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比一個硬氣啊。
我啜了口茶,一眼掃過去,來了大半個後宮,點點頭,笑道:
「是本宮思慮不周全,只是不知,諸位在母后那邊,如何周全?」
貴妃得意笑道:
「要盡孝,何必通過皇后娘娘盡孝?給母后的賀禮,我們自然會備好。」
貴妃是打算直接給太后獻賀禮。
我點頭道好,「諸位妹妹們有自己的打算,就去吧,本宮不勉強。」
貴妃滿意了,領著那群嬪妃,趾高氣揚地走。
我抿了一口茶,在一眾人行至門口時,不輕不重道:
「哦,對了,本宮忘了說,陛下應允了,本次晚宴,誰捐出的首飾獲利最豐,接下來一個月,陛下會夜夜召那位盡孝的宮人侍寢的……」
皇帝是應承過我,幫我一件事的。
一眾人都剎住了腳步。
人群中有騷動,有人開始生出了心思。
貴妃用目光狠狠剜著那群宮妃,高聲威脅:「你們誰都不准想,都不准去。」
很遺憾,貴妃張牙舞爪的恫嚇生不了任何效用,她的聯盟在此時瓦解。
宮妃們雖然暫時走了,沒過一會,一個挨著一個,暗地裡回來找我,一個個掏家底,把頂貴重的首飾都獻上來,齊妃一件件清點入庫,眼睛發亮,都是寶貝啊……這回不愁了。
我就在廊下逗了會鸚鵡。
「你們誰都不准想,都不准去。」
多舌小傢伙正學舌,叫得響亮,恰好有幾個宮婢在門口探頭探腦,貴妃的人。
我笑盈盈沖她們招招手,「找誰?」
她們舉了舉手上的錦盒,「貴妃娘娘,也想儘儘孝心……」
我婉拒道:「本宮不喜歡勉強旁人,算了罷,別委屈了貴妃……」
第二天,貴妃頂著一雙發青的黑眼圈來請安,還是頭一迴向我請安呢。
她心不甘情不願:「皇后娘娘,請給臣妾一個機會吧。」
其實貴妃也沒有很蠢,起碼她為了皇帝,是能屈能伸的。
宮中難得有真情啊。
我也就明里暗裡、話里話外刺了她幾句,也就成全她了。
皇帝來找我算帳,臉上的神情十分複雜,又氣,又冷,又笑,他質問我,
「朕什麼時候答應過這麼荒謬的事?」
我給他倒了杯茶,誠懇真摯道:
「陛下給我派活的時候,不是答應幫臣妾一個忙嗎?臣妾當陛下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
皇帝頓了頓,回憶起來了,目光閃了閃,臉上的神情又變幻莫測。
他忽然笑起來,笑得咬牙切齒:
「好啊,皇后,給朕下套了。」
我平靜道:「臣妾知道陛下一片孝心,母后一定有感……」
話沒說完,皇帝直接把我抱起,往床上扔,壓了上來,他扯我的腰帶。
窗戶沒關緊,料峭春風把燈火吹滅。
「皇后說得對,朕該盡孝的,母后不是盼著咱們早生貴子嗎?擇日不如撞日,皇后既然辦了這麼個好差,朕應該好好疼疼你,是不是?」
他的聲音浸透著冷意。
我知道他的意圖,骨肉血脈,可以鎖住一個女人。
我不怕這深宮的明槍暗箭,我可以當好一個皇后,可是我無法,我做不到,盡一個妻子的義務,我根本做不到……
他又開始吻我,沿著臉頰……
忍一忍,很快……
他掐住我的下頜,寒聲道:「皇后,睜開眼,看著朕。」
我被迫和他對視,黑暗裡他那雙眼睛,閃著寒光,叫人害怕。
他的手按在我的腰上,目光鎖著我:「皇后,說話,別跟個死人一樣……」
我喘著氣,「臣妾沒什麼要說的。」
他用力握住我的腰:「那就叫……叫出來。」
我拒絕他:「陛下,臣妾不會。」
「是不會?還是不想?」
我心裡一顫,望著他。
他忽然輕輕一笑,覆上我的手,扣上來:
「皇后,這麼緊張幹嗎?」
「為什麼在床上,就這麼怕朕?床下不是膽大妄為,還給朕下套嗎?」
皇帝永遠蒙著一層,讓人看不透猜不透。這種人,讓人不得不怕。
「陛下,臣妾是尊敬陛下。」
他定定盯著我,聲音放低、放緩,「床上無君臣,皇后跟朕,是結髮夫妻。」他停了停,沿著腰撫上來,他的目光變得有些柔和:「其實朕沒有那麼可怕,皇后,你是朕的妻子,不如,試試,了解朕,陪陪朕……」
皇帝又開始,演上了。
可是他說的有一點對,他和我是結髮夫妻,名分,把我們釘死。
我沒有應,他的目光漸漸冷下去,然後沉默地剝衣裳。
半途,他停了,坐了起來,手握成拳,克制著,可是很快,他忍不住,開始撓。
完全失去沉穩風度,瘋狂地撓。
我鬆了口氣。
玉妃給的藥,我差點以為失效了……
痒痒藥,灑在床上了。
我事先服過解藥,洗過藥浴,這個藥,對我沒有任何影響,可是對其餘爬上床的人,那滋味,抓心撓肺……
我假裝緊張慌亂地湊上前去檢視:
「陛下,你臉上、脖子上、手上,都紅了,是不是來的時候沾上了什麼不幹凈的玩意兒……」
「別看,閉嘴。」
皇帝狠狠地瞪著我。
他顏面大失,飛快翻下床,趿著鞋,快步離去。燈火滅了,他還撞上桌子,他惡狠狠踹了一腳,桌椅倒地的動靜,嚇人。
皇帝一走,春甜連忙推門進來,跑到我跟前上下打量,見我沒事,長長舒了一口氣,拍著胸口說:「還好還好,沒事……」
「為什麼這麼說?」
春甜支個手在嘴邊,湊在我耳邊,小聲嘀咕:
「娘娘不知道,每年這個日子,陛下脾氣暴躁又古怪……」
「聽說,這天,是,他親娘的忌日……」
「當年……太后從他親娘那裡領走他,當天,就把她賜死了。」
我想起剛才他一會發狠一會發笑那古怪的神情,後知後覺。
難怪,我提到了盡孝,他忽然發怒,那樣對付我,剛好踩到他的雷區。
所幸,端木家對他還有點用,否則……脖頸一陣涼颼颼。
被皇帝這麼一嚇,我這會又精神抖擻,想睡又睡不著,乾脆披衣爬起來,秉燭夜遊。
在繁錦苑那大片桔梗花前,夜遊,遇上了巡夜的三公子……
我從左邊提燈慢慢踱步走向右邊,他從右邊提燈緩緩踱步走向左邊,光漸漸匯合在一處,大片桔梗花,明明滅滅,那濃郁的紫,滾動著,翻湧著,潑潑洒洒。
看得入迷,我們撞上了。
手上的琉璃盞差點摔了,他眼疾手快接住了,遞還我。
目光對上,他的目光閃了閃,發著亮,發著光,可不過須臾。
他還了燈,掉過頭,甚至不和我說一句話,哪怕一句。
我在他身後,低下頭,揉了揉眼睛,也掉過頭,準備走。
可他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來,很澀、很悶的聲音:
「娘娘,還喜歡桔梗嗎?」
我停住腳步,默了默:「對不起,我從來不喜歡桔梗……」
他冷笑:「果然,娘娘是在消遣臣…….」
我轉過身,同他對視:「三公子是什麼意思?」
昏黃的燈火落在他眉眼間,一點點光,跳躍著,閃爍著。
那雙款款含情眸在璀璨光碎里朝我冷視過來,沉悶的聲音逼過來:
「娘娘既然不喜歡桔梗,當初為什麼要收下?」
為什麼要收下?因為,因為是你送的。三公子送的,就算是毒藥,我也會收。
既然借花寓意,我喜不喜歡又有什麼用。
我靜了靜,露出一點淺淺的笑:
「三公子,我喜不喜歡一點也不重要,我不是糊塗人,桔梗花是什麼寓意,我清楚,三公子是什麼心意,我也清楚……現在,提什麼當初?」
他定定盯著我,聲音摻了怒:
「你都知道,原來你都知道,可是你覺得不值一提,對嗎?」
他為什麼生氣?丟人的是我。
我咬了咬唇,哽聲:「當然不值得一提,三公子,夠了,請允許給我留些顏面。」
「端木敏。」他一字一字地咬出來,盯著我,目光愈來愈深,聲音愈壓愈低,「丟了顏面的是我。你委屈什麼?」
我抹了抹眼淚,「三公子,你在說什麼?」
「我說,被消遣、被欺騙、被辜負的人是我,你委屈什麼?」
二十九
我懷疑聽錯了,我捏緊袖角,仰起臉,直視著他:
「三公子,我是端木敏,你說的消遣你、欺騙你、辜負你的人,恐怕另有其人。」
「我也沒什麼委屈的,是我喜歡三公子,就像最初說好的,我不會後悔,喜歡三公子,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不委屈。」
一晌貪歡,事過拂消,事先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沒什麼好委屈的……
「夢隱寺的事,過了就過了,翻篇了,我得到自己想要的,三公子也沒有什麼損失,我們,各奔前程…….」
說到前程,我停了停,雙手用力甩掉眼淚,抬頭定定望向他:
「雖然我微不足道,可我還是衷心地建議三公子,離開皇宮,這裡……鉤心斗角,陰謀詭計,爭鬥不休,不適合你……三公子,離開吧,不要蹚這趟渾水。」
沉寂良久。
他目光灼灼,盯著我,問:「說夠了?」
「……」我沉默地點點頭,移開目光,望了望天色,銀河高瀉,我揉了揉眼,輕聲道:「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我想,回去哭,別在這,別在他眼前。
腳剛轉了方向,他一把拽住我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十分嚴厲:
「端木敏,講點理吧。」
我怔怔地望著他。
他把我扯到懷裡,臉逼過來,很近。
那雙含情眸艷光浮動,那長睫毛顫著,拂過我的臉頰。
他就那麼專注地看著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垂眸,嘆氣:「我哪裡做得不對?」
他冷著臉質問我:「這就是你的處事方式?」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只招惹,不負責。」
他在說什麼?我信守承諾,這樣的處事方式哪裡不妥當?
我咬牙回他:「我不覺得我做錯了。」
他氣極反笑,捏我的臉頰,語氣帶著笑,又夾著凶:
「端木敏,旁人都說你聰明,我看不見得。」
「聽聽,你剛才都說的什麼胡話?」
「除了那句喜歡三公子不後悔,其餘的,沒一句像樣的人話。」
我被他數落得惱了,瞪著他:
「三公子……你直說吧,犯不著這麼奚落我。」
他嚴聲道:
「誰告訴你,另有其人?你問都沒問過我,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端木敏,少自作聰明、自以為是。」
我生氣,咬著牙忍著。
他一邊回憶一邊說,翻說我的話。
「還有,什麼叫,這是你一個人的事?」
「你一個人,可以上床,可以接吻,可以鴛鴦浴……」
他口不擇言,把夢隱寺的回憶撕開,迎面灑出來。
我漲紅了臉,緊緊捂住他的嘴,制止他:
「夠了,給我留點體面。是我錯了,我不該招惹你,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步步緊逼,究竟想幹什麼?
他的眉眼堆積了更沉的烏雲,一下掰開我的手,冷冷的目光直逼著我的臉,說:
「後悔也沒用。」
「剛才說到哪了,哦,端木敏,你說想翻篇?」
我斬釘截鐵答他:「是。翻篇,對你我都好。」
他冷笑譏諷:
「呵,想得可真美。」
「想翻篇,做夢吧。」
「端木敏,我們這篇,你別想翻過去,這輩子都別想。」
我被他激怒,揚著臉反問:「衛焰,你究竟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
他生氣地指向那片桔梗花,「你不是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我氣憤答道:「我當然知道,『無望的愛』。你送我這個,不就是想告訴我,叫我別做夢了,我對你的愛,沒有希望的。因為三公子,根本就不喜歡我,我何必大費周章。我真是多謝三公子沒有當面說出來,讓我丟臉丟得厲害。」
他變了臉色,那憤怒的神情被驚詫代替,他有些遲疑,擰著眉,問:
「什麼,無望的愛?」
「桔梗花啊,代表無望的愛。」
他怔了怔,臉有些微紅。
很安靜……耿耿星河,百蟲低鳴。
半晌,他才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道:
「哦,是嗎?我明明聽說是,永恆、無悔的愛……」
我默了默,解釋:「哦,花語比較長,是永恆、無悔、無望的愛。」
「哦,我沒聽全吧……」
他的神色很懊惱,耳根又有些發紅。
沉寂了片刻。
他又慢吞吞說:「就當我送錯花了。」
他靜了靜,輕輕摸了摸我的臉,斂眸注視著我,原先冷厲的聲音軟和下去:
「花送錯了,我不是還送了鐲子嗎?你還有什麼不明白?」
我本來不想再提了,可既然他一副要同我清舊帳的模樣,我就同他說個清楚。
「我有什麼可明白的?三公子是什麼意思?給兩個姑娘送一樣的鐲子……」
他又擰眉:「端木敏,你又在說什麼胡話?」
三公子理直氣壯,我氣得發悶。
我揉了揉眉心,深深吸了口氣,講下去:
「三公子,我不笨。」
「你不就是喜歡阿芷嗎?」
「你會因為她的一句話,借酒消愁,旁人怎麼誹謗你,你都不在意,可是偏偏,她說你一句,你就難受得不行。」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是怎麼回事……你們明明相愛。」
「阿芷都告訴我了。」
「鐲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送我一個鐲子,跟她一模一樣的,」
「我不明白。」
「三公子,以後不要給女人亂送東西了,會叫人……」
他打斷我的話,眉眼含怒:
「端木敏,你這個死不開竅的榆木腦袋。」
「我喜歡她?」
「你是不是傻啊你?」
他深吸了口氣,才繼續說:
「鐲子是家傳的,我和哥一人一個,留給各自媳婦的。」
「我只有一個,給你了,別人的,跟我無關。」
「阿芷跟我,什麼事都沒有,她跟我哥好之前,跟我表白過,我不喜歡她,拒絕了,後來她就跟我哥好上了。」
「我不是為她借酒消愁,我只是……」他的聲音低下去,「想我哥了,我難受……你以為我為什麼那麼容忍她,她是我哥的心上人,我欠了我哥的,也欠了她的,我總得讓著她點……」
我怔在原地。
他靜了靜,又狠狠揉我的臉頰:
「別人說你就信。」
「你怎麼就不信我呢?」
話趕話,我沒忍住,問:「當時,你怎麼都不肯要我……不是為誰守身如玉嗎?」
他煩躁地按著額頭,嘆了口氣:
「你真當我輕浮浪子?」
「好,我承認,你第一次自薦枕席,我對你沒意思。」
「那時候,我也確實不像樣,做的事也混帳……不喜歡你還跟你……」
我低頭踢著腳下的小石子。
「哦。知道了。」
他低頭湊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你又在想什麼了。別胡思亂想。」
「沒有。」
他離我很近,語氣放軟:
「沒有對你一見鍾情,是我錯了,好不好?」
我的心一下子化成水,掀眸望著他,他的眼眸特別水亮。
他又接著說:
「我也是第一回喜歡人,做得不好,多多包涵,將就將就吧,女師父……」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喜歡上你的。」
我的心一抖,一顫,顫得厲害。
他說,他喜歡我。
我懷疑我在做夢,一個漫長、瑰麗紫色、長滿桔梗的綺夢。
他的聲音很低,卻很有力量,落到人心坎上去:
「我只知道,抱著你睡覺,不服藥也可以睡沉。別人怎麼說我,你站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就不難過了,看著你笑,我也忍不住會笑,喜歡聽你說話,你的嘴,特別甜,每次都能哄得我很高興,親起來也特別舒服……很想一直親下去。」
我又捂住他的嘴。
他笑著握住我的手,悶聲說:
「後面我不想發生關係,是不想讓你沒名沒分跟了我。」
「那會我糟糕透頂,我自己都瞧不上自己,我怎麼讓你跟我?」
「我想等等,再等等,等我好一些,沒那麼糟糕,再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我才讓你等等我,等我回來,告訴我名字,我好登門求娶……我不要一時貪歡,我想要長長久久,我想要永恆。」
腳下的地都開滿了花,大片大片,肆無忌憚地綻放在暗黑的夜裡,無數的蝴蝶,又撲簌簌地,破土而出,閃爍著,無比快活地閃爍著……
那麼不真實。
他銀色的肩章在熠熠發光,面容英俊又明亮。
像夢裡的三公子。
他拉住我的手,按到心口,聲音軟了下去:
「還不信?」
「你問它。」
「這裡,是不是只住了一個女師父,她姓端木,單字敏。」
「她是第一個住客,也是最後一個。」
沒有任何防備地,破防。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他銀色的袖章上,濺起晶瑩的碎珠。
他張手輕輕捧住,又用溫熱的指腹來揩,溫聲說:
「女師父,如果你不出現,或許,我一輩子就這樣了,眠花宿柳,醉生夢死,就這樣了。反正,也沒什麼值得期盼的,爛泥臭蝦,也無所謂了……」
「可是你來了。」
「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姑娘呢?」
「別人只不過說我一句,你就要對人家動刀子。」
他說著說著,漸漸紅了眼眶,笑起來:
「怎麼會有這樣的傻姑娘呢?」
「又溫柔,又兇悍……」
我眨了眨眼,一顆顆眼淚又閃著:「很兇嗎?凶的時候,是不是很難看?」
他堅決地搖頭,篤定地說:「不,再凶,也是天底下第一漂亮的姑娘……」
我被他哄得又哭又笑,遲疑了片刻,伸出手,顫抖著,想去觸碰他的眉眼。
可是好怕,一碰就散了。
會不會是鏡中月、水中花?
他果斷捉住我的手,按到臉上去,唇角的笑痕愈發深:
「摸吧。儘管摸吧。女師父,三公子是你的,你可以對我為所欲為。」
好熟悉的話。
我望著他,大著膽,一點點,撫過他的眉、眼、鼻樑、唇、鬢角。
滾燙的,有溫度的,活生生的。
真實的,不是夢。
皎潔的月光靜靜地浮在桔梗花上。
三公子眼眶發紅,輕輕撫上我的眉眼,夢囈似的低喃:
「女師父,你眼裡的月光,很美,很美……」
「美得讓深海底的人仰望著,望著望著,就忍不住,想再看一眼,想更近一點,再近一點……拼盡全力,掙扎,擺脫,離開暗無天日的深海,上岸,到你身邊來,和你並肩而行,平視你眼裡的月光。」
他低頭吻了吻我的額頭,凝視著我,懇求:
「不要再把我推下去了,好嗎?」
「那裡,太冷、太暗了。」
我仰著臉看他眼裡皎潔明亮的月光。
我也想,我也想,和他並肩而行。
我知道這不是夢了。
「可是,我這裡也不好。這是一個囚籠,我不想連累你,一起困在這裡。」
我不想他因為我失去自己,失去自由。
我同他商量:
「你離開好不好,去邊境,守護山河,揚名立萬,再去找一個好姑娘成家,一輩子,安安穩穩的,自由自在的……」
他扣著我的十指,搖了搖頭,堅定不移:
「別的都可以答應你,只有這件,別再提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我還想說服他,他打斷了我:「為汝所囚,吾心所願。」
我的眼睫又有點濡濕了。
夜深露重,彼此依偎才有溫暖。
我把臉靜靜埋在他胸膛前,低喃:
「可是,我什麼都給不了你了。」
「旁人在的時候,我甚至不能多看你一眼,也不能對你噓寒問暖……名分,子嗣,一切的一切……我都給不了你。」
那樣,太苦了,對三公子,太不公平了。
他搖了搖頭,把我的手攏在滾燙的掌心裡,一下下摩挲著。
「有的。你最珍貴的東西,留給我就好了。」
我還有什麼東西能留給三公子的呢。
他低頭,輕輕點了點我的心口:
「答應我,這裡,只屬於我,永遠。」
我無法拒絕。
我深望著他,鄭重地向他點頭承諾。
一諾定盟,此生不渝。
三十
林妃一案有了眉目。
在一家當鋪處尋得林妃首飾,循著線索查到一位妓子身上,據她的供詞:
是北府軍中一位大官人賞的。
一番指認,她指出了姚照,姚非。
姚照和姚非是同胞兄弟,相貌相同,妓子分辨不清。
分不清只能審,姚非只是個百戶,可姚照是北府統領,要審他,得過皇帝這一關。
三公子向我彙報案情時,太后來了。
她打探了案情,心火燒得旺,憤慨道: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衛三,你奉本宮的令,緝拿姚照、姚非。」
三公子看了我一眼,我看明白他的意思。
案子是落在我手上辦的,倘若照太后的意思,就是直接撂皇帝的臉。
皇后要保持中立,不能失了平衡。
我必須表態,不管攔不攔得下,畢竟這風,是會吹到皇帝耳邊去的。
我回望他,即刻攔道:
「衛統領,且慢。」
我轉向太后,捧了茶,跪下去,畢恭畢敬呈上,請示:
「母后,不如先緝拿姚非,至於姚照,他畢竟是北府統領,照法度,需請皇上的旨。」
太后並不接茶,臉沉下去,冷笑道:
「皇后,哀家的話不管用了?」
我有些意外,太后平日都是一團和氣。轉念一想,畢竟事關北府統領這個位子,太后自然著急,若是姚照能下馬,那下一位北府統領,說不定能安插上她的人……
我心平氣靜道:「母后,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太后仍冷著臉。
我繼續舉著茶。
手上剛覺出酸。
三公子就踱步過來,接過我手上的茶,放到太后手邊,漫不經心道:
「姑姑,何必置氣,皇后娘娘所言極是,侄兒也只是個副統領,沒皇帝手諭,拿不了上司。」
太后接過茶,啜了一口,抬眼冷視他:
「衛三,這天底下有你拿不了的人嗎?」
他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去。
三公子笑著聳聳肩,「姑姑,太高看我了。」
太后微眯著眼,審視著他,慢慢道:
「還知道叫我姑姑,怎麼,叫女人迷了眼?」
我心中一凜,三公子平靜從容笑道:「姑姑,這是什麼說法?」
太后冷笑道:
「你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看好那個阿芷,現在就想給老二送人情,好叫他幫你做主,成了你的好事?」
三公子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含糊道:「姑姑,侄兒也不是見色忘親之人……」
太后對他沒辦法,氣悶,低頭飲茶,他趁著這空隙,無聲對我做口型:「我不是。」
我也無聲回他:「知道了。」
他微笑著沖我眨了眨眼,艷光四射,我好不容易壓下唇角的笑。
在太后抬頭那瞬間,我恢復端莊平靜的面容,他恢復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就在這當口,皇帝來了。
他請了太后的安,坐到上位,詢問命案進展,三公子回稟。
太后趁機道:
「老二,方才正要去請你的旨,你既然來了,就下道旨,緝拿姚照、姚非。」
皇帝端起茶盞,不緊不慢喝了一口,才慢慢道:
「母后,要拿人,就拿姚非一人。」
太后的臉色變了:
「老二,你這是要包庇姚照。」
皇帝緩緩掀眸望著太后,雖噙著笑,可那笑夾著寒厲:
「母后為何一口咬定姚照跟本案有干係呢?難道母后未卜先知?」
太后被皇帝一句話噎了片刻,但很快,又反唇相譏:
「哀家也是著急,老二,你又是什麼打算,只拿姚非一人呢?怎麼,姚照就沒嫌疑嗎?」
皇帝撫著杯沿,緩緩笑道:
「旁人都有可能,姚照不可能,他一個斷了根的,怎麼叫林妃懷孕?」
太后手裡的茶盞摔在地上,驚嚷:
「怎麼可能?」
皇帝輕描淡寫笑道:「母后不信,可遣內官去檢查。」
太后顫著唇,手也抖著,過了片刻,才冷笑起來:
「現下斷根,先前也不一定。說不定是怕事發,掩人耳目呢。」
「太醫署有他的病檔,還是為朕擋刺客傷的,朕顧念他恩情,這事,只有劉太醫、朕、姚照本人知道。」
太后怔在位置上,過了許久,才發出幾聲冷笑:
「好啊,老二,不愧是哀家一手養大的……」
太后離開了。
皇帝招手讓我過去,到了跟前,他忽然一拽,我跌坐在他膝上。
三公子還站在一邊,餘光里,他的手緊緊按在那鑲金雕玉的劍鞘上。
我心裡一緊。
皇帝攬著我,摸了摸我的臉,笑道:
「皇后今天做得不錯,懂得維護夫君了,朕要賞你。」
夫君……
我垂著臉,黯然笑道:
「陛下,臣妾的本分……」
我一邊說,一邊想從他懷裡掙出來。
他又緊緊按回去,又同三公子道:
「衛三,你先退下吧。」
三公子像被釘在原地,移不開腳步。
皇帝皺起眉,厲聲:
「衛焰。」
三公子這才緩緩笑道:
「陛下恕罪,臣剛才走神了,這就……退下了……」
我聽著他那黯淡的笑聲,心好疼。
他不能看我一眼,我也不能看他一眼。我們都只能若無其事。
困在這方囚籠,除了克制隱忍,別無他法。
皇帝撫著我的肩,問:
「皇后,你怎麼不問問朕賞你什麼?」
我強撐著笑:「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皇帝似乎想說,可是想了想,又微笑道:
「罷了,給皇后留個驚喜吧。」
他又盯著我看了片刻,皺著眉:
「皇后,累了?」
我默默點了點頭。
他抱起我往後堂走,「那朕陪皇后歇會。」
他抱著我上的是榻,不是床,榻上沒有下藥。
一上榻,他就從身後抱住我,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陛下,我倦了,好好睡覺,成嗎?」
我察覺到他似乎僵硬了片刻。
靜寂了片刻。
出乎意料,他移開手,掖了掖毯子,蓋上我的肩頭,語氣變得柔和:
「皇后,往後多跟朕撒撒嬌,像這樣。」
我僵了僵。
他拍了拍我的肩頭:「睡吧,朕不碰你。」
皇帝今日為何如此異常。
我假寐,閉著眼慢慢想,想明白了,他今天是心情愉悅。
在方才與太后那場無聲無息的硝煙戰爭中,他贏了。
林妃命案的兩個謎題大約有答案了。
第一,與林妃相好的男人,是姚照。
太后那麼肯定地咬死姚照,不會是空穴來風。
根本,她就是知道,姚照就是那個和林妃相好的男人。
不僅知道,恐怕,從一開始,林妃就是太后給姚照設的美人計。
林妃已經失寵,本是死棋,可太后拿她對付姚照、對付皇帝,死棋活用。
第二,殺死林妃的人,是太后。
宮裡頭有能力那樣殘忍殺死林妃的,只有兩個人。
太后,皇帝。
皇帝若是知道林妃的醜聞,只會把她秘密處死,不會公開丟自己的顏面。
只有太后。
殺林妃,推姚照落馬,卸皇帝爪牙。
太后這招棋,深思熟慮。
只是沒料到,太后謀算老成,皇帝比之更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皇帝直接來了一招釜底抽薪。
姚照什麼時候斷根的,皇帝偽造的病歷說了算。
姚照先前狎妓、典首飾,又可以推姚非出來頂罪。
短短時間,所有指認被皇帝一一化解。
我又想起成親大典,薛美人指認太后發起謀亂。
可那場謀亂,最大的受益者是皇帝,他削了薛美人背後的勢力,太后的勢力。
順帶給太后潑了下髒水。
我想起來薛美人那望向皇帝先是含情繾綣,而後不敢置信的目光。
薛美人看起來是太后的人,其實不然,恐怕,她早就背叛了太后。
薛美人,愛上了皇帝,被皇帝利用後殺了。
入宮以來,先是薛美人,後是林妃,還有那死胎,都是黨派之爭的棋子。
太后也好,皇帝也罷,沒人當他們是人。
這樣拿人命做筏子的爭鬥,不會停止的,還會有下一次,無數的下一次……
我的背脊上起了一層薄汗。
終於熬到皇帝走了,天色已晚。
一身汗津津,黏糊難受,我去了浴池。
碧樹影影綽綽,地上燒著一兩點野紅花,星星點點。
我遣散了宮人,一個人坐在池邊,懶懶踢著熱水。
只有這個時候,我才可以偷偷地想:三公子,他這會在幹嗎?今天,他會很不高興嗎?可怎麼辦呢?我們能怎麼辦呢……
肩上忽然一點溫熱柔軟。
「哄哄我,女師父……」
我驚得心差點跳出來。
轉過身,三公子。
他那雙含情眼水澤浮動,掐住我的腰,急迫又霸道地,尋著我的唇吻過來。
我推他,低呼:「瘋了嗎?」
他停了停,我聞見他身上濃烈的酒味。
我環顧四周,宮人都遣散了,只有疏落幾點黯淡的地燈,高樹繁茂,把這一汪浴池同外頭完全隔絕。所幸,很隱秘。
我放軟聲音,捧著他的臉問:「喝多了是不是?」
他眨著眼望著我,眉彎下來,眼裡濕漉漉的,很委屈的神色。
「沒瘋,也沒醉……醋喝多了,酸的,難受。」
我眼睛發酸,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長睫。
「別喝醋了,犯不著。女師父,只喜歡三公子。」
他撫著我的肩,回吻我,可能是察覺到我的緊張。
他停了下來,輕輕撫揉著我的唇,凝視著,嘆息:
「你別怕。我不會害你。」
「就過來看一眼,心安些,就走了。」
他說著,望著我,站起來就要走了。
我拉住他:「若是有人來了,你能聽出動靜嗎?躲得及嗎?」
他點頭:「很容易。」
我咬咬唇:「那……你可以多看幾眼……」
……
三十一
皇帝說的驚喜,是驚嚇。
籌款宮宴當天,本來貴妃下了大手筆穩奪彩頭,誰知,臨近尾聲,皇帝來了,他心血來潮捐了些他私庫的珍寶,並記到我的帳上來。
我得了彩頭,一個月侍寢。
皇帝攬著我,看似溫柔笑道:「皇后,歡愉嗎?」
席上眾妃已生不忿之意,貴妃摔盞離席而去。
皇帝真是好手段,輕而易舉把我推上眾矢之的。
原本我推動這個事,一則辦好壽辰,討好太后,二則籠絡宮妃,收買人心。
他這麼一攪和,太后又該懷疑我,宮妃也只會以為被我當槍使了。
皇帝不遺餘力地架空我這個皇后,叫我在後宮寸步難行,只得依傍他。
餘光里,燈火闌珊處,站著三公子,他的臉藏在陰暗處,分辨不清神色。
我心裡堵得慌。
皇帝牽著我回宮,北府兵跟在身後,疏落的燈火在地上投下影子。
一前一後的影子。
我的全副心思都在地上的影子。
三公子就在我身後。耳邊是他篤定的腳步聲。我不能回頭看他一眼。
他的影子投過來,仿佛把我的影子擁抱住。
黑暗中的影子緊緊纏繞,擁抱,不分離。
皇帝打斷了我的思緒,他說:「皇后,朕還沒沐浴,你陪朕吧。」
我手腳冰涼。他又轉過身對北府兵說:「不必跟來了。」
纏綿的影子像縹緲亡魂一樣,叫慘澹月光一照,轉過一個彎,消失了。
水是滾燙的,可是怎麼浸都是冷的,皇帝把我抵在石壁上,指尖滑過。
我抖得厲害。
他那雙很清冷的眼眸審視著我:
「皇后,為什麼這麼怕?」
「別怕,朕會好好疼你的……」
我死死地並緊腿。
他輕笑了聲,屈膝頂開。
「放鬆。」
他的手已經徘徊在邊緣。
單薄的小衣,輕飄飄落到水上,打著轉。
我驚懼地望著,他也驚詫地望著,我伸手擋,可力氣與他懸殊,很快被他一手捏著,壓到頭頂上去,倏地,束帶被他狠狠扯落。
他那清冷的目光登時變了,染了情慾,似鷹隼捕食,閃著,放著光。
我聽見他低啞沉迷的聲音:「……皇后……原來深藏不露,朕真是……暴殄天物。」
我絕望了,忽然,小腹一陣熱流,發疼。
血腥味瀰漫開。
一滴血,像墨,漸漸瀰漫開,水漸漸染紅,陰艷的紅,漩渦開出一朵朵血色大麗花,詭異又森冷。
又是一滴,兩滴……一連串……淋淋漓漓……
皇帝的神色變了,冷著臉:「皇后,你!」
我劫後餘生地扶著一邊的石壁,手腳發冷發軟,囁嚅道:「臣妾,也控制不了……」
他鐵青著臉,低聲罵了句:「晦氣。」
他把我從水裡撈了起來,喚來宮人收拾殘局。
女子月事是被視為不潔污穢之物,皇帝沒有多停留,臨走了,他的目光掠過某一處,輕飄飄道:「皇后,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朕回頭再跟你算帳。」
我收拾乾淨了,春甜扶著我走出去,手腳還是冰冷,小腹沉墜似的發疼。剛走出浴池,有人就打著燈,從曲水迴廊下轉出,那昏黃朦朧的燈照亮他沉鬱的眉眼,他深深望了我片刻,神色落寞:「娘娘,臣……送你回宮。」
他一直在浴池外等,錐心的疼。我默默點頭,手腳還是冰的,可是有他在,漸漸回溫。
他提著燈走在我前方,我走在他後方,影子又重新歸置在一處。
這回是我在他身後,偷偷擁抱他的影子。
我們只能在黑暗中並肩同行。
微弱的燈點亮他筆挺的背影,他總是昂首闊步的,可是今夜,他有些垂頭喪氣,緩緩踱著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沉,儘管他走得很慢,我還是很費勁地跟著,小腹墜痛讓我每走一步都吃力,我咬牙盡力地跟,額頭冒冷汗。很快,他察覺了。
於是,他每走一步,就停頓一會,站在原地,稍側過頭,回望我。
他的眼眸叫那微弱的光照得浮光瀲灩。
我讀懂他的目光。
我不再用力地追逐拼趕,一點點慢慢地往前跟。
三十二
太后要南下花錦城賞春光,一高興就下令宮妃皆可同行(宮宴籌足款項),她把此次行程的護衛交給三公子,皇帝很贊同。
久違的陰天放晴。
宮裡頭一下子熱鬧起來。
春甜興高采烈收拾行裝,齊妃歡天喜地寫遊玩攻略,玉妃面露微笑準備藥箱。
我倚在窗邊哼剛學的南邊小曲兒,逗鸚鵡,可是皇帝突然來了,一屋子的人立刻噤若寒蟬,她們三個行禮後飛快跑了。
能離開的都離開,只有我,不能離開。
皇帝踱步挨著我,手裡折了一片柳葉,也逗鸚鵡,一邊逗一邊說:
「皇后,到花錦城山長水遠,路途跋涉,不如別去了,留下來,陪朕。」
我的好心情散了大半,但還是微笑道:
「臣妾不去不合適……陛下忙於公務無法脫身,若是臣妾也不伴著太后,恐怕孝字上面,要被戳脊梁骨的。貴妃不是沒南下嗎?有她陪著陛下,就好了。」
皇帝轉過臉,盯了我片刻,半晌,才很淡地笑道:
「皇后真是深明大義,從來也不爭風吃醋,有時候朕還以為自己娶了尊泥菩薩,罷了,皇后想去,去就是了。朕會多派些人,關照著些。」
我笑著謝謝他。
他看著我,又俯身問:「皇后,乾淨了嗎?」
我皮笑肉不笑,搖了搖頭。
他的目光閃了閃,可是很快,臉色又不虞了。
「皇后,別忘記欠著朕什麼。」
我沒接他的話,轉過身,走過去茶桌,假意啜茶,避開。
過了會兒,他大約嫌無趣,就準備走了,臨到門檻,他背對著我,很突兀地說:
「皇后,一路上風浪大,警醒些,多保重,朕盼著你回來。」
明日就要啟程了。
不知道為什麼,因為他這句話,我心裡浮現些不安,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安。
南行是每年例行的,不可能因我這點疑慮取消。
警醒些就是了。
海路上大約走了十餘天。
我有些暈船,正朦朦睡著,忽然聽見窗格上輕輕的叩聲,叩三聲,一下重兩下輕。
我一股腦爬起來,趿著鞋,到窗邊,推開水紅色的琉璃窗,看見笑著的三公子。
隔著窗,他伸手進來,捏我的臉,一捏笑容又更深,聲音很低很輕很柔:
「捨得醒了?別睡太多,晚上該睡不著了……」
我揉了揉眼睛,偏頭蹭了蹭他溫熱的掌心:「什麼時辰了?到了嗎?」
他偏過身,下巴一揚,「喏。」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外看。
船已經泊岸了。
華燈初上,兩岸歌樓,雕欄畫檻,槳聲燈影……
看得正入迷,唇上飛快掠過一抹溫軟。
河上又有無數點燈火倏地亮起。
心旌跟著碧柔柔的水波搖盪……
他在笑,我也在笑。
忽然傳來雜沓的腳步聲。
他已經站了起來,若無其事舔了舔唇,春風無度地笑著:
「忙去了,晚點再帶你出去玩。」
我也舔了舔唇,手撐著臉,賞了一會河景。
陪太后用膳時,她心情大好,問我來過沒,我搖了搖頭,她就說,那讓衛三帶你們幾個出去逛逛,這地兒他來過百八十回了……
我給太后奉茶,笑道:「母后,兒臣還是在這陪您聽聽小曲兒吧。」
齊妃、玉妃也忙說留下來陪太后。
太后擺了擺手,趕我們走:
「陪我這副老骨頭做什麼,難得出來玩一趟,你們年輕人一處玩去,讓我老太婆一個人清靜清靜……」
三公子站在一邊啜茶,也笑:
「姑姑,要不,我派其他人去?侄兒陪你。」
太后很意外他的殷勤,斜了他一眼:
「得了得了,別趕著這會盡孝,都出去玩吧。」
我們剛打簾準備出去,太后又囑咐道:
「衛三,你自個兒別惦記著玩,你那些個花樓老相好,後頭得空了再去,今兒陪著你嫂嫂們……」
三公子一口茶沒喝下去,嗆到了,我朝他望過去一眼,他掩唇輕咳,面色微紅:
「姑姑……我哪有什麼老相好?」
太后笑起來:
「嘿,你個三小子,在我這裝什麼正經,花錦城哪裡的姑娘最標緻、哪裡的姑娘唱曲兒最好聽……你不是如數家珍……」
哦?我默默聽著,目光輕輕落在他臉上,三公子眠花宿柳的往事……
他飛快看了我一眼,緊張地打斷她:「姑姑,我什麼都不知道,不說了,走了。」
上岸時,船和岸隔著點距離,他先上岸,給我們搭手,我是最後一個,剛搭上,他手臂一用勁,我就栽在他懷裡。
他跟我咬耳朵:「我是清白的。」
我扶著他手臂慢慢站直,往前走,問其餘幾人,「想不想聽曲兒?」
春甜、齊妃眼睛閃著光說好,玉妃說隨意。
我轉過頭,沖三公子眨了眨眼,問:「花錦城哪家花樓曲兒最好聽?」
他一時晃了神,脫口而出:「雲音樓。」
我輕笑:「哦,三公子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他摸了摸鼻子,面不改色道:「這一路上,其他人提起過,大約聽了一耳朵。」
我想見識見識,三公子的老相好。
雖然三公子百般阻撓,但在我的慫恿下,我們幾個還是扮了男裝,去了雲音樓。
剛到門口,盛裝艷抹的一位半老徐娘迎出來,拉上三公子的手,笑得花枝亂顫,
「哎喲,什麼風,把三公子給吹來了……」
春甜、齊妃、玉妃幾個交頭接耳:「果然,熟門熟戶……」
三公子面上強裝鎮定,看著我們幾個,呵呵笑道:
「我也不知道,我這麼受歡迎……」
我掃了他一眼,他趕緊掙開手,朝我這邊默默挨過來。
那位媽媽轉過臉朝紅門綠帳里喊:
「三公子來了……」
一陣鼎沸、嬌艷的聲音湧出來,一陣濃郁的香粉、輕紗羅裳飄出來……
嬌滴滴的美嬌娘們把我從三公子身邊擠開,又把他團團圍住。
她們開始爭妍獻媚,敞露著大半個白馥馥的渾圓,往他身上拱:
「三公子,奴家好想你啊……」
「三公子,你今晚不點我的曲兒,奴家不依啦……」
三公子默然道:「……我沒帶錢,點不起……」
「那奴家也願意……」
「我也願意……」
她們互相推搡起來。
「我也……」
「別跟我搶……」
花樓美嬌娥們也愛俏公子……
三公子急速甩開那白嫩嫩的玉臂,從包圍圈裡躲出來,挨到我身邊,面色肅然,阻攔她們:「得得得,有話說話,別動手動腳……」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我,我移開目光不看他,抱著胳膊旁觀,美嬌娘們又前赴後繼拱過來了,他輕輕拽了拽我的袖子:「幫個忙……幫我打發一下。」
我望著他,笑吟吟:「三公子,我不好打擾你享齊人之福的……」
他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掉頭尋求春甜她們的幫助,齊妃是個熱心腸的,當即啪一下,抽出一把銀票,捏在手尖晃著:
「誰陪小爺幾個,這沓都賞她了。」
美嬌娘們眼裡閃著光,一時盯著三公子那張禍水臉,一會緊盯那摞銀票,躊躇不前。
三公子又大聲道:
「我這位朋友,不差錢,出手大方……李媽媽,你可醒目點……」
李媽媽還是清醒,一個眼色,美嬌娥們掉了頭,簇擁著齊妃她們,推著往朱門裡進去了。
我抬腿也想跟著進,被三公子提溜著領子拽到身邊去了,他掐我的臉:
「有你什麼事?」
我瞪他。
他默了默:「什麼眼神?我說了,我是清白的。以前都是軍營的兄弟……帶我來的。我真的只聽曲。」
我哦了一聲,仍要往前走,「我也要去聽曲兒……」
他拉住我的手:「別去了,三公子給你唱曲兒……」
我狐疑地回望他,他揚了揚眉,指尖在我掌心打轉,神情認真:
「不騙你,三公子唱曲兒,花錦城一絕……」
我愣愣地看著他,真的假的?他點了點我額頭,笑起來:「等著,我交代點事。」
他往廊下一個青衫人走去,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然後掉過頭,拉著我,轉進一個暗巷子,我拉住他,「衛焰,做什麼?」
他停住腳,忽然把我攔腰抱起,躍上高牆:「給你唱曲去。」
他使了輕功,抱著我飛檐走壁,最後翻牆,跳進了一個風雅寂靜的庭院,踹開一間黑漆漆的廂房,一進門,又落了鎖。
鎖剛落下,他的吻也同時落下。
我還雲里霧裡,連忙制止他:「衛焰……」
他胡亂吻著,忙裡偷閒地哦了一聲,我還喊他,他:「忙著呢,親夠了再說話……」
他一邊吻,一邊抱著我摸黑往床上走。
吻像灼燒的火焰,一蓬蓬點燃,出其不意,一會東一會西……
綰髮的簪子,被他抽走,烏黑的發散落下來。
他握住一抹,閉著眼吻。
綠紗窗透進來一點微弱的光,他雪白的臉上已經暈染了紅,唇也紅得灩灩,眼眸深不見底,我意識到了什麼:
「衛焰……不是,唱曲兒嗎?」
他吻了吻我的手背,啞著聲:
「嗯,對,唱曲兒。」
「那你,現在在幹嗎?」
「天底下沒有白食的午餐.....要聽三公子的小曲兒,先付點小費……」
「什么小費?」
啷噹一聲,玉帶被丟到地上了……
……
「三公子,給我唱個曲兒……」
三公子緊緊摟著我,低吟淺唱,每個旖旎的音調都潺潺流入我的心間。
我聽著聽著,差點睡著了。
他輕輕咬我的耳朵:
「敏兒,什麼都丟掉,跟三公子離開,好不好?」
「我想想……」
水綠窗格上閃起煙火的光。
他的目光落在那煙火上,有些黯然。
「該回去了。」
煙火是信號。
三十三
一位歌妓登船來給我們唱曲兒,三公子一來,她忽然喊他:「衛哥哥。」我們同時愣住,三公子疑惑地端詳她半晌,才問:「你是,老金的妹妹?怎麼會淪.....」
他及時剎住後邊的話,給那位歌妓留了體面。
見我望著他,他低聲解釋:「戰友的妹妹……」
那歌妓哀哀地掉著淚,點了點頭,又朝他多走幾步,撲通一聲跪下,哽咽道:
「幽冥谷一役後,哥哥死了,繼母說家中貧窮,慫恿父親將我賣到這花錦城來。」
她一邊哭著,一邊伸手拭淚,一抬臂,手上露出斑駁青紫的鞭痕。
三公子臉色微變,靜默望了她良久,浮現愧疚之色,聲音很輕,很黯然:
「是我對不起你們……」
我挨著他走近幾步,離他近一些。
歌妓搖了搖頭,啜泣道:「不,不怪你,我知道你用自己的銀錢給我們每戶都送了安家費的,怪不了誰,要怪,也只能怪命。」
他上前去扶起她,不小心碰到她胳膊,她疼得蹙眉,他立即追問:「誰打的?」
歌妓暗自垂淚:「樓里的媽媽打,有時候遇上一些性情差點的客人,也打。」
他擰著眉,深深望我一眼。
我知道他想贖罪。幽冥谷那場戰役,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原諒過自己。
我定定望著他:「三公子,請你幫幫她,帶她去贖身,還她自由。」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我對他點點頭微笑,我信他。
於是,三公子陪著她登上小船,漿一划,朝河岸盡頭去了。
我跟齊妃玩了會棋,有些心不在焉。
他們去了好一陣了,仍未見回。
依三公子的脾性,雷厲風行的,不至於耽誤這麼久。
想著想著,連輸齊妃好幾盤棋……
天色漸晚,薔薇色晚霞遙遙迢迢壓著兩邊河岸,河上岸上的燈火漸漸亮起來。
玉妃提著燈過來找齊妃,一上來,就問:「誰來過?」
齊妃說了一嘴,玉妃不知聞著什麼,一邊走一邊嗅,走到方才歌妓坐的凳子上,伸手一抹,又往鼻尖一湊,皺起眉:
「一個歌妓,隨身帶什麼軟骨散呢?」
我心頭猛地一陣亂跳,方才那朦朧的不安漸漸清晰起來。
耳邊突然響起一陣悽厲的尖叫聲,太后那艘畫舫傳出來的。
那個歌妓,是調虎離山。太后出事了,三公子應該也出事了,可來不及了。
連綿不絕一陣陣慘叫聲,慌亂、雜沓的腳步聲,刀劍撞擊的廝殺聲,混著槳聲、水聲,沸騰似的,猛烈地點燃了這將夜未夜的昏暗時分。
廝殺,一場有預謀的廝殺。
河岸亮起無數火把,冷刀寒劍在琅琅的槳聲燈影里閃著冷厲的光,無數黑衣人,從水底、岸上、周圍的船上,惡鬼般冒出來,四面八方涌過來。
那些黑衣人有條不紊,井然有序,完全是軍隊的做派。
他們不可能是什麼江洋大盜。
我記起來皇帝那陰冷的笑:「皇后,一路上風浪大,警醒些。」
風浪大,原來是皇帝興的風、作的浪。
有些北府兵已經應敵上了,但他們此時失去主心骨指揮,亂頭蒼蠅似的。
血開始潑墨似的濺。
我定了定神,叫齊妃幾個立刻跳水,逃。
春甜慌忙拉住我:「娘娘,一起逃。」
我不能逃。
三公子不在,太后生死攸關。
皇帝可以輕賤人命,我不能,宮妃的,太后的,我都不能視若無睹,我是皇后,後宮之主,我有責任。
我還是三公子的女師父,我必須護住姓衛的太后,才能護住同樣姓衛的三公子。
於公於私,我必須留下來,穩住場面,放手一搏。
我飛快地思索,皇帝想殺的,是太后,是三公子,其他人,可有可無。
其他宮妃都已經慌了神,到處亂竄,甚至踩踏。
我立刻對北府兵發號施令,每艘船各留四個北府兵,組織宮妃有序撤離,其餘北府兵跟著我,集中力量,救太后。
哪怕我手無縛雞之力,但在統一指揮下,北府兵鬥志被激發,最初潰敗的場面漸漸好轉,終於逼近太后那艘船,登上去,血在燈月交映中淋淋漓漓地潑灑著,北府兵一路殺進……
黑衣人層出不窮,殺了這波,又有那波,一直湧出來,北府兵又露頹勢。
船艙裡頭走出來一個黑衣人,他蒙著臉,負手在背:
「皇后娘娘,此事與您無關,請您上岸歇一歇。」
他的聲音有些陰怪,狠毒。
我聽著,回憶了下,這樣陰怪的嗓音……記起來,被斷了根的人,姚照。
我冷笑:「姚照,把太后放了,本宮自然就可以歇一歇了。」
姚照尖銳地笑了起來,像寒鴉哭啼,瘮得慌。
「那恐怕皇后娘娘要失望了。太后娘娘活不過今夜。」
他拍了拍手,有人架著刀,推搡著蓬頭垢發的太后出來,脂粉消融,疲憊不堪。
儘管風采不再,但太后仍竭力挺直腰,維持最後的體面,她斜眼睨我,有些意外:
「皇后,你來做什麼?」
我向她福了福身,「母后,兒臣來救你。」
她似乎看不懂我,冷笑道:
「為何救我?今日一役,勝敗已定,端木家不必再搖擺不定,罷了,念你還稱我一聲母后,今日,母后就教教你,這會兒你應該代表端木家族,向皇帝投誠,拿我的人頭,做獻禮。」
太后說的,既叫審時度勢,也叫趨炎附勢。
我拒絕。
原因有二。
一、不屑
端木家族,尚未擇主,不齒落井下石、藉機獻諛的行徑。
我救太后,不是因為同情她,善心大發。
而是因為我不願意,不願意成為他們那樣麻木不仁、利慾薰心的當權者,喝人血,噬人肉,踩人骨,往上爬。
二、為了三公子
我必須救下她,救下她,我才能護住三公子,他們都姓衛。
我望著太后:
「多謝母后指教,只是兒臣愚鈍。兒臣做事隨心,無論對錯。」
太后神情恍惚地望了我半晌,搖了搖頭,語氣軟和下去:
「敏兒,在宮裡頭,心腸不硬、不冷,怎麼活下去?你這樣,你們這樣……是要吃虧的……」
她說,你們。太后說的你們,是指?
我心中一凜。
太后卻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搖了搖頭,轉過臉,梗直脖,對姚照冷笑道:
「動手吧。」
姚照提了一把寒劍,抵在她小腹上,笑起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太后娘娘若是想死個痛快,還請先把另一半兵符交出來。」
太后閉上眼,漠視他。
姚照陰鬱一笑,忽然拍掌大笑:
「太后娘娘既然不配合,那臣就冒犯了。」
太后半眯著眼,冷笑著。
姚照被激怒了,笑得更陰冷:
「太后娘娘宮闈寂寞,多少年沒嘗過男人的滋味了,臣是因太后娘娘才斷了根的,今夜,就讓臣這個斷了根的,叫太后娘娘試試滋味……」
姚照是瘋了,太后再無法維持那體面的神態,面白如紙,驚懼地望著他。
他開始當著所有人的面,用劍,劃太后的衣裳。
一個男人,用最原始的獸性來凌辱女人復仇,齷齪透頂。
我怒喝:「姚照,你敢?」
我想衝上去制止,卻被死死攔住。
瘋狂的夜,凌虐的夜。
姚照翻上太后的身,把她壓在身下,太后雙手雙腳踢著、掙扎著,卻被姚照按著,他掐住她的脖子,掄起粗獷的手臂,惡狠狠地,一巴掌一巴掌扇她臉,狂笑著:
「什麼太后,到頭來,還不是只能讓我這個閹人,騎在身下?叫啊,太后娘娘,你叫一聲來給臣聽一聽,說不定,臣爽了,給你留個體面……」
太后的臉腫了起來,嘴角滲著血,衣裳被劃成了碎條。可她死死咬住下唇,絕不肯發出半點求饒的聲音。
我紅著眼,嘶喊:「北府兵,給我往前殺……救,救太后……」
「哈哈哈……哈……」
凜風破空。
那淫蕩、尖銳的笑聲戛然而止。
一支箭,從姚照的頸,直射過去,他轉過身來,瞪大眼,喉嚨一個血窟窿,黑洞洞的,直往外涌血。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擠出來幾個字:「衛,焰,怎,麼,會?」
三公子。三公子他來了。我撐到他回來了。
我轉過身。
夜幕垂落,萬點燈火。
還是筆挺身姿,濃艷矜貴的容貌。
可是,我覺得他與平日截然不同。
他登上船,提著劍,冷著臉,望著敵人,眼底裹挾凜冽威勢和殺意:
「衛家人什麼時候輪得著你們這些狗東西染指?」
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似乎無形間,往後退了半步。
無路可退,他們只得迎上來。
三公子一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血濺得半丈高。
北府兵見到領袖,一下子士氣大振。
黑衣人失去領袖,方寸大亂。
新一輪激戰。
形勢陡轉。
黑衣人跟成扎的稻草似的,一片片伏倒下去。
我見了空隙,衝過去,抱住太后,解了自己的外袍給她披上。
她已經雙目空洞,茫茫地望著河面,我攬著她。
不斷有滾燙的熱血濺到我們臉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肩上也落下來袍服。
三公子蹲下來,他和我對視一眼,輕輕撫了撫太后的肩膀:
「姑姑,侄兒來了。」
太后忽然嗚咽著,抱著他的手臂,哭了起來。
當天晚上,太后茫茫然地說了許多:
她說,今晚之前,她還在算計我,算計自己的侄兒……
她說南下這一途,她看出來了,我和三公子有情意。
所以她百般推動,讓我們出去,有機會獨處,她想拿住我們的把柄。
她說得斷斷續續。
她又說她錯了。錯得離譜。
她又說,她也不是一直都這樣的。
她說,她曾經也是跟我一樣的姑娘,她也曾是衛家端莊賢淑的皇后,可是入了宮,慢慢就變了,她不狠,別人對她狠,皇帝不護著她,她好幾次差點死了,她沒辦法,為了活下來,為了衛氏一族的榮耀,她只能逼著自己狠,面冷心硬,適合皇宮的生存規則。
她說,皇帝的生母謀害她,害她不孕不育,她以牙還牙,賜死她,但她最終還是沒對皇帝下手,皇帝還小不懂事的時候,他也曾經拿她當親生母親看待,她也曾經把他當親生兒子關護。
只是後來皇帝知道了她害死了他的生母,反目為仇。
最後她很絕望地說,她累了,倦了,求那麼多,最後又得到什麼、落下什麼?
親者仇。
滿紙荒唐淚。
三公子哄她,「姑姑,你今天累壞了,歇一歇吧。」
她疲憊地閉上眼,我們放下床帳,準備走。
她忽然叫住我們:
「衛三,敏兒,姑姑幫你們。」
……
從太后處出來,三公子跟我講了那位歌妓的事,她是來復仇的,她恨三公子害了她的哥哥,所以騙了他去,給他下了迷藥,想殺他。
但有人救了他。
我問他是誰?
他指了指另一艘船,我望過去,船上彩旗翻飛,赫赫鎏金字紋「端木」,桅杆下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
我眉開眼笑,提起裙裾,撒腿跑過去:
「哥哥」
三十四
東南沿海起了戰事,情勢危急,哥哥奉命南下運送物資,途經花錦城。
哥哥不能再耽擱,見了一面,馬上又要走了,臨走前他說:
「東南戰事起,外夷混入,燒殺搶掠,四處動盪……」
他不舍地摸了摸我的頭,目光晦深道:
「南行途中,趕上禍亂,誰遇害落水,也不意外。」
我聽懂了,喉嚨發緊:「哥,我可以嗎?」
哥哥揉了揉我的發,輕聲道:「妹妹,你受委屈了,走吧,走得遠遠的。」
我哽咽:「……父親、娘親……他們會原諒我嗎?」
哥哥目光和煦,伸手拭我的眼淚:
「打你入宮後,娘親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天天吃齋念佛,一見父親就責怪他,為了虛妄的前程,把女兒送進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兒……」
「父親面上冷硬,什麼都不說,可心底,大約也悔了,聽說你落水差點遇難,父親在書房空坐了一夜,又緊著往宮裡頭添了些人,看護你,你籌辦太后壽辰,怕籌不夠款,父親私底下去那些富商處走動了,把事做全了……」
「這次南下,父親叫我轉告你,敏兒就只做敏兒吧,剩下諸事,父兄籌謀就行了。」
我怔在原地。
我以為我在宮裡是孤身作戰,如履薄冰,原來在宮外,家人為我提心弔膽。
我以為我順風順水,憑的是自己足智多謀,卻不知,老父親在暗處保護我。
不知父親長了多少白髮?娘親身體還好嗎?
此去一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見到他們?
我依偎著哥哥的手臂,眼淚止不住滾落。
哥哥哄著我,牽著我的手放到三公子掌心中:
「往後,我這位傻妹妹,麻煩衛統領多擔待些。」
三公子緊緊握住我的手,鼻尖、眼眶有些泛紅,語調堅定:
「大哥,我絕不讓旁人欺她半分。」
天邊漸漸露出白色曙光。
我們站在岸邊,目送哥哥離開,孤帆遠影盡。
離別,又是離別,生命長河,我們總是要歷經無數離別。
太后幫我們,在一個昏茫茫的夜色里,送我們上了船。
她拉著我們兩個,拍了拍我們的手背:「衛三,敏兒,好好的。」
三公子輕輕抱住她,笑道:「姑姑,多保重身體,別太挂念侄兒。」
太后紅了眼眶,虛張聲勢揚手要打他,最終也沒捨得下手,只是輕嘆了氣:
「小子,別忘了你姑姑,往後要趕上你姑姑忌日,給我燃香燭、燒紙錢、擺些冷盤,好歹……姑姑還能找到回家的路。」
三公子低喃:「姑姑定會長命百歲。」
他想露出寬慰她的笑容,但終究無法。
河上的燈火照過來,照亮太后兩鬢白髮。
江心一片冷月,我們一時默然。
齊妃給我們準備了一沓銀票,玉妃備了一箱藥放在我們船上,春甜把我的行李收拾得整整齊齊,在我踏上船的時候,她們三個緊緊摟著我,哭得狼狽。
「娘娘,多保重。」
我曾經向她們承諾過,我會護著她們,可是現在,我要走了……
玉妃總是心思細膩,她露出笑容來安慰我:
「娘娘,不必惦記我們,我們會好好的。」
太后擺手道:「走吧,趕緊走吧,這幾個,我替你看著。」
三公子輕輕攬住我。
站在岸上的人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
在深紫晚霞灼燒的傍晚,我們的船泊在一個港口,港口上閃爍著無數的漁船,黃昏時分就點上了漁火,落了一岸的星光似的。
岸與城連接處,撒滿遍地遍牆的繁花,各式各樣鮮烈豐艷的色澤直往外涌,沿著河岸,席捲向海天盡頭。
我們愛上這座小城,繁漪城。
我們住下來,鄰舍是熱鬧的一戶尋常人家,姓余,一對恩愛夫妻,有四個小娃娃,靠出海打魚為生,熱情好客。
他們時不時遣娃娃來給我們送些新鮮海魚、海蝦,活蹦亂跳的,我在余大姐的指導下,學會刮魚鱗、去內臟、煮魚、挑蝦線、炸蝦、煲湯……
三公子很愛我做的生鮮,每次都吃得乾乾淨淨,還逢人誇我心靈手巧。余大姐被他說得心動,也來我家吃了一頓飯,然後半途推說家裡有事,走了。她再也不來我家吃飯了。三公子說她沒福氣。
三公子在院子裡搭了花架、鞦韆,設了箭樁,惹得隔壁娃娃眼饞,常常自告奮勇來送魚,女娃來了就纏著我盪鞦韆,男娃來了就叫三公子教他們射箭。
三公子教學,尤其認真,還一人給配了一把小弓箭,按照軍隊的模式訓,把幾個男娃娃磋磨得哇哇大叫,我就抱著小女娃在旁笑,三公子時不時過來捏我臉……
夜裡,三公子就一邊咬我耳朵,一邊揉我的腰:
「敏兒,我睡不著……」
我被他癢得不行,就笑:「睡不著?那你想幹嗎?」
他伏在我頸窩哈哈大笑:「遵命。」
「遵……什麼命?」
他把臉埋在我胸前,悶聲發笑,很快,用行動告訴我。
……
第二天腰酸腳軟,我賴在床上,隔壁女娃娃來了,她趴在床前,依著我的手臂,眨著大眼睛問:「嬸嬸怎麼了?」
三公子倚在門前給我晾熱粥,神清氣爽笑道:
「嬸嬸準備給叔叔生娃娃,累壞了。」
我蒙住被子,三公子一點也不嫌害臊。
女娃娃若有其事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那就是叔叔夜裡要往嬸嬸肚子裡塞娃娃,對不對?」
三公子笑得房門都震:
「對,沒錯,叔叔也很辛苦的,每晚都忙活著塞娃娃……」
我抓了一個枕頭砸過去。
「衛焰,你給我閉嘴。」
他穩穩接住枕頭,手裡的粥也沒灑,還在哈哈大笑。
女娃娃發問:「為什麼嬸嬸不讓叔叔說話?」
他一本正經道:「嬸嬸是怕叔叔說太多話累著了。」他揚了揚手中的枕頭:「你看,嬸嬸還心疼叔叔,給了叔叔個枕頭,讓叔叔也歇歇。」
「衛.....焰……」厚臉皮。
他答應了一聲,又沖我眨了眨眼:
「乖,粥晾好了,三公子喂你……吃飽了,床上才有力氣……」
「衛焰!」他佯裝無辜,勾唇笑:「才有力氣,吼我不是?」
我還想說什麼,他偏頭對我笑,我什麼都說不出,美色惑我。
除去偶爾使壞,三公子還是很疼我。
他總是偷親我。
有時候娃娃們來得不湊巧,撞見了,他就面不改色跟他們說:
「因為叔叔牙疼,嬸嬸給我治病。」把孩子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哦對,愛吃糖的三公子,總是牙疼。每次牙疼就讓我可憐可憐他……
他常在院裡不厭其煩地替我洗髮,洗好了,就坐在一邊,慢慢替我擦乾,頭髮乾了,他就給我扎辮子、挽髮髻,還常常給我插了滿頭奼紫嫣紅的春花,哦,這回,他把花語都背得滾瓜爛熟了。
有一種狗爪螺,特別鮮甜,但生長在海流交換較為頻繁的島嶼礁石縫隙里,採擷危險,他見我愛吃,就想跟余大哥出海去采,我不讓,但飯桌上還是時不時冒出來一盤,他說是余大哥送的……
其實余大姐都告訴我了,余大哥是給他打掩護的,我沒有揭穿他……
午困時,他就在花架下置一張藤椅,抱著我,抱著貓,在春光下睡懶覺。
他總是問我,敏兒,還有什麼想要的嗎?三公子給你弄去。
沒有。我已經擁有了一切。
……
這樣的神仙日子,每天都像是做夢似的。
這樣的夢,只持續了半個月。
一個尋常的清晨。
我們正在澆花喂貓,忽然,聽見轟轟混混的聲響。
地面萬馬雷聲乍起,城樓上擂起急促金鼓。
三公子神色一凜。
外夷入侵。
生活在安逸恬靜中的民眾毫無防備。
抵擋在城樓前的護防軍隊被摧毀。
外夷見人就殺,殺得停不住。
流血如泉沸,哭聲震天動地。
我們愛著的這座繁漪城,一夕淪為煉獄。
我們想救人,可是力量那麼薄弱,我們的鄉親鄰居,一個個倒在血泊里……
余大姐,余大哥,那個愛盪鞦韆笑起來甜甜的女娃娃.....他們死了。
他們趕早集,帶著女娃娃去買新衣裳,最早遇上了上岸的敵人…………
余家只剩下三個男娃娃,拿著小弓箭,提著箭筒,爬到牆頭,紅著眼,忍著不哭,徒勞無功地朝敵人射箭。
高大粗暴的敵人隨手接住了微小的箭,大步走到牆邊,扼住他們細嫩的脖頸。
孩子們的臉發青。
三公子猩紅著眼,殺出重圍,砍下那些惡人的手臂、頭顱,救下孩子們。
殘肢斷臂,一個個頭顱怒目圓睜翻滾在血泊里。
男娃娃們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撲在我們懷裡:
「……爹,娘,妹妹,都死了……叔叔,嬸嬸,我們沒家了……」
我顫抖地哄他們:「不哭,不哭……」
三公子抱著他們,撫著他們,哽咽:「有家的,叔叔在,你們就有家。」
男娃娃們哭得抽噎不止。
三公子拍了拍男娃娃們瘦弱的肩,眺望著遠處的硝煙,慢慢站起來:
「不哭了,擦掉眼淚,拿起弓箭,跟叔叔一起,殺敵護家。」
他的眼眶、鼻尖都泛著紅。他很難過。
他望向我,我回望他。
我們沒辦法看著山河陷落,置身事外。
我對他點點頭。
端木敏、衛焰無法拯救這座城。
但皇后、衛統領,可以拯救這座城。
國難當頭,我們必須捨棄自己。
我去府衙,拿出端木家族的腰牌,亮明身份,沒有工夫考慮後果了。
很快,全城剩餘兵力、民眾、物資,由我們調度。
我們遣了信使,送出求救信。 三公子集中青年壯丁,重新組建隊伍,防禦反攻。
我領著婦孺,避到後衙去,安頓後方。
我們在晨曦與落日之間,爭取最後的希望。
最後,支援的軍隊及時趕到,繁漪城得救了。
偏軌的人生,要重歸原位。
我的身份已暴露,身為皇后,該回宮了。
而東南沿海形勢危急,急需一個卓越將才。
哪怕皇帝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三公子是最佳人選。
他被重新任命為驃騎將軍,領命驅逐東南外夷。
……
烏金西沉,三公子扔掉利劍,拭乾凈手,張開雙臂,把我緊緊擁抱住。
他身上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
他滾燙的眼淚落在我的臉頰上。
「敏兒……」
我伸手抹掉他的眼淚。
「三公子,別哭,你答應我,要護好我們的家,護好每一寸山河。」
他的理想抱負,從來不因世事變遷。
三公子,不是端木敏一個人的三公子,他是千萬人的三公子。
千萬人曾經背棄過他,可他沒有背棄過他們。
他泣不成聲,更用力地抱緊我,仿佛要把我嵌入身體。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聲音嘶啞、哽咽:
「敏兒,別走.....我們離開。」
三公子在說胡話。
我不想走,可是不得不走,這是守衛繁漪城的代價。
我已經暴露身份了。
我曾經不明白,冰冷的責任與我何干,我只想做自己。
直到我的鄰居們無辜慘死。
我終於明白。
我想要守住和三公子的家。
可,若人人只顧自己的小家,無人負重前行,社稷將傾覆,國將不國。
大國小家,國若不存,家又何以為附?
想要護住我們的家、鄰居的家、千千萬萬國人的家,我們得先護住我們的國。
我摸他憂鬱柔軟的眉眼,哄他:
「三公子,乖。這場仗,你要打得漂亮,給我長臉,我在晉都,等你回來。」
我們都知道這次離別,意味著什麼。
「可是……」
我知道他在擔憂什麼,我握住他的手,篤定道:
「你放心,我一定會護好自己,等你回來。你信我。」
我們在斷壁殘垣前擁吻許久。
三十五
繁漪城的官員,是父親的門生。
我和三公子的事,被父親遮了下來。
我暫時是安全的,回宮那天,皇帝親自來接。
眾目睽睽之下,他抱起我,往內殿走。
他說:「皇后,他們說你落水遇難,朕……」他停了停,澀聲道,「有些捨不得……」
半途,太后領著齊妃、玉妃、春甜來了。
我趕緊從皇帝身上掙下來,給太后請安。
太后眼眶紅紅的,拉著我往外走,一邊道:
「好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來,去母后那,母后給你備了好吃的……」
皇帝拉下臉,沉聲道:「母后,今天精神頭不錯。」
太后睨了他一眼:「人逢喜事精神爽。」
說罷,太后就名正言順把我領走了。
誰知剛進屋,太后身子一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原來,太后回宮後,身體垮了,她今天是強撐著打起精神來護我。
我想起離別前,她讓三公子記得她忌日,原是有預感,我心中一陣酸楚。
我以盡孝的名義每夜留在太后宮裡伺候,皇帝想近我身,也無法。
我組織宮妃、貴婦們籌款,置物資,添做前方軍用。
三公子在前方,我在後方,我一直會在。
東南頻頻傳來捷報。
不再有城池失守。
我們失去的,一座座討回來。
父親進宮提了一嘴:「衛焰,是好樣的。」父親很少夸人。
三公子,給我長臉了。
漸漸地,我聽見宮人討論:
「衛將軍真是天縱奇才,百戰百捷……」
大家都漸漸忘記,失敗的衛將軍。
大家重新記起來了,萬丈光芒的三公子。
一切重新回到幽冥谷一役之前。
基本上東南勝局已定,皇帝下令,乘勝追擊,要把離島奪下。
皇帝還派出貴妃哥哥,南下支援。
其實很沒必要。對三公子來說,拿下一個離島,不是什麼難事。
我在等他凱旋。
太后近日有所好轉,漸漸能同我們說些話。沒人的時候,她給我講很多三公子小時候的事,她說三公子讀書差,成天摸魚逮蝦,上房揭瓦,三天兩頭挨打……
下次見到他,一定要好好嘲笑他。
太后還說起三公子已故的家人。
三公子父親在幽冥谷一役後,病重不起,沒了。他娘親,與父親伉儷情深,殉情了。
幽冥谷一役……三公子失去了那麼多……
下次見到他,我要好好抱抱他……
……
齊妃、玉妃也總來太后這湊熱鬧,恰好大涼送來了荔枝,玉妃一邊吃一邊回憶:
「已經四年了,打那年夏天離家以後,就再也沒吃過家鄉的荔枝了。」
我正笑著剝開一個喂太后,停住了。
我記得,四年前,幽冥谷一役,衛家軍敗,姚照領兵反擊,勝。
之後,大涼才找西陵和談,玉妃才被送來的。
而幽冥谷一役發生在初秋,玉妃夏天就離家?
怎麼會?勝負未定,怎麼會?
玉妃也詫異了:
「我們大涼連吃幾場敗仗後,扛不住,早就遣了使臣來晉都和談了,夏至就已經把條款敲定了,幽冥谷?我們都和談了為什麼還要打?」
宮裡頭的人都不敢靠近玉妃那個鬼殿,而齊妃也不會同她說這些無趣的政務……所以。
我深吸一口氣,問:「你夏天出發,為什麼冬天才到晉都?」
「我們走到半途,西陵就來人,說前邊有災情,叫我們等一段時日再動身。」
手上晶瑩剔透的荔枝肉滾落在地。
心裡一下子急鼓亂擂。
我站了起來。
陰謀,一個天大的陰謀。
太后也想到什麼,她目光驚疑地望向我。
我手腳冰涼,撐著桌子才勉強站直:
「衛家軍的敵人,不是大涼軍,是自己人……」
沒有大涼軍,那殺死衛家軍的,根本就是姚照領的軍隊,姚照截殺的不是大涼軍,殺的,是衛家軍。大涼軍向來戴鐵甲面具,而姚照率領的軍隊亦戴面具,掩人耳目,扮成大涼軍,又搶占天險,居高臨下,用滾石、火攻,圍殺衛家軍,天衣無縫。
幽冥谷一仗,是太后和皇帝鬥爭的轉折點。
難怪。難怪。難怪。
三公子一直責備自己當時為什麼選錯路線,可根本,無論他怎麼選,他都是死局。
衛家五萬亡靈,死在對他們作戰計劃了如指掌的自己人手上。
呵,呵,呵。可恥。可恨。
我心中一陣惡寒。
戰場上,將士守護山河,為君主肝腦塗地,而在浮金雕翠的皇宮,道貌岸然的君王,卻用一雙陰暗的手,攪弄風雲,叫那五萬即將要凱旋的將士,永遠葬身他國異鄉……
只是為了一己之私。
可憐幽冥累累白骨,至死冤屈。
一個想法猛地竄入我的腦海,叫我心懼不已,我想到離島。
東南勝局已定,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攻離島?
離島……難道是第二個幽冥谷?
對,皇帝派了貴妃的哥哥出兵支援離島一役。可根本就多此一舉的。
我越想越後怕。
不,不……決不能讓歷史再重演,三公子,我的三公子,他不能出事。
我寫了一封信,讓父親為我送到東南去。
我每天忐忑不安,等著東南的消息。
別出事。三公子,別出事。
三十六
三公子沒出事,我出事了。
我已經快記不得阿芷這個人了。
可她出現了。
貴妃為了幫她尋覓佳婿,給她賜了個女官的頭銜,好讓她在婚事上得些優勢。
我在池邊喂魚的時候,她見到了我,知道了我的身份,那時我並未注意到她。
當天晚上,我正在喂太后湯藥,皇帝沉著臉來了。
他奪過我手中的湯藥,摔在地上,不顧太后阻攔,扯著我往外走,我反抗,他就把我抱起來,死死地壓制住,他把我扔進浴池。
他也跨進來浴池,瘋了似的撕我的衣裳,死死地掐住我的腰:
「端木敏,你怎麼敢?」
「你怎麼那麼賤?」
「朕以為,以為你不懂,以為你……原來人不可貌相……」
「朕的皇后,原來是個婊子、蕩婦……」
他開始憤恨地,咬我.....
我疼,很疼,我想逃,我咬他的手臂,想讓他放開我,可是徒勞無功。
太后來救我,春甜、齊妃、玉妃她們都想來救我。
皇帝卻叫人給太后灌安神藥,太后被送回去了。
他又猩紅著眼,叫人把春甜她們按進浴池,他要把她們溺死。
我哭著哀求:「不,不要,陛下,你想要什麼,我聽你的話,別對付她們……」
他捏著我的下頜,呵呵地笑起來,那往日清冷的眼,此時卻燃著烈焰:
「端木敏,取悅朕,你在他面前是怎麼自薦枕席的,今天,就在這,再做一遍。」
「好,你放了她們,現在,馬上,先放了她們。」
她們在瀕臨死亡的邊緣。
「我做。」
「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做。」
他終於放了她們。
她們還要掙脫衛兵,來救我。
我對她們搖頭:「你們給我走。現在就走。別在這裡,看著我。」
我想維持最後一點體面。
她們明白了,終於聽話,一步步沉重地離開了。
皇帝鬆開我,手撐在石壁上,陰鷙地望著我。
他等我取悅他。
我盯著旁邊的石壁,一頭撞過去,應該能當場斃命。
他看出我的心思,冷笑起來:
「端木敏,你可以尋死,朕會送你的好姐妹們陪你一起上路。」
我蹚著水,走過去,沒有任何表情地,吻他。
他按住我的頭,撕咬我的唇:
「你也是像個死人一樣,取悅他的嗎?」
「他會怎麼吻你?」
「說啊。」
我顫抖著,把眼淚往回咽。
唇被他咬出血。
他低低笑開,摸了我唇上的血,舔:
「哦,流血了,朕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說?朕來猜猜看。」
「是這樣……這樣吻?」
他開始雙手捧住我的臉,不再咬,不再動粗,忽然放輕、放柔。
他的手掌握住我……
他的呼吸開始粗重。
忽然,他猛地一把推開我,低聲罵:「賤貨。」
「既然你這麼喜歡野男人,朕滿足你。」
他離開浴池,站在上面,冷笑著看我,然後拍了拍手,出現了一排衛兵。
他笑著問他們:
「試過皇后的滋味嗎?」
「有人想嘗一嘗嗎?」
那些衛兵低著頭,不敢直視。
我知道,皇帝乾得出來。
我屈膝半蹲下去,抱住自己,忍著,忍著,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我答應過三公子的,我要等他回來。
就算……就算……
我好害怕,我還能活得下去嗎?
離浴池最近的一個衛兵,被皇帝踢下水,他逼那個衛兵:
「上啊。朕命令你,上啊。」
那個衛兵不再猶豫,涉水而來。
我一步步往後退。
皇帝站在一邊,沉鷙笑著,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場報復的遊戲。
我退到池邊,翻身想爬上去,一條腿卻被拽回去。
就在那個衛兵摟住我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歇斯底里尖叫起來:
「不,不要。不要碰我。」
我的臉上又濺了血。
那個衛兵,被皇帝扔過來的匕首刺破喉嚨,浴池又成了血池。
皇帝若無其事地踢第二個衛兵下來。
「繼續……」
我不知道我逃了多少次。
只是每次,逃,被捉到,衛兵死。
我渾身都是血,臉上也都是血,頭髮上也是……
浴池上飄滿了一池屍體。
我筋疲力盡,不逃了。
皇帝蹚過血池,俯下身,捏著我的下巴,用指腹擦我臉上的血,露出嫌惡的表情:
「都是血,髒死了,朕最討厭血了。」封后大典,他也是這樣說的。
但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大約把我臉上的血都擦乾淨了,又陰沉沉道:
「端木敏,你好好的,跟朕認個錯。」
我慘澹地笑:
「陛下,我錯了。」
他搖了搖頭:
「不,不對,別叫陛下。」
「叫,沈夜,沈哥哥……夜哥哥……或者,沈夜哥哥……」
「像小時候一樣,叫一聲。」
我漠然地望著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把我從血池裡撈起來,把我嵌在懷裡:
「端木敏,你忘了,你曾經在這個浴池,救過一個可憐的小皇子。」
他一邊走上池岸,一邊說:
「朕比誰都早遇見你。你的胸口,有一顆硃砂痣。朕記得,一直都記得……」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去幽州那一年,發了一場高燒。
七歲以前的事,很多都不記得了。
我救過他嗎?如果我救過他,我只有後悔。
道士說的桃花劫,不應該是三公子,而是皇帝。
如果,如果我早點去幽州,沒有遇見皇帝……
我不曾救過他,是否所有悲劇都不會發生?
我渾身都是青紫,和被咬破的傷口。
皇帝把我抱回他的寢宮,開始給我上藥。
我很累,像一個破敗的玩偶一樣,任他擺弄。
他把我囚在他的寢殿。
太后病重不起,父兄趕來想見我一面,被擋在外面。
過了一天,貴妃來了。
她用尖利的長指甲遊走在我的臉頰上,她說:
「端木敏,你不該進宮的。如果你不來,一切都好好的。」
她說著,忽然解開她的小衣,指著中間一點嫣紅的硃砂說:
「你不來,皇帝就以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切都好好的。」
「可你為什麼要來呢?」
「自從他發現你束胸下的秘密以後,就變了。」
「他不再跟我睡覺了。」
「你跟太后南下那麼久,他也不找女人……」
我望著她,漠然道:
「皇帝不跟你睡覺,可能只是因為,李家現在權勢過大,他不想再寵著你了……」
貴妃卻不信我,她咯咯笑起來,笑得有點慘澹:
「果然,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你犯了這樣的大錯,他都不殺你,你還說他不愛你,呵……無所謂了。他很快就不會愛你了。」
她對身邊低頭的女官說:「動手吧。」
那個女官抬起頭,阿芷。
她對我冷笑道:「娘娘,冒犯了。」
又有其餘幾個女官上來,死死按住我,阿芷拿很多銀針,扎入我的手臂。
數百個密密麻麻的小洞,凝著小血珠。
並不痛,只是瞧著可怖。
我問阿芷,為什麼這麼恨我。我和她,根本只有一面之緣。
她苦笑道:
「端木敏,你怎麼會知道我的絕望?」
「三公子,三公子是我的一切……」
「我為了他,我為了能陪著他,能多見他一面,我甚至……甚至願意成為他的嫂子,這樣荒唐、離譜,就是為了能跟他有羈絆。」
「晨昏定省,逢年過節,我都還能看到他。」
「我有什麼錯,我只是太愛他,太想擁有他。可我都這麼努力了,我什麼臉面都不要了,我求他留下我、娶我,他卻說,他永遠當我是他嫂子。」
「可笑,呵,我真是可笑。」
「可是,你和我又有什麼分別呢,端木敏,你不一樣也是一廂情願、死皮賴臉地纏上他的嗎?」
她說著說著,笑容開始有些癲狂:
「可是為什麼啊,為什麼他偏偏就愛上你?明明,你比我晚來那麼久。為什麼那麼不公平,你究竟憑什麼?」
「我不甘心。」
「或許,或許是因為你這張臉,這副身子……」
「不如毀了,都毀了。」
「我想看看,等你這張臉爛了,這副身子也爛了,三公子還會愛你端木敏嗎?」
我苦笑著搖頭:
「阿芷,每個人都不同,為什麼要比?你有你自己的人生,為什麼一定要望著我的人生,忘了自己原本的路呢?」
「我毀了又如何,根本對你自己的人生,一點裨益都沒有。」
她愣在原地。
我憐憫地望著她:
「你毀了自己。阿芷。」
盯著別人的人生,毀滅的,是自己的人生。
三十七
皇帝來了,他平靜地啜了一口茶,說:
「衛焰,反了。」
三公子,反了。不意外。
他不得不反,他不能再讓他的將士葬身離島,不能再讓幽冥谷慘劇再演。
我停下挑燈花的動作,心底重新燃起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