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斷定。
我直視他的眼睛,不放過裡面一絲一毫的波動。
他的臉蒼白,墨發垂落額前,桃花眼若幽潭,望不見底,通身破碎、孱弱,無害極了的氣質。
輕飄飄一句話出口,聽在我耳中宛如驚雷。
「我的確不是容鈺。容鈺,早就死了。」
我連臉側的利劍都忘了,下意識地往前一步,「你說什麼?」
劍刃鋒利,擦著我的臉而過,他連忙移開,眸里閃過幾分怒氣,慌亂之下,乾脆仍由手中劍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把我驚醒,我步子慢下來,緊盯著他。
他慢慢笑起來,邊笑邊咳嗽,又咳出了血,渾不在意地把嘴角的血抹去,殷紅血色染紅了泛白的薄唇,破碎之中平添靡艷之色。
他垂眸,長睫蓋住眸色,輕語,「我說,容鈺已經死了啊。」
「死在那場刺殺里,從懸崖上掉入沄河,再也沒爬上岸。從那以後,你所看到的,都是我。」
他緩步走到案前,拿起上面一疊白紙,上面每一張,都寫著一個「鈺」字。
「是我,每天找回來一樣舊物還給你。今天,我仿了你幼時的字跡,寫了好多鈺字,正如你當時扔下懸崖的那一疊。本來想晚一些讓人送去相府的,不過,既然你已經發現了我不是容鈺……」
37
他隨手一揚,手中白紙猛地朝我衝過來,灌注了內力,即使是又輕又軟的紙,也有了劍氣如虹的威勢。
摘葉飛花,皆可毀傷。
其中幾張,從我身旁飛過,將我身後的殿門撞得關了起來。
其餘紛紛揚揚,落了滿殿,像極了梨花開敗,零落在地。
不曾有一張真正碰到過我衣裙。
他踩著滿地的白紙向我走來,漆黑墨眸深不可測。
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撿起地上的劍對著他,好歹有些安全感。
若是個正常人,有點腦子都知道不可以動我,我背後是百年世家姜氏,所以方才聽到秘密,他劍抵在我下巴上,我也沒多怕。
可如今長劍在我手中,我卻詭異地有些驚懼。
他看起來不像個正常人,像個壓抑許久的瘋批。
我皺著眉頭看他,「你到底是誰?」
他並不害怕我手中利劍,甚至抬手握住了劍刃,一行一行血跡從劍身上滾落,他好像個怪物,感受不到疼,只是輕笑著。
「姑娘家家,不要玩劍,刀劍無眼,太危險了。」
他看似輕巧地一個用力,輕鬆地把劍奪了過去,揚手扔遠了。
我慌亂後退,跌坐在榻上,見他靠近,無意識地踹了他兩腳。
他這時,又遠比我想像中的脆弱了,咳了幾聲,跌在地上,乾脆靠在榻前,席地而坐,沒有流血的那隻左手,攥住了我的腳。
被踹了一腳,還吐了血,他一點也沒生氣,反而莫名激動地戰慄起來,一雙幽深的桃花眼,晦暗不明,直勾勾地望著我。
修長好看的手,三兩下,便把我的鞋襪褪盡了,冰涼的指腹貼著我的肌膚,好像在欣喜第一次離我那麼近,好像捧著什麼珍寶,想觸碰又不敢,不敢又渴望至極。
最終,極輕地摩挲了下我的腳背,我不自覺弓起了腳趾,正想再給他一腳。
他抬眸,望進我的眼睛裡,沙啞的聲音,「容妄。」
我正疑惑間。
他右手點上我的腳心,一筆一划,用他自己的血,寫一個字,癢得我顫了起來。他視線攏著我,好像要把我攏進那桃花眼中一汪深潭裡,鄭重地,一字一頓地:
「姜淮月,記好了,我叫容妄。」
然後終於放開了我,我連忙爬起來,退到離他最遠的地方,再看過去時。
白衣濺了血的男人,層層疊疊的衣擺鋪散在地上,靜靜地坐在原地注視我。
滿地的白紙,每一個都寫著「鈺」字。
在離他最近那一張白紙上,我踩過的地方,印了一個由鮮血染就的「妄」字。
虛妄的妄。
妄念的妄。
38
出了東宮,把林老太醫接上了馬車,他提著寶貝藥箱和老早準備好的小包袱,遺憾地說還有點事,暫時不出京城了,先回相府吧。
馬車沒出京城,也沒回相府,駛到了一個偏僻無人的角落,我讓車夫和寶珠去外面看著。
附近只剩我與林老太醫時,我向他道,「晚輩,有一個疑問,想請林老解答一番?」
老太醫疑惑地等著我的問題,不明白什麼事要如此鄭重地屏退旁人。
我,「容妄,是什麼人?」
方才在東宮,他說完自己的名字,便放我出去了,說孤男寡女待在一個殿內,待久了對我名聲不好。如果有疑問,可以詢問林太醫。
林老太醫周身散漫的氣息一滯,渾濁的老眼迸射出銳利的目光,「你從哪聽到的這個名字?」
我語氣平靜,「他親口告訴我的。」
林老太醫眼神復又渾濁散漫起來,意味不明地嗤笑,「他這麼快就裝不下去了?」
接著他感嘆,「容妄,是一個可憐人。」
「算起來,他也是今上的嫡皇子。當年皇后生產時,正好老夫值守,皇后生了一對孿生子。長的是容鈺,幼的是容妄,就相差了半個時辰。真是造化弄人。」
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歷代皇室,孿生子互相傾軋的事不少,所以皇家向來視雙生子為不祥之兆,默認將幼子一出生就摔死,因為生了雙生子而失寵的妃嬪也不少。
老太醫繼續道:「皇后害怕被人知道自己生的是雙生子,央求老夫不要告訴皇上,她母族勢力強大,老夫當時妻兒還在京城,就答應了。
」
「小的那一個,本來該摔死的,但是皇后不忍心,偷偷把人交給老夫養了。因為知道殿下存在的,一個是皇后,一個是老夫,不能再多其他人了,人多了怕守不住秘密。」
39
如果容妄一直由林太醫養著,等太醫退休以後,一起搬去老家,那裡山清水秀,天高雲白,田野遼闊,民風淳樸。
如果是這樣,現在的容妄說不定是一個斯文雋秀的人。
可是他九歲那年,林老太醫舉家離開京城的時候,皇后暗中來了一趟,帶走了九歲的容妄。
她並不能放心容妄離開自己的視線,不是擔心小兒子過得不好,只是怕他身份敗露牽連自己。
也許剛生產完那會兒,皇后眼裡兩個孩子是一樣重要的,不然她也不會冒險將小兒子留下來,交給太醫撫養。
只是人心是會變的。
容鈺自小養在身邊,又是受寵的皇太子。皇后的心漸漸就偏向了養在身邊的那一個。
她甚至,開始利用年僅九歲的小兒子。
皇后把容妄送進了自己母家的一支暗衛營,知道小皇子存在的,便又多了一個暗衛頭領,不過他只知道那是太子的孿生胞弟,並不知曉容妄姓名。
把小兒子送到不能見光的暗衛營,既可以避免他被人發現,又可以讓他學會一身武藝,日後有需要的話,可以做一個替身,為大兒子擋刀。
皇后去暗衛營看過他一次,那時容妄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關在一起,臉被綁上了面具,對付一隻花豹。
其他孩子都嚇得四散奔逃,容妄戴著獠牙面具,死命扒著花豹,摳下來它一個眼珠子,然後趁機喊所有人一起把野獸殺死了。
場面很是血腥,皇后轉頭就吐了。
從此以後再也沒去看過他一面。
狠毒殘忍的人是不得旁人喜愛的,就算是親生母親,也會嫌棄。
40
後來容妄作為一個暗衛,跟在了太子容鈺身邊。容鈺並不知道他的存在,其他暗衛也不知道他的相貌和身份,只有暗衛頭領知道。
他是最出色的那一個。
也是最能折騰自己的那一個。
完成任務向來只講結果,不講其他,用的是賭命的法子,數年來,舊傷新傷無數,俊美完好的外表下,不知攢了多少內傷殘毒。
老太醫又嘆氣,「老夫好多年沒見過殿下了,方才一診脈,才發現他內里耗損得太厲害,一副破破爛爛的身子,叫人擔心,又很生氣。這樣不愛惜自己的,就見過他一個。」
我,「您一直待在老家,他九歲以後的事情,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林太醫倒也沒有隱瞞,「老夫好幾次把暗衛頭領從鬼門關拉回來,於他也算有些恩情,讓他偶爾寫信知會一下殿下的情況,也不是難事。」
默了一會,我問出了最關心的一件事,「那他……容妄,是怎麼偽裝成容鈺的?」
我一顆心提起來,等著老太醫的解答。
但他卻說:「老夫也是剛剛,才發現太子竟是殿下偽裝的,在太醫院多年,少聽少問習慣了,老夫便也沒了解內情。這,姜姑娘還得問殿下他自己。」
難怪那時老太醫語氣那麼不客氣,臨走還深深看了容妄一眼,原來是認出了故人。
也難怪宴席上皇后神情那樣憔悴,不是因為貴妃得寵,而是因為知道了容鈺的死訊,太子吐血她也漠不關心,恐怕她早一步發現了容妄身份。
我是第三個,知道他是容妄的人。
41
回到相府時恍如隔世,我腦子有點亂,正糾結要不要與父親通個氣。
老太醫倒是自在得很,吐完一個驚天大秘密後,哼著小曲兒去和我祖父道了別,在京城買了個小宅子,打算長住了
還讓我代筆,說我字更好看,給老家的妻兒寫了封信,說被一條反覆重傷的毒蛇纏住了,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回去,記得幫他喂烏龜。
我不太敢下筆,「這樣隱晦的說法……他們看得懂嗎?」
老太醫揮揮手,「那些都不是重點,看不懂就看不懂,重點是要幫老夫喂小烏龜,那養好了可是能給老夫送終的寵物。」
他說,他先幫殿下送終,小烏龜幫他送終,優秀的安排。
我頓了會,提筆照他念的寫了下去。
恰好是老太醫搬去新宅子那天,我爹告訴我一個消息。
皇上給晟王賜婚了。
說完,我爹還沒解釋清楚,就忍不住幸災樂禍笑起來,「賜的是他和張家那個女兒。」
張家有個愁嫁的女兒,肥胖貌丑,性格潑辣,快雙十年紀了,還沒找到夫家,門當戶對的看不上她,家世低的她看不上。
我爹說完撫掌大笑。
「許是皇上下旨時還沒醒酒。」
都快兩天了,泡在酒里也該醒了。
我直覺是容妄乾的。
晟王娶妻那天,京城格外熱鬧,張家也是大家族,準備的嫁妝從街頭擺到街尾,十里紅妝,萬人空巷。
房裡一個丫鬟興高采烈地提議去看看,我去了沿街一家酒樓,開窗就可以看到底下迎親的隊伍,新郎官一臉晦氣,如喪考妣。
還沒回頭,容妄慵懶悅耳的輕笑響起在耳邊。
「你看,他們是不是很般配?」
溫熱的氣息拂動我耳邊碎發。
42
轉身,白衣墨發的容妄就站在我身後,靠我極近,好像隔著空氣,將我擁入了懷抱一樣。
他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深色瞳孔泛出克制的迷離。
我退後幾步,面無表情,「你暴露了一個好不容易安插在姜府的棋子,引我出來,就是為了說這句話?」
一旁的丫鬟發覺身份暴露,震驚地跪下求饒。
容妄一陣掌風過去把人劈暈了。
視線從未從我身上挪開過,他桃花眼裡溢出幾分委屈,「淮月,我已經,兩天沒有見到你了。」
我不為所動,「我兩天前才知道你的存在,你我並未熟識到要日日相見的份上。」
他面色忽地沉了下去,須臾,復又緩和開來了,「是呀。你現在才認得我。可我從十幾歲時,就隱在容鈺身邊,替他擋刀劍。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你了,姜家的小姑娘,人前矜持得像個小大人,人後天天對著娘親和容鈺撒嬌。
「從你五歲時,到你十五歲,好多年了,我一直認得你,那時我想,姜淮月啊,你怎麼這麼討人厭?」
容妄意味不明地停頓了會兒,接著自顧自繼續。
「我以為我應當是討厭你的。所以,被錯認成容鈺後,我就退了你的婚。因為,姜家是容鈺嫡親的勢力,若我有朝一日身份暴露,難保姜家不會反噬於我。」
我,「容鈺,是你殺的嗎?」
他一滯,忽而苦笑,小聲抱怨,「你就只知道關心這個。」
43
「我不喜歡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容妄看著我,「從我剛被送進暗衛營起,我就有意識地積攢自己的勢力,遲早有一天,我要和容鈺斗一場,要麼是我殺了他,要麼是他殺了我,都可以。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出手,他就被人刺殺了。我也受了重傷,順流而下,漂到下游,被人撿了回去。情勢不明,我謊稱失憶,沒想到,後來來找容鈺的人,找了一個月,把我認成了容鈺。
「其實這一個月,我也在找他,就在他們把我認成容鈺那一天,我找到了他的屍骨。真是可笑。」
我不動聲色,指尖微顫了下。
這樣小的動作,連我自己也沒發覺,容妄卻死死盯著我的手,流露出難以克制的嫉妒和委屈,見我看過去,轉瞬間眸中激盪的情緒又消散無形。
他笑起來,發瘋的那種笑,聲音卻依舊是清越好聽的,「我把他的屍骨,埋在了岸邊一個小山包上。然後以容鈺的身份回了京城。
「我沒想過一直偽裝成他,我想要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告訴所有人我是容妄。回了京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聯繫自己的手下,將容鈺手底下的人挑選了一番,能收服的收服,不能收服的打壓。我要儘快,在身份敗露之前,站穩腳跟。
「姜家,是一個龐然大物,而且最是了解容鈺的,我想到最快與姜家割裂的辦法,就是以曲櫻為藉口,同你退婚。」
我並不意外,「所以我與她,都不過是你的棋子而已。」
容妄的笑忽然止住,深深墨眸凝著我,「那時我以為,我應當是厭惡你的。所以退婚時並未想太多,可是後來啊,我看著你站在懸崖上哭,坐在馬車上淺笑,看你彈了拿手的箜篌,艷驚四座以後把紅梅簪進自己的發間,我就想……
「我其實不是討厭你,只是討厭那時你撒嬌的對象,不是我,僅此而已。」
44
底下爆發出一陣驚呼,原來是新娘蓋頭掉了,看熱鬧的人群格外激動。
容妄的聲音,在滿街嘈雜中那樣輕,聽在耳中卻是沉的:
「我後悔了,妥協了,認命了。即使裝上一輩子容鈺,只要能靠近你,也不是太難受的事。所以那天驚馬磕破了頭,我就藉機假裝恢復了記憶。終於可以光明正大注視你。」
他垂眸,失落極了,「沒想到,這樣快就被你發現了。」
我懷疑他在故意裝可憐,步步為營的陰謀家,怎麼會這樣輕易就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外面新娘子重新戴上蓋頭,並不在意街上的人議論紛紛,反而是新郎官面色鐵青。
新郎官晟王偶一抬頭,就看到了旁邊酒樓顯眼的窗邊,臨窗站著一個白衣的男子,朝他勾起一抹諷笑。
晟王氣得要跳馬上樓來,被眾人攔住,然後新娘子一扭他耳朵,給拉走了。
容妄眼神輕蔑又陰冷,墨眸里翻滾著濃重的黑暗,一扭頭,桃花眼晶亮地向我邀功。
「你討厭他,我看得出來,先前放任他發展起來,那不過是我捧殺的手段。他和他娘都蠢得不行,我隨意一出手,就可以把他按下去。
「淮月,容鈺有多了解你,我就有多了解你。容鈺可以為你擺平所有煩心事,我也可以為你擺平所有煩心事,為你準備盛大的婚禮,準備比樓下那還要惹人艷羨的十里紅妝。
「你可不可以,就算把我當作他也好,可不可以,看看我……」
他輕輕捏住我袖口的一角,確實是小心翼翼的可憐模樣,眼底翻滾的醋意和陰鷙卻昭示著不甘。
45
我甩開他的手,認真地看著他,「我不會把任何人當作任何人的替身。」
我不曾被他的可憐模樣迷惑。
「你先前把我當棋子,算計我和我姜家,當眾退了我與容鈺的婚約,任我被京城眾人嘲笑,扶植新人搶奪我姜家的權柄,可有想過會有今天?
「太醫總有意無意提起你曾經處境多麼艱難,但那都不是我造成的。我和姜家的處境,卻是你造成的,我屢次心絞痛情緒崩潰,也是你造成的。
「你不想要姜家,卻想要姜家的嫡女。哪有這樣的事。我生在姜家,享受家族帶來的富貴榮華,自然也要承擔與家族共進退的風險。」
「容妄。」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正色道,「既然容鈺的死與你無關,我不會把你的身份透露出去,你好自為之。」
他好像早就預料到我的反應,並沒多失望,跟聽不懂我話似的,神色未變,虛虛地望著窗外:
「張家的女兒穿上嫁衣也是美的。淮月,若是你穿上嫁衣,必然是最美的那一個。」
我,「我繡過一次嫁衣,不會再繡第二次了。」
容妄眼神立時陰沉起來,妒意洶湧,我有一種被毒蛇盯上的感覺。
察覺到我的害怕,他又收斂了滿身惡意,幽幽道,「我很少去和容鈺對比,可是有時候,真的好羨慕他……淮月,我以後不會再隱瞞你,這個眼線便是我的誠意。」
眼線自有人會處理,我感覺他沒聽進去我的話,並不想再多說什麼,果斷離開。
46
連張家女兒都出嫁了,我娘又開始急起我的婚事來,再次抱了一堆畫像來讓我挑。
苦口婆心勸我,「淮月,你至少先定個親,婚事還要籌備好久呢。」
我有些猶疑,「娘,一定要嫁給什麼人,才可以嗎?」
張家女兒今天出嫁,也沒見得有多開心。
嫁人前是家裡人捧在手心的小女兒,嫁給晟王就是晟王妃張氏,連姓名都要被泯滅,貴妃、晟王、晟王府里一堆側妃姬妾,都不是好相處的,糟心事恐怕不會少。
我娘不解,「當然了,不嫁人生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也不解。
一定要嫁給什麼人,這一輩子才算完整嗎?
不過我不想與她繼續討論這事,隨便挑出來幾幅畫像,「就這些吧。」
我娘喜笑顏開地出去了,過了一段時間,正好一位族兄生日,借他的名義,請來了一堆青年才俊到相府相聚,其中幾個就是我隨手挑出來那些。
我娘塞給我一把紈扇,把我推到屏風後,交代我一定要挑一個最合眼緣的出來。
我手執紈扇,半遮了面,悄悄地往外邊看過去,人來人往,都是年輕俊俏的公子,我挑不出來哪個是最合眼緣的,感覺都差不多。
看著看著,就走了神。
快到飯點了,不知道今天廚房做的什麼菜。
天上的鱗雲真好看,是要下雨了嗎?
又是一年夏汛將至,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
「小姐,夫人讓您去幫她采一朵新開的荷花。」寶珠提醒我,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抬眼看著遠處那片荷花,旁邊一群公子哥兒在吟詩作對,我娘就是怕我一個都不想挑,找個理由要趕我經過人最多的地方,吸引那群人的注意。
我無奈,提著裙擺轉過迴廊,往那邊走去,經過拐角,被人拉進了角落裡。
47
容妄捧著一件眼熟的嫁衣,期盼地望著我,「淮月,你不想再繡嫁衣,我幫你弄好了。」
是之前被嬤嬤藏起來那一件,不知他用什麼方法討了嬤嬤歡心,把這件嫁衣翻了出來。
一展開,原先鳳凰羽翼上被沾了血的地方,繡了一瓣紅梅,正好擋住了那一點瑕疵。
彩雲般的羽翼上,綴了點點梅花瓣,比原先還精美漂亮許多。
我下意識地朝他皙白的指尖看去,上面好多血點子,被針扎出來的那種。
我難以置信,「你親手繡的?」還是現學的那種。
被戳破了,他有些羞恥,又有些忐忑,沒承認也沒否認,目光如炬,「淮月,你不必繡第二次嫁衣。包括嫁衣,包括其他人和事,我都可以搞定,你不用費心,你……」
「小姐,你在哪?」寶珠一回身看不到我,開始喊我了。
我眼神複雜地看他一眼。
容妄預感到我準備走,可憐兮兮地挽留我,「淮月。」
「小姐?」
我輕嘆,繞過他走了。
不必回頭,我也能知道身後男人的表情,必然是瞬間就冷下來,看死物一眼盯著外面那一群世家子弟。
像極了我幼時養的那一隻兔子,外表人畜無害,可時時刻刻都要我關注著,一旦我理會別人不理會它,它就會生氣地跺腳。
兔子一跺腳,打雷似的,整個姜府都得抖三抖,真是個醋罈子。
後來被容鈺送走了,因為容鈺自己也是個霸道的。
小小一個姜府,容不下兩個大醋罈子。
可我的小兔子健康活潑,軟萌可愛。
容妄多災多難,遍體鱗傷。
陰狠善妒,不擇手段。
48
我乘小舟摘了一捧荷花,回去的路上,遠處那群人痴痴地望著我。
接著有好些人向族兄打聽我地身份。
其中就有好幾個我娘特別中意的,她都做好接待媒婆上門的準備了,左等右等,沒等來一個,一打聽,才知道那些人都匆匆訂了親。
我娘奇怪,「一個兩個就算了,怎麼全都這麼趕訂了親?」
不用猜,還是容妄乾的。
我心情複雜,不過還是鬆了一口氣,到底,不用被催著趕著嫁人這麼快了。
從前我與容鈺的親事水到渠成,我從沒想過其他可能,後來我發覺,嫁娶並非都是讓人嚮往的。
我越發不理解。
如果最終只能在內宅當一個婦人,又為什麼要從小刻苦學習,飽讀詩書,讓人知道山與川的壯美,海與澤的遼闊,又把人關進宅院裡爭鬥一生,浪費才情。
冬賞寒梅,夏賞碧荷。
我與宋雙去了城外一片湖邊避暑,湖畔碧荷連天,是個賞荷的好去處,遊人如織。
宋雙乘船去了湖心摘荷花,我不太想動彈,天太熱了,就在水榭里輕搖著團扇,看她越劃越遠。
接著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曲櫻已經綰上了婦人髻,走進水榭,說想要與我道別。
我才知道,她早被東宮管事挑了個小官嫁過去了,小官外放出京,她也要跟著離開。
我不信她的說辭,「我與你並沒什麼交情,你要走就走,有什麼好同我道別的。」
49
曲櫻眼神有些空洞和麻木,我想起初見她時,她回過頭來,眼眸清澈,不諳世事的樣子,有些感慨。
她不知從哪折來一枝楊柳,放到了我面前的桌上,她說:
「姜妹妹……我比你大,就姑且占你點便宜,喊你一聲妹妹吧。我在京中沒什麼認識的人,折了一枝柳,也不知道該贈給誰,然後想到了你,巧的是,正好看見你在此地。」
「我剛來京城時,也是夏天。」曲櫻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啊。這一年我過得,像夢一樣。」
她陷入某種回憶里,「我不過山外一個小藥女,生得還算好看,許多財主家的兒子傾慕我,但從沒想到有一天我可以住進皇城。」
「那時我上山採藥,遇到了殿下。殿下說得沒錯,我見他衣著華貴,又生得格外俊美,便知道這是貴人家的公子,我的機緣來了。
「殿下說自己不記得舊事了,父親要治好他,我拉住了父親,如果他想起來舊事,那我就沒有任何機會了。
「李大人找來的時候,我才知道他竟然是尊貴的太子,全村的人都圍在我家附近,看著我上了那輛貴氣的馬車,羨慕無比,我有些得意,又有些慶幸,是我撿到了殿下。
「後來的事,你便都知道了。殿下說得沒錯,我是個愛慕榮華富貴的人,虛榮又自私。可你們生來便什麼都有,又怎麼會知道,我若是不抓緊他,便永遠也走不出那個小山村。」
她越說越激動。
我卻不為所動,「貪慕榮華富貴不是錯,虛榮自私也不是錯,追求富貴傷害了別人,又要求別人不能怪罪你,才是錯。」
其實,容妄也是個生來什麼都沒有的人。
看來她到現在依然覺得,自己沒有錯。她只是在追求幸福而已,過程中踩到了旁人,旁人也該見她身份低微可憐,理解她,包容她。
曲櫻慢慢平靜下來,「不說那些了。我明天便要離開京城,這一杯酒敬你,算是我與你們所有人道別。」
她向我舉起酒杯。
是我桌上的果酒,我自己帶來的。
50
我到底沒有喝那杯酒,因為容妄忽然出現,替我擋了那一杯酒。
「雖是果酒,但淮月再喝一杯,就該醉了。」他含笑道。
剔透的酒液滑落,滾過他殷紅的薄唇。
曲櫻愕然看著他。
我早就習慣了他隨時隨地都可能冒出來,可他這一次出場,還是讓我措手不及。
我猛地站起來,盯著他的臉色。
曲櫻諾諾,「殿下,您怎麼在這?」
容妄眼帘半掀,冷冷淡淡,「怎麼,孤不能來賞荷花?」
曲櫻被噎得答不上來,正坐立難安間,容妄臉色越來越差,忽而不知從哪取出來一副手套,施施然戴了起來,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戴上純黑的手套,也是極好看的。
然後他掐住了曲櫻的脖子,陰冷無比的語氣,「這酒,你下了媚藥?」
他是一點也沒收著力,曲櫻沒多久就面色變紫,奄奄一息。
快把人掐死了,他又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急忙把人放開,目光落在一旁瞳孔放大的我身上,有些後悔:
「淮月,我只是,我是太生氣了。
「你別怕我,我不是狠毒。她沒死,要怎麼處置她,淮月你決定吧。」他惴惴不安地看著我,藥勁上來了,臉越來越紅,一邊是惡毒又殘忍,一邊羞澀又狂熱,真是個矛盾的人。
我沒看地上快死的曲櫻,我走到容妄面前,細細打量他,心緒起伏,最終,我說:
「別裝了。你明明就猜得到裡面有毒藥。你明明可以把那杯酒倒了的。你為什麼要喝下去?」
51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曲櫻遞來的那一杯酒,我本來也沒打算喝。
我不信容妄會蠢到,猜不到裡面有東西。
他有些失望,嘟囔,「我捨身為當你擋毒藥,你就沒有一點點感動麼?」
感動什麼?
感動他作死想引起我的注意?
我不自覺帶了點氣音,「你就沒有想過,萬一她下的不是媚藥,是見血封喉的毒藥怎麼辦?」
許是我的靠近,讓他有些激動,藥勁上了頭,耳尖薄紅,桃花眼裡儘是旖旎勾纏,通身卻泛出要擇人吞噬般的暗。
「那便死啊,爛命一條,今天不死,往後也會死。」
我指尖動了動,到底沒壓住滿腔起伏的怒氣,拽住了他的衣領,動作粗暴,「真是個瘋子。」
他高我許多,遷就地俯下身來。
似乎以為我要動手打他還是怎的,興奮得開始輕顫。
我翻了個白眼,把人拽到外面,此處僻靜無人,我一腳把他踢下了湖。
我垂眸看他,「到水裡醒醒藥勁和腦子吧。」
能從汛期的沄河活下來的人,料想水性不差,淹不死他。
容妄果然輕鬆地爬到淺岸站了起來,渾身濕透,望著我,眸光晦暗不明,又笑了起來。
發瘋的那種笑。
我甩袖走人。
他真是讓人討厭。
讓我破功,把我學進了骨子裡的優雅從容激碎。
52
回了姜府,我讓人把曲櫻弄醒,蹲下身,直截了當地問她:「給你兩次機會坦白,誰給你的藥?誰支使你來給我下藥的?」
她在京中無權無勢,無親無故,想自己弄來無色無味的媚藥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曲櫻還搞不清楚狀況,「什麼藥?」
我,「你還有一次機會。」
她慢慢清醒過來,謹慎地答了一句:「是,是我給你下的藥。那又如何,你不是沒中計嗎?」
我起身,漠然吩咐,「拖下去,賣到最下等的青樓。挑個更貌美的補給那個小官。」
下人照辦,曲櫻許是沒想到我這樣乾脆利落,終於慌張起來,「別,我說,我告訴你是誰想要害你!」
我不感興趣,「把她嘴堵上。」
曲櫻被堵上嘴,連求饒都做不到,被人帶下去了。
我著人去調查她近來接觸的人,查到了晟王頭上,而且還查到,她看不上那個小官,早就和晟王搞在一起了。
看來應當是晟王許諾了她什麼,可能是成功了就留她在府里當侍妾之類的吧,她才在離京之前放手一搏。
我有被噁心到。
讓人去晟王跟前散了點消息,說是曲櫻不知為什麼流落到了青樓。
晟王果然去那看她,卻沒贖她出來,只是來警告她不要把兩人的關係亂說出去的。
接著一出門,碰上得了信來捉人的晟王妃。
晟王妃碩大的體形,光壓過去就能把晟王這個花架子壓斷幾根肋骨,她還生氣地當街暴揍了晟王一頓。
晟王是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被抬回去。
我在一旁酒樓的雅間品茶,深藏功與名。
一抬眸,看到對面臨窗的容妄,他朝我溫柔地笑。
其實晟王妃不是我引來的,我只是想讓人蹲在一旁聽聽他們談話,證實一下原先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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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妄這樣的心機狗,即使是隨意搭弓挽箭,也不會只射一個獵物,必然是一箭兩雕,三雕,四雕……
晟王被抬回去的第二天,就被一群大臣參了。
理由大致是:品行不端,丟了皇家的臉。
皇上感到丟人,撤了他掛在六部的職,讓他回去好好反思自己。
晟王一系的氣焰立馬焉了。
容妄捧著一塊玉佩,歉疚地說,「晟王留著還有用,對不起,現在還不能弄死他。
「當時林太醫遇到的土匪,確實是刺客偽裝成的,和容鈺遇刺時是同一方勢力所派。晟王,我懷疑是被那方勢力攛掇的,做了個出頭鳥,與我相爭。
「所以我放任他,想引蛇出洞,揪出他背後那一批人。
「淮月,我想起來,你那一塊玉佩碎了。我學了雕刻,你看看我為你重新雕的龍佩。」
瘦削修長的指間,放了一塊純白瑩潤的龍紋玉佩,細膩精緻,一筆一筆刻畫出來的盤龍仿若在其間遊動。
自然比不上學藝多年的大家之作,可對於一個初學的人來說,已經是極其難得的精細。
「那個玉雕大師,他不願意再刻同樣的玉佩了,我便向他學了刻玉。可能沒有原來那塊那樣精緻,不過玉料也是世間難尋的,我費了好大勁才弄來的。」
容妄想把玉佩放我手中,我連連後退,目光複雜,心緒紛亂,最終匯成一句。
「你何必呢。」
我淺淺喟嘆:
「活人,是永遠也爭不過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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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一瞬間煞白。
「我知道。」他說,「我還知道你在暗中派人找容鈺的屍骨。」
我凝神看他。
容妄苦笑,「我也知道,我不配和他爭。我只是想,你不要討厭我就好了。」
「當時埋葬得太匆忙,時間又過去太久,草木瘋長,我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了。等時機成熟,我幫你找,一寸地一寸地找。」
我想說,你不必這樣自輕自賤,可我對上他那一雙澹澹的桃花眼,又說不出話來。
罷了,免得給他一種有希望的錯覺。
我沒有收下那塊玉。
容妄固執無比,「是了,本該是一對的,還有一塊鳳佩,被我丟水裡了。我親自去給你找回來,到時候一起交給你。」
或者說,是偏執。
他從夏末找到初冬,真就是一寸一寸摸過去。每天擠出一點時間,親自去沄河,跳進河裡,一點點摸索過去,一天找一點,從上游找到下游。
他總能讓我破功。
我屢次罵他,他也沒放棄。
又是一年冬,十里梅林綻了繁花。
今年的賞梅宴輪到皇后操辦了,她中規中矩地請了各家的人來,我裹著厚厚的衣袍,踩著滿地新雪,朝宴席那走。
經過一條人少的小路時,被攔住了。
一抬頭,是許久未見的晟王,他發福了,胖了不少。
一雙眼睛盯著我的腰身,「姜姑娘真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美人,如今出落得越髮漂亮了。」
身後傳來悶聲的「嗚嗚嗚」。
我一回頭,才發現寶珠被一個侍衛控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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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眼看他,越發覺得晟王肥膩如豬。
晟王,「姜姑娘,天寒地凍,本王帶你去一個溫暖的地方。」
他伸過手來,想碰我。
一枝梅花被扔了過來,疾行如刀刃,剎那間將他的手從腕間切斷。
晟王看到自己的斷手掉在地上,才反應過來疼,爆出殺豬般的尖叫。
容妄從梅間踱步出來,精緻的容顏被狐裘襯托,如謫仙一般,只是眉梢眼角,帶了水汽,披了霜雪,清清冷冷。
晟王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接著怨毒無比,「老三,你竟如此狠毒。」
容妄輕蔑含笑,「是呀。你能拿我如何?」
晟王嚷嚷著要告訴父皇,可疼得滿地打滾走不了路,讓侍衛去喊人了,向容妄放狠話,「你有膽就別走!」
容妄一點也沒把他放在心上,加快了步子走到我面前,「淮月……」
晟王又爆出一陣痛呼,蓋過了容妄的聲音。
容妄俊眉微皺,扭頭緩步走到他跟前,低頭看著地上滾來滾去的晟王,「真是廢物,這點疼就受不住了。」
他抬腳,踩在了晟王斷手的傷口上。
晟王疼得快暈過去,反而痛呼不出聲了,虛弱地哀鳴,看著面前俊美如神的男人,猶如見了惡鬼,一向蠢笨的人,竟也精光一閃,福至心靈。
「你不是太子容鈺!
接著他越來越肯定,「你不是容鈺,是不是?容鈺怎麼可能這麼殘忍?」
容妄微眯了眼,瞬息之間做出決定,袖間閃過一道寒芒,似是想就地把人滅口。
「怎麼回事?」皇上的聲音,打斷了他接下來的動作。
原來皇上就在不遠處和一個新得寵的妃子賞梅,聞訊不用多久就過來了。
晟王見了救命稻草一樣,連滾帶爬地跑過去,跌倒在皇上面前:
「父皇!他不是太子!他不是容鈺!他要殺兒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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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
皇上來時還沒當回事,待看到滿地的血,還有晟王的斷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面色肅了起來。
晟王添油加醋把事情描述了一遍,咬死了太子不是太子,太子被惡鬼附身了。
皇上轉頭,鷹隼一般尖銳的目光,盯著容妄,「他說的可是真的?」
我不自覺地捏緊了袖角。
皇上一向偏疼容鈺,如果知道真相,容妄的下場恐怕好不到哪去。
容妄自己也知道,不過事到如今,已經起了猜疑,也瞞不下去了,他諷笑。
「確實是我,斷了他一隻手。」
「朕不是問的這個。」
容妄默了一會兒。
氣氛有些壓抑沉重,讓人忽然發覺四處沒了風,花瓣也不再簌簌吹落。
他輕笑,「也是真的。」
接著他把事情的原委三言兩語講了出來,包括他的身世,和後來機緣巧合的偽裝,平靜又利落,仿佛早就預想過無數次坦白的場面。
他說完,晟王震驚地看著他,連手上的疼都忘了,其他人也差不多。
皇上不辨喜怒,「所以,你其實是朕的老四?」
容妄沒否認。
接著,皇上拔劍把身後的新妃一劍刺死。
在所有人出乎意料的目光之中,連容妄都難得露出了幾分意外的神色,皇上道,「老三已死,老四便是太子。晟王,此事不可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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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皇上還是那個皇上,從前只有一個容鈺,外人便以為,他眼裡只有容鈺是兒子,其他都是臣子。
現在看來,皇上眼裡應該是:只有嫡子是子,其他都是臣。
晟王瞪大了眼睛,「父皇,您就這麼算了?兒臣一隻手都沒了。」
皇上斥他,「你自己不手賤老四都懶得砍你。」
然後把還滴著血的劍扔到他面前,「你帶來的人,自己滅口。」
侍衛意識到自己遭了無妄之災,連聲求饒,晟王臉色泛青,不得不親手結果了跟了自己好幾年的侍衛。
見皇上看過來,我連忙擋在寶珠身前,「她自幼跟在臣女身邊,臣女保證她不會多嘴。」
而容妄則不動聲色擋在我身前,唇間溢出幾聲輕咳。
皇上面色和緩下來,「淮月,不用怕,伯父相信你。」
所幸,皇上也偏寵我。
晟王咬牙切齒地看著容妄,又不甘心地看了我幾眼。
皇上正準備走人。
容妄,「等等。」
「聽聞晟王妃有了身孕,恭喜皇兄了。」容妄墨眸幽幽注視著晟王,我感覺晟王寒毛都快豎起來了。
他冰涼的手,遮住我的眼睛,低沉的聲音,隨著袖箭出竅的細響鑽入我耳中,「那皇兄這兒,便也沒用了。」
接著便是晟王再度響起的殺豬一般的聲音。
我不是見不得血腥髒污的人,直接扒開他的手看過去,晟王捂著胯部又開始滿地打滾。
我驚了。
當著皇上面,把他另一個兒子閹了,即使再得寵,也難以收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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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頭百轉千回,我瞬間明白了,這是在試探皇上的底線,試探皇上對這個新出現的兒子的縱容程度。
若是在底線之上,那就沒事;若是在底線之下,那就被問罪。
我想起曾經老太醫說的,他完成任務一向只重結果,慣會以命賭命。
真是瘋子。瘋子!
皇上也驚了,上下打量自己這個便宜兒子,沒生氣,竟然大笑起來,「好!好!夠狠,是朕的種,像朕!」
最後也沒怪罪他,提著晟王走了。
賭贏了。
此處又恢復安靜。
容妄沒什麼高興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是冷淡隨意的,看向我時,卻添了鄭重,在袖裡掏東西,溫聲,「淮月……」
「皇后來了,小姐。」寶珠提醒。
我正想上前和皇后請安,容妄卻一把將我塞進旁邊一叢茂盛的梅花間,擋住了我的身形,寶珠見狀也跟著躲起來。
皇后是一個人來的。
上來就是劈頭蓋臉地質問:「容妄,你在這磨蹭什麼?不幫本宮接待大臣,跑到這賞花,你倒是有閒情逸緻。」
難怪她一個人來的,不能被旁人聽到她對容妄的質問。
容妄沒什麼表情,「兒臣馬上過去。」
皇后仍是不滿意,「本宮的貓兒病了,你也沒個表示。若是阿鈺在,他肯定會找人來醫治它,安慰本宮。」
沒等容妄回答,她又自顧自道:「也是。畢竟你這樣殘忍狠辣的人,幾歲時就能去摳豹子的眼珠子,帶人將它分屍。本就是沒有喜愛生靈的善心的。」
那一瞬間。
風過梅稍,雪落枝頭,冰面凝結,萬物寂寂之下暗流洶湧。
容妄桃花眼裡沒有一點兒光,複雜的眸色,似有委屈、有怨憤、有嘲諷……各種不為人知的黯淡心思涌動。
最終,他只是斂了眉目,依舊沒什麼表情地,輕輕拭去嘴角不知什麼時候又咳出的血跡,漠然答了一句:
「好,兒臣去為它尋獸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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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皺眉,「你真是一點也不像他。
「你這樣,遲早要被你父皇發現。你父皇最是疼愛阿鈺,他要是知道你是假的,本宮也要被你牽連。」
「他已經發現了。」容妄淡聲。
「什麼?什麼時候?」皇后立馬慌張起來。
「剛剛。你來之前。」
皇后眼睛瞪大了,「皇上什麼反應?」
容妄淡淡道,「沒什麼反應。我斷了晟王一隻手,還閹了他。父皇沒什麼反應。」
他抬眸,眼裡儘是諷刺。
皇后這才注意到四周滿地都是血,難以置信,「就算你父皇沒什麼反應,你傷了晟王,貴妃也會來找本宮麻煩的。」
越想越生氣,皇后忽然哭了起來,揚手給了面前的小兒子一巴掌,哭喊:「當初死的為什麼不是你?」
容妄本就蒼白的臉,挨了狠狠的一巴掌,泛了幾分薄紅,加上又溢出嘴角的血跡,看著既狼狽,又哀艷。
他滿眼複雜地看著皇后離去。
雪落無聲,梅枝暗放。
我躑躅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出去,容妄看起來,好像需要一個人安靜地待一會兒。
沒等我糾結完,他自己斂盡了所有情緒,繞過繁花似錦的寒梅,來到我身邊,終於沒有人打斷他。
他從袖間,摸出來一塊玉佩。
白色的玉,內里透著幾分紫,精細的刀功,正是那一塊鳳佩。
我這才注意到,他華貴的狐裘裡面,衣袍是濕的,被體溫捂著,不至於凍住,袖間還偶爾滴著水。
墨發眉眼間,滿是霜雪。
原來他終於找到了鳳佩,衣服都還不及換,匆匆趕來,想把玉佩給我。
容妄,「淮月,我找到它了。」
他想把鳳佩放到我手中,不知不小心觸到了哪裡,一塊完整的玉,忽然碎開。
他僵住。
瘦削修長的指尖,碎玉顆顆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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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措地抓起凌亂雪地里的碎玉,無意識間,妄圖將它們拼起來,拼了半天,一動,又碎開落了滿地。
他忽然頓住了。
過了好久,他拽住我一角裙擺,似是在崩潰邊緣的那種壓抑聲音,「淮月,對不起。」
我扯開他手中的裙角,試圖將他往上拉,「起來。」
沒拉動,他太沉了,而且他忽然痛苦地弓身咳了起來,吐出一口又一口血,過了好久,才緩過來,坐在雪地里,僵硬地擦去嘴角的血跡。
白衣染了血,墨發鋪散開來。
他凝望我,「淮月,你等我幾天,我為你重新雕一塊。我可以學的。我學什麼都很快……」
想起什麼 忽然垂了眸,平靜地自語:
「是了,我學什麼都很快,唯獨在學會愛與承認愛這件事上,愚鈍了些,晚了一步,便萬劫不復。」
平靜的模樣,不曾像往常那樣露出格外可憐脆弱的神色。
可卻難得地,讓我感到一陣揪心。
我忽然想起那天相府的門被人敲開,他站在門外,月白衣袂,長身玉立。
他站在那,他就站在陽光里,可陽光灑在他身周,暖不透一身的清寒孤淒。
想起他在東宮,也是這般的平靜,滿地的白紙寫著一個「鈺」字,只有那一張用他自己的血染成的「妄」字,在離他不遠處,像與他一同被拋棄,像隔出了一方空間。
與世隔絕,風雨淒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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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王反了。
狗急跳牆,聯合安王一起逼宮。
看來安王就是那個一直暗中密謀造反的人,派人刺殺容鈺和太醫,不過他看起來不太想參與的樣子,可能是因為時機還沒成熟,就被晟王逼著一起出場了吧。
安王是異姓王,當過將軍,手底下還有兵權,帶人圍了皇宮,幾個重要的大臣家也被圍了起來,姜府也在內。
我爹正心焦著,晟王妃來了姜府。
她說,她在京城外買了個莊子,請我過去和她一起去遊玩幾個月。
我疑惑地看她。
晟王妃把我拉到無人的角落裡,「我欠太子一個人情,答應他要護好你。京城快亂了,我帶你出去避一避。」
我仍是疑惑。
晟王妃大大咧咧,「我不耐煩被家裡催婚,太子說有個人可以介紹給我,有錢、有權、沒兒子,死得早。於是我就欠下了他一個人情。」
「……」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她。
「我叫張嬌嬌。」她答。
「姜淮月。」我說。
張嬌嬌不僅帶上了我,還帶上了我爹,我娘,我祖父,我七大姑八大姨,門口的士兵想攔她,她拍西瓜一樣拍拍自己有點顯懷的肚皮,把肚子往前拱:
「晟王唯一的兒子,張大將軍唯一的外孫,你攔一下試試?你再攔我撲你刀尖上去。」
這下沒人敢攔著了,只得一路跟著,不讓我們離開視線。
門口備了好幾輛馬車,上了車,我看到,裡面靜靜躺著一塊小小的平安符。
是幾千階石梯之上那個寺廟裡求來的。
寫著我的字——從曦。
曦,意為太陽。
日月星辰,輝光耀我。世間陰霾,皆不可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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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王正在努力逼宮造反的時候,他的王妃為了還對頭的人情,接走了姜府的重要人物,一起去了城外一個莊子避禍。
我不知道晟王心裡怎麼想,但安王明顯不放心,派人在莊子外面徘徊值守。
這些都影響不到她,張嬌嬌一頓能吃三碗飯,這還不夠,天天帶著我烤肉吃魚,挖紅薯挖冬筍。
莊子雪景極其漂亮,紛紛揚揚的大雪,掩蓋了不少權力傾軋帶來的焦慮,頗有一種超脫世外的閒情。
我望著雪景發獃。
張嬌嬌拍著我的肩膀,「要是晟王走了狗屎運沒死成,真成事了,那我就是皇后,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你不用擔心。
「不過他那種蠢貨,估計成事比較困難。」
我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若是晟王落敗,你身懷他的遺腹子,你不擔心嗎?」
張嬌嬌咬一口烤山雞,「太子答應了我,就算他老子死了,我肚子裡這個也不會被牽連。作為我保護你的條件之一。」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不過容妄眼裡,應當是:吹又生又如何?草終究是草,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張嬌嬌問我:「淮月,如果你能選,你最喜歡什麼樣的生活?」
什麼樣的生活?
當了十多年的世家貴女,我從來沒有選擇,也沒去想過這樣的問題。
炭火帶著肉香撲鼻,亭外田野里的紅苕悄悄冒了頭。
我說,「最喜歡閒雲野鶴的生活吧。去看山與川的壯美,海與澤的遼闊。」
不必說什麼話,行什麼事,都要思慮重重。不必在一個宅院裡過一輩子,目之所見是數十年不變的景色。不必擔心丈夫會變心,新人笑舊人哭。
張嬌嬌打了個飽嗝兒。
「我年少時,也想過這樣的,我想去邊關,看黃沙漫天,淋漓盡致地活一場,回不來也沒所謂。」
她撫了撫自己的肚子,「去不了啦,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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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還是晟王落敗,他被流矢一箭穿心,當場斃命,混亂中,皇帝也死了。
容妄提著被五花大綁的安王,扔到我腳邊,「淮月,你說怎麼處置他就怎麼處置他。」
看著這個害死容鈺的元兇,我垂眸,「綁上石頭,沉河吧。」
回了京城,百廢待興。
老太醫閒得沒事,天天來串門,說想他的小烏龜了,開春了還要撒種子種地,不知道趕不趕得上。
我爹被他口中的春耕蠱惑到了,念叨著「一朝天子一朝臣」,準備寫辭呈,告老還鄉。
容妄忙得腳不沾地,沒時間搭理這幫老頭的無病呻吟,他登基了,身為新君,有很多事情要解決。
我爹的辭呈送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引起了容妄的注意,「姜丞相,一定要走嗎?」
我爹避重就輕,「是哈,想回老家種田了。」
其實我爹是擔心被新帝找麻煩,畢竟他沒想到先帝死得那麼突然,新上位的又是前女婿。他感到不太安全,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容妄到現在都沒有公布自己的身份,我爹不知內情。
他把我爹的辭呈壓了下來,差人將我請到了皇宮。
進了殿,斜陽從窗台灑進桌案,堆積如山的奏摺,硯台未乾的墨,被風安靜吹起的紗簾,紛紛映入眼帘。
沒有人。
正準備走人,冷不防身後一道冰涼的氣息圍上來,被人抱了個滿懷。
容妄,「姜淮月,朕現在貴為一朝帝王,富有四海,想要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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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個大殿了嗎?朕想把你關在這兒,用金鍊子鎖著,每天只能見到朕一個人,誰也不能分走你的目光。
「朕不允許別人進殿來,朕吃飯睡覺看奏摺,全都要在你身邊。
「以後你要給朕生一個皇子,一個就好了,繼承皇位,他不用你教導,沒有誰值得你費心。你只需要每天注視我就好了。」
他緊緊抱住我,懷抱是冰冷的,好像要將我揉進骨血里。
可我輕輕一扒拉,就把他扒拉開了。
容妄很順從地退開幾步,目光卻不捨得從我身上挪開半分,說著說著,桃花眼裡竟然流出了眼淚。
第一次見他哭。
我有些無措。
明明是他在說過分的話,他自己卻哭了。
到了嘴邊的一句「可你我之間,永遠隔著一個容鈺」,到底沒說出口。
容妄即使流著眼淚,眸中依舊是偏執,病態,無可救藥的黑暗,幽邃之中,恍如遮了一層泠泠暗河水。
他說:「可我不能這麼做。」
他頹然垂眸,墨發也跟著垂落,「張嬌嬌問你最喜歡什麼樣的生活,是我授意的。
「這段時間,我一直不敢見你,我怕我一個忍不住,真的將你關起來。可是關起來,你就不是你了,你肯定會恨死我。
「我怎麼能再給你一次,討厭我的機會。」
容妄想像往常那樣輕笑,可是勾起的唇角儘是苦澀,「姜淮月,我快死了,你也知道的。」
我心又是一揪。
「父皇臨走前,寫了詔書,立容鈺為帝。你看,他看起來不偏不倚,其實還是不願意在世人面前承認我的身份,我只能頂著容鈺的名頭存在。他說,怕母后被人詬病。
「他說,母后年少時,也曾是明媚善良的小姑娘,是深宮裡這麼多年的壓抑,讓她心性變了,讓我別怪她。
「我不在意世人知不知道我姓名了,我當時想啊,若是我強行將你留在身邊,你也不快樂,你會和母后一樣不快樂。
「喜歡一個人,怎麼能捨得讓她不快樂呢?」
他目光痴迷凝地望我,大著膽子,拽住了我的手,一直一直拽著,「姜淮月,我好喜歡你。每當我以為最喜歡你,喜歡到快要溢出來的時候,第二天還能更心動……」
「這是你爹的請辭奏摺,批准了。你走吧。」他把一本奏摺塞到我手中。
他輕輕地把我推出門,柔聲道:「往前走,走了,就別回頭。趁我後悔之前走掉。」
殿門合上。
我捏著奏摺在原地站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