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還在昏迷中,我確實幫不了任何忙。
沒必要為了安自己的心,徒惹一些麻煩。
姐姐不會有事的。
而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要努力健身,認真學習,好好吃飯。
謝博衍越來越沉默。
他身上的煙味越來越重,眼下的陰影越來越重。
我知道他睡不著。
他總會在半夜的時候爬起來喝酒麻痹自己。
就像上輩子一樣。
窒息感拉扯著所有人。
好在雨過總有天晴時,姐姐醒了。
十一、
「嚇壞了吧!」姐姐摸著我的頭輕聲問。
我靠在她床邊搖搖頭:「沒有,我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又瘦了!」姐姐說。
「吃糖!」姐姐打開掌心,裡面是一顆水果糖,她眉眼彎彎地說,「剛才江醫生過來查房,我找他要的。」
我的鼻子有點酸。
小時候就是這樣。
她不能吃糖,但總會找機會找醫生或護士要糖,然後藏起來,等到我來的時候塞給我。
「我已經長大了!」雖然這樣說著,但我還是接過了糖。
姐姐笑了下:「多大都是我的寶貝。」
「媽媽有沒有為難你?」她問。
我搖頭:「沒有,你放心。」
這話她是不信的。
「別恨她,她已經被我的病折磨得快瘋了,她也不是為難你,她是在為難所有人。」
包括她自己。
我知道的。
就像她不准我吃肉,不准我長胖,她希望我能面黃肌瘦,仿佛這樣才對得起姐姐。
但其實她對自己也是這樣的。
姐姐不能吃的東西她絕對不碰,姐姐只能吃流食的時候她也幾乎滴水不進。
她就像一個苦行僧。
用她的話說:「阿菀在受罪,我們不能替她,難道還不能陪她?」
姐姐在我陪伴時犯了病,她會打我。
姐姐在她陪伴時犯了病,她也會打她自己。
她公平地虧待除姐姐以外的所有人。
「我知道的,你別擔心!」
說話間,謝博衍來了。
他買了姐姐最喜歡的吊蘭。
相比較五顏六色的花兒,姐姐更喜歡鬱鬱蔥蔥的綠。
姐姐好笑地看著他:「你怎麼比茵茵瘦得還厲害?」
我趁機告狀:「他不吃飯、不睡覺。」
謝博衍橫了我一眼:「我是神仙嗎?」
姐姐卻神色複雜,她張了張嘴,然後看向我:「茵茵,你出去玩一會兒,我跟你博衍哥說會兒話。」
我點點頭,走了出去。
我知道他們要說什麼的。
姐姐肯定是在寬慰他,讓他不要內疚,更不要自責。
我以前一直以為折磨他的情緒是思念。
後來才發現,那些年他似乎活得更加絕望。
十二、
天氣慢慢轉涼,姐姐的身體也在逐漸恢復。
父母的情緒卻越來越低迷。
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們跟醫生爭吵,質問醫生什麼時候能找到合適的腎源。
我也不止一次看到他們向醫生祈求,求他救救自己的女兒。
姐姐反而平和了。
我給她織的圍巾已經快完成了。
她很開心:「等到天氣冷了正好戴。」
我突然說:「姐,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去旅遊吧!」
「旅遊?」姐姐眼中閃過興奮,「去哪裡?」
「你想去哪裡?」
她思考片刻搖搖頭:「不知道哪裡好,好像哪裡都好!」
謝博衍說:「雲南?」
「那裡美嗎?」
「美的吧!」說著他拿出手機,「我查查。」
姐姐失笑:「你來真的?我就算了,你可以帶茵茵去,到時候給我發照片。」
「我們一起去!」我拉住她的手。
她笑容漸淡:「爸媽不會同意的。」
我說:「那我帶你私奔!」
姐姐擺出一言難盡的表情:「胡說八道!」
她沖謝博衍說:「你也不管管她?」
謝博衍抬起頭:「我望風。」
頓時我們笑作一團。
好消息傳來的那天是周四,陽光明媚、微風和煦,是個好天氣。
我在刷題的時候接到了姐姐的電話。
她哽咽著說:「茵茵,找到腎源了。等手術結束,我們去雲南,好不好?」
我笑著說:「好!」
這個腎源到來的時機非常好。
姐姐的身體能夠負擔得起手術,她的情況也沒有惡化到最壞。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姐姐很開心,她興奮地訴說著術後她要做什麼,像一個小孩子一樣。
父母縱容地看著她。
甚至第一次,我的存在沒有讓他們惡語相向。
謝博衍站在最後,很沉默。
等到姐姐終於睡著,他拉著我離開了醫院。
一路回去,他一言不發。
回到家,他質問我:「方茵,那顆要捐給阿菀的腎臟是誰的?」
我無奈:「我怎麼知道?醫生不都說了嗎,捐獻者的身份是保密的。」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我。
「你怎麼知道的?」
我嘆了口氣。
我就知道瞞不過他。
「知道什麼?知道我的腎臟其實是和姐姐匹配的?」
「果然是你的!」謝博衍好像一瞬間卸了力。
他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是啊,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你肯定會哭。可是今天,你從頭到尾都是笑著的,好像一切都在你的預料之中。」
「所以你努力健身、好好吃飯,都是在做術前準備,是嗎?」
「我竟然沒有發現!」謝博衍嘲諷一笑,「你真是長大了,這麼大的事也不用跟任何人商量,可以自己拿主意了。
方茵,你可真厲害啊!」
「但是,我不同意,阿菀也不會同意!」
「那就不讓她知道,本來她就不需要知道。」
謝博衍看著我:「方茵,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也知道謝博衍在害怕。
就像上輩子那樣。
那時候我的孕期已經到了第八個月。
我太想姐姐了。
當我看到儲物間那台多年不用的筆記本電腦時,我就想試試,試試看裡面有沒有關於姐姐的蛛絲馬跡。
我從 C 盤到 D 盤,一個個打開文件夾,最後真的被我發現了。
那裡面存儲的好像是謝博衍曾經和姐姐聊天時緩存下來的一些圖片。
有風景,有表情,還有姐姐。
她鼻子上戴著氧氣管,笑得一臉開心,衝著鏡頭比著耶。
那張腎臟配型成功的報告也存儲在裡面。
一晃而過時,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我往後翻了三四張,我愣住了。
我快速往回倒。
我記得那張報告。
我記得我曾經看到的那張報告上的結果是不匹配。
明明是不匹配的。
為什麼這個上面的是匹配?
「在看什麼?怎麼叫你半天都不答應?」謝博衍走了進來。
他看到了我看到的東西。
我無助地望向他,希望從他那裡可以得到應答。
而他滿臉的惶恐就是最好的答案。
原來是真的。
為什麼啊?
為什麼要騙我?
我原來明明是可以救姐姐的!
救護車上,我一直喃聲問他:「為什麼啊?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這也是我現在想問他的。
「為什麼?你和姐姐為什麼要騙我?」
我蹲在謝博衍面前。
他看著我,抬手把我落下來的碎發撩到耳後。
他說:「阿菀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不是換一顆腎就能好的。即使把你的腎給她,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她衰敗的是整個身體。可這是你的一顆腎,關係著你的一輩子,你長長久久的一輩子。」
「用你的一顆腎去撐她的一年半載,我們覺得不值得!」
果然是這樣啊!
那口憋在心裡的氣終於散了。
「如果我的一顆腎能換姐姐多活半年,那就是值得的。如果能多活一年,那我就是賺了。如果能多活兩年,我做夢都能笑醒。」
「那你呢?你怎麼辦?你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如果手術中或者術後出現任何意外,你怎麼辦?」
「沒事的,我的身體承受得了。醫院又不是黑作坊,如果我不適合做手術,他們也不會同意的。」
重來一次,我第一時間找到了江醫生。
一開始他是不承認的。
後來我威脅要舉報他。
他很無奈:「你們姐妹倆還真是一個媽生的。」
「那以後呢?」謝博衍問。
「早睡早起,注意飲食,健康生活,多好!」
「那萬一呢?」
「那是阿菀啊,阿菀抵不上萬一嗎?」
那是我的姐姐啊,拿我當寶貝的姐姐,但凡能讓她多活一天,有什麼不值得的?
可事情不是這麼算的。
他們都覺得我的一顆腎去換姐姐的一年半載不值得。
謝博衍最後被我說服了。
其實我明白,他並不知道該如何抉擇,似乎怎麼樣都是錯。
所以在姐姐去世後,他才會那樣地自責和愧疚。
十三、
周二,微雨,姐姐進行換腎手術的時間。
我不能送她進去,只能在手術室里等她。
隔著隔離簾,我聽到了姐姐的聲音。
她說:「江醫生,手術時間要多久?」
江醫生說:「最多四個小時,很快的,你睡一覺就好了,別害怕!」
她笑了聲:「我不害怕,我很開心。」
「手術後你準備去做什麼?」
江醫生問。
姐姐說:「去旅遊,雲南,我答應我妹妹了的。」
我滿足地閉上了眼睛,這輩子比上輩子好,我很開心。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我夢見了第一次見姐姐的時候。
那時候我四歲。
在走到她身邊之前,我的生活是暗淡的,似乎沒有任何色彩。
直到她遞給我一包糖。
五顏六色的彩紙,不同的口味,甜滋滋的,從嘴裡一直甜到心裡。
她說:「茵茵吃糖,以後姐姐給你糖吃。」
我牽著姐姐的手往前走,可她總是忽隱忽現。
我找不到她,只能乖乖站在原地等她來找我。
後來她把我帶到了一個哥哥身邊。
她對我說:「茵茵,這是博衍哥哥,以後他會代替姐姐照顧你、保護你,好不好?」
不好,我只想要姐姐。
可是從來沒有人教我說過不字。
我害怕那個哥哥,他不愛說話,也從來不笑。
直到有一天雷雨交加,我害怕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突然蹲下來對我說:「上來,我背你。」
他背著我,我撐著傘,我努力不讓他淋濕,可最後自己的背卻濕了個透。
他看到後很無奈,一邊把外套套在我身上,一邊跟我說:「茵茵,你得學會護著你自己,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我是最重要的?
那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茵茵……茵茵……」
有人在叫我。
是那個會喊我上學、接我放學、帶我回家的人。
我拚命地睜開眼睛。
謝博衍!
我張了張嘴想問他,卻發不出聲音。
他安撫我:「阿菀很好,手術很成功,她還在昏迷中,你別擔心,好好休息。」
我終於鬆了口氣。
過了許久,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姐姐什麼時候會醒?」
謝博衍瞪我:「你想都別想。」
我很無奈:「她進手術室我不在,她醒來還不看到我,會多想的。」
謝博衍皺了皺眉,「你放心,他們會處理的。進手術室的時候阿菀問你在哪兒,他們說是他們不讓你來的。他們應該知道了。」
他們知不知道無所謂,誰也不是為了他們去做任何事。
可是自始至終,他們連看都沒有看茵茵一眼,這才是謝博衍耿耿於懷的。
我「哦」了聲,放了心。
不管他們怎麼做,他們總歸不會讓姐姐傷心難過。
至於他們對我的態度,我並不在乎。
再見到姐姐是一周後。
一周的時間,我已經可以下床行走了,她卻還是只能躺在病床上。
但她的氣色好了很多,眼中帶著藏不住的笑意。
她很開心。
「茵茵,過來。」
她說:「媽媽答應我,只要我乖乖養病,她就同意我們出去旅行。茵茵,我們可以去雲南了!」
是啊,我們可以去雲南了。
她在床上躺過整個冬天。
等到春暖花開,她戴著我給她織的圍巾,謝博衍拖著我們的行李,我們踏上了去雲南的旅程。
十四、番外(阿菀篇)
1、
妹妹出生的時候所有人都期待著。
他們期待著臍帶血配型的結果。
只有阿菀期待著妹妹。
阿菀是第一個衝到妹妹身邊的。
妹妹很小,還有點丑,但阿菀特別喜歡。
她想伸手碰碰小傢伙,卻一下子被她握住了手指。
軟軟的,溫熱的。
阿菀開心地笑了。
2、
妹妹被送走了。
阿菀問媽媽:「妹妹去哪兒了?」
媽媽說:「沒人照顧,送爺爺奶奶那裡去了。」
阿菀很懂事。
她知道自己的病離不開人,爸爸又需要工作。
爺爺奶奶肯定會把妹妹照顧得很好的。
畢竟妹妹那麼可愛。
可是等到過年回爺爺奶奶家,妹妹卻髒兮兮的,還是臭的。
她穿著單薄的衣服在地上爬,沒有人管她。
阿菀太難過了。
她哭著求媽媽帶妹妹回去。
可是媽媽說:「她沒事,不要急,小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
3、
無力感!
七歲的阿菀體會到了無力感。
她什麼都做不了。
就連哭鬧也不起作用。
她不明白為什麼媽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
後來她的病情加重。
日復一日的化療、吃藥,她疼得在床上打滾。
看著外面的綠草茵茵,她說:「媽媽,妹妹叫茵茵好不好?」
4、
阿菀一次又一次地提出接回妹妹。
妹妹需要上幼兒園的,她需要跟自己的爸爸媽媽待在一起。
阿菀說了很多。
媽媽只有一句話:「她沒事,不要緊。」
阿菀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決定去問謝博衍。
謝博衍那麼聰明,他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所有人都知道。
他肯定有辦法。
後來他說:「她得有價值才能回來,不是她需要得到什麼,而是她有什麼用,否則她就是個累贅,累贅都是要被扔掉的。」
那是阿菀第一次直面父母的冷漠。
謝博衍說得都沒錯。
可阿菀卻很難過。
爸爸媽媽不愛妹妹。
她不想接受,但必須接受。
回家後她對媽媽說:「好孤單啊!媽媽,您把妹妹接回來唄,她能陪我玩兒,還能給我幹活。」
5、
阿菀以為,就算爸爸媽媽不喜歡茵茵,她也能把茵茵照顧得很好。
可是她的身體太差了。
那一次,她因為急性腸炎上吐下瀉進了醫院。
爸媽帶著她在醫院折騰了一宿,沒有人記得茵茵。
等到他們回家,茵茵已經昏死在了門外。
寒冷、飢餓、黑暗、恐懼,她瑟瑟發抖地在角落裡蜷縮了一夜。
她沒有等到一個人為她而來。
於是阿菀把茵茵交給了謝博衍。
她希望謝博衍疼疼她的寶貝。
6、
活著對阿菀而言是一件挺痛苦的事。
很小的時候她就覺得,也許死亡是個解脫。
可是後來有了茵茵。
她總想,如果她死了,她的寶貝該怎麼辦!
好在謝博衍做到了他承諾的。
他堅定地站在了茵茵身邊,即使天平的另一邊是她方菀。
7、
她很慶幸茵茵的臍帶血跟她配型不成功。
如果她需要靠著啃食茵茵的骨血來給自己續命,那她還不如趁早死掉。
她不可能讓茵茵用她的一顆腎去換自己一年半載。
8、
可是阿菀還是想活。
茵茵說要給她考一個冠軍的。
茵茵想跟她一起去旅行。
她想送茵茵上大學。
如果只有茵茵沒人送,別人欺負她怎麼辦?
好在上天憐憫了她。
那些事她都做到了。
謝博衍帶著茵茵和她去了雲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