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出生時,外祖便死了,多可憐啊,方才,也算是相見了。」
皇后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什麼?」
楚厲止有耐心地解釋了一遍:「哦,我忘告訴皇后了,今日死的犯人啊,是宋將軍啊、你的父親、這個孩子的外祖啊。」
皇后臉上血色盡褪。
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我在一旁,看著楚厲止嘴角的笑意,愉悅的,冰冷的。
可怖的。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在刺激皇后。
只因,當初我艱難生產四皇子時,皇后趾高氣昂地來到了棲霞宮,告訴了我兄長戰死的消息。
我悲痛交加,險些一屍兩命。
自然知道親人慘死之痛有多痛。
甚於錐心。
皇后,如今也嘗到了。
18
宋家流放之日,皇后產下五皇子,被賜名為楚蕭。
第二日,便被封為太子。
太子早產,身子孱弱,皇后初次孕子,不知該如何撫養幼子,一出生,太子便被送入了夢回閣,交給嬤嬤奶娘撫養。
即使是皇后,七日內也只可看一次小太子。
所有人都在感嘆楚厲止對小太子的用心和珍愛。
可我卻看到了皇后母子分離時的刀絞之痛。
病弱的太子不在眼前。
皇后便時刻擔憂不安,精神時刻繃成一根線。
就差一個導火索。
便可引燃。
而太子一歲時,意外落水,生命垂危,這讓皇后徹底發了瘋。
她不問證據,不求真相。
就地打殺了伺候太子的宮女太監。
共十一位。
幾乎都是皇后多年來的心腹。
可她卻毫不留情。
那一日,後宮遍地是血,宮人們的哀號聲環繞在半空中,腥臭的血腥味更是濃濃不散。
等楚厲止姍姍來遲,一切都已結束。
遍地屍體,滿目瘡痍。
皇后卻無知無覺地笑著看著。
那日之後。
皇后再無賢德之名。
前朝後宮再提起皇后,再無一絲稱讚,而是滿口駭然。
只稱她為:
「禍國妖后。」
和,曾經的我,一模一樣。
與此同時,楚厲止再次來到了棲霞宮。
看到滿牆畫像,笑得卻是肆意:
「么么,你看到了嗎?」
「當初,皇后千方百計地抹黑你的名聲,萬萬百姓不知你心中溫善,只道你是妖妃,如今,我全部還給她了。」
「她害我兒落水,讓你受錐心之痛,朕也還給她了。」
「那些個宮人都是她的狗,當初替她賣命,費盡心思地想要害你,我便讓皇后親手送他們上路。」
「么么,我就要為你報仇了。」
「你開心嗎?」
昏暗中,他面色慘白,眼底慘紅一片,像一片冬雪,稍稍有一絲暖意,便即刻支離破碎。
19
一月後,太子死了。
被伺候他的宮女活生生掐死的。
因為皇后上次打死的十一個宮人里,有她捨命也要保護的妹妹,妹妹死了,她只想報仇。
也讓皇后嘗嘗心口刀割、骨肉分離的滋味。
於是,她趁太子午睡,掐死了他。
皇后心中不安,去看望小太子,一掀開被子,便看到太子已是滿臉青紫,再無聲息。
她嚇暈了。
再醒來,只剩下半條命撐著了。
太醫說,她命不久矣了。
楚厲止聽罷,傍晚便來到了皇后宮中。
皇后正摸著一件小衣服默默垂淚,楚厲止走上前抽出她手心的衣服,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
「皇后。」
「骨肉分離,失去摯愛的滋味,好受嗎?」
皇后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嗓音都帶著幾分顫抖:
「陛下?」
楚厲止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當年,么么死時,朕也是這般痛苦,恨不得立刻死去了才好。」
皇后眼眸里爬上血絲,怔愣地呢喃道:
「這麼多年,陛下還沒忘記孝懿皇后。」
「不,不對!你沒忘記她,怎麼會寵我,怎麼會冷落四皇子,怎麼會捨棄四皇子封我的兒子為太子——這一切,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
她煞白著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強撐著身子,分明已是油盡燈枯之相,卻怒目圓睜地瞪著楚厲止,妄求一個答案。
楚厲止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不說話。
卻也是默認了。
這讓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皇后徹底發了瘋,尖聲嘶吼道:「蕭兒,蕭兒也是你的兒子,你怎能如此狠心!」
「我的兒子?」
楚厲止卻笑了。
輕輕抬手,一個黑衣侍衛走了進來,跪倒在地。
「皇后,這個人你還眼熟嗎?」
皇后臉色劇變:
「臣妾不認識他——」
楚厲止嗤笑了兩聲,慢悠悠地嘆氣:「你都和他在此處翻山覆雨不知多少回了,床榻親熱,珠胎暗結,床下便翻臉不認人,皇后,你便如此狠心嗎?」
20
「你知道?」
皇后驚駭得瞪大了雙眼。
楚厲止笑眯眯地點了點頭,眼底全是興奮之色:
「當然知道。」
「不僅知道,甚至連他,都是我安排給你的啊,不然夜夜獨寵,又是誰來扮作朕與你親熱廝磨啊?」
「你、你你——」
皇后顫抖著手。
楚厲止似乎看夠了她悲慘絕望的模樣,掐住了她的喉嚨,目光宛如冰冷的刀鋒,讓人不寒而慄:
「我只問你一件事。」
「么么的屍首在何處?」
此時此刻。
皇后終於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看清了一個從楚厲止班師回朝時,一個從賀么離世後,便精心策劃的陰謀。
她沙啞著喉嚨,淚流滿面:
「原來、原來你早已發現了屍體不對啊。」
「你不露聲色地忍耐這麼多年,費盡心機假裝寵愛我,讓我真的以為我瞞天過海了,又抓住我弟弟的錯處嚴懲,就是逼我向你求情,你好說出那句孕子大赦的話,讓我動心,然後再派出他來勾引我,讓我犯錯,生下了蕭兒。」
「而你自知蕭兒非你親生,卻假意將其封為太子,是因為你從未打算讓他真的長大,你就是想要利用蕭兒,讓我痛苦,這樣你才能替賀么報仇。」
「我說得對不對?對不對!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設計好的!」
楚厲止冷冷地望著她。
甚至一句話都不想跟她說。
可這卻徹底激怒了皇后,她嘶啞地笑了兩聲,突然道:「你想知道賀么是怎麼死的嗎?」
「被我毒死的!」
「那天,她被我打斷了手腳,喂下了毒藥,嘴裡吐著血了,疼得說不出話來,卻不肯哭一聲,只用那雙眼睛盯著我,仿佛要將我刻到心裡去,變成鬼向我報仇呢。」
「但我才不怕她,她活著的時候都不是我的對手,死了變成鬼更不是!」
楚厲止眼底猩紅,恨不得立刻就掐死了她。
但他不能。
他還不知道,心愛之人的屍首究竟在何處。
21
皇后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笑得更加肆意:「你費盡心機想要知道賀么的屍首在哪裡,我偏偏不告訴你!」
「你會告訴我的。」
楚厲止卻鬆開了她,用手帕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手掌,垂眸看,嫌惡之色溢於言表:「因為,如若你不告訴我,我就會將蕭兒的身世公布於眾,一個野種,死了也不配葬入皇家陵園,亂葬墳一扔,被野狗野狼胡亂啃食,你這麼在意你的兒子,你想讓他死後都不得安寧嗎?」
皇后沒想到楚厲止竟如此心狠,突然朝著他撲了過去,張著嘴哭喊起來:「楚厲止,你個畜生!你個畜生,他才不到兩歲,你怎可如此狠心!」
楚厲止居高臨下地瞥著她,眼底漆黑空洞:「我的么么死時,也不過才二十三歲!」
「她腹中還有孩子,你害死她時,怎麼不問問自己,是不是狠心,是不是畜生!」
說著,他惡狠狠地盯著皇后,牙齒有力地挫著,仿佛能冒出火花來,嗓音幾乎從牙縫中擠出來一般。
「宋家要兵權,朕給了。你要皇后之位,朕也給了。可朕,只要么么。朕!只要我的妻子!你為什麼不肯給!你為什麼要殺了她!」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帝王的一聲聲詰問,染著慘死亡妻的血,迴蕩在大殿之上。
宛如泣血的鳳凰啼鳴。
破碎,絕望。
楚厲止登基以來,收復失地,國泰民安,百官敬他是賢明君主,萬民拜他是戰場殺神。
可無人知道,富有一切的至尊帝王,寧肯付出一切,只想讓自己的妻子,活過來。
永失吾愛。
便是,舉目破財。
皇后從未見過楚厲止如此恐怖之色,她徹底愣住了,卻被楚厲止抓住脖子扔到了地上。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么么,在何處。」
近在咫尺的雙眸,宛如索命的惡鬼。
皇后再也撐不住,哭著喊著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桃花林深處,聿么台下。」
聿么台。
那是我和楚厲止最初遇到的地方。
這些年,楚厲止不知來了多少回。
什麼都不做。
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
仿佛就能得到一絲安寧。
原來,不是錯覺啊。
那吹來的風,帶著妻子的溫柔。
只因為,我的屍首就藏匿於此。
22
我的屍首。
是楚厲止親手挖出來的。
如今距離我死去已經近三年了。
我的屍體早已腐爛化土。
面容早已看不清了。
但身體上上下下卻用硃砂寫滿了紅色字符,顯得詭異可怖。
楚厲止讓人將皇后抓了過來,逼問她這是什麼。
皇后神色瘋瘋癲癲,如痴如笑:「一種可讓人死後靈魂,不得往生,直至灰飛煙滅的邪術。」
我在一旁看著。
終於明白我為何死後靈魂不散。
原來是因為皇后啊。
她恨我至極。
哪怕我死了,也絕不會讓我安寧。
我該感謝她的。
不然,我就無法陪伴在楚厲止身邊了。
更無法親眼看到他為我報仇。
但這話,無疑是讓楚厲止痛更得肝腸寸斷。
他怎能想到,他心愛的珍寶哪怕死後,都在日日忍受硃砂惡咒的煎熬?!
急火攻心。
楚厲止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鮮血淋漓,從指縫低落。
宮人們一陣驚慌,皇后卻笑得更歡快:「所以,楚厲止,說不定你的么么還在這院子裡看著你呢,她看到你殺了那麼多人,你說,他會不會害怕你啊?」
說著,她竟猛地掙脫束縛,癲狂地放聲大笑。
皇后瘋了。
這是在場所有人的共識。
一陣風吹過,捲起一地桃花,桃花芬芳,在此時此刻卻顯得有些詭譎。
想起皇后剛才的話,靠近屍體的宮人們不免露出幾分瑟縮。
只有楚厲止,一直靜靜地看著我。
然後,抬手,溫柔地為我擦拭掉臉上的泥土,仿佛我不是死了,只是午睡而已。
他不願驚擾我的美夢,便輕輕地將我抱在了懷裡。
笑中帶淚。
語氣婉婉:
「她不會的。」
「我的么么——最愛我。」
抱起我,一步又一步,越過層層宮人,穿過巷巷紅牆,驚擾起一地的麻雀。
他湊近我的耳畔,輕輕說:
「么么,別怕。」
「為夫接你回家了。」
23
楚厲止請了得道高僧,日日夜夜在宮中為我清洗惡咒,助我往生。
他從不信這些的。
即使是我為他求來的平安符,他萬分珍惜我的心意,但也不免笑道:「如若平安符真能保平安,戰場上也不會死這麼多將士了。」
我惱他胡言亂語,他便仰著一張俊臉蠱惑我心軟。
溫柔地喚我:
「么么,夫人,原諒小的吧。」
我被他喊得臉紅,狠狠擰他耳朵,見他故作疼痛得呲牙咧嘴,便也消了氣笑了起來。
可他如今,卻真的信了皇后所說的陰魂不散,不得往生的話。
他在眾人面前說我極愛他,定不會恐懼害怕他的嗜殺。
實際上,他卻日日夢魘。
夜夜驚醒。
他臉色煞白如紙,渾身大汗,瑟瑟發抖,眼神卻渙散無光,嘴裡無知覺地呢喃著:
「別害怕我,么么,別害怕。」
我的懼怕。
成為了他的噩夢。
日日夜夜纏繞著他。
我看著只覺得心如刀割,就如用刀子割著肉,一寸又一寸,讓人痛不欲生。
我靠坐在他身旁,伸出手虛虛地摸向他的臉龐,想要撫平他緊皺的眉頭,我想告訴他:
「楚厲止,我從來都不怕你的。」
「你都是為了我,我知道的。」
可即使兩個人靠得再近,卻無法溝通,更無法撫慰彼此。
這是近在咫尺的遠。
亦如,遠在天邊的近。
無能為力。
亦,無可救藥。
24
大抵是往生咒真的起效了。
我感覺我的身體越來越輕,也越來越透明了。
但我不願往生。
我只想陪在楚厲止身邊。
但我無法控制沉睡的時間。
經常我一覺醒來,已是半月後,更長的甚至過了半年。
這一切都在提醒我。
我能留在這裡的時間不多了。
但沒關係。
哪怕醒來只有一刻鐘,讓我看到楚厲止安好,我便安心了。
而楚厲止,越發瘦了。
他不過三十歲,卻已兩鬢斑白了。
他在宮中積威甚重,除了昭兒,再無人敢直視帝王,也就無人發現,他們曾經雄偉如高山一般的帝王,如今卻形銷骨立,再無一絲歡顏。
我靠在他肩頭,自言自語:
「柏聿,你又不好好吃飯了。」
「我最近覺得好睏啊,總是睜不開眼睛,我不盯著你的時候,你肯定又不吃飯對不對?」
楚厲止依舊認真地看著奏摺,他聽不到我說話的。
這麼多年了。
我早就明白了。
但是我總是想,楚厲止那麼愛我,怎麼能感受不到我的存在呢?
看來他愛我不夠深。
下輩子。
下輩子——
我再找他算帳。
想著想著,又不知何時地沉沉睡了過去。
等再睜眼,是被近在耳畔的呼喚喊醒的。
「么么。」
「賀么么。」
我睜開眼,是一張年輕的、俊美的臉。
有一絲熟悉。
但我可能睡得太久了,腦子裡空空白白,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歪了歪頭看他。
男人也認真地看著我,耐心地等待著我想起來。
我看著他的眼神,卻只想哭。
然後,我便哭了。
我想起來了。
我全都想起來。
我小心地喚著他的名字:
「楚厲止?」
「不對。」
楚厲止卻搖了搖頭,認真地糾正我,「么么,你該喊我柏聿,或者,相公。」
他總愛逗我。
但我每次都會笑出來。
可下一瞬,卻猛地反應了過來,擔憂極了:「不對,你怎麼死了,你才三十歲——」
楚厲止笑了笑。
朝我伸出了手,他說:
「賀么么,我來接你回家了。」
回家?
我抬頭看,發現不遠處竟然立著一片桃花林。
聿么台就在桃花下。
原來不知不覺又是一年春天了啊。
雪後初霽。
天色漸暖。
我該回家了。
番外——四皇子篇
1
人人都說我的母后在世時,寵冠後宮,無人能及。
但我的腦海里,對母后的印象卻少之又少。
只能模糊記得一雙溫柔的眼眸、一個柔軟的懷抱,和她身上甜滋滋的香氣。
和那一句:
「昭兒,到娘親這裡來。」
但她死了。
死於宮中瘟疫。
我便再無娘親。
祖母自小撫養我長大。
她是個雷厲風行的女子,她待我十分嚴厲,可有時候,她看著我卻露出一絲悵然,然後輕輕地嘆一口氣,說:「昭兒,你與你母后生得很像,你父皇定會喜歡你的。」
因為,父皇愛極了母后。
人人都這麼說。
但祖母說錯了,父皇並不喜歡我。
他更不常見我。
他總是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