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暖完整章節

2025-01-15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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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是奸臣。

抄我家的是我未婚夫。

他將鐵鏈套在我脖子時,比那年給我戴花環時還要柔情。

我爹被斬首示眾那天,我很平靜地在給我娘捉虱子。

我道:「如果有火,我可以爆炒虱子,再配壺酒。」

沒想到,逗笑了隔壁吊著琵琶骨的年輕將軍。

好笑嗎?

1

雲府九位女眷都被關在天牢,只待聖上發落。

但總歸,不是被發賣就是納入教坊司。

「屏卿。」我娘喊我,「什麼時辰了?」

我娘病了,從三天前進來這裡時,就病倒了。

我從狹小的氣孔打量著一方天,低聲道:「午時左右!」

「午時。」我娘緊握我的手,無助地重複著這兩個字。

午時,是雲府家破人亡的時辰。

我爹就要斬首了。

我雲府男子就要啟程往漠北充軍了。

我娘大哭,嬸娘和堂妹們也跟著哭了起來。

二嬸娘哀求我:「屏卿,你去求求宋岩吧。求他將你們姐妹救出去就行,他能做到的。」

宋岩是我未婚夫,四年前他是新科探花,我爹欣賞他的才華,將我許配給他。

他仕途順利,一路被提拔,深得太子信賴。

可是,如今他也是成滅雲氏滿門的劊子手。

我幫二嬸擦著眼淚,「他不會幫我們的。」

嬸娘撲在我懷中哭著,堂妹們也圍著我哭著,喊著姐姐。

我看著氣孔里投過來的那道光。

太高太虛,抓不住。

身後傳來重重的腳步聲,我轉過身去,以為是來宣旨的內侍,卻不料看到的是宋岩。

他著一件緋色長袍,戴著雙耳官帽,昂首挺胸,與我一欄之隔,我們倆視線相碰。

對視的這一瞬,我想到我第一次見到宋岩的畫面。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褂,上前來衝著我一揖,「元安給大小姐請安。」

如今,他身居高位,我卻是他睥睨的階下囚。

二嬸求他救我們姐妹四人。她們死不足惜,可我們姐妹是溫室嬌養大的,怎能去教坊司那樣的地方。

宋岩沉默聽著,視線卻一直落在我的身上。

他忽然開口問道:「大小姐為何不求?」

牢房中一靜,嬸娘希冀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我知道二嬸的意思,也懂宋岩的目的。

我衝著宋岩跪下了。

「求宋大人施以援手,救我們姐妹出去。」我平靜地給他磕頭,「若能成事,屏卿願此生當牛做馬來償。」

三尺之外,木欄之隔,宋岩沉悶但愉悅的笑聲傳來了。

他半蹲下來,戲謔地道:「四姐妹都給我做妾,大小姐也願意?」

我停了一瞬,繼續磕頭。

我回他:「大人雅人深致驚才風逸,能為大人之妾,是我姐妹之幸。」

他又笑了,「宋某不知,大小姐竟如此能屈能伸。」

我垂首,未應他。

「可,是你們之幸,卻是我之禍呢。」宋岩起身,袖子拂開,他森森涼意的聲音落在我的頭頂。

「大小姐,宋某會去教坊司看你的。」

宋岩話落,大笑而去。

我直起身,平靜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

「屏卿!」二嬸抱住我,說著對不起,「是嬸娘異想天開了,不該讓你去求那狼心狗肺的東西。」

我安撫著二嬸,轉過視線,看向隔壁吊著琵琶骨的人。

他亂蓬的頭髮遮住面龐,盤腿坐在牆角,三日不曾動過。

我本以為他死了,可在剛才,我卻聽到了他琵琶骨上的鐵鏈聲。

他竟還活著。

2

「那是誰?」五歲的小妹偎著我,在我耳邊問道。

他是蕭行,本朝最年輕的將軍。

十五隨父征戰四方,僅用十年統一了漠北。

蕭行的功績是要載入史冊,被後人敬仰的。

當然,這僅是我所認為的。

因為蕭行以謀逆罪被關在此處,已有半年之久。

「可記得去年八月十二,在青禾館見到的那位將軍?」

小妹點頭,「那位俊俏的神仙將軍?」

那日蕭行回京,萬人空巷滿城高呼,我有幸見過他的容顏。

拔天倚地,不怒而威。

我坐在木欄邊,一直看著他。

氣孔的光暗下來,四周響起鼾聲,我依舊看著他,累了便換個姿勢倚在木欄上。

當更鼓連響起五次時,蕭行抬起頭,隔著濃稠的昏暗,他也看著我。

我起身,屈膝給他行了禮。

他譏笑一聲,再一次闔上眼睛。

我指尖掐過手腕,迫使自己清醒,也與他一般維持著姿勢。

又過了既平靜又驚恐的一日。

二妹問我,我們會什麼時候被帶走。

我告訴二妹:「昨日未宣旨,我們就還有五日。」

聖上每五日臨朝一次。

「今天過去了。」二妹指著氣孔,我點頭,「那還有四日。」

二妹驚恐,躲到邊上哭去了。

我依舊看著蕭行。

夜深,又是更鼓連響五次時,蕭行再一次睜開,撞在我望著他的視線中,他依舊譏笑一聲,闔眼未動。

天明,獄卒將早飯丟在乾枯的稻草上,我撿起來喂給我娘。

我娘不吃。她說她寧願死去,也不想看我入教坊司。

「還有三日。」我告訴她,「您再活三日,若無活路再尋死。」

我娘依我,細嚼著干硬的饅頭。

這一天是二月二,入夜後,依稀能聽到街上游燈的喧鬧聲。

去年二月二我在做什麼?

似在宮中陪著皇后觀賞游燈,太子妃的蓮花燈摔在我的裙子上,燒著了我的衣裳。

皇后訓斥了太子妃。

太子領著太子妃與我道歉,我笑著說沒事。

不知不覺五更天,蕭行睜開眼,我依舊隔欄與他行禮。

他盯著我,我也看著他。

四周狼煙滾滾漫天飛雪,我似是隨著他這一雙眼,去了蒼茫森寒的漠北。

「將軍。」我收著心神,壓著聲音,「百姓,需要您。」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他那雙黑沉沉但依舊清亮的眼睛,透出了一絲興味。

許久,他笑了起來。

「雲申之那奸佞,竟能養出你這樣的閨中千金。」

他換了姿勢,靠在木欄上斜睨著我,「你盯我三日,到底是百姓需要我,還是你需要我?」

我回他:「並無差別,我也是百姓。」

三日來我盯他,就是為了現在。

若想越獄,我們婦孺九人,不提能否逃離,便是出去了也無處藏身。

但若有武藝高強,且有漠北為後盾的蕭行同行呢?

我,要活下去。

但蕭行不為所動,只捏著鐵鏈向我示意。

我道:「只問將軍想不想離開。如果您想,我就有辦法解了您身上的鐵鏈。」

他面無表情地道:「不想!」

3

蕭行不再理我。

他面前的饅頭早就被老鼠拖走,我意識到他已經許久不曾吃喝。

為什麼?

天亮,明日聖上就會臨朝,留給我的時辰不多了。

獄卒將九個饅頭兩碗水丟進來,我起身喚住他:「官爺?」

「什麼事?」

「蕭將軍的早飯,不送嗎?」

獄卒皺眉,訓斥我:「你都要死了,管別人作甚?」

說罷,他便要走。

「他在自殺,」我壓低了聲音,「若他死在這裡,天下百姓必會憤怒。」

獄卒笑了,眼露譏諷,「百姓憤怒與我何干。」

我一字一句道:「百姓怒勢必得由朝廷平。想平怒,殺人泄憤乃最佳手段。

你細想想?」

獄卒本要走,卻猛然回頭看我。

我靜靜回視他,目光篤定。

獄卒快步而去,稍後便送來米飯熱湯,蹲在蕭行面前,勸他用飯。

蕭行若老僧入定,不動如山。

隔著木欄我,出聲道:「讓我勸勸蕭將軍?」

蕭行猛然睜眼看向我,這是白天裡他第一次睜眼,我卻不看他,懇切地與牢頭道:「只求官爺給我母親一壺乾淨的水。」

牢頭同意了,但卻站在木欄外,做出防備之勢。

我跪坐在蕭行面前,將一勺飯送在他唇邊。

蕭行盯著我,打量著。

他目光森寒,像一汪深潭沉黑的不見底。

我有一瞬怯懦,但也只是一瞬,與生死相比一切都不足掛齒。

「將軍看我可有姿色?」我問他。

他挑了挑眉,目光鎖著我的視線,譏諷道:「丑!」

我掃了掃凌亂的鬢角,「將軍再看。」

「更丑!」他道。

我繃著臉,「我十五歲便美冠京城,將軍覺得我丑,便是眼光不行。」

蕭行笑了。

「所以,你在用美人計?」

「我身無長物,唯一張臉。」我平靜地看著他,「物盡其用罷了。」

蕭行推開飯勺,「那日為何不對宋岩用?」

我示意他先吃。

僵持一刻,他吃了這勺飯,我聽到木欄外牢頭長舒一口氣。

第二勺蕭行不動,我膝行了半步,與他距離更近。

離得近了,看清他臉上新添的疤,便多了幾分可怖。

昔日俊朗英武的將軍,淪落至此,不知是誰的不幸。

「宋岩不值得。」我道。

蕭行吃了第二勺。

牢頭感激不盡,蕭行卻沒有,我離開時,他在我耳邊道:「還是丑。」

我屈膝行禮,應他:「是!」

此人油鹽不進。想他離開,若他不願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不能在他身上繼續浪費時間。

小妹小聲告訴我:「姐姐不醜,是將軍的眼光不好。」

二妹道:「將軍常年征戰,肯定分辨不出美醜。」

我笑著點頭。

隔壁,鐵鏈輕響了一下,我看過去,蕭行又已入定。

我要怎麼做?

如若不能在牢中離開,那就只能先去教坊司再做打算。

可要是我們九人被分開呢?

我盯著牢門,從木欄出去到門,我進來時數過,一共二十六步、夜間獄卒四人,白日六人。

今夜值守的,是那位年長體弱的老獄卒。

其他三人下半夜會去睡覺。

在丑時到寅時最好動手。離開牢房自左側院門出,行一條巷子便是宋岩的小院,他家中有馬車兩輛,病重老母與一僕婦。

天明挾他出城。

九對三,拚死一試。

我撥開稻草,在地上繪出路線,忽聽到木欄外有人靠近,我抬頭看向對方。

「聖旨已擬,你姐妹四人入教坊司。」

宋岩負手而立,睨著我,「其他人由官家牙行發賣。」

我攥緊拳,起身道:「多謝宋大人提前告知。」

「教坊司我打過招呼,不會讓你接其他客人。」

「是。」我與他露了笑顏,「屏卿等您。」

宋岩很滿意,轉身而去,路過蕭行的牢房外,他停頓了一下,轉身欲走,忽然腿膝一軟,跌跪在地上。

宋岩捂著膝窩,憤憤地瞪向蕭行,「蕭將軍這是何意?」

蕭行輕嗤,「廢物。」

4

夜已深,我靜待著。

忽然鐵鏈響了一下,我轉過頭去,視線撞在蕭行的眼中。

我和他都沒有說話,就這樣凝視著對方。

他的目光告訴我,他知道我稍後會行動,那年老的獄卒性善,待他同伴睡去,我便會喚他進來。

這時,蕭行敲了木欄。

「吃飯!」他道。

獄卒正瞌睡,忽地驚醒,連忙將自己的夜宵讓給蕭行。

「喂!」他又道,卻一直盯著我。

獄卒手忙腳亂給他喂飯,蕭行掃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滾開。」

「是,是!」獄卒懂了,哀求地看向我。

我同意了。

依舊端著飯勺,我望著蕭行,「將軍不尋死了?」

蕭行吃了勺里的飯,揚眉問我:「你覺得你能走得了?」

我搖頭。

「但總要試試。」

就是因為勝算微小,所以我才來求他,可他不願意,我只能靠自己。

「拿命試?」

「拿命試。」

我們沉默對視著。

「怎麼不求我了?」他聲音低沉,像砂礫摩挲過我的耳畔,還透著一絲戲謔。

他在等我求他?

為什麼?

美人計不能打動他,但我確實已身無長物。如今的雲府,大廈傾塌,更沒有什麼可允諾他的。

我的心思飛快轉著,心頭一橫,握住了他的手。

「求將軍。」我柔聲道。

我要出去,只要人活著,就有萬千的可能。

我姐妹兄弟,我的族人性命……只要蕭行願意,我們就都有活路。

我猜不到他為什麼改變主意,但他無疑是我能抓住的,最強勁的稻草。

只要他願意,我不惜一切。

他視線凌厲,落在我的臉上,一層層剝開了什麼。

我握緊了他的手。

「想好了?」他問我。

「想好了!」我回他。

「不悔?」

「無悔!」

他掃開碗,反握我的手,就在這時,他身後牆上的鐵扣,嘩啦一下連根拔起,塵灰飛舞。

我錯愕地看著他。

他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朝門外走去。

琵琶骨上的鎖鏈,於他而言,不是累贅,反而成了他的武器。

所到之處飛沙走石,摧枯拉朽!

深夜京城的街道上,黑衣人影跳動,他們擁護著蕭行,像暗夜蟄伏許久的餓狼。

森森獠牙,咬斷守城士兵的脖子,滾燙的血濺灑了一地。

蕭行摟著我縱身上馬,策馬而弛。

二月的夜風依舊寒意深重,但我卻覺得溫暖,這是屬於我的風,活著的風。

我聽到城牆上呼喝四起,有人喊道:「雲大小姐拐走了蕭將軍,快上奏!」

我一怔。

蕭行卻笑了。

「怎的是我拐你?」我皺眉。

「我本欲死,你進牢五日,我便越獄,說你拐走我,你不冤。」蕭行淺笑道。

「難道將軍不是早就想越獄,卻苦於師出無名?」

正好我來了,他就有了被美人迷惑,亂了心智的藉口。

我不信蕭行會因美人計。

他興致不錯,「隨你怎麼想。」

我抿唇道:「那我就這麼想了。」

蕭行笑得很開懷,他的手摟在我的腰上,「你高興就行!」

我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緊張地盯著路面,夜色深重,很怕他一個不慎連人帶馬摔在溝里。

他卻很輕鬆,一路疾行人和馬都沉著穩健。

「再堅持一個時辰,便可落腳休息。」他以為我慌,出聲寬慰我,「莫怕,我在。」

「我不怕。」我道。

「是嗎?」他偏過頭,氣息掃過我的耳畔,「可憐我的手都快被掐斷了。」

我忙鬆手,窘迫得面頰滾燙。

5

我娘她們,由蕭行不同的下屬帶著,分開行路。

等到漠北再匯合。

短短兩個時辰,蕭行的勢力已震懾住我。

此刻我們落腳在驛站,驛丞恭敬待他,仿佛蕭行只是辦差路過。

「將軍為何甘願被囚?」

我捧著傷藥,侯在凈室外,蕭行沐浴而出,光著上身,遍布的傷痕令人觸目驚心。

他坐下,我給他後背上藥。

「他們證據確鑿,我無力反駁,所以就在牢中小住幾日。」

蕭行漫不經心,說他為什麼謀逆。

他得力的副將投靠了太子,偽造了他的罪狀,他看完後也覺得罪狀做得精妙,還誇了副將行事有進步。

至於朝廷為何不殺他?

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當他養的兵都是吃素的?

我道:「九死一生,將軍將來必有大福。」

他穿好衣服回頭看著我。

「這麼說,你也是大福之人。」

我笑著應是。

「托將軍的福。」

他笑而不語,過去床上靠著。

我停在床邊脫了外衣。

「將軍讓一些,我睡外側,夜裡好照顧您。」

我說完,他眼中划過驚訝之色,耳尖也微紅了紅,但迅速恢復如常。

「你是蕭某見過的,最有意思的女子了。」

我散了髮髻,將燈取來擱在床邊。

「哪裡有意思?」燈下,我問他。

他笑而不語。

「我獻出自己,求將軍救我全家。如今將軍做到了,我自當信守承諾。」

我垂著眉眼,手指緊絞,心中十分害怕。

我曾幻想過我的新婚,燭影浮動錦被溫軟……

但從未料到,是在家破之後與人交易,在這老舊的驛站內行事。

「你可真是言而有信。」蕭行撐著面頰看著我,「不過我也有一問。」

我深吸了一口氣,在床沿坐下來,示意他問。

「這一夜過後,你又有什麼打算?」

我猛然抬頭看他,皺起眉頭。

「何意?將軍要的是露水情緣嗎?」

「我看雲小姐求的才是露水情緣吧!」蕭行面色微沉,似是對我不滿。

我錯愕地看著他。

「說說以後,你有什麼計劃。」蕭行的視線掃過我的鎖骨,停了一瞬又將目光移到燭火上。

燭火跳了一下,熄了。

房間很黑,只有我們彼此相近的呼吸聲。

我低聲道:「我兄長他們發配去了漠北,我想救他們。先保住一家人性命,再做打算。」

他忽然坐直,離我很近。

「然後呢?」他問我。

「慢慢籌謀回京報仇。」我揪住了床單,撐著身體後仰,就算看不見他,我也能感覺到他極強的侵略性。

這個人,像極了猛獸。

與我見過的所有男性都不一樣。

「然後呢?」他又往前傾了一些。

「若還活著,就好好生活下去。」我撐不住,手臂開始搖晃。

忽然腰間一松,他攬住了我,將我扶正,不滿道:「廢話真多。」

我莫名其妙,不是你問我才說的?

他翻身背著我睡下,又悶聲道:「我差人送了軟榻,等會兒你睡過去。」

「將軍確定?」

「你以為我真中了你的美人計?」他唰一下掀了被子盯著我。

我從不知道,有人的眼睛在黑夜會這麼亮。

不滿和嘲諷,都在眼中表露得如此直白。

「說了你長得丑,你的美人計對我沒用。」話落,又翻過被子,不再理我。

這人!

我正要說話,驛丞敲門,送來軟榻和被褥,靠床放著。

和衣躺下,竟是一夜無夢。

第二日換乘了馬車,雖一路都有追查,但蕭行總有辦法避開。

我依舊在琢磨,蕭行為何不高興。

掀開窗簾打量外面,田間有七八個小兒在嬉鬧,我鬼使神差地問他:「將軍可喜歡孩子?」

他本閉目養神,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嘴角扯了個笑容。

這奇怪的笑,等到了漠北,我才懂其中含義。

車馬停下,街上忽衝出來七八個小兒,有男有女圍著蕭行。

七嘴八舌地喊著:「爹爹回來了。」

還有個蹣跚學步的,口齒不清地喊他爹爹。

他忽將學步的提溜起來,塞在我的懷裡,指使孩子,「喊娘!」

那孩子一把摟住了我的脖子,軟乎乎地親了我的臉。

他齜著細牙,衝著我笑脆生生地喊著。

「娘親。」

6

我看著蕭行,示意他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畢竟誰多了七八個孩子追著喊娘,都要驚一驚的。

蕭行摸了摸孩子的頭,語氣挑釁地對我道:「你的未來計劃里,恐怕要多幾個孩子了。」

他說完甩開膀子揚長而去。

他竟還得意?

我忽然想到他彆扭的原因,是那夜我說的計劃里,沒有他?

我揪了最大的那個少年,「能告訴我怎麼回事嗎?」

「夫人好。」少年到底大些,沒有跟著喊娘,「我們的爹娘都死了,將軍將我們安置在一處,由人照看。」

「我們都不是將軍的孩子。」

和我猜想的一樣。

「將軍住哪裡,給我帶個路吧。」

我在蕭行的小院住下了,但他卻一個月沒有回家。

因為朝廷半年前就派了王將軍和蔡監軍,接管了漠北軍權。

蕭行要解決的事情不少。

我沒有去打擾他,和我娘她們整理了房子,一邊等著兄長他們,一邊找事情做。

漠北比我想得要大。

士兵戰時是兵,閒時是民。這一帶荒地開墾,麥苗鬱鬱蔥蔥,長勢極好。

「漠北根本不是黃沙戈壁,和傳聞中不一樣。」大妹掐了一個癟著的麥穗,放在嘴裡嚼著,繼而露出驚喜之色。

「包漿了,甜甜的。」

「是嗎?我嘗嘗。」

這一切,對於我們都是新奇的。

我們從錦衣玉食的雲端,落在泥沼里,但好在我們都沒有驕矜,新的環境和身份都適應得很快。

「我們開個學堂吧。」我和大妹道,「這裡只有兩位先生,年老體弱,也不盡心。」

雲府的女兒,詩書六藝不敢說精通,但教孩子綽綽有餘。

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做些事,體現為人的價值。

大妹點頭,「我都聽姐姐的。」

學堂辦了起來。起初確有些難,畢竟我們身份不明,又是女子,難免有人覺得我們無才無德,害了孩子。

於是我站在街上,捧著《詩經》,從早上讀到中午。

許多人來聽。

有人覺得我譁眾取寵,但聽了兩日,便知我心意。

五日後,我和大妹以及兩位夫子的新學堂正式開張。

一時,漠北城中的清苦百姓,都將孩子送來。

我還重拾了醫書,背著湯歌辨著草藥。

轉眼到了五月。

我叔伯和兄長他們到了,進了軍營。

蕭行來信說人都活著。

我心中最後一塊石頭落地,便更專心教書和學醫,還拜了軍醫為師,四處行醫。

漠北九月就開始下雪,早上推開門,院子裡積了一尺厚的雪,我正鏟雪忽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回過頭去,身著黑衣長袍的蕭行,正抱臂斜依在院門上,似笑非笑地打量我。

我笑了起來。

「才到嗎?」

蕭行嗯了一聲,進了屬於他的院子,大約是驚訝與從前不一樣了,一時愣住。

「以前太簡陋了,我用你給的家用,添置了一些家具,將軍不喜嗎?」

我將插著花的梅瓶收走,蕭行卻接過放回原位,他看著我道:「像個家,挺好!」

我一怔,去給他倒茶。

他看著我的手,「卿先生、卿大夫,喚你哪個?」

我擦著粗糙的手,揚眉看著他,「第三個稱呼呢,將軍為何避而不提?」

「什麼?」他端著茶盅的手一顫。

「將軍夫人啊。」我落座,撐著面頰看他,「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稱呼了。」

他目光一沉,忽地抱起我攏坐在腿上,掐著我的腰反問我:「真喜歡?」

他說這話時,視線像是猛獸,緊鎖著我,我心頭突突跳了幾下。

顫抖著雙手攀上他的肩。

他半年未歸,難得回來,我需要抓住機會。

「當然!」我道。

他掃了一眼自己肩上的我的手,又抬眸望向我的眼睛,面上的認真和期許漸漸淡去。

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種無力。

我剛剛做了什麼,讓他對我有這樣的表情?

我一怔,他卻已將我推起來,疏離地道:「都說你本事大,我將城中婦孺交給你了。」

「不過,朝中已集齊兵馬攻打漠北,近日城中探子多,你行事小心。」

他要走。

「蕭行!」我氣急敗壞,叉著腰堵著門,「你,你把話說清楚再走。」

7

我挑釁地看著他。

蕭行抱著手臂,睨著我,「你別和我裝無知嬌俏的少女。」

我將叉著腰的手放下來。

「半年來你開學堂、免費行醫、憑空建了個漠北商會,還做了什麼?他問我。

我停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掛不住。

「建什麼商會,你不就是想逼著我和關外開馬市?」他忽然捏住我的下頜,眯了眯眼睛,「你背著我,還做了什麼?」

我被迫仰頭看著他。

「和蠻子勾結了?利用蠻子做外患,再利用我挑事,外患內憂之際,你就能借著東風回去找太子報仇了?」

蕭行一字一句地質問我。

他言語中的失望大過氣憤,我柔著語調,想讓他平靜,「將軍息怒,我是想要報仇……」

他打斷我的話,依舊咄咄逼人。

「你不是說自己喜歡將軍夫人的位置?」蕭行嗤笑道,「還是虛與委蛇,從未想過付出真心,僅僅是利用我?」

氣氛凝固成冰。

他指了指我,「好算計,不愧是雲申之的好女兒。」

話罷,他拂袖而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也沉了臉。

他的意思,雲申之是奸佞,我是他的好女兒,自然也是奸佞。

我垂眸看著自己粗糙的雙手。

教書和行醫最能得民心!

我想開馬市,但蕭行不願意。

蠻子因為蕭行坐鎮,早就畏首畏尾,不敢進犯。

可我需要蠻子,所以我通過商會的手延展去關外。

聖上和太子坐享安樂太久了,久到他們忘記了蠻子的威脅和兇殘。他們歌舞昇平,連蕭行都敢囚禁。

他們以為沒有蕭行,還能繼續夜夜笙歌。

天真!

至於我爹是不是奸佞,我很清楚。

他只是太子手裡的一把刀,刀好用自然高供於中堂,可等問責時,便就是刀的錯。

我就是要讓太子明白,刀會反噬。

他種下的惡果,我會不惜任何代價,送到他的嘴裡。

讓他吞下去!

至於蕭行,我依舊不確定他為什麼願意帶著我一起越獄回漠北。

但結果是我要的。

這半年我雖未見他,但卻能看到,整個漠北在他的治理下平靜祥和。

蕭行一腔赤子之心,把滿腔熱忱獻給了漠北,獻給了這裡的百姓。

他足夠強大無懼無畏,不屑勾結外邦。

而我身無長物,所以不惜代價窮盡算計,徐徐圖之。

突然,門被推開,我以為是蕭行,但進來的卻是小妹,她用兜子裝著一袋的蘋果和冬棗。

「將軍給我的,將軍真好。」

她嘎嘣咬著棗子,又遞了一粒給我,「我娘說漠北商道被封了,這些南面的果子比金子都珍貴呢。」

我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

「我娘留將軍吃飯,他說有事就走了。」小妹神秘地問我,「你們吵架了嗎?」

我點頭,「吵了兩句。」

小妹斬釘截鐵地道:「那肯定是大姐不對。」

我捏著她的臉,「是他先吵的,怎麼是我不對?」

「大伯娘和我娘說悄悄話我聽到了。她說大姐沒動心就想坐穩將軍夫人的位置,怕是將軍不好糊弄。」

我揉了揉眉心,「還說了什麼?」

「伯娘還說,您對將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見著他就用美人計。

將軍都二十五了,他要是見色起意的人,早妻妾成群了。」

我捂住小妹的嘴。

「你快去學堂。以後不許偷聽大人說話。」

小妹將抱來的果子又都抱走了,因為我欺負了她的將軍。

我握著僅有的一粒棗,不由苦笑。

「姐姐。」大妹跟著進來,「有位姓喬的行腳商找您,在路口等。」

我將棗丟給大妹,抓著斗篷匆匆出去。

「姐姐,您為什麼買關外的皮草?將軍能弄到更好的。」大妹追著問我。

「我想給將軍做大氅,怎麼能讓他給我弄皮草。」我盯著大妹,「幫我保密。」

大妹點了點頭,又強調,「為什麼要關外的?蠻子的東西臭烘烘。」

8

喬敏亦是我站在街上讀書招生的時候,認識的行腳商。

他今年二十七,子承父業,做關內外的生意。

買賣不小,但卻是刀口舔血的生意。

去年蕭行被關後,蠻子蠢蠢欲動幾次。

一次他和他哥哥,正好在關外牧民家裡收皮子。

蠻子見他們是漢人,當場就殺了他哥,他九死一生,但也廢了一條腿,成了瘸子。

我和喬敏亦站在路口,我假意挑著他車裡的皮子,實際和他聊天。

「怎麼樣?」

「蠻子的首領說,您殺了蕭將軍,他就借兵給您。」喬敏亦道。

「知道了。」我平靜地換了一張皮子,「口說無憑,按我交代的寫信蓋章了嗎?」

喬敏亦將信塞到皮子裡,一起遞給我,「夫人,這皮子適合將軍。」

「多謝了。」我抱著皮子,問他多少錢。

喬敏亦忍不住問我:「夫人真要殺將軍?」

「一杯毒酒的事。蕭行再能耐,也扛不住砒霜,不必為我擔心!」我隨口回了,「我的信送出去了嗎?」

喬敏表情錯愕了一下,沉默後點頭道:「不過,宋岩會給您回信嗎?他才是您的仇人啊。」

我把銀票給他。這是蕭行給我的家用。

這半年,他每個月初都會給我捎來一百兩。

我沒客氣,分文不剩。

「沒有仇恨,只說利益。」我道。

喬敏亦要富可敵國,完成他爹和哥哥的遺願。

怎麼才能富可敵國?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一起努力。

他在賭,我也在賭。

他說我們像陰溝里的老鼠,邪惡又骯髒。

我說別怕,事成後我們花錢買史官的筆,喬敏亦笑著說這也是個好辦法。

我回去讀了蠻子首領寫的信。

字很醜,但確確實實是他的字和章。

我認真盯著上面的字,細細臨摹,又翻了一塊雞血石,刻了一塊章。

十天後,宋岩的回信到了。

他一一給我答覆,說可以幫我回京,重新給我一個身份,讓我做他的妾。

宋岩的字好看,比蠻子的丑字好臨摹。

我是識得他的字,但可惜抄家突然,我沒來得及捎著一封。

兩日後,我寫好回信,找到喬敏亦,「再幫我送去給首領,要說的話都在信中。」

喬敏亦應是,當即走了。

信的內容很簡單,我答應殺了蕭行,問他可借兵多少。還告訴他朝廷兵馬十月初二攻打漠北,請他初三出兵。

四日後,喬敏亦帶著回信回來了。

隔一日我給宋岩回了信。

這次我沒找喬敏亦,而是親自揣著信去郵驛站。

郵吏騎馬出城時,我站在路口親自目送離開。

回家的時候,我在路口買了半斤酒,一些肉菜。

剛收拾好,蕭行推門而入,視線在我正縫的皮草上打了個轉。

「給誰做的?」他在桌邊坐下,上面擺著碗筷酒菜,「有客人來?」

他風塵僕僕,臉上還有冷風割裂的憔悴。

人也瘦了不少,唯一雙眼睛還能看。

我將衣服提起來,「將軍試試?」

蕭行試了,大小正合適。

「我再訂三粒扣子就行了。」

我幫他脫,他卻撫著衣服,悶聲道:「不急。讓我先穿穿。」

我應是,指了指桌上的酒菜,「沒吃飯吧,酒還是溫的,正好可以喝。」

我給他倒上酒。

蕭行盯著面前的那杯酒,手指叩著桌面,又看向我,眼底猩紅。

「怎麼了?」我問他,「太累了嗎?」

「沒什麼,聞著酒香,感動自己有了個家,而已。」蕭行端起酒,酒杯擱在唇邊,喝前他又問我,「真讓我喝?」

我點頭。

「就是給將軍準備的。」我笑著道,「上回將軍生氣了,這酒就當我給您賠罪了。」

他攥著杯子,指尖發白,忽然抬頭將酒送入喉!

又垂眸看向我。

「聞著香,喝著卻割喉!」他將酒杯丟在桌上,譏諷地盯著我,「是蕭某眼拙,識錯酒了!」

9

蕭行氣息不穩。

我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我來漠北半年,將軍還不曾陪我出門,旁人都要覺得我這將軍夫人的頭銜,是自封的。」

他的手掌寬厚溫暖,手心有薄薄的繭子,還有一道疤。

我撓了撓那道疤,回頭衝著他笑。

他眼底有疑惑。

我們第一次一起上街。

今天的天氣很好。

我停在賣酒的老伯面前,笑著道:「我家將軍說你的酒極好。」

老伯一個勁地作揖,又送了半斤給蕭行提著。

蕭行付了錢提著酒壺,視線掃過我們相握的手,又看向我。

百姓把他圍住,都來問他要是朝廷來兵攻打,大家要做什麼。

城中的民兵可要上陣。

蕭行交代大家守城不出就行,他說著,忽然一頓,猛地攥緊了我的手。

噗——

他噴出一口血來。

爾後盯著我,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街上安靜了,就連風都停了。

接著,滿街喧譁起來。

哭聲四起。

我蹲在蕭行身邊,手依舊被他握著,他沒有閉眼,正直勾勾地看著我。

九月二十七,蕭行中了劇毒,藥石難醫,僅續著一口氣。

滿街人為證。

蕭行被抬去了軍營。

晚上我坐在桌邊,被我娘指著鼻子罵:「雲屏卿,你和你爹一模一樣,不擇手段目光短淺!」

我爹投奔太子時,我娘就反對。

「這些事你不懂,我自有計較。」我對我娘道。

我娘聽著跌坐在椅子上,因為這是我爹當年回她的話,若干年後,她的女兒又用這句話來回她。

「你奸可以,可你不能害忠良,那是蕭行,蕭行啊!」我娘道。

我沒說話。

「作孽!」我娘失魂落魄地出去,「你雲家世代被人罵,和我沒關係,我不管了,不管了!」

九月二十九,蕭行沒醒。

漠北軍心雖急但不亂,這就是蕭行的能力,他就是真的死了,漠北也不可能亂。

十月初二,朝廷兵馬到漠北,因為蕭行將死,他們軍心極振奮。

但漠北南城門緊閉,拒不迎戰。

十月初三,蠻子來了,三千兵馬強攻北門。

但北城門緊閉,拒不迎戰。

漠北被圍,一時內憂外患。

喬敏亦陪我坐在院中喝茶,焦慮不安地問我:「夫人,接下來要做什麼?」

「不知道。商會準備的米炭都足嗎?」我問道。

「足!先前朝廷封商道時,我們就備齊了。」

我點頭。

喬敏亦在院子裡踱步,瘸著的腿高高低低的,讓我想起宋岩的上峰訓他,他來求我幫幫他。

他上峰有腿疾,走路也是高高低低,人很兇。

我本不同意,但宋岩一直求我。

宋岩求人的時候最俊了。

眼梢紅軟我見猶憐。

我還想看他求我!

十月初四,漠北成了一個瓮。

被兩軍圍困的第一天。

我收到了蠻子的來信,讓我想辦法開北城門。

我將信燒了。

在漠北成為一個瓮的第十天,宋岩的信到了,他在信中讓我出城,他派人護送我回京。

我將信燒了。

在漠北成為一個瓮的第十五天,京城的消息到了,宋岩以通敵罪下大獄。

罪名和證據是他和蠻子往來勾結的信件。

信當然是我寫的,城中探子那麼多,我一言一行,瞞不過蕭行,也瞞不過京城的人。

朝廷打漠北,任何下作的手段都可以用,但唯獨不可以和蠻子勾結。

事情的性質不同。

如今蠻子和朝廷兵馬這麼默契地裡應外合,不是勾結無法解釋。

在漠北成為瓮的第十七天,宋岩求我的信到了。

我給他回信,讓他等我回京。

這一天好消息不斷,蠻子糧草盡絕,不得不退兵,京城裡聖上關了太子禁閉。

宋岩是太子的得力屬下。

而攻打漠北,也正是由太子全權負責的。

聖上才四十八,他會不會猜測他的兒子,想提前繼承大統?

10

十月二十二。

我在喬敏亦的幫助下,出了城。

城外有宋岩的人在等我,我棄車換馬,一路疾行往京。

走前,我在家中留了一封信和一張藥方。

信很長:

「我想以色侍君,奈何將軍坐懷不亂,到底欠了將軍大恩。

能隨將軍到漠北,是我乃至我族人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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