弟妹,我也勸你一句,我那個廢物弟弟拿你當槍使,將來他鬥倒了我,拿了沈家的錢,第一件事就是納七八門姬妾同你熱鬧熱鬧,若是哪日他低頭跟我認錯,外頭問起來卻說是你挑唆我們姐弟反目,一紙休書,我們畢竟血濃於水,你哭哭啼啼被休,可想過其中利害?
「雖說現在他被我治著,卻也是吃喝不愁,你又何必提攜男人呢?他爬得越高,弟妹你就越危險。
「像現在這樣,踏踏實實地捏在手裡不好嗎?
「要是聽懂了,就起來吧。」
孟玉閣是聰明人,她聽得進去。
但是裴家這位正妻應該是聽不進去的。
我不知道她為何執意跟我過不去,明明拿了分手費以後我再沒跟裴泊遠有過牽扯。
連送我的南樓水榭,我拿到後第二天就給砸了。
孟玉閣都尷尬地站著了,而她跪出了一層薄汗,仍然遲遲不肯起身。
果然下一刻,裴泊遠匆匆趕來。
她楚楚可憐地跌坐在地上,哀哀地喚裴郎。
裴泊遠不去看她,倒是看著我,眼中多了幾分愧疚:
「枝月,這些日子聽說你病了。」
說罷,他又看著地上泫然欲泣的婦人皺了皺眉:
「枝月素來性子軟,你不要逼她。
「若是再讓我瞧見你難為她,也別怪我不顧夫妻情分。」
我低頭思忖片刻,茶里茶氣道:
「妹妹也不是故意的,雖說摔了個茶盞也嚇到了我,裴郎不要為此與妹妹離心才是。」
「你要傷她?」裴泊遠的聲音重了,「你無端找茬也就罷了,怎麼還敢傷她?」
「那是她自己摔的!」她慌忙爭辯。
我低頭一語不發,只繞著手裡的帕子。
「我知道枝月你心裡難受,只怕不撐著強勢的樣子,早讓旁人欺負了去。」裴泊遠嘆了口氣,「枝月,你若遇上什麼事,只遣人來裴家商號知會一聲,我就來與你排解,前些日子我去了趟外省,一時疏忽了你的病,實在心裡不安。
「更何況,娶別人是我母親的主意,非我本心。」
我嘆了口氣,抬起頭眼裡已經蓄上眼淚:
「我知你苦處,早已不氣你另娶,只盼裴郎與佳人琴瑟和鳴。」
說話間,我下意識開始盤算。
除去到手的南樓,新安當鋪,嬌顏坊和五色坊,近日裴家又訂了一批生絲,不知有沒有機會做筆生意。
如果能成,一定能擠兌死沈無由。
「其實嫁人也非我本心……」
不等我說完,忽然覺得後腦一涼。
我僵硬地回過頭,卻發現匆匆趕來的謝琅。
他額角薄汗,卻黑著臉:
「丫鬟來報,我以為你受了好大的委屈,所以趕過來。
「原來最大的委屈,是嫁給我。」
我看看裴泊遠,又看看臉色難看的謝琅,一時間左右為男。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成親不是假的嗎?他又在生什麼氣?
但是當務之急是先給謝琅順毛。
「……謝郎,我不是……」
「你叫我什麼?」
叫什麼?
我怎麼知道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