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的是你!是你先不遵守規則!是你違法在先!」
「你現在賣掉房子,是想讓我們的生活徹底失序嗎?這是最不負責任的行為!」
他衝過來,搶過我手裡的手機,想刪掉我發布的賣房信息。
我死死護住。
「江澈,你給我鬆手!」
「我不松!我不能讓你毀了這個家!」
他力氣很大,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手機被他奪了過去。
他舉起手機,就要往地上砸。
我看著他瘋狂的樣子,看著他為了維護他那套可笑的規則而扭曲的臉。
我突然就不掙扎了。
我只是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微笑,看著他。
「江澈。」
我的聲音很輕,卻讓他舉著手機的動作停在了半空中。
「你這麼喜歡講規則,講合法。」
「那我們來談談,我們這個家裡,最大的一件『不合規』的事情,好不好?」
他愣住了,不解地看著我。
我慢慢地站直身體,走到他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睛。
那雙曾經清澈明亮,如今只剩下冰冷和偏執的眼睛。
「江澈,你想知道嗎?」
「十八年前,一個沒有出生證明,沒有父母信息,被扔在橋洞下的棄嬰。」
「是怎麼『合法』地,擁有一個戶口,一個家,一個媽媽的?」
5
江澈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慘白。
「你......你說什麼?」
他的聲音乾澀,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
「我說,」我重複道,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無比,「你,江澈,是我從橋洞下撿回來的。」
「沒有領養手續,沒有合法登記,你的戶口,是我托關係,花了很大一筆錢,掛在我一個遠房親戚的名下,才上的。」
「從規則上來說,你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於我的戶口本上。」
「你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違規的一件事。」
他手裡的手機「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他像是沒聽見,只是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語,「你在騙我,你想用這種方法讓我放棄原則,你好去賣房子......」
「我騙你?」
我轉身走進臥室,從床底拖出一個塵封已久的木箱。
打開箱子,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散發出來。
我從裡面拿出幾件小小的,已經泛黃的嬰兒衣服。
衣服很粗糙,上面還有洗不掉的奶漬。
我把衣服扔在他面前。
「這是當初裹著你的衣服,你看看,這像是我會給你買的衣服嗎?」
我又拿出一張同樣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破舊的紙箱,一個瘦小的嬰兒裹在破布里,睡得正香。
背景,是灰色的橋墩和渾濁的河水。
「這是我發現你的時候,給你拍的第一張照片。」
「江澈,你看看清楚,這就是你的來歷。」
他顫抖著手,拿起那張照片。
當他的目光觸及照片上那個嬰兒時,他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仿佛被什麼東西重重擊中。
他踉蹌著後退兩步,撞到了身後的牆壁。
「不......」
他拚命搖頭,臉色白得像紙。
「這不是真的......」
「是真的。」
我冷酷地打斷他的自我催眠。
「收養棄嬰,需要去民 政部門登記,需要滿足一系列嚴苛的條件。」
「我當時剛畢業,未婚,收入不穩定,我一條都不符合。」
「我為了留下你,偽造了文件,欺騙了所有人。」
「按照你信奉的規則,我犯了法。而你,是一個沒有身份的黑戶。」
「一個連自身存在都不合法的人,有什麼資格,去審判別人的污點?」
我的話,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順著牆壁滑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頭,發出了野獸般痛苦的嗚咽。
他建立和信奉了十八年的世界。
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6
江澈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三天。
不吃不喝,也不出來。
我沒有去管他。
我照常聯繫中介,帶人來看房。
房子很快就有了買家,一對準備結婚的小情侶,很爽快,價格都沒怎麼還。
我們約好了時間去房產交易中心簽合同。
這三天裡,我的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靜。
沒有指責,沒有審判,沒有那雙時刻監視著我的眼睛。
我甚至開始覺得,沒有江澈的生活,或許才是我本該擁有的人生。
第四天早上,我準備出門去簽合同。
江澈的房門打開了。
他走了出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眼窩深陷,鬍子拉碴,身上那件白襯衫也變得皺巴巴。
他看起來,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正義法官」,只是一個狼狽又脆弱的少年。
他看到我穿戴整齊,拿著包要出門,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
「媽......」
他開口,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你要去哪?」
「去賣房子。」
我平靜地回答。
「別......」他衝過來,攔在我面前,臉上帶著哀求,「別賣,媽,求你了,別賣。」
「錢的事,我來想辦法,我去打工,我去借,我一定能還上。」
「你憑什麼還?」我看著他,「憑你那套不容侵犯的規則嗎?」
他被我的話噎住了,臉色又白了幾分。
他低下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媽,我知道錯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
他哭了,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砸在地板上。
「我不該舉報你,不該舉報舅舅,不該舉報任何人。」
「我就是個混蛋,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你打我吧,罵我吧,怎麼樣都行,只要你別不要我。」
他伸手想來拉我的手,被我躲開了。
我看著他痛哭流涕的樣子,心裡沒有一絲波瀾。
太晚了。
在我被他親手送進派出所的時候,在我被他舉報到傾家蕩產的時候,在我被他當成犯人一樣監視的時候。
我心裡的那個兒子,就已經死了。
「江澈,」我說,「這個世界不是一個認錯就能一筆勾銷的遊戲。」
「你造成的傷害,已經存在了。」
「我的工作,舅舅的前途,我們這個家,都回不去了。」
我繞過他,走向門口。
他從背後抱住我,哭得像個孩子。
「媽,別走,我不能沒有你,你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親人。」
「親人?」
我掰開他的手,轉過身,冷冷地看著他。
「在你用65頁PPT舉報我的時候,在你親手把我送進派出所的時候,在你把我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的時候,你有把我當成親人嗎?」
「江澈,是你親手斬斷了我們之間的關係。」
「現在,你憑什麼要求我回頭?」
7
我還是賣掉了房子。
簽完合同,拿到錢的那一刻,我沒有想像中的輕鬆,只有一片茫然。
我第一時間去稅務局繳清了罰款。
工作人員看著我,眼神複雜。
剩下的錢,不多不少,剛好夠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
我回家收拾東西。
那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家,如今只剩下滿目瘡痍。
江澈像個幽魂一樣跟在我身後,看著我把一件件衣服疊好放進行李箱。
他想幫忙,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
他想說話,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眼裡的光,徹底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悔恨和恐懼。
他害怕我真的會走。
我收拾得很慢,每一樣東西,都承載著過去的回憶。
有快樂的,也有痛苦的。
我把所有屬於我的東西都裝了箱,最後,只剩下那個我拖出來的木箱子。
我打開它,看著裡面那幾件泛黃的嬰兒服。
我曾以為,我會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
我曾以為,江澈會是我一輩子的驕傲。
造化弄人。
我把箱子推到他面前。
「這些,是你的東西,你留著吧。」
江澈蹲下身,顫抖著手,撫摸著那些粗糙的衣物。
他從箱底,拿出了那張他看過的照片。
照片背後,是我當年用筆寫下的一行小字。
【2007年10月8日,晚,南城大橋下,遇見你。】
【望你一生,清澈平安。】
所以,我給他取名,江澈。
他的眼淚,再次決堤。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望著我。
「媽,你後悔過嗎?」
「後悔在那個晚上,把我撿回家嗎?」
我看著他,沒有回答。
我的沉默,就是最殘忍的答案。
他明白了。
他痛苦地閉上眼,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是啊,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路過那個橋洞。
我是不是會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我會正常地戀愛,結婚,生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我會是一個幸福的妻子,一個慈愛的母親。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自己親手養大的「兒子」,逼到眾叛親離,無家可歸。
我拉上行李箱,站起身。
「江澈,再見。」
不,是再也不見。
我沒有回頭,拉著箱子,走出了這個我生活了半輩子的地方。
身後,傳來他撕心裂肺的哭喊。
「媽——」
我沒有停下腳步。
8
我哥給我打了電話。
他在電話里唉聲嘆氣,說他的事情總算解決了。
單位念在他初犯,又是被親外甥舉報,給了個警告處分,沒有開除。
「二妹,你真走了?」
「嗯。」
「去哪兒想好了嗎?」
「還沒,走到哪算哪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
「江澈那小子,來找過我。」
我心裡一緊。
「他跪在我家門口,求我勸勸你。」
「他說他知道錯了,他不是人,他想彌補。」
「我把他罵了一頓,趕走了。」
我哥頓了頓,繼續說。
「二妹,哥知道你委屈。但是,他畢竟是你養了十八年的孩子......」
「哥,」我打斷他,「我沒有兒子。」
我的兒子,在我被他送進派出所的那天,就已經死了。
掛了電話,我買了一張去南方的火車票。
一個我從未去過的沿海小城。
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城市,感覺像一場告別。
告別我的前半生。
在火車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又回到了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我撐著傘,走在回家的路上,聽到了橋洞下傳來微弱的哭聲。
我走了過去,看到了那個在紙箱裡凍得發紫的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