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第一美人,也是萬民唾棄的禍國妖妃。
皇后趁皇帝出征,將我毒殺。
自認為只要我死了。
皇帝就會重新變成她英明神武的丈夫。
可她不知道,我才是束縛皇帝嗜血好殺的最後枷鎖。
我死了。
他,也徹底瘋了。
1
我死於楚厲止出征的第二日。
趁著夜深,皇后派人圍了我的棲霞宮,幾個有力的嬤嬤束住我的手腳,將我拉扯到了她面前。
她一身華貴長袍,居高臨下地瞥著我,先是欣賞了一番我的狼狽,再極盡惡毒地咒罵了我一番:
「你個賤婢怎麼配為貴妃,壓在我頭上!」
「去死吧,你個妖妃死了,陛下就會重新想起我,重新變成我的丈夫!」
她尖厲的笑聲環繞耳側,面目猙獰可怖。
我冷冷地看著她。
她知道她恨我。
但我沒想到她敢殺我。
毒酒火辣辣地穿過喉嚨,痛不欲生,我無力側頭,卻看到繡床上擺著一件剛縫製好的中衣。
楚厲止不喜宮中太軟的料子,我便每月用棉布摻著麻線給他縫幾件中衣。
這是本月的第一件。
原想著他出征前給他的。
但那日,我們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我便忘記了。
本想明日差人給他送到邊關,如今——
只怕,再也送不到了。
意識消泯前最後一秒,我突然想起了楚厲止俊美英武的臉,亮如星子的眸,以及那句:
「么么,等朕回來。」
唉。
我就要死了。
楚厲止。
我等不到你了。
2
大抵是死得冤,我的靈魂並未消散。
而是穿過層層深宮,來到了邊關處,楚厲止身旁。
他副將先來帳簾,他大步走進,銀色鎧甲閃爍著冷光,褐色下擺染著血,一步一步滴在地上。
不用想,他肯定是剛從戰場上回來。
大抵是大勝,他登基已久,喜怒不形於色,可他副將臉上眼裡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陛下,您初次上陣便大捷,宋家那個老匹夫我看今後還敢不敢對您有不滿。」
宋家。
皇后的本家。
宋將軍是鎮國大將軍,兵權在握,手裡有八萬雄兵。
當初宋將軍靠此輔佐楚厲止登基為帝,後來他登基後,卻未收回兵權,以示對老臣的信任。
可如今,這卻成了一種君臣之間的權衡。
副將憤憤不平地說道:「之前您不在,南蠻處處挑釁,他也不願出兵征討,說是為了防南蠻有詐,實際上是怪您罰了皇后禁足於入鳳宮,逼您服軟將她放出來。可他也不想想,皇后害四皇子殿下落水生命垂危,如此歹毒,難道不該罰嗎——」
我心口一震,徹底愣住。
而楚厲止眉心輕皺,冷冷地瞥了副將一眼,副將猛地住了口,可很快,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楚厲止,小聲問道:「陛下,您來時,貴妃娘娘沒生氣吧……」
楚厲止下意識摸脖後劃痕,然後看到副將疑惑的眼神,他轉過身去,語氣冷硬:「她性子溫善,並不喜與人生氣。」
副將以為他是不悅。
可我知道,他是心虛了。
第一,我性格從不溫善。
第二,我時常與他生氣。
第三,離宮前,我和他,大吵了一架。
就為此事。
3
皇后妒恨我受寵,時常刁難我,上月更是挑唆劉美人,讓她害我兒落入冰窟,險些沒救回來。
劉美人被處死。
皇后也被禁足。
協理六宮的權力也被太后奪了去。
可不過三日,皇帝突然寬赦了皇后,將六宮權還給了她。
宮中嘲諷嗤笑聲不知凡幾。
當夜,我與楚厲止大吵一架,口不擇言,罵他有眼無珠,不識真相,罵他枉為人父,更恨我自己身為母親,卻護不住自己的孩子。
他怒不可遏,扭頭就走。
再相見時,便是我有孕昏倒,他出征的前夕。
我不想理他。
他亦無言。
只說讓我等他回來。
我本以為,楚厲止是真的信了皇后的喊冤叫屈,才放出了皇后,卻沒想到他是受了宋將軍的威逼,是為了邊關戰事。
而他御駕親征。
只怕也是想藉機收回兵權,再不受權將逼迫。
是我,想左了。
「出去吧。」
副將俯身告退,楚厲止的貼身太監明德才走了進來,手上拿著筆硯。
等他收拾好筆墨紙硯,楚厲止坐到了桌前,顯然是要寫信。
我飄到了他的身後。
見他先是給太后寫了一封信,交代了一番宮中事宜,然後另起一張紙,抬手寫道:
【么么,宮中一切可安好?】
停筆。
他聽著營帳外滴滴答答的雨聲,嘆了一口氣,繼續寫道:【那日朕不該與你爭吵,你有孕在身,小四又受驚落水,危在旦夕,朕該體恤你心有憋悶,更不該如此輕易放了皇后。但此次事出有因,待朕回宮後,定與你解釋清楚,狠狠責罰皇后,讓你出氣。】
【為夫甚念么么,只願二月後新春佳節能與么么團聚。】
4
我看著看著,只覺得像吃了整顆酸果子。
剛開始是甜的。
但餘味只剩酸苦。
我看到楚厲止寫信時嘴角勾的笑,看到他小心地將信封好交給了明德,可不等明德接到手上,他又微微擰眉,揣揣問道:「明德,朕出征不過半月,便服軟哄她,會不會——太嬌縱了她?」
明德怎敢回答,只能不知所措。
楚厲止想了想,又惱怒地將信拍在了桌上。
「算了,她最近恃寵而驕,胡言亂語,如若再哄她,她只會更捏著朕這顆心胡作非為。」
說到最後,他冷哼了一聲。
我猜他定是想起了我與他的爭吵時,口不擇言所說的錐心之語。
瞬間,心狠狠揪在一起。
酸極了。
疼極了。
如若知道,那是最後一次相見。
我怎會捨得與他爭吵?
我輕輕地將手放在他的肩頭,想要再次觸碰他的溫度。
我想,定然是火熱的。
往常冬日,我總縮在他的懷裡,他笑我沒有半點貴妃的端莊,竟像一隻惰懶的貓咪。
我便佯裝惱怒地用指尖撓他的胸膛。
撓得他痒痒的,猛地將我抱緊,扔到了床上。
便是一夜春宵。
可如今。
卻是指尖冰涼,再也無人暖了。
我本以為,楚厲止不會給我信了。
但他終究還是將信給了明德,只不過吩咐了一句:「再冷貴妃一日,明日你再派人送回京。」
「等收到信,指不定該如何笑話我嘴硬心軟,又在心疼她呢。」
說著,他無奈地笑了笑。
我看著,望著。
只覺痛苦如冰冷寒風,刺穿我的骨髓,肆意地撕扯著我的靈魂。
楚厲止滿心盼著與我團聚。
新春佳節,花燈月下。
夫妻攜手,幼子在旁。
多美好啊。
可楚厲止不知道,我已死了。
所念皆為妄想。
念此,我的心仿佛被人活生生掏了去,只餘下一個空洞。
血淋淋地往外流著血。
鮮血淋漓。
痛不欲生。
5
信被送出後。
我便一直跟在楚厲止身邊。
他出征沙場,我便在營帳等他回來。
有時等得晚了,我很是無聊,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等醒來時,就看到楚厲止回來了。
昏暗燈光下,他鋒利的側臉被鍍上了一層暖光,陰鷙深邃讓人不敢直視的雙眸也染上了柔光,似是十分柔軟溫柔。
他是從戰場上廝殺才得來的皇位。
無人能真的將他當作他父皇那般溫善到毫無脾氣的皇帝。
但,很多人都期盼他能成為他父皇,成為仁君。
他為此,收斂了性子。
不再御駕親征,下令廢除了嚴酷的刑罰。
他順應民意,變了很多。
甚至變得不再像我曾視若神明的丈夫。
我生前,時常恍惚他是否真的愛我。
還是如后妃所議論一般只是將我高高豎起,為皇后當擋箭牌。
我曾是不信這話的。
但我兒險些慘死。
他卻輕易放過了皇后。
讓我真的害怕了。
所以我發了瘋。
發了狂。
以至於最後一次相見。
那般狼狽,那般不堪。
我飄到楚厲止身旁,輕輕地靠在他的肩頭,低喃道:
「冤枉你了,真的對不起。」
楚厲止突然停下了筆,我以為他是發現了我。
抬頭看他,眼神不自覺地帶著一絲期盼。
這無人能說話的日子。
太難熬了。
可這時一個人隨著風走進了營帳,捲起了一地黃葉。
不碰即碎。
很是不祥。
楚厲止微微皺眉,明德上前,輕聲說道:
「陛下,宮裡回信了。」
6
上次寫信,已是七日前了。
楚厲止臉上一喜,連忙讓他走近。
明德拿出兩封信,解釋道:「這封是太后娘娘的。」
「這封是貴妃娘娘的。」
楚厲止想了想,先看了太后娘娘的,看到宮中事宜一切皆好,皇后攜眾妃時常給他請安,四皇子也已經安好無恙,安置在她的壽德宮,一切安穩。
只貴妃臉上過敏生瘡,請安時臉戴輕紗,但也已大好,不必過分憂心。
楚厲止看到最後一句,眉心狠狠皺了起來。
他思索了片刻,又拿了另一封。
上面並未寫很多字,只寫了一行字——
【么么亦念陛下,願陛下戰無不勝。】
字跡是我擅用的秀雋體。
看來,皇后殺我之前的確做了很多功夫。
也不知謀劃了多久。
明明只有一句話。
可楚厲止卻看了很久很久。
指尖在字上摩挲片刻,臉色越發陰沉,隨即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了明德。
冷聲道:
「你即刻回宮,務必親眼看到貴妃安好無恙!」
皇后出錯了。
她猜不到。
我私下給楚厲止寫信,從不喚他陛下。
只稱他的小字。
「柏聿。」
7
柏聿。
貞鬆勁柏,歲聿云暮。
先皇希望自己的小兒子成為一個才學不凡、手不染血的君子。
但他沒想到。
楚厲止成了戰場上所向披靡的戰神殺神。
他從偏僻封地的小王爺,一步步走到至尊帝位,走一步殺一步,殺了弒父的逆兄,殺了把控朝野的先後,殺了諂媚惑主的黨羽,殺了不服不敬的將士。
步步走,寸寸血。
事與願違。
他早已沾了血。
但,他是君子。
他不拘於身份,可以和邊關將士們同吃同睡,他不需將士們喊他陛下,只稱將軍。
在此處,他不是居坐高堂的皇帝,而是手持利劍、身先士卒的將軍。
邊關大捷,南蠻退縮百里之外,慶功宴上,將士們喜悅地大笑著,喝得酣暢淋漓。
楚厲止卻時不時有些恍惚地眺望遠方。
那是皇宮的方向。
他在擔心我。
這時,一個小將士湊上前來,笑嘻嘻地問道:「將軍,我看您時常看著您腰間的玉佩,難不成有什麼淵源嗎?」
楚厲止一愣,目光落在了玉佩上,玉澤溫潤,一看便知是常在手心中把玩摸索。
他勾起一抹笑,帶著一絲柔軟:
「無甚淵源,只是妻子臨行前所贈罷了。」
妻子?
我心口一怔,大腦竟有一瞬息的空白。
這玉佩分明——
將士們聞言,紛紛感嘆道:「帝後情深,讓人羨慕。」
「不。」
楚厲止卻擺了擺手,猛喝一口酒,道,「不是皇后。」
他的聲音並不算大。
只有近處的人聽得清楚。
皇帝的妻子不是皇后。
還能誰呢?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可楚厲止卻無知無覺,依舊大口喝著酒,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嗤笑了一聲:
「也不對。」
「她本該是我的皇后的——」
尾音消泯於一絲隱秘的哽咽。
楚厲止摔了酒碗,死死攥緊玉佩,垂下頭去。
除了我,無人看到這位在戰場上見人殺人、見鬼殺鬼的冷血帝王,紅了眼眶。
就像無人知曉。
那塊他片刻不離手的玉佩。
是我所贈。Ӱʐ
他口中那個的妻子,亦是我。
只有我。
他的皇后,也應是我。
他登基時,親手所寫的封后詔書上,寫的曾是我的名字。
【寧國侯賀挼之女,賀么么,為朕正妃。朕外除奸惡,無內顧之憂,濟朕艱難,同勤開國,今寰宇肅清,朕登大寶,允賴相成,宜正位號。今特遣使奉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后,以奉神靈之統,母儀天下,表正六宮。】
8
我十六歲嫁給他時,他不過是個不受寵的小皇子。
我是他的正妃。
陪他從偏僻封地,走到繁華京都。
賀家軍十萬雄兵,到最後所剩不過三萬。
我無兄長。
父親也因在戰場上負傷,再無可能回到邊關。
但,朝局動盪,人心不穩,南蠻更是蠢蠢欲動。
楚厲止需要一個將士在邊關震懾。
宋家自然責無旁貸。
但宋家,需要一個皇后。
所以。
我的封后詔書被燒了。
一夕之間。
我由妻貶為妾。
宋家明珠,成了皇后。
而我,成了貴妃。
我不在乎後位。
但我,遺憾。
遺憾此生,再無機會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子。
歷朝歷代,只有皇后才可以和皇帝生同衾,死同穴。
貴妃再如何貴重。
也是妃,是妾。
生死不離的待遇,只怕是與我無緣了。
念此,我突然覺得有一絲惆悵。
也不知,皇后如今將我的屍體扔在了何處。
那毒藥太毒了。
我的死相只怕猙獰可怖。
楚厲止回宮後,我只怕早已臭了、爛了。
他,還能認出我嗎?
又會將我安置到哪裡去呢?
我輕飄飄地落在了楚厲止的身側,將自己的手放進了他的手心,試圖感受一絲溫度。
他大抵是喝多了酒。
臉紅紅的,眼神呆呆的,一遍一遍地摩挲著玉佩的花紋。
我靠在他的肩頭,語氣輕輕的,仿佛怕驚擾他一般。
我說:
「楚厲止,我有點想你了。」
明明近在咫尺,但我想抱你。
卻已成了痴想。
楚厲止,你快,找到我。
好不好?
與此同時,一道驚慌嘶啞的嗓音從遠處傳來:
「陛下,陛下!」
我抬頭看。
原來是回宮數日的明德。
回來了。
楚厲止猛地抬頭望了過去,只見明德神色極度倉皇,跌跌撞撞地朝著他撲跪了下來。
話沒開口,便是哭聲。
楚厲止愣了一下:「明德?你,這是怎麼了?」
可下一秒,便突然想起了交給明德的任務,心口不安到了極點,他上前一步拽住明德的衣襟,厲聲喝道:
「你見到貴妃了嗎?她還好嗎!」
明德抬頭看,沙啞的嗓音伴著哭聲,話語卻說得清晰:「陛下,皇宮中不知何時起了瘟疫,皇后娘娘雷霆手段,遏制了瘟疫蔓延,但貴妃——」
他哽咽一瞬,身子不知是冷還是害怕,竟然瑟瑟發抖,「但貴妃不幸染病,已昏迷五日,太醫說如若一月內不醒,只怕,再也醒不過來,陛下!」
9
楚厲止怔然一瞬,眼神木然,仿佛沒有聽到明德的話。
可他看向明德的眼眸,卻被濃黑的墨色覆蓋,他死死攥緊明德的衣襟,繃出手背一條條的青筋。
我看著他困獸般絕望的模樣,飄到了他的身側,想要去安慰他,可卻什麼都碰不到。
「別急,楚厲止,別害怕。」
我聲音顫抖著,想哄一哄他。
就像許多年前,他初聞先皇駕崩噩耗,也是這般空洞無措的模樣。
那時,我陪伴在他身側,抱緊了他,一遍遍地說——
「別害怕,楚厲止。
有我在呢。」
但如今,我也不在了。
我的話,他再也聽不到了。
哪怕近在咫尺,但人鬼殊途。
如今,我和楚厲止相隔的不是距離。
而是,生與死。
整個營帳是死一般的寂靜。
直到楚厲止猛地鬆開手,表情猙獰怒喝: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說罷,他竟頭也不回地朝著馬棚走去,眾人駭然,皇帝這是想要即刻回宮。
但邊關如今還不算平穩。
前鋒大將怎可不在?
可看到楚厲止陰鷙可怖的神色,卻無人敢上前阻攔。
只有明德猛地抱住了楚厲止的雙腿,阻止了他前進的步子,再開口,聲音尖銳刺耳:「陛下,陛下!您不能回京啊!」
「貴妃娘娘昏迷不醒,太醫們日夜不敢眠,只怕您回去了也於事無補。但眼下,南蠻一退再退,您收復失地指日可待,不然等南蠻重整旗鼓再來擾亂邊關,百姓又要受苦了啊!陛下,您不能走啊!」
楚厲止一腳將明德踹開三米遠,但明德卻不顧疼痛又撲了過來,聲嘶力竭:「陛下可還記得,賀老將軍臨終前,只收復失地一個心愿啊,陛下!」
「陛下,您是皇帝啊,陛下!」
你並非貴妃一人的夫君。
更是萬萬百姓的帝王。
「您怎可因私情私愛,不顧大局所向呢?」
10
此話如白日驚雷一般轟然響起。
楚厲止掙扎的動作一頓。
他低頭看向明德,身後將士也紛紛跪地懇求,他漆黑的眼眸中浮出幾絲迷惘。
這一瞬,他宛如稚子一般無措。
我站在他的身側,虛虛地牽住他的手。
卻感受到了濃烈的哀慟。
他在哭。
楚厲止,心裡在哭。
我也想哭。
我想告訴他,不要為我回京,這一切都是皇后為了掩蓋是她毒殺了我的計劃。
我,早已死了。
楚厲止你是帝王,你是身負萬萬百姓的帝王。
絕不可為我冒險。
但我說了。
他也聽不到。
明德再開口,聲音里是難以掩蓋的悲慟:「陛下,貴妃娘娘最為珍愛陛下,定然也不願您回京冒險啊!」
此話一出。
楚厲止再無掙扎。
他宛如被冰凍一般怔在遠處。
他的身後跪拜著奉他為主的萬萬將士,等待著跟隨他收復被侵占兩朝的失地,威懾南蠻。
這將會是楚厲止的帝王史冊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楚厲止轉過頭,眺望遠方。
許久許久。
不肯眨眼。
直到落下一滴淚來。
他薄唇輕啟,卻無人聽清他的那一句:
「那我的妻子,怎麼辦?」
「我的么么,怎麼辦?」
除了我。
我心如刀絞,上前抱住了他亦如往昔般挺拔雄偉的身體,感受到了絕望從他心口處無止境地瀰漫。
我輕輕說:
「沒關係的。」
「楚厲止,別怕。」
我陪著你。
所以。
別怕。
11
楚厲止留了下來。
征戰南蠻。
他在戰場愈加狠戾陰鷙,所到之處,屍魂遍野。
南蠻一退再退,直至被迫交出了失地,並願俯首稱臣,每年進貢牛羊馬匹。
將士們站在痛失近百年的失地上,歡聲笑語,載歌載舞。
卻無人發現。
自那日起,他們的帝王再無歡顏。
他夜半夢魘,倉皇驚醒,日日不得安眠。
可白日裡,他又必須重穿鎧甲,帶領將士衝鋒陷陣。
不到半月,便形銷骨立。
戰事一停,楚厲止便片刻不停歇地奔赴京城。
七日七夜。
晝夜不分地策馬奔騰,楚厲止身上的傷疤癒合了又裂開,癒合了又裂開。
但他早已無暇理會。
滿心滿眼都是自己尚在皇城、昏迷不醒的妻子。
我看著,望著,也疼著。
我想告訴他。
楚厲止,不要急。
可,就在他們踏入皇城之時,只聽到遙遠深宮中傳出沉重的鐘聲。
一下,兩下,三下。
「貴妃,薨逝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出聲來。
接著,百姓中竟有人大笑了出來。
嚷嚷道:
「妖妃死了!真好!陛下剛收復失地,妖妃便死了,雙喜臨門啊。」
「這妖妃不知殘害了多少忠良,年初還進讒言,讓陛下流放了王太傅一家,王太傅多好的人啊。」
有人疑惑生問:「可王太傅不是因為貪污受賄,買賣官位才被處置的嗎?」
「我才不信呢。還有,皇后多賢德啊,這次瘟疫如若不是皇后處理得當,不知要死多少人呢!可這麼好的人,卻被妖妃騎在頭上,到如今連個皇子都沒有。」
「那這麼看來,妖妃死了的確很好。」
不少百姓紛紛點頭附和。
無人發現,最開始開口的兩個人相互對視了一眼,悄無聲息地隱匿進了人群中。
一道冷沉的嗓音,在明德耳畔響起:
「跟上去。」
「把他們倆給朕抓回來。」
明德連忙側頭去看楚厲止,才發現,自己喜形不露於色的陛下,竟臉色煞白,顫抖著肩頭。
眼睛猩紅地盯著自己,宛如鬼魅一般。
明德連忙點頭稱是。
我俯在楚厲止的背上,輕輕地拍著他的脊背,像是在哄哭鬧的幼子一般。Ɣz
溫柔地,輕輕地說:
「別在意,楚厲止。」
「流言蜚語罷了,我從不在乎。」
這許多年來。
皇后的拙劣把戲罷了。
我從不放在心上的。
所以,不必為我生氣。
12
我跟著楚厲止策馬進了深宮之中。
皇后聞訊趕到,楚厲止卻看都不看她一眼,下了馬,一步一步走到了棲霞宮前。
棲霞宮前卻只寥寥幾人跪拜——
甚至幾乎都是宮中奴婢。
毫無貴妃的尊貴體面。
楚厲止想要進入宮中,可皇后攔在了他前面:
「陛下,貴妃染疫而死,此病傳染性極強,以防萬一,您萬萬不可入宮啊。」
可楚厲止黑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卻帶著濃烈的譏諷:「皇后,朕要見自己的貴妃,也要經過你的允許嗎?」
皇后臉色微白,卻強撐著說道:「陛下,妾都是為了陛下的龍體著想啊,貴妃在世的話,也一定不想看到陛下如此不珍愛自己的啊。」
義正詞嚴。
「陛下,三思啊。」
皇后跪拜在他腳邊,聞訊趕到的官員們也跪地附和。
可楚厲止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徑直走向棲霞宮。
這般無視,是不將所有人放在眼裡。
皇后更是被當著眾人下了臉面。
我回頭看,看到皇后甚至端不住往日的端莊大度,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死死掐住身邊宮女的手,顯然氣得不輕。
但卻一個字都不敢說。
更不敢再攔。
哼。
活該。
氣死你。
我喜滋滋地勾了勾嘴角。
而這時,耳畔響起楚厲止溫柔的嗓音:
「貴妃,朕回來了。」
側頭看,楚厲止慢慢踱步,走到了床榻前,寢宮中滿是苦藥的味道,陽光照不進來,陰沉沉的。
床榻上的女人緊閉雙眼,細白的臉上滿是水痘留下的傷疤。
斑駁,可怕。
眉眼的確和我有幾分相似,但我一眼便看出這具屍體並不是我。
畢竟中毒而死的死相,可不會如此安詳。
也不知是皇后從哪找來的屍體。
13
楚厲止抬起手想要碰「我」,可指尖顫抖得厲害,遲遲不敢落下。
再開口,嗓音沙啞哽咽:
「么么,我回來了,柏聿回來了。」
「你睜開眼看看我啊,我收復了失地,我把曾經欺負我們,打傷岳丈的南蠻人打得屁滾尿流,他們說願意奉我為主,我幫你完成了賀老將軍的遺願,咱們大哥也沒有白死,我報仇了,你高不高興,么么,你笑一笑好不好?」
「我」依舊沉睡。
楚厲止再也壓不住喉間的哽咽,眼淚一滴滴地落了下來:「么么,你是不是怪我沒有馬上趕回京陪你?我錯了,我錯了,么么,我真的錯了,我不該跟你吵架的,不該饒了皇后。你說得對,我不配為夫,更不配為父,你打我罵我,別睡了好不好?」
「么么,么么,你睜開眼好不好?你不要——不要留我一個人,我會害怕的,我怕極了……么么,求你了……」
說著,他捧起了「我」的雙手,貼在自己臉側,可下一秒他神色猛地一變,將手放在眼前,細細摩挲。
然後臉色愈來愈難看。
最後猛地將手甩開,眼睛裡充滿血絲,宛如被激怒的惡鬼:「不對!」
「這不是么么!」
他,終是認出我了。
皇后又出錯了。
她為了找到與我有七分像的女子的確不易。
但她忘了,我從不是京中嬌養的貴女。
我是將軍之女,自小騎射絕佳,後來又在封地上,吃了不少苦。
雙手不可能如此細白嬌嫩。
楚厲止,一定能認出我的。
我相信他。
我從來都相信他的。
看著男人無助地在大殿上踱步,宛如困獸一般嘶吼。
他淚如雨下:
「我的么么,在哪!」
可就算我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畔回應他,我說:
「我在這啊,柏聿。」
但他看不到我。
更聽不到我說的話。
上天總是如此。
當人以為苦盡甘來時,就會給你重重一擊,將人打碎。
然後告訴他。
嗯。
這就是天命。
14
除我之外。
無人知曉,楚厲止在棲霞宮發生的事。
皇后更不知道,楚厲止早已發現了屍體的端倪。
楚厲止以極平靜的態度騙過了所有人。
他大辦了貴妃喪儀,禁食七日,最後,加封我為孝懿皇后。
百官無不驚駭。
生死兩皇后,怎可如此荒謬?
可楚厲止執意如此。
無人能攔,亦無人敢攔。
我的妖妃之名滿朝皆是,不少人將我當作是褒姒妲己,妖言惑主之流,期盼著我死了,他們的帝王就能成為千古仁君。
可,在他重新啟用酷刑,連續就地斬殺僭越大臣後,眾人才發現,朝堂上再無一人能夠撫慰帝王之怒。
楚厲止宛如失了刀鞘的利刃,冷光閃閃,觸之即死。
朝臣百官惶惶不安,生怕這把刀落在自己脖頸上。
百官開始懷念貴妃。
可與此同時,楚厲止仿佛忘記了貴妃。
獨寵皇后。
每次去後宮都宿在皇后寢宮之中。
哪怕貴妃寵冠後宮之時,楚厲止也會因太后的話,去去其他妃嬪宮中。
可如今,楚厲止仿佛忘記了所有人,只記得皇后。
後宮對皇后不免有些怨懟。
而這時,皇后親弟宋成書被吏部檢舉,強搶民女,逼奸臣婦,甚至縱容惡僕當街毒打百姓。
後院裡更是被挖出數十具屍體。
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無一不是傷痕累累。
慘不忍睹。
此事一出,前朝肅然。
不到一日,楚厲止便判了宋成書砍頭。
前朝無人敢為其求情,生怕牽連自身。
但宋成書和皇后感情深厚,皇后怎能不為之求情?楚厲止不願見她,皇后便跪在御書房外不肯離去。
直到天色昏暗,皇后搖搖欲墜,楚厲止才姍姍來遲。
臉上帶著幾分關切:「皇后怎會在此?」
皇后心焦如焚,嗓音沙啞:「陛下,臣妾弟弟年幼無知,做出此等惡事,臣妾求陛下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本以為,皇帝會斟酌片刻。
可誰知,楚厲止想都沒想便答應了:「既然皇后如此說了,那便改為流放吧。」
此話一出。
所有人都愣住了。
畢竟宣判已下,金口玉言,怎可朝令夕改?
皇帝身後的官員跪地勸誡:「陛下,萬萬不可——」
可楚厲止卻看都不看他一眼,扶著皇后慢慢離去了。
皇后見他如此溫柔,眼神愣愣地看著他,一時無言。
楚厲止笑著安慰道:「皇后,不要擔心了,等你生下皇子,朕大赦天下時,你弟弟不就回來了?不然,朕輕易放了他,要如何向百姓交代啊?」
皇后一愣:
「皇子?」
楚厲止點頭:「是啊,朕雖有四個皇子,卻還沒有嫡子呢。」
但,實際上在世的只有四皇子。
前三個皇子,都已夭折。
「四皇子是孝懿皇后所生,難道不是嫡子嗎?」
皇后的目光中帶著幾分試探。
楚厲止卻恍然未覺,不耐地冷哼了一聲:「四皇子愚鈍,不堪大用。」
「朕都指望你了,皇后。」
此話一出,皇后先前衰敗的氣色瞬間紅潤了起來:
「是。」
「臣妾定不負陛下所託。」
可她不知道。
等她走後,楚厲止臉上再無一絲柔情,那雙眸的漆黑陰沉,像極了藏在暗處的毒蛇,等待著給敵人致命一擊。
15
宋成書改判流放的消息一出。
不知是誰傳出的是皇后為其求的情,陛下深愛皇后,金口玉言都能改。
流言愈演愈烈。
最後更有人傳宋皇后有前朝隋皇后之風,身在後宮卻不安分守己,意圖把持朝政,干預政事,妖言惑主。
我看到皇后在入鳳宮氣得臉色發青,一鼓作氣地砸碎了滿宮的瓷瓶。
我只覺得萬分爽快。
這種有苦難言的委屈,皇后逼我嘗了五年,如今也該輪到她嘗嘗了。
只是可惜。
當初她費盡心思抹黑我,任旁人再來挑撥不滿,楚厲止一個字都不信。
反而費盡心思地哄我開懷。
他愛我,又自覺我因他受了委屈,自然待我萬分小心。
但皇后,卻沒這個待遇。
甚至一次次去找楚厲止,都被拒之門外。yž
她愈發焦躁不安,直至一日急火攻心昏了過去。
這才被查出已有二月身孕。
消息一出,楚厲止毫不猶豫地放下國事,來看她。
「皇后這是怎麼了?」
皇后委屈地靠在楚厲止懷裡,哭得梨花帶雨:「陛下,臣妾一心一意都只有您一人啊,絕無插手前朝之心,您要信臣妾啊。」
楚厲止笑了笑:「可,宋成書不正是你求情改判的嗎?」
皇后一愣:
「陛下——」
可楚厲止卻已牽住她的手,溫柔地安撫道:「好了,現如今什麼都不要緊,你安心生下皇子才是最重要的。」
皇后瞬間忘記了所有,難得露出幾分嬌柔姿態,小聲道:「陛下,今晚留下陪臣妾吧,臣妾心中害怕。」
楚厲止看了看她,卻拒絕了:
「不了,宋美人那已經在等著朕了,朕去瞧瞧。」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回頭看。
只見皇后恨得掰斷了長甲,柔美的臉上滿是冰霜,隱隱猙獰:
「宋美人。」
「父親真是用心良苦,擔心我孕中無法伺候陛下,便送進來一個堂妹,真是貼心啊!」
說著,皇后臉色隱隱發青,很是不祥。
她的婢女翠玉連忙安撫道:「娘娘,萬萬不可動氣,等您產下龍子,宋美人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而這時,門口傳來一道恭敬的嗓音:「娘娘,該喝藥了。」
這是皇后有孕後,皇帝日日親賜的。
以示珍愛。
皇后臉色微微緩和。
翠玉連忙寬慰道:「陛下真是心疼娘娘,擔心娘娘孕中受苦,連這安胎藥都是親自命太醫院配的,當初——」
最後一句,她的聲音極輕:
「可是孝懿皇后都沒這待遇呢。」
皇后瞥了她一眼,冷哼了一聲:「賀么這個賤人死後,本宮的日子的確是舒服多了。」
端起藥,皇后慢悠悠地嗤笑道:
「本宮還以為陛下有多愛她呢,這才過了多長時間,不也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本宮只恨自己沒能早點除掉她,也不用被她踩在腳下五年時間。」
她喝下了藥,苦得眼淚都落了下來。
自然沒注意,門口有個小宮女悄悄地離開了。
16
穿過一道道宮牆,小宮女最後站到了棲霞宮內。
早日亮堂堂的大殿,如今卻遮住了門窗,密不透光。
小宮女將聽到的一切如實稟報,然後退去。
臨走時,她心念一動,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帝王挺拔的身影藏在暗處,一絲光透過窗戶灑了進來。
她呼吸一滯。
這滿宮滿牆,竟都是已逝孝懿皇后的畫像。
坐著的,躺下的,站著的,笑著的,微微皺眉的。
情態生動。
栩栩如生。
而他們的雄偉如高山般的帝王,彎了腰,肩頭微微顫抖。
仿佛在哭。
她入宮晚,不知道已逝的孝懿皇后是個什麼樣的人,更不知帝後兩人到底是如何的感情,才能夠讓一個擁有一切的帝王在失去她後,痛苦地日日畫她的畫像,日日藏在她生前所居住的房子。
仿佛如此。
才能得到片刻安寧。
17
皇后日日喝苦藥,只為了平安產子。
可最終事與願違。
她早產了。
宋將軍被人彈劾懈怠軍務,且私下與南蠻交易,有來往書信和宋家印章為證。
楚厲止雷霆手段,不到七日,便清查了宋府,繳獲了宋將軍多年來所得的非法金銀。
宋家財庫,竟是國庫的三倍有餘。
金銀之多,讓人瞠目結舌。
鐵證如山。
宋將軍辯無可辯。
被判在秋後斬首示眾,宋家一百三十口流放嶺南。
那一夜,入鳳宮上上下下不得安寧。
皇后聽聞消息,便昏了過去。
驚動胎氣,懷胎八月便受激臨產。
一個個產婆被送進去,一盆盆血水被端出來,一聲聲痛苦的哀號在半空中環繞。
久久不斷。
等楚厲止姍姍來到時,皇后所生下的皇子,已清洗乾淨,放在了她的枕邊。
見到他來。
皇后慘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陛下,陛下,你總算來了,臣妾為陛下生下了一個皇子。」
「好。」
楚厲止抬手輕撫嬰兒的小臉,皇后卻注意到他指尖鮮血染到了孩子臉上。
顯得極為不祥。
「陛下手上為何有血?」
楚厲止笑意淺淺:「閒來無事,便去刑場監刑了,可能劊子手砍頭時用力過猛,血濺到了身上吧。」
皇后聞言臉色更是難看。
可楚厲止卻笑意更深:「皇后覺得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