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我,猶豫了一下,然後轉身離開了。
我沒有回頭,任由那哭聲被風雨吞沒。
醒來的時候,我臉上全是淚。
我不知道,這眼淚,是為那個嬰兒流的,還是為我自己。
到了新的城市,我租了一個小小的單間。
窗戶外面,就是大海。
我找了一份在海邊餐廳當服務員的工作,很辛苦,但很踏實。
每天看著潮起潮落,聽著海浪的聲音,我那顆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好像也慢慢被撫平了。
我不再失眠,也不再做噩夢。
我開始學著為自己而活。
我以為,我和江澈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直到有一天,我收拾舊物時,在那個木箱的夾層里,發現了一個我早就遺忘的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已經氧化發黑的銀質長命鎖。
是我當初從包裹著江澈的破布里發現的。
因為覺得不值錢,又怕睹物思人,就隨手塞進了箱子底。
我拿起它,仔細端詳。
鎖的背面,刻著兩個很小的字。
「慕遠」。
我愣住了。
原來,他有名字。
他不是一個無名無姓的棄嬰。
慕遠。
一個聽起來就帶著某種期盼的名字。
我突然想起,那天江澈問我,後不後悔。
我沒有回答。
現在,我有了答案。
我不後悔遇見他。
我只是後悔,我用錯了方式去愛他。
我把他教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最終,這頭怪物反噬了我自己。
9
我把那個長命鎖,連同那張照片,一起寄給了我哥。
我在信里寫:
「哥,如果江澈再去找你,就把這個交給他。」
「這是他的過去,也是他的未來。」
「讓他去找自己的根吧,別再來打擾我了。」
做完這一切,我感覺自己徹底放下了。
我換了手機號,徹底斷了和過去的一切聯繫。
我的生活,翻開了新的一頁。
餐廳的老闆娘是個很熱情的人,她看我一個人,經常叫我去她家吃飯。
她的丈夫是個船員,常年出海。
她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兒,在讀大學,放假了才會回來。
我們很聊得來。
她教我怎麼分辨海鮮的新鮮度,我教她做我拿手的家鄉菜。
日子平淡,卻很溫暖。
有一次,老闆娘的女兒放假回來,我們一起吃飯。
女孩很活潑,嘰嘰喳喳地跟我們分享學校的趣事。
「媽,我們學校最近可轟動了。」
「有個休學歸來的學生,正到處打聽十八年前南城大橋的事情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
南城。
大橋。
十八年前。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讓我握著筷子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老闆娘笑著說:「打聽這個幹嘛?尋親啊?」
「可不是嘛!」女孩一臉八卦,「聽說他是個棄嬰,被養母趕出家門了,現在想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他手裡唯一的線索,就是一個刻著慕遠的銀鎖。」
「我們學校論壇都炸了,好多人幫他轉發,還有電視台想去採訪他,他都拒絕了。」
「他說,這是他自己的事情,不想占用公共資源。」
女孩感嘆道:「真奇怪的一個人,以前聽說他在原來的學校,是個特別較真,愛舉報人的怪咖,現在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
我低著頭,默默地扒著碗里的飯。
米飯很香,我卻嘗不出任何味道。
慕遠。
他終究,還是走上了那條尋根的路。
也好。
找到了,他的人生或許就能圓滿。
找不到,那也是他的命。
都與我無關了。
吃完飯,我走在回家的海路上。
海風吹著,帶著鹹濕的氣息。
月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我突然覺得,江澈,或者說慕遠,他沒有變。
他骨子裡,還是那個偏執,認死理的人。
只不過,以前他偏執地信奉規則。
現在,他偏執地想要尋找一個身份。
一個能讓他「合法」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身份。
這或許是他給自己設定的,一場新的審判。
而這一次,被審判的人,是他自己。
10
這天我正在餐廳里擦窗戶,風鈴響起,我習慣性地抬頭說了聲「歡迎光臨」。
當看清來人時,我手裡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是他。
不再是那個穿著白襯衫、一塵不染的少年江澈。
眼前的男人穿著樸素的夾克,皮膚黝黑粗糙,眼神里沒有了昔日的偏執和狂熱。
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哀傷。
是江澈。
或者該叫他,慕遠。
我的心瞬間被攥緊,我花兩年時間築起的高牆,在他出現的這一刻,布滿了裂痕。
但我迅速恢復了鎮定。
「你來幹什麼?這裡不歡迎你。」
慕遠沒有走近,只是站在門口,聲音沙啞地開口。
「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的手在背後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指甲陷進肉里。
「找到了就滾回你該去的地方,不要再來打擾我。」
「他們是很好的人。」
慕遠像是沒聽到我的驅趕,自顧自地說著。
「他們很窮,當年生了重病,以為活不了了,才把我......」
「他們後悔了一輩子。」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看著我。
「他們給了我生命,但是,是你,給了我人的身份。」
他終於向前走了一步,從背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手工裝訂的冊子,放在吧檯上。
那是一本用65頁PPT紙張背面重新書寫的日記。
「我休學了兩年,一邊打工,一邊找他們。」
「我去了很多地方,睡過車站,被人騙過錢,也受過很多人的幫助......」
「我開始明白,這個世界不是只有規定,還有很多說不清的無奈、妥協,和......愛。」
他的眼淚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砸在那本冊子上。
「媽,我以前審判你,用的是我從書上學來的冰冷規則。」
「這兩年,我用我的腳,一步一步地,把我對你犯下的罪,重新審判了我自己。」
「我舉報過你拿公司的甜點,我就去最髒的後廚幫工,每天處理成堆的過期食物,懂得了什麼是可惜。」
「我舉報過你偷稅漏稅,我就去碼頭扛包,一分一分地掙錢,懂得了什麼是不易。」
「我舉報過舅舅公車私用,我就在寒冬臘月里,徒步走了幾十公里山路,懂得了什麼是無助。」
他猛地跪了下來,在餐廳所有客人的注視下,向著我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媽,我錯了。」
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想轉身逃開,但雙腳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那些被我強行壓抑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派出所冰冷的座椅,鄰居鄙夷的目光,哥哥憤怒的咆哮,以及兒子那雙「正確」到殘忍的眼睛。
「你現在知道錯了?」
我終於爆發。
「在我被停職,銀行卡被凍結,被所有人指指點點的時候。」
「在我賣掉父母留給我唯一的房子,去給你捅的窟窿交罰款的時候。」
「江澈,你用你那套狗屁規則把我的人生毀得一乾二淨!現在一句錯了就想一筆勾銷嗎?」
我衝過去,抓起吧檯上的那本冊子,發瘋似的撕扯。
紙屑紛飛,像一場遲來的雪。
「我沒有媽媽了!」
「我的媽媽,在我決定做一個『正確』的人的那天,就被我親手殺死了!」
慕遠哭喊著,任由我撕打。
「我今天來,不是求你原諒,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他抬起淚流滿面的臉。
「我回到我出生的山村當了老師。」
「舅舅把你的地址給了我,我只想親口對你說一句......」
他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
「......對不起。」
「......謝謝你。」
說完,他又磕了一個頭。
然後緩緩站起身,踉蹌地向門外走去。
11
在他將要踏出門口的那一刻,我看著他孤獨而蕭索的背影,與那個在橋洞下嗷嗷待哺的嬰兒,逐漸重疊在一起。
「江澈!」
我終於爆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哭喊。
慕遠的身影頓住。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終於問出了那句藏了十八年,又悔了無數個日夜的問題。
「如果......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路過那個橋洞......」
「你會不會,有一個更好的人生?」
這不是質問,這是我作為一個母親,對自己「不合規」的愛,最深切的懷疑和懺悔。
慕遠猛地回頭,淚水再次洶湧而出。
他隔著滿地的紙屑,對著我,搖了搖頭。
「沒有你,就沒有江澈。」
「媽......」
「下輩子,換我來照顧你。」
慕遠走了。
我癱坐在地上,在滿地狼藉中,放聲大哭。
那是我積攢了兩年的,所有的委屈、痛苦、憤怒和不舍。
餐廳的客人都悄悄地離開了,老闆娘走過來,輕輕地抱住了我。
從那天起,我大病了一場,但也仿佛獲得了新生。
我不再刻意迴避過去,偶爾會對著大海,靜靜地坐上一個下午。
一年後。
哥哥的來信里,不再提及慕遠的消息。
但在包裹的夾層里,多了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群山里娃,圍著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老師,笑得燦爛。
老師的身後,是一塊小黑板,上面用稚嫩的粉筆字寫著。
「我們今天學一個字,愛。」
照片的背後,是慕遠熟悉的字跡,只有短短一行。
【媽媽,我等你回家。】
他沒有再用「下輩子」,而是用了「回家」。
他知道,那個被他毀掉的家已經回不去了。
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在遠方,為我建了一個新的、精神上的家。
我摩挲著照片,眼淚再次落下。
但這次,淚水是溫熱的。
我走到窗邊,望著那片蔚藍的大海。
海風吹來,風鈴叮噹作響。
我拿起筆,在一張明信片上,寫下了地址。
那個我從哥哥信封上記下來的,偏遠的山村小學。
明信片上,只有兩句話:
【安好。】
【來世再見。】
我沒有把明信片寄出去。
我將明信片和那張照片一起,放進了那個裝過嬰兒衣服的木箱裡,鎖了起來。
我知道,有些事,不需要迴音。
彼此安好,就是最好的結局。
我的人生,將繼續在這片海邊平靜下去。
而那個叫江澈的男孩,也終於在另一個叫慕遠的人身上,學會了如何去愛。
我們各自走向了自己的人生。
規則,固然重要。
但正是愛,才讓規則有了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