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完整章節

2025-01-15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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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要娶我,予我鳳冠霞帔,不曾想到頭來卻食了言。

他跌落懸崖,失了憶,被一個姑娘所救。

他在殿前跪了三天,誓要同我退婚,娶那個姑娘為妻。

皇帝頭疼不已,召我過去問我的意見。

我盈盈跪伏,努力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如太子殿下所願。」

1

我與太子婚期將近,每天被嬤嬤按在閨房繡嫁衣,連看一眼天上一掠而過的麻雀,都要被叨叨半天。

「小姐,這天上的雀兒有什麼好看的,您手裡這鳳鳥兒才是最金貴的。」

我手裡,嫁衣上繡了一半的鳳凰羽翼華美,傲氣又靈動,繡了大半年,總算快完工了。

精緻又完美的嫁衣,正如我這個人。

我是姜家嫡女,父親在朝為相,祖父是曾經的太傅,家世顯貴,而我,姜淮月,自然也是京城眾多大家閨秀之首。

相應地,家中對我的教養也極為嚴格,琴棋書畫,樣樣皆需精通。

父親還特意請來宮裡的嬤嬤教導我,嬤嬤真的好嚴格,等我當了太子妃,她就管不著我了,我要在東宮養一窩麻雀。

不過想到太子殿下,我又覺得,天天被按著繡嫁衣也不算什麼辛苦的事了。

太子容鈺,與我自幼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他是光風霽月,君子端方的謫仙人物。

身為皇上唯一的嫡子,容鈺早早就被立為太子,按著儲君的標準培養長大,禮、樂、射、御、書數,無一不精,神清骨秀,仁德寬讓,備受朝臣百姓愛戴。

他是完美無缺的太子,我是完美無缺的未來太子妃,我們的婚約傳遍大江南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沒有人能料到,這樣一樁郎才女貌的婚事,有朝一日,也會被攪黃。

我終於繡完嫁衣那一天,嬤嬤慌張地跑進來,說太子外出京城治水時,遇刺掉下了懸崖,已經失蹤一天了。

我手一抖,針扎指尖,不小心滴了一滴血在鳳凰的羽翼上。

2

情況危急,我自然沒心思在意這一滴血跡,匆忙出門找父親了解情況。

父親安慰我,說懸崖不高,皇上已經派人去找了。

那幾天,我幾乎沒睡一個好覺,從早到晚誦經祈福,希望太子平安無事。

許是絮絮叨叨吵到了菩薩的耳朵,一個月後太子才尋回來,聽聞受了重傷,還沒好全。

我欣喜萬分,顧不得像往常那樣換上精緻的衣裳首飾,從佛堂里出來,一身素衣便進了宮。

東宮我是常客,我甚至有皇宮宮門和東宮出入的令牌,所以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太子殿前,卻意外地被攔住了。

東宮的侍衛長李河攔住我,為難地說:「姜姑娘,裡面血腥味重,您還是別進去了。」

他是個老實憨厚的人,說完自己忸怩了起來,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

我察覺到他態度有點不對勁,款款一福身,「李大人,我是太子未來的妻,他受了傷,我自然更要進去看他,我不怕血腥味,請您放我進去。」

李河實在扯不出什麼理由繼續攔我,一臉古怪地讓開了。

我面上穩重,心中焦急,一推門進去,卻看到一個嬌俏的姑娘正端著藥碗,手中拿著湯匙,正一勺一勺地喂太子喝藥。

我頓住了。

女子背對著我,沒第一時間察覺我的存在,太子卻看到了我,抬眸望著我,滿眼陌生和戒備。

「你是何人?擅闖東宮?」

他為什麼要這樣問我?他不記得我了嗎?

我隱約有些心慌,依然保持著世家小姐的優雅儀態,柔聲道,「太子哥哥,我是你的未婚妻,姜家嫡女,姜淮月。」

他卻瞬間白了臉,沒繼續看我,急忙對著那個姑娘解釋,「阿櫻,我不知道她,我不喜歡她,你別誤會。」

3

他問我是何人,他喊她阿櫻。

親疏立見。

一旁那個姑娘也看向我,我終於看清她的樣貌,杏眼櫻唇,眉眼乾凈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童,雖不及我貌美,卻也別有一番俏麗佳人的意味。

看到我,她眼神有些黯然,低聲喃喃,「原來你竟有一個未婚妻,」接著她無措地說,「我,要不我先出去吧?」

她把剩一半的藥碗放到我手裡,想走,卻被太子拉住了。

太子從我手中拿過碗,悶頭一口氣喝了剩下的藥,全然沒有方才一勺一勺喝的耐心,對著那個姑娘安撫性地溫柔一笑,轉向我時卻面上沒了表情。

他生性溫和知禮,說著絕情的話,也是緩聲溫文地:

「姜姑娘,孤跌落山崖,失了記憶,是阿櫻救了孤。孤與阿櫻兩情相悅,她是孤唯一認定的未來妻子。」

他一字一頓。

「與你的婚約,孤才知曉。過往種種,孤已經忘記,這個婚約,便也不作數了吧。」

他失憶了?

他不記得我了,怎麼會這樣。

我蒼白著臉告了退,略微踉蹌了一下,不著痕跡地穩住了步子,出了殿門,我找到李河問話,「太子是怎麼回事?」

李河是去搜尋太子的人之一,我想要知道找到太子的全部經過。

李河見我肅著一張臉,不敢隱瞞,如實交代了當時的場景。太子掉下山崖,被山下的河衝到了下游,那裡有一戶民間大夫,其小女兒二八年華,進山採藥,發現了重傷的太子,拖回去救醒了過來。

那個姑娘,因在三月櫻花盛開時生的,故喚作曲櫻。

太子失憶了,曲櫻又對他有救命之恩,順理成章就喜歡上了那姑娘。

他們找到太子時,太子堅持要把那個姑娘一起帶回來,還非要那個姑娘親手喂藥。

我的心一點點冷下去。

4

我恍恍惚惚地回了姜府,沒過幾天,太子帶回一民女的消息傳了開來,又過幾天,太子跪在皇上殿前,請求皇上取消同我的婚約。

太子喜歡上小醫女,要與姜家嫡女解除婚約的消息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姜家其他女兒都不敢出門,怕一轉身就被別人偷偷笑話。

我悶在閨房裡,連院子都沒踏出去一步。

母親端著一碗紅豆蓮子羹走進來,愁得不行,「淮月,你最近都沒怎麼吃飯,先吃些東西吧?」

我搖頭,「娘,我沒胃口。」

頓了一會,終究忍不住詢問:「太子還在皇上殿前跪著嗎?」

都快三天了,今天又飄了雨,他身上傷還沒好全,怎麼受得住?

母親顧左右而言他,我便知道,太子還在堅持跪著,逼迫皇上妥協。

接過羹湯,麻木地嘗了一口,甜的,甜得恰到好處,我的心卻很酸,鼻頭也酸。

食不知味地灌了一碗羹湯,讓娘親放了些心,我放下碗,下定決心道,「娘,我要進宮一趟。」

我娘沒攔得住我。

到了殿前,遠遠看到太子在雨中跪著,脊背挺直,長袍被打濕,不再飄逸如流雲山嵐。

我接過侍女手中的傘,走過去替他撐傘。

難得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依舊是高鼻深目,俊美無雙,卻讓我感到陌生極了。

他的臉色可真白,都這樣虛弱了,還沒放棄。

那股子心酸勁又上來了。

他瞥見我,沒看我,依舊是目視前方,清清冷冷的語氣,「姜姑娘,不必為孤打傘。」

我沒動,他就往邊上挪了些,挪進了雨里。

這般避之不及,讓我有些難堪。

他以前,可是淺笑盈盈,說只娶我一人,一生一世,只我一個人的。

如今卻在殿前跪了那麼久,為了拋棄我,娶另一個姑娘。

5

我用盡全力忽視心頭的酸澀,小心又期冀地詢問他,「我退一步,讓她當側妃,你別跪了,行麼?」

以曲櫻的家世,能當太子側妃已經是高攀。

他眉眼無情,不容置喙,「她是孤喜歡的姑娘,不能做妾。孤喜歡誰,必定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

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姜淮月啊,真是可笑又可悲。

我仰著頭看天上的雨絲,烏雲遮罩,看了許久,等心情終於平復下來,皇上跟前近侍召我進去,我進了殿中。

皇上好像早就料到我會來,長了皺紋的臉上,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惱火,當著我的面數落了一通太子,說他向來識大體,如今卻被一個民女迷住了心智。

最後,詢問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

若我堅持嫁給太子,只怕也不得他待見吧?何苦呢?

若我同意退婚,也會成為一樁笑柄,日後也不可能再找到門當戶對的如意郎君。

曾經的他一見我眉頭微皺,就會幫我擺平所有不順心的人和事。

眼下他卻讓我進退兩難。

現在的太子,他不愛我,我此刻終於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

我向皇上行了個大禮,盈盈跪伏,鄭重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如太子殿下所願。」

我努力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我是姜家嫡女,無論何時,我都該是儀態萬方的。

眼淚,是失禮、是懦弱、是小家子氣。

6

皇上下了口諭,我與太子婚約取消,但也僅此而已,他沒答應讓那個女子當太子妃。

說到底,曲櫻無論是家世樣貌,還是才情德行,都擔不起那個位置,她連侍妾都當不上。

嬤嬤照常叨叨:「小姐,您別傷心,太子殿下只是一時被狐狸精迷了心。聽說太醫院的院首已經給他雲遊在外的師父去了信,請他師父回來給太子看病,老太醫出馬,太子的失憶症,馬上就能治好。」

「小姐,沒有誰比您更適合當太子妃了,太子妃可是未來皇后,不是過家家喜歡就能立,太子過了這陣子衝動,肯定會回心轉意的。您放心,那小賤蹄子以後撐死了也就是個妃。

「小姐,哎哎小姐這嫁衣可不能剪,這是您繡了快一年才繡好的!」

嬤嬤搶過我手裡的嫁衣,放到背後不給我碰。

我拿著剪刀,「這嫁衣是太子妃的規制,我用不著了,留著做什麼?」

嬤嬤並不聽我的,寶貝似的把嫁衣收了起來,她還對我的婚事抱有希望。

其實不僅是她,我的父母親族,還有皇宮裡的皇上皇后,都還抱有希望,覺得他可以回心轉意。

畢竟容鈺與我這麼多年的情誼,說沒就沒,讓人怎麼能忽然接受。

可是,他們沒有想過,即使容鈺回心轉意。

可我不會。

我放下剪刀,微抬了手,像是要捂著心口的樣子,心一抽一抽地疼,腦子卻清醒又堅定。

我與容鈺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即使有一天他真的恢復了記憶,也回不去了,隔閡已經產生,就無法消弭。

我從小就被要求盡善盡美,我不會喜愛不再完美的人或事物。

譬如那件鳳凰羽翼沾了血、髒了的嫁衣。

譬如太子其人。

7

沒過幾天,李河帶著一隊人來了相府,搬著一堆箱子,見到我,漲紅了臉,很是尷尬。

「姜姑娘,太子說既然一別兩寬,東宮就不該留著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了,免得曲姑娘看了不開心。」

自我訂親起,母親就叮囑我要時常做些衣裳香囊,送到東宮和中宮,表現姜家嫡女的賢惠,這麼些年了,陸陸續續送進宮的東西,也不算少。

看著那一個個箱子,有些刺眼,我苦笑,「太子殿下倒是想得周全。」

李河撓著頭,不知如何作答。

我看著那些東西,忽然想起來好多舊事。

我滿一歲時,抓周禮上,放著滿桌琳琅滿目的寶物沒選,磕磕碰碰,踹掉了不少寶貝,從這一頭,爬到了那一頭,然後一把抱住六歲時的容鈺。

滿座的長輩高朋都被逗樂,開玩笑說我好會挑,挑了普天之下最貴重的抓周禮物。

從那時起,我就與容鈺就牽絆至深,他實在是占據了我前半輩子太多回憶。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黯淡,李河遲疑地喚醒我,「……姜姑娘?」

我回神,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掠過那些舊物,良久,我說:「既然是一別兩寬,就該太子親自前來,才顯得鄭重。你回去吧。」

我轉身,進了姜府,沒給李河喊住我的機會。

貼身丫鬟寶珠氣憤不已,「小姐,你幹嘛讓他們抬回去,咱就是賣給別人,就是散給乞丐也不給他們啊!」

我搖頭,「那些東西,大多有御用的標誌,平民是不能用的。」

又過了幾日,姜府的門再一次被人敲開,太子眉眼清冷,身後李河帶著一隊人又把那一堆箱子抬了過來。

他看著我,沒什麼表情,「孤親自來了,你可滿意?」

8

太子站在門外,長身玉立,陽光灑在他月白的衣袂間,暖不透一身清寒。

我一斂衽,柔聲,「見過太子殿下。」

然後依舊沒放李河進門,眸光往後瞥了一眼,寶珠捧著一個冊子匆匆趕來。

我望著太子,「姜府也有眾多東宮送來的舊物,我已經著人連夜整理好了,殿下可一併帶回去。」

隨著我的話音落下,身後的大門緩緩敞開,顯出裡邊一片大小箱匣,在李河一眾人等驚呆的目光中,我接過寶珠手中的帳冊遞給了太子。

太子終於認真看了我一眼,卻沒接,「孤不需要這些東西,你自行處理好了。」

我也不勉強,轉手把冊子又給了寶珠捧著,淡淡道,「臣女,其實也不需要殿下歸還的這些舊物,不如找個地方,全丟了吧。」

然後在李河等人更加驚呆的目光中,我溫婉淺笑,「丟到沄河,殿下以為如何?」

太子目光微動,許是不知道我想做什麼,沒有反駁。

相府的馬車緩緩駛來,我向太子道,「委屈殿下暫時與我同乘一車了。」

他沒說什麼,上了馬車,眸光落在車窗外。

我在離他最遠的另一邊坐著,也掀了車簾看車外街道,馬車駛過鬧市,緩緩朝前。

有人認出了相府的馬車,越來越多人異樣的眼光看過來,暗地裡指指點點。

「看,那是姜家的馬車!」

「姜家?」

「就是被厭棄的那個原來的太子妃家。」

零零碎碎的聲音傳來,我放下車簾,目光安靜地落在裙擺上。

太子也聽到了那些言傳,回眸望著我,歉意地道,「孤不知道他們這樣謠傳,改天孤派人……」

我抬眸看他,「無事。」

一路無話。

到了地方,我下了馬車,視野豁然開朗。

高崖壁立,草木叢生。

往下一看,沄水泱泱,浪濤翻滾。

這裡,是沄河上游,懸崖之上,當初容鈺遇刺落水的地點。

9

山崖上風很大。

長風浩蕩,捲起我與他的衣袂,獵獵翻飛。

我凝視著太子的眼睛。

到這時候,我才發覺容鈺生著一雙桃花眼,只是天生多情的眸子,放在他身上,墨眸深處儘是無情。

從前他看我時有情,看別人時無情,如今他看別人有情,看我時無情,溫和的神色之下,儘是冷漠疏離。我與曲櫻之外的芸芸眾生並無不同。

我捂著絞痛的心口,垂眸盯著地面,再度抬起頭時,一滴晶瑩的淚珠滾過臉頰,安安靜靜地滑落,留下幾絲癢意。

我苦笑,「殿下,我從來教養嚴格,幼時在眾人面前哭過一次,被罰抄了好幾天書,還挨了手板。那時你心疼我,還給我講了好多笑話,逗我開心。

「越長大,我越會掩飾情緒,只有在你面前,嬉笑怒罵,喜怒哀樂,都不用掩藏。」

太子臨風而立,眼裡不曾有半分心疼,只是有些不自在地道:「都過去了,何必再提。」

我眼淚越滾越多,宛如斷了線的珠簾,散了開來,淚濕衣襟,聲音也不自覺帶了哽咽,「殿下,你真的,不怕有朝一日想起來過往,會後悔嗎?」

他,「鈺,從未後悔過。」

我掩著面,哭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倒是極有耐心。他向來是這樣,行事不疾不徐,漫不經心,骨子裡是冷漠無情。

哭了一場,我慢慢收住淚,不知從哪拿出來一把剪子,正是當日想要剪嫁衣,被嬤嬤擋住的那一把。

10

我斂了神情,「抱歉,讓殿下久等了。臣女日後,會盡力控制住情緒的。」

我與容鈺相識太久,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並非鐵石心腸之人,做不到說放下就放下。不過,每心痛一次,我就能放下一點,痛得越深,才越清醒。

早晚有一天,我可以釋然面對他。

我讓人打開箱子,拿起一塊平安符,「這是臣女在殿下外出治水前,爬了幾千階石梯,去廟裡為殿下求來的平安符。」

太子看著我。

我隨手把平安符往山崖下一拋,「沒用了,丟了吧,誰撿到,就算是誰的平安喜樂。」

太子眸間掠過驚詫。

繼續拿起一塊金絲手帕,我,「這是殿下秋獵時,拔得頭籌,非要臣女為您擦汗,還把臣女的帕子昧下了。」

我剪掉了手帕上繡的一簇標誌身份的姜花,鬆了手,任山風吹過,把輕薄的絲帕吹向天空,打了個旋兒,又往下飄落,墜到了濤濤江水裡。

「好歹是金絲繡的,順流而下,給山外的村民撿到,還可以賣幾個銀錢,買些肉改善伙食。」

我從箱子裡翻出來一沓紙,看清上面的字,笑了,「我幼時學字,學的第一個字,便是『鈺』字,是殿下你親手教我的。這麼多年了,這些廢紙你還留著呢。」

我把一沓紙撕成碎片,隨手一撒,雪白的紙屑紛紛揚揚,隨風而去。

……

一箱沒用的,被寶珠挑出來的,典當不了又送不出去的舊物,我一樣一樣,全都扔下了山崖。

最後,我拈起一縷頭髮,覺得有些多了,心疼自己的頭髮,又放下了一些,拿著剪刀剪了下來。

許是我今天出人意料的舉動太多,又許是一件又一件舊物帶出來的往事,讓他有了幾分動容,太子看著我,神色複雜。

我與他對視,「殿下,是您說的,從不後悔。日後,你若是後悔了,也別來找我。」

「孤不會。」他答。

我淺笑,笑著笑著又沒了心情,面無表情地放開手,那一縷青絲,飄來飄去,落進了江水裡

我將手中剪子也隨手一扔,遠遠看到剪刀砸進水中,水花翻滾下,一點浪都沒激起來。

我站在高崖之上,遙望山外青山,如幾抹塵煙。

長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11

他一直看著我動作,末了,無奈嘆道:「姜姑娘,脾氣鬧完了麼?」

我平靜如水,「臣女並非鬧脾氣。」

我提著裙擺上馬車,聲音飄散在冷風裡,「我就當,我的太子哥哥從沒回來,他就死在這裡,從沒被找回來過。」

這般大逆不道的話,身為謹言慎行的姜家人,我是不會說出口的。

可我剛被退了婚,太子對我於心有愧,皇宮裡那兩位同樣,這反而是我為數不多的,可以任性的時候。

所以太子只是蒼白了臉,有些難堪,卻並沒說什麼,回程時自己牽了匹馬,不與我同乘一車。

我不再看他,想著寶珠那邊,應該已經弄好了。

果然,回了城,寶珠迎上來,目光亮晶晶地向我邀功,「小姐,奴婢已經把剩下的東西典當了,去錢莊換了幾籮筐銅板。」

這種做買賣的事,寶珠是真的很開心。

她是商賈之女,送來當我的貼身丫鬟,幫我管帳,一門心思鑽錢眼子裡。出城時,那些可以賣掉的物什,另分了一隊車,由寶珠帶去換成了銅板,這麼短的時間,她也把事情辦得極為妥帖。

我誇了她幾句,寶珠笑得看不見眼縫。

我捏著個玉佩在手中轉啊轉,淡聲吩咐:「把銅板散給街邊的乞丐和百姓吧。」

寶珠得了吩咐,卻沒老老實實去散銅板,而是不知從哪搞來個銅鑼,「乓啷乓啷」一頓敲,吸引了街上人的目光,漸漸地圍上來一群人。

寶珠大喊:「我家小姐人逢喜事,散財讓大傢伙兒沾沾喜氣!」

12

我手一頓,看向外面的人群。

那頭太子也看過去。

寶珠指揮著家丁把銅板洒水一樣沿街撒過去,一邊高喊著:「慶祝我家小姐不久之後及笄!」

撒一波銅板,眾人紛紛擠上去接,一邊跟著說吉祥話。

「慶祝我家小姐一日比一日美!」

再撒半框銅板,附近的居民聽到風聲,也趕來接銅板,人越來越多。我的馬車與太子被圍在中央,走不脫。

寶珠每撒一次,編一個亂七八糟的理由,中間摻了一句「慶祝我家小姐恢復自由之身,滿朝美男任我家小姐挑選!」這般離經叛道的話,也沒有人注意到,但成功「不經意」透露出了我的身份。

得了銀錢的百姓紛紛讚揚姜家女兒心腸好。

來時看到姜家的馬車,還有人指指點點,此時看到姜家的馬車,眾人口風轉了向兒,說姜家的女兒,嫁入誰家是誰家的福氣,是皇家錯失了良媳。

口風轉了,在我預料之中,但我沒想到,寶珠這樣大膽,當街說我恢復自由身什麼的。

我目光轉向太子,他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被人群擠到了邊上,侍衛們艱難地攔著擠來的人。

他應當也是聽到了那一句,似是心情不太好。

我笑了。

算了,隨寶珠鬧騰去吧。

反正,我本來也打算任性一把。

不經意一瞥,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是曲櫻。

她在人群的邊緣,好像不清楚前邊發生了什麼,不過有錢撒到了她跟前,她也跟著周圍的人一起去撿。

待到事了人散去,太子也發現了她,上前把她拉起來,臉色難得地,有些黑,「你怎麼在這?」

我也下了馬車上前。

曲櫻看到我們,有些尷尬,手裡捏著幾枚銅板,不知道手該往哪放,「我,我來找你。」

太子讓她把銅板丟了,曲櫻燙手似的把那幾枚丟得老遠。

我溫柔的語氣,「曲姑娘不必在意那幾文錢,我這裡有更貴重的東西,要轉交給你。」

我向她伸出手,掌心,放著一枚龍紋玉佩,乳白的玉透著幾縷煙霧般的紫,雕刻精細,盤龍栩栩如生。

「這是,我與殿下當年的訂親信物。」

13

我與容鈺訂親時,他特意請來最好的玉匠,親自去尋來一塊罕見的煙絲紫玉,還畫了樣,讓雕成一對龍鳳佩,卡在一起可以合成一整塊,看不出一絲痕跡,巧奪天工之作。

我戴龍佩,他戴鳳佩。

他的鳳佩,很久沒有戴過了。

我把龍紋玉佩遞給曲櫻,她卻遲疑著,遲遲不敢接,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往太子身上掃,希望他能指點她如何反應。

太子接過我手中玉佩,看著它,有些疑惑,許是不知道竟然還有訂親信物。

曲櫻眼巴巴地看著漂亮的玉佩,「我,我可以看看嗎?」

太子隨手把玉佩給了她。

「另一半玉佩,孤,許是掉在河裡了,改天送還給姜姑娘。」

我,「不用了,本就是你找人雕的玉佩,你自己拿著就好。」

正想離開,那邊曲櫻不知摸到個什么小機關,一整塊龍紋玉佩,忽然碎成了滿手碎玉。

她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晶瑩乳白的碎玉散落一地,發出細微又清脆的聲響。

曲櫻登時眼淚就掉下來,六神無主,「我不是故意的。」

寶珠陰陽怪氣,「是啊,你只是忽然力大無窮而已。」

我頭疼地讓寶珠閉嘴,有些無奈,「這是,應當動到了玉佩里的機關。」

當初容鈺把玉佩交給我時,挑著眉含笑說此佩天下無雙,最厲害的玉匠雕刻而成,裡面有複雜精巧的小機關,若是換一個人戴,它可不依的。

我當時以為只是玩笑話,沒想到竟真有玉匠能雕出這樣的玉佩。

不過這塊玉佩已經不屬於我了,碎了便碎了,我也不太在意。當初給我玉佩的人,自己都忘記了這玉。

我不經意地看了眼他。

太子怔怔地盯著滿地的碎玉,似是有些恍惚,又似是不知道為什麼一陣心慌,半晌,揉著眉心,輕嘆。

「碎了便碎了吧。」

14

秋去冬來,銀裝素裹。

我沒了未來太子妃的頭銜,身上擔子忽然輕了好多,難得悶在府中,過了幾個月安閒自在的日子。不過娘親總覺得我是太過傷心,勸我出去走走透透氣。

她從一堆請帖裡面挑出來一個格外精緻華貴的,「貴妃娘娘籌辦了一場賞梅宴,在京郊的十里梅岸,淮月,這一場你可不能再推掉了。貴妃可是特意給你下了請帖的。」

我拈過隨請帖一同送來的一枝紅梅,幽幽梅香攀附在重瓣之間。

貴妃地位僅次於皇后,育有大皇子,比太子大幾歲,得封晟王。

容鈺從小立儲,獨得聖寵,一直把底下其他皇兄皇弟摁得死死的,貴妃和大皇子一系向來老實。如今太子失憶,京城裡又傳太子拋棄舊人,德行有虧,有心人怕是察覺出鑽空子翻身的好時機了。

我與太子退婚後,姜家也不再是太子一派,我爹手底下的學生、下屬們可不少。

晟王並無正妃。

從前我與貴妃接觸並不多,如今鄭重其事下了請帖,貴妃只怕是想撮合我與她兒子,借我拉攏我身後的姜家。

瞬息之間,我便明了了這一場賞梅宴的用意。

我看向娘親,「爹爹與阿娘的意思是?」

娘親堅持說:「淮月,你都悶了好久了,正好出去透透氣,散散心。」

我懂了,我爹沒看上晟王。

想想也是,就算太子摁不住底下這幫皇兄皇弟了,這不還有皇上呢。皇上眼裡只有太子是兒子,其他都是臣子。

貴妃這麼急著出頭,皇上態度不明,姜家與貴妃一系扯上關係,萬一後面皇上出手打壓,姜家也會受到牽連。

姜家如今不站任何一個皇子。貴妃的請帖姜家無法拒絕,但是去了以後回不回應她的示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只是去散心的,不需要回應誰的示好。

15

我換上一身海棠紅的衣裳,著了精緻的妝容,帶著寶珠去了京郊。

一脈靜水穿林而過,隆冬時節河面封凍,兩岸綻了十里梅花,紅雲香霧,美不勝收。

確實是個散心的好去處。

身為姜家嫡女,身份貴重,我不用到得過早,但也不能過晚,算好了時間,堪堪比貴妃早一些入場就好了。

我沿著河岸緩緩踱步,正與寶珠說笑間,轉過一株紅梅,便與曲櫻撞了個正著。

她正踮起腳,伸手去夠樹梢上一枝梅花,瞥見我,冷不防腳滑了一下,摔在了地上,眼睛裡立時蓄起了淚花。

她眼淚汪汪地抬頭望著我,「姜,姜姑娘,好久不見。」

我看看她,想上前扶她一把。

她下意識地退後,好像我是什麼洪水猛獸,還把自己的腳給扭到了,後來意識到自己反應太大,歉意地望著我。

我默默地把手收回。

不太明白她為什麼這樣排斥我。

我與太子的婚事,她橫插一腳,以我姜家的實力,想要對付她太簡單了,不過在我看來,這是太子的問題,與她無關,我不曾為難過她。

她倒是先怕上我了。

我把手藏回袖子裡,用湯婆子暖著手,垂眼看她,「曲姑娘,確實好久不見。」

自從上次街上撞見以後,我就沒再看到她過了。

「阿櫻,你怎麼坐在雪地上?」

太子把她拉起來,看著她泫然欲泣的神色,露出心疼的表情,解下自己的大氅罩在她身上。

看到一旁的我,不等我見禮,抿著薄唇,面色不虞,「姜姑娘若有不滿,只管朝著孤來,不要為難她。」

16

我有些無語,三言兩語解釋。

「我只是剛好與曲姑娘碰見了,她是自己腳滑摔倒的,與我無關。」

太子微頓,轉頭看向曲櫻,「阿櫻,是這樣嗎?」

曲櫻不知何時又開始哭了,哭得抽抽搭搭,半晌說不出話來。

看起來,就好像我欺負得她不敢說話。

太子面有慍色,復又斂了去,溫聲,「姜姑娘,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阿櫻她膽子小,本性純善,從不與人交惡。你給她道個歉,此事孤就不追究了。」

曲櫻小小一個,藏進大氅里,也怯生生地看過來。

一陣寒風撲面吹過來,我抬眼,復又仔細打量了她幾眼,像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

那時她眉眼還算清澈,在京城待了不久,就已經學會這些不入流的手段了麼?

我無意與她爭鬥,可也不會任由人膈應我,於是順勢道歉:

「對不起,是臣女的錯。早知曲姑娘如此膽小,臣女不應當沿著河岸踱步,不應當不小心遇見她的。

「日後曲姑娘所在的地方,臣女一定繞道三里路,不出現在曲姑娘的視線範圍之內。」

一番陰陽怪氣的話,成功讓對面兩人愣住。

許是我世家嫡女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他們沒想到我也會言辭犀利地戧人。

其實我自己也沒想到。發覺自己最近越來越肆無忌憚了些,不過,這樣也挺好。

我淺笑,「作為賠罪,我讓人幫你摘那一枝梅花吧。」我對著曲櫻說。

讓寶珠去夠樹梢那一枝紅梅,寶珠矯揉造作地扭了半天身子,終於把梅花折了下來,然後「哎呀!」腳一滑,平地摔在雪地上。

我親眼看到她偷偷擰了一把大腿,眼裡頓時嘩嘩流了眼淚,委屈地向我說。

「小姐,有人嚇唬我,害我摔了一跤,您可得為我做主啊。」然後眼神欲蓋彌彰地瞥向一旁的曲櫻。

17

我呵斥寶珠,「是你自己太膽小,能怪誰,跟個兔子似的。快起來,你當太子殿下是瞎的嗎?」

太子臉色難看。

寶珠爬起來,嘀嘀咕咕:「奴婢可不敢跟兔子比,小姐您之前養的那隻兔子,吃醋生氣了,一跺腳整個姜府都得抖三抖。」

我被逗樂了,那點子被冤枉的鬱悶一掃而空,接過梅花,蓮步輕移,四平八穩,走到曲櫻面前,把梅花簪進了大氅的絨毛間。

看向太子,「道歉了,也賠禮了。太子殿下可滿意?」

我這一齣戲,太子自然看懂了是在諷刺什麼,他有些不太相信。

這時一個人鼓著掌走過來,贊道:「精彩,太精彩了。同一個地方,叫兩個姑娘平地摔了一跤,這株梅樹大抵是有些晦氣的。」

一個錦衣華服的男子,眉眼和太子有幾分相似,是晟王。

他這一番話,倒是坐實了曲櫻是自己平地摔跤,與我無關。

曲櫻小臉有些白。

太子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倒也沒有當場說什麼,從善如流地向我道了歉,「抱歉,誤會姜姑娘了。」

我笑,「沒事。殿下信不信我,與我並無干係。」

他微怔。

晟王見縫插針,「皇弟,本王來接你,正好看見這一幕。既然事情已經明了,走罷,前頭宴席快開始了。」

說完,也與我打了招呼:「姜姑娘,今日難得著紅衣,倒是比十里梅花還嬌艷。」

我禮貌地淺笑,並未作答。

見面就當著太子面誇他前未婚妻,蠢不自知。

臨走,我又回望了曲櫻一眼,「曲姑娘身上這件大氅,我沒記錯的話,是我有一年送給殿下的生辰禮物。角落繡了一塊姜。」

18

我的東西,一般都繡姜花作標記,那件大氅,是當時容鈺惹了我生氣,我臨時把姜花改成了一塊丑兮兮的姜。

東宮的人並不知道這回事,上次清點東西的時候,便把這件大氅落下了。我也是今天看到這大氅才想起來。

曲櫻頓時尷尬地立在原地,不知是繼續披著大氅好,還是脫下來還給我。

太子估計也沒想到這一件也是出自我之手,沉吟片刻,對我說:「十萬銀,就當買下姜姑娘這件氅衣如何?」

我捂著湯婆子,手心裡是暖的,寒風吹不進袖中,「我不缺這一件大氅,也不缺十萬銀,別人穿過的我不要,就當送給曲姑娘了。」

曲櫻僵在原地。

太子臉色微白,還是好脾氣地接話:「那便謝過姜姑娘了。」

我沒再看他們。

十里梅花,灼灼硃色蓋新雪。

寒梅開得最盛的地方,宮人搭了台,有戲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唱著戲。

我到的時候,人已經很多了。見到我與太子,及晟王一同走進來,眾人目光好奇看著我們。

我並不理會旁人的目光,與相識的貴女打了聲招呼,沒多久就加入了她們討論的話題,談笑間遊刃有餘。

將軍府的嫡女宋雙家世相貌僅次於我,也是京中百家求娶的貴女,談笑的間隙,她問了我一句。

「貴妃娘娘特意迎了一株珍貴的硃砂美人梅,怕是待會要人展示點才藝,當作彩頭的。姜姑娘可喜歡硃砂美人梅?」

若是賞梅宴上拔得了頭籌,肯定是會聲名遠揚,更上一層,也更符合貴妃擇兒媳的標準。

她在問我對晟王正妃的位置感不感興趣。

我緩緩道來:「美人梅,世上寥寥無幾,珍貴至極,誰能不喜歡呢?不過我家中珍品也甚多,這一株美人梅,還是留給更喜歡的人吧。」

意思很明顯,我不感興趣。

宋雙,「我意也如此。」

我與她,相視一笑。

19

沒多久貴妃來了,把我喊到前面,親切和藹地同我說話。

「好久沒見,淮月出落得越發美麗了。」

我淺笑盈盈,「不及娘娘半分。」

她手放在手腕上,似是想取鐲子下來送給我。

一陣輕風吹過,我動作自然地抬手整理鬢髮,露出手上戴著的纏絲玉鐲。上上任皇帝賜給姜家的,珍貴無比,世無其二。

貴妃又默默地把手放下了。

我理好頭髮,不著痕跡地收回手,繼續捂著湯婆子。

不枉我出門前特意翻出來這麼珍貴的鐲子,不僅如此,我頭上的珠釵、指間的扳指,全是御賜的珍品。很珍貴,但又低調,不會搶了貴妃娘娘的風頭。

貴妃想送東西給我,同我套近乎,也找不著機會下手。

她似乎有些無語,話都少了不少。

我樂得自在,等宴會開始了,回了自己原來的位置,旁邊坐著宋雙,台前歌舞昇平,台下我倆默默搶酥點吃。我倆口味相似極了。

貴妃果然提議眾閨秀來一場才藝比試,彩頭就是那一株美人梅,還特意讓宋雙去開場。

宋雙彈了一曲最拿手的琴曲,獲得滿座誇讚。我卻聽得出來,她收著力,藏了拙。

不僅是她,接下來上場的貴女,還有好些人藏了拙。那都是對晟王妃的位置不感興趣,又不好明著拂了貴妃美意的。

當然,也有人使盡渾身解數,力求被貴妃看上,吹拉彈唱,輪番上陣,讓人眼花繚亂。

我一邊欣賞美人們獻藝,一邊把自己不愛吃的點心往宋雙那邊推,再把她不愛吃的點心放回她碟子裡。

正與宋雙暗自較勁,曲櫻上了場。

她去湊什麼熱鬧?

20

我詫異,下意識地往男賓那一邊瞥了一眼,太子不在,我又看向寶珠。

寶珠是一直盯著席間眾人的動向的,俯身與我解釋,太子剛剛和一個大臣出去了。

哦。

我並不意外。沒了姜家這麼一大股勢力支持,又失了記憶,太子最近確實挺忙的,許多事都需要親力親為,方才來的路上他不也離開了一會嗎?

曲櫻這樣的,就得時時看顧著她,一時沒看好,看看,現在又胡亂行事了吧?

貴妃給自己挑兒媳的賞梅宴,她一個東宮帶出來的女人,湊什麼熱鬧。

宋雙也看到她,挑了挑眉,朝我遞來疑惑的眼神。

我,「她應當是以為每個人都需要上場展示。」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隨便展示點什麼,不必出彩就可以。

念頭剛過,那邊曲櫻摘了一片竹葉,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沒有什麼才藝,只好用竹葉吹奏一曲了。

話說完,在座的眾人立馬來了興致,看了好多吹拉彈唱正昏昏欲睡著,終於有個不一樣的了。

曲櫻捏著竹葉,吹了一曲輕快明凈的歌謠,仿若春風闖進了十里梅林,不日積雪將消融,鶯飛燕舞,淺草迎新綠。

一曲畢,滿座紛紛鼓掌,讚嘆聲不絕於耳。

我看到晟王盯著曲櫻,眼裡閃過興味。

貴妃笑得就有點勉強了,因為這一曲下來,曲櫻風頭都蓋過了宋雙,若沒有人壓她一頭,那曲櫻就是賞梅宴的魁首,她的美人梅就白準備了。

於是她朝我看來,「聽聞姜小姐師從大家,一手古琴技高曲深,不知今天可帶了琴來?」

21

琴,自然是沒帶來的。不然我該用什麼理由拒絕上場獻藝?

我原先想著,死道友不死貧道,讓宋雙去贏那一株美人梅,讓她去操心怎麼應付貴妃。所以連琴都沒帶。

不過眼下形勢出乎我的預料。

若我不答應貴妃給她救場,難免她會不滿姜家,再者京城一眾閨秀連一個小醫女都比不過,也讓人笑話。

我起身,「回貴妃娘娘,臣女的琴送去調試修養了。不過,臣女看到戲班那裡有一架箜篌,也可一試。」

宋雙彈的就是古琴,我總不能也彈古琴,彈得好讓她沒臉,彈得不好自己沒臉。剛剛上台彈奏的貴女們,沒人彈過箜篌。

箜篌被抬了上來,我輕輕撥動琴弦試手。

應當是戲裡某一個角色擅箜篌,戲班特意弄了一架真箜篌來,不過音質不是太好,湊合一下還能用。

世族子弟崇尚琴簫,琴簫端雅,極少人去學箜篌,認為箜篌琵琶乃樂伎名伶專屬,自降了身份。

我其實更喜歡箜篌,因為那次容鈺惹我生氣以後,發現大氅上繡了一塊丑兮兮的姜,他便知道我生氣了,帶我去逛街,我看中了一架箜篌。

那架箜篌是真的漂亮,好看到我可以為了它專門學了一段時間箜篌。不過幾個月前一起賣掉了。

我試著音,漸漸有了手感,便兀自開始彈奏起來,四周的人慢慢消了音,被琴音帶進了月華如練的幽謐里。

月照空山,暗香浮動不見梅枝。

一曲終了,滿座無聲。

我並不意外,款款向貴妃告了退,便回了座位。

接著眾人驚醒,讚嘆不已。

貴妃說我是當之無愧的魁首,將那盆美人梅賜給了我,卻沒讓人端過來,蔻丹艷麗的手,將珍貴至極的梅花折了下來,遞給我。

「有花堪折直須折。照著以前的做法,這花,姜小姐可以送給在座的一個人。不知姜小姐想要送給誰?」

22

我接過那唯一的一枝硃砂美人梅,朱紅的顏色,花瓣重重疊疊,美得動人心魄。

送給誰?

我目光掠過貴妃,看到她眼裡的期待,許是在等我把花贈與晟王。

晟王看著我,眼裡是勢在必得的灼熱。

曲櫻盯著我手裡的花,流露出艷羨。

寶珠也盯著花,惋惜極了,許是在想不折下來的話,那一盆美人梅還挺值錢的。

宋雙把我倆搶那盤糕點最後一塊吃掉,見我看過去,還回了我一個媚眼。

滿座賓客,等著我下一步動作。

角落裡太子不知何時回來了,墨發還沾著幾點霜雪,怔然望著那架箜篌,又開始揉著額頭,似乎頭在疼。

一抬眸,對上了我的目光。

我收回目光,嫣然淺笑,「名花,自當配美人。」

「在臣女眼裡,世上最美的女子,當然是娘親。可惜娘親不在場,那我這個承了娘親三分美貌的女兒,便覥著臉,把這花送給臣女自己好了。」

我拈著花,簪進了自己的髮髻里。

舉目四望,皆是滿含驚艷的目光。

唯有太子一人,修長如玉的手,捂上了自己的額頭,眼裡是恍惚,是錯亂,是迷惑,連曲櫻喊他也沒注意。

我斂眉,心中沒有多少波瀾。

……

那天以後,我的美名越發遠揚,陸陸續續有媒人上門說親。

娘親把自己看得上眼的京城青年才俊,挨個找人畫了畫像,抱了一堆畫卷放在我面前。

「淮月,開春就是你的及笄禮,婚事要準備起來了。這些都是娘和你爹挑出來的,你看看有合眼緣的沒?」

23

我對那些畫像沒什麼興趣,他們之間有什麼區別呢?嫁給哪一個人,不都是離開自己家,到別人家的深宅大院裡當主母,管帳管姬妾,就這麼度過一輩子?

我撲進娘親懷裡,好久沒有這樣對她撒過嬌了。我聲音悶悶的,「娘,淮月好想一輩子不離開你們。」

我娘只當我說胡話,見我抗拒,也不勉強,讓人把畫收起來,「及笄禮過後再挑也不晚。」

我知道她的憂慮,我是姜家嫡親的女兒,很多人盯著我的親事,連皇上和貴妃都過問過幾遍,不是我想推拒就可以推拒得了的。

我娘走後不久,家丁報告前邊有人找我。

是李河,好久不見,魁梧的胖子都消瘦了不少。

見到我,他第一句話,「姜姑娘,小的是自己過來找您的,可別讓太子殿下知道啊!」

接著他把一個匣子遞給寶珠,「太子殿下去了賞梅宴一趟回來,把這件大氅交給小的,讓小的自行處理。小的記得這是您做的,給您帶過來了。」

寶珠翻了個白眼。

我,「天寒地凍,正好炭燒完了……」

寶珠會意,把大氅扔進了炭還滿滿當當的火盆里,火立馬燒得更旺了。

李河反應過來時,氅衣已經卷進了火舌里,寶珠熱情地邀請他,來烤一烤價值十萬銀的火。

李河連忙擺手拒絕,差點把舌頭給咬了,「姜姑娘,您,您……唉,算了,燒都燒了。」

他覷著眼看我,小心翼翼地說,「姜姑娘,太子殿下這段時間狀態不好,還犯了頭疼的毛病,越來越嚴重。

「他前些天大半夜,還把小的等人喊過去,問我們,他是不是送過您一架箜篌。這事我們沒人告訴過他,是他自己想起來的,零零碎碎的片段。他不讓我們透露出去。」

24

李河眼巴巴地看著我,「姜姑娘,老太醫也快到了。若是,若是殿下想起來,您可不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半掀了眼帘,「可以啊。」

寶珠瞪大了眼睛看我。

接著我走到火盆旁,「只要這堆灰,可以恢復成原樣,我與太子,自然也可以恢復原樣。」

李河無話可說,灰心喪氣地走了。

時序變遷,積雪消融,春風入京城。

我及笄禮的請帖已經送到了各個府上,祖父遺憾地說,太醫院院首的師父,那個老太醫,也是看著我長大的,不知他來不來得及趕回來。

按行程,是來得及在我笄禮前趕回來的。

奈何老太醫倒霉,路上竟遇見了山匪,消息傳到京城時,人已經失蹤好幾天了。

皇上派太子去剿匪,順便把人找回來。祖父與老太醫是至交,也催著我幾位族兄去找人。

這些都沒有影響我的及笄禮照常舉行。

那天姜府賓客如雲,貴女們圍著我,幫我梳妝,宋雙給我點上胭脂,滿意地看著我,「姜淮月,我今天勉強承認你是滿京城最漂亮的。」

我看著鏡子裡的人,明眸善睞,美而不妖。

我非要氣她,「明天,後天,大後天,以後都是。」

接著我倆又暗地裡鬥起了嘴。

出了門,迎面碰上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25

宋雙,「她怎麼來了。你還給東宮發了請帖?」

我也疑惑,「沒有。」

我讓寶珠去打探,寶珠回來說,是安王世子帶進姜府的。

我好久沒關注過曲櫻了,有些意外,「她怎麼和安王世子攪和在一起了?」

宋雙一點也不意外,「你怎麼回事,成天悶在府里也不知道幹啥,連消息都這麼落後了。她不僅勾搭了安王世子,還勾搭了晟王呢。太子好像越來越疏遠她了,加上忙,也沒理會。」

我才不管她和誰勾搭,提著裙子繼續走。

曲櫻看到我,動作生疏地與我見禮。

看來她在京城待了這麼久,還是學會了一些東西的。

宋雙上下打量她幾眼,變了臉色,冷聲問,「你這身羅裙,哪來的?」

曲櫻一身織金淡紫長裙,華貴又精緻的裙子,惹眼極了,倒是比我這個及笄禮的正主穿得還招眼一些。

她被宋雙冷聲質問,有些害怕,支支吾吾地解釋,「宮外一家成衣店送來的。」

宋雙,「是太子讓你穿的嗎?」

曲櫻不知所措,如實招來,「太子最近出宮去了,他不知曉。那家成衣閣送裙子來的時候,我以為,我以為是給我的……」

宋雙的反應太大,我有些疑惑,我消息已經落後到,看不懂一件裙子有什麼值得關注的嗎?

於是我問出口。

宋雙冷笑,「這件羅裙,是太子失憶前定製的,還問了我淮月喜歡什麼樣的,不許我透露口風給你。他想在你及笄禮上,給你個驚喜。」

我頓住。有驚無喜。

曲櫻也驚了,漲紅臉,「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裙子是專門給你定做的。」

我還沒說什麼,管家匆匆忙忙經過,看到我,知會了我一聲,說太子剿滅山匪時驚了馬,撞到石壁上磕破了頭,人已經昏迷過去。

說完他急忙去給裡面我爹報信去了。

26

我爹匆忙出去了。

不管是曲櫻,還是太子,都無法影響我的及笄禮正常進行。

太子重傷,被一群大夫圍著搶救的時候,我在花團錦簇間,被一群和藹可親的長者圍著,三加三拜,得長者賜美字——從曦。

曦,與月照應。

日月星辰,輝光耀我。世間陰霾,皆不可近。

禮成,我與母親送別賓客,人都快散盡的時候,一騎白駒朝姜府狂奔而來,在門口急停住。

駿馬揚著蹄子嘶鳴。

太子從馬上下來,額頭上纏著白色的紗布,似乎纏得很急,並不結實,都有些散了,血滲透了紗布,他的額前,他的衣間,落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俊美的容顏,由殷紅的血點綴,平添了幾分破碎感。

他踉蹌了幾下,疾步走來,走到我近前,卻又畏縮了,小心地捏著我袖口的一角,好似怕我忽然消失。

幽深的眸子,連眼睛也不敢眨,凝視著我。

磁性低啞的聲音,帶著希冀。

「淮月,今天是你的成年禮。我……沒有來晚吧?」

27

我抽回袖子,目光淡然,「太子殿下,及笄禮已經結束了,客人都快走光了,你來晚了。」

太子本就蒼白的臉色,越發煞白。

他垂眸愣愣看著空了的指尖,顫著聲,輕聲:

「我頭撞到石壁上的時候,忽然想起來許多舊事……我全都想起來了。對不起,淮月,我應該早點來的。」

我淺笑,「太子不必如此。您就算早來了,也不一定進得了我姜府的門。一開始,我就沒給東宮送請帖過去。」

他僵在原地,半晌,好似沒聽懂我話里的意思一樣,霧色氤氳的桃花眼,盯著我。

「沒關係。淮月,你從一歲起,每一次生辰都是我陪你過的,往後,到你百歲,我都會一直陪著你。數十上百載生辰,差的這一次,我會彌補回來。」

一旁看熱鬧的宋雙,幸災樂禍地接話:「殿下難道是傷糊塗了,今天可是姜淮月的及笄禮哎,一輩子只有一次,和其他那些生辰能一樣嗎?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補不回來的。」

我有些不耐煩陪他在冷風裡站著,「不需要,我這場及笄禮辦得極好,不需要補。臣女還有事,先告退了。」

他慌了,想拉住我,又猶豫了一下,這空當間,宋雙一個錯步擋在了我身前,挑眉示意太子朝旁邊看去。

「殿下,那才是您東宮的人。」

太子順著她的目光,看到角落裡還沒走掉的曲櫻,神色沒什麼變化,看到她身上的衣裙時,臉色忽然變冷。

28

「這是孤專門為淮月及笄禮準備的裙子,怎麼穿在你身上?」

太子眉目冷沉,不自覺,便帶出了一國儲君的氣勢。

曲櫻無措地看他,可憐的樣子,讓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憐惜。她把之前對我和宋雙的解釋又說了一遍,末了,小聲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這就去把裙子換下來,還給姜姑娘。」

太子,「不必了。你穿過的衣服,怎麼可以再給淮月。另外,你應該對孤自稱民女。」

曲櫻意外地看著他,對面的男人沒有像以往那樣,露出心軟的神色,眼帘半合,眼尾勾出遙不可及的寒意。

她慌了,「殿下,您是,恢復記憶了?」

太子不置可否。

他說,「孤會讓人給你一筆銀子,你可以拿著回老家。若是不想回去,也可以在京城以外選一個小官嫁了,東宮的管事會為你準備嫁妝。孤的東宮不留外人。」

曲櫻眼淚又掉了下來,「殿下,我……民女當初將您從沄河岸邊救回來,您說過,不會虧待民女的。」

「若是孤當時衣著不夠華貴,你會救回去嗎?」

曲櫻頓住。

答案不言而喻。

太子只是注視著她,清冷的嗓音,「以你的身份,能嫁給朝臣也不算虧待。你以為,當初孤失憶了,你的父親說還來得及治,是你阻止了他。這些,你以為,孤不知道嗎?」

29

「那時孤不記得過往,便覺得你就算阻止你父親,也無傷大雅。如今想來,救孤也好,其他也好,不過是為了榮華富貴。嫁給小官,已經算是你最好的歸宿了。」

曲櫻失魂落魄地走了。

宋雙拉著我看熱鬧,不讓我走,現在我終於也可以走了吧?我眼神示意宋雙放開她的狗爪子。

太子卻走到了近前,「淮月,孤這樣處置,可還行?」

還行吧。

曲櫻雖然老膈應人,但也沒犯什麼大罪,救命之恩是實打實的,換我也差不多的做法。

但這些,與我有何干係?

我禮貌疏離,「太子殿下處置自己宮裡的人,無須過問臣女意見。畢竟臣女與殿下早就退婚了。」

他身形不穩,微晃了一下,急忙與我解釋:「我沒有碰過她。她一直在偏院住著,李河他們,都可以為我作證的。」

青梅竹馬之誼不是吹的,我可太了解他了,他的說辭我並不意外,太子是周全細緻的人,失憶的時候,沒有給曲櫻掙來名分之前,他確實不會動她。

這不是重點。

我輕嘆,再一次強調,「殿下,你我已經退婚了。這是你去金鑾殿前冒雨跪了好幾天,求來的。從此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仍是不甘心,「淮月,若是孤可以一個人說服你我親族長輩,你願意與我恢復婚約嗎?」

我睇著他,直截了當地拒絕。

「不願意。」

轉頭走了,身後傳來太子悲極攻心,重傷又犯,昏了過去的消息,我也沒理。只讓府醫去盯著點,別讓人在姜府門外出了事。

30

太子被抬回東宮,第二天,拖著個虛弱的身子,又跑來姜府。

我家門房大著膽子,沒讓堂堂太子進門。

太子並不怪罪,也不氣餒,每天都來,風雨無阻,要不是他使勁折騰搞得傷一直沒痊癒,眼底泛青,還以為他成天除了來姜府就沒別的事了呢。

但他其實很忙,忙於政務的空隙,還尋了一件又一件的寶物送來姜府——是我之前丟下沄河,或者讓寶珠典當掉的東西,或者類似的同款。

每天一樣,但東西送不到我手裡,就被底下的人處理了。

我不想管這些糟心事,春來染新綠,正是踏青的好時節,逢上巳,我與宋雙一同出門,去了城外放風箏。

可惜天氣不好,沒多久罩了烏雲,飄起細雨。

我與宋雙躲在廊橋避雨,看四面雨霧蒙蒙,青山隱在斜風細雨里,遠處山峰一座寺廟,萬青叢中一點黃。

然後我便看到太子,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

宋雙,「呦,那不是太子殿下嗎?真是難得一見地,好生狼狽。」

他走得急,傘也沒打,額上本該早就好了的傷,又在滲著血。

走到近前,太子停住了,沒把滿身水汽沾我半分,捧著一直捂在手心裡的一樣東西,遞到我面前。

修長如玉的手上,放著一個平安符,也沒沾上半分水汽,儘管他自己渾身都濕透了。

他桃花眼裡倒映著連綿青山,青山中央是我。他說,「淮月,這是今天的。」

每天找回來一樣被我丟棄的舊物。

這是遠處那座廟求來的平安符,要一階一階石梯,親自走上去,才可以求到,太子本就傷重未痊,這麼折騰,難怪傷口又裂了。

他並不在意傷口的疼,只是凝著我,期待我的回應。

我沒有接過平安符,只是站在原地,輕輕喟嘆,「殿下,你何苦呢?世上還有數不盡的女子,你是儲君,是未來的帝王,要什麼樣的人沒有?」

太子斂眸,「可她們都不是你。」

「她們都不是我的淮月。」我聽見他低聲呢喃,聲音消散在輕風裡。

31

我到底沒有接過那個平安符,打著傘提前走了。

留他一個人在原地,怔忡地注視著我的背影。

雨還下著,我不知道去哪好,漫無目的地走,前面忽然跑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人,在那挖一株草。

挖出來以後,仰頭大笑,「哈哈哈哈哈老子運氣真好,路上也能碰見這麼珍貴的草藥!」

笑著笑著,他終於發現旁邊的我與寶珠,大笑聲戛然而止,「……?」

上巳節踏青,我風箏沒放成,撿了個老頭回去。

正是失蹤多時的老太醫,姓林。

林老太醫洗漱乾淨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我祖父罵那窩山匪。

末了兩人一起進宮,林老太醫又在皇上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人,說那窩山匪有備而來,肯定不是普通的土匪,說不定是專業殺手偽裝的。

皇上表示知道了,趕緊把這麼能哭的老頭趕了出去。

先前喊他回京,是為了給太子看失憶症,如今已經不需要了,不過來都來了,不能白跑一趟,林老太醫去各個府里挨個串門敘舊。

太醫院的院首來見了他師父,要接他師父去他家住,老太醫拒絕了,多年好友未見,他更樂意住在相府。

一住就住到了夏天,皇上生辰到了,老太醫想著參加完生辰宴就走。

姜府去了好幾輛馬車進宮,我耽誤了會兒,最後出的門,路上馬車還壞了。

正一籌莫展之際,旁邊一輛馬車停了下來,晟王下了馬車,盯著我,眼裡閃過驚艷痴迷,問我:「姜姑娘可需要本王載你一程?」

我正猶豫,太子竟也來了,許是聽聞我馬車壞了特意從宮裡出來接我的。他目光掠過晟王,沒有停留,望著我。

「淮月,你馬車壞了。我來接你過去。

32

一邊是晟王,一邊是太子,都在看著我,等著我做選擇。

我哪一個都不想選。

我客氣道謝,「謝過太子殿下與王爺,不過小女自己可以進宮的。」

我下了馬車,解下挽馬,翻身上馬,眼神示意車夫在原地等姜府來人,沒去管太子和晟王什麼反應,策馬離開了。

世族貴女,騎射自然也是懂得一些的。

我動作有些生疏,但也有驚無險地到了皇宮。

皇宮人來人往,我在角落裡整理一下衣裙,蓮步輕搖,便又是端莊矜貴的姜家嫡女。

宋雙問我磨磨唧唧上哪去了。

我簡單解釋了下,便落座,宋雙聽了,看看場上上首的皇上和那一群妃子,與我通氣,「看來晟王最近起來了,都敢和太子爭了。」

上首貴妃滿頭珠翠,面色紅潤,看起來意氣風發,倒是皇后,有些憔悴。

太子失憶這段期間,政事難免懈怠,加上沒了姜家的支持,晟王一系確實張揚了不少。

我不做評價,只說:「反正姜家現在不與誰掛鉤,只忠於皇上。」局勢不明,不急著站位。

生辰宴一直擺到了晚上,皇上露出疲態,準備先離開的時候,晟王站了出來,說想在這喜慶的日子,添點喜氣,請求父皇賜婚。

皇上來了點興趣,「哪家的小姐?」

我忽然有些不妙的預感。

果然,晟王朝我看來,高聲道:「姜家長女蕙質蘭心,賢良淑德,兒臣仰慕已久,望父皇成全。」

33

我討厭這種,絲毫不過問我本人的意見,就去向皇上請求賜婚的。

就好像我是個什麼稀罕的玩意兒,沒有自己的喜好厭惡,任憑人安排。

我低頭無意識地晃著手中的果酒,一顆心卻提了起來。

皇上沒有立刻做出答覆,場面一時有些僵持,我爹站出來打哈哈,試圖婉拒並且緩和氣氛。

「小女今春才及笄,臣還想著多留幾年陪在身邊呢。」

貴妃嬌笑,「及笄了,先訂個親事,過幾年再嫁也行。」

晟王,「兒臣不介意姜姑娘被退過婚。兒臣會對她一輩子好的。」

實在是太不會說話了,我爹臉色微黑。

我忽然沒了緊張的心情,有些好笑。

晟王府上姬妾一大堆,他不介意我,可是我有些介意他欸。

我抬眸去看皇上的反應,皇上已經喝得半醉,還在努力地思考。

另一邊,皇后自顧自飲酒,漠然置之。

太子玉冠纏了金飾,在宮燈照耀下熠熠生輝,皙白俊美的臉,也映著微暖的燈光,層層疊疊的禮服,祥雲折射著微光。

滿身光華璀璨間,他墨眸幽沉無比。

皇上,「此事……」

太子一陣輕咳,痛苦地咳出一口血來。

精緻如玉的面龐,薄唇邊上血跡如殷紅的寒梅。

墨色繚繞的桃花眼,一錯不錯地盯著我。

皇上立時消了音,緊張地喊太醫來。

鬧哄哄亂了一陣,等太子被送走後,皇上忘了賜婚一事,沒多久也走了,皇后緊跟其後離開。

此事不了了之。

34

晟王氣憤地把手中杯盞摔在地上,轉頭看著我,還是熟悉的勢在必得的眼神。

宋雙往我嘴裡塞了一塊糕點,正好擋住他的視線,「來,這是你最討厭吃的。」

我下意識地咬了一口,接著整個人都不好了。

救場就救場,幹嘛給我塞最討厭的吃食?

我擰她胳膊,宋雙齜牙咧嘴。

等宴席散了,我隨母親回府,清點人數的時候,發現相府來的人少了一個。

點了一遍又一遍,半晌,寶珠一拍大腿,「奴婢想起來了,林老太醫跟著我們一起來的!」

出門前老太醫還和祖父道了別,帶上自己的寶貝小藥箱,說吃完皇帝老兒御膳房珍藏的野參海膽就走,讓相府的人送他出城。

這個倒霉催的,沒走脫,被拉到東宮救急去了。

我爹沉吟片刻,沒讓兄長去找人,喊我過去,說留一輛馬車在宮門口,交代我去把林老太醫帶回來。

一方面,外男不適合出入宮闈;另一方面,太子今天吐血,可能,多多少少和我有些關係,我應當去看看。

我得了囑咐,去了東宮。

快一年沒有踏足過這地方了吧,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湖裡碧荷招展,又是一夏似錦繁花。

我到的時候,太醫們基本都離開了,李河看到我,特別開心,非常積極地放我進去,就差推著我走了。

我不疾不徐地往前,前面拐角一道屏風,我正想繞過去,聽到林老太醫氣憤的聲音:

「您根本就沒有犯過失憶症!」

我頓住。

35

屏風那頭兩人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透過空隙,我可以看到林老太醫氣得一抖一抖的小鬍子。

老頭白眼快翻天上去了,「誆老臣跋山涉水,白跑一趟。」

太子鴉羽長睫擋住了眼睛,看不清眸色,緩緩道:「失憶症,孤說有,那便有。」

他慢條斯理地拔出一旁的佩劍,架在太醫脖子上,半掀著眼帘:

「現在,孤有失憶症了嗎?」

林老太醫有些慫了,不過還是嘴硬,「有有有行了吧?老頭子我一把年紀了,要殺要剮隨便。您這破破爛爛的身體,恐怕還不如我一個老頭壽數多。」

慫了,但沒完全慫。

說話還是很不客氣。

太子也並不在意,只是收了長劍,漫不經心,「那就要勞煩林太醫幫孤修補這破破爛爛的身子了。」

意思是林老太醫走不脫了。

老頭認命地一甩袖,收拾自己的藥箱,準備走人,臨了頓住,「殿下,臣可以幫您保守秘密,假失憶和身體將衰之相,旁人也診不出來。可是,紙終究不能永遠包住火的,若是日後皇上發現了,老臣……」

太子挑眉,「什麼?林太醫不是只診出來舊傷復發嗎?」

林太醫閉嘴了,聽懂了他的意思,日後皇上發現了,此事也和他沒關係。

鬚髮皆白的老人,深深看了太子一眼,抱著藥箱從另一邊出了門。

我在屏風後,不知是進是退好。

躑躅間,太子拎著長劍走了過來,習武之人,許是可以輕易洞察殿內多出來的氣息,「哪來的小老鼠在偷聽。」

悠閒踱步的意態,在屏風上映出頎長的身姿。

他轉過屏風,目光與我對了個正著,忽地停住了腳步。

墨眸幽深,輕勾的薄唇,透著邪佞乖戾,他長劍挑起我的下巴,鋒利的劍刃寒光凜凜。

「原來是,姜淮月啊……」

36

我看著他,眉眼還是以前的模樣,我卻感到陌生。

讓我想起那天烏雲遮罩,下了雨,他在金鑾殿外跪得筆直,我傘撐到他頭頂,身旁的男人並未抬頭,劍眉星目依舊,卻有似有若無的陌生感縈繞在我心頭。

忽然有一個大膽的猜測掠過腦海。

「你不是容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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