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我不記得是怎麼回的姜府。
爹爹拿到奏摺,有些開心,又有些感慨,「幾十年了,也該衣錦還鄉了。」
姜家的老家,和林老太醫老家是同一個地方。兩家是世交,所以我祖父與他交情頗深,兩位老人彼時年少,一個科考,一個學醫,誓要闖出一番天地來,如今卻都滿腦子回到家鄉。
離開京城那天,好多人來送別。
宋雙換上了新裁的箭袖胡服,拿著一桿紅纓槍,「好看吧?等你走後,我就隨我大兄去邊塞了,新帝聖明,允了我隨軍。」
我笑,「好看。勉強承認今天你是滿京城最好看的。」
宋雙耍了一套槍法炫技給我看,「不和你爭好看不好看了。我去了邊塞指定變醜。」她笑得張揚。
張嬌嬌挺著已經很明顯的肚子,給我帶了大包小包的零嘴,「路上吃,別餓著。」
晟王已死,新帝卻還留著封號,傳給了晟王妃肚子裡的孩子,不管男女皆封王,如今張嬌嬌直接跳過應付婆母妯娌的階段,當上了太妃。
她心寬體胖,吃得越發圓潤富態,看到宋雙的槍和衣服,羨慕極了,「你去了邊關,能不能給我來幾封信,介紹一下那邊的風土人情啊?」
宋雙,「好啊,你叫什麼名字?」
「張嬌嬌。」
「我叫宋雙。」
林老太醫從寶貝小藥箱裡掏出來幾棵草藥給我,「這些都是老夫走遍山川湖海,偶然得來的寶貝,關鍵時刻可以救命的,拿去供著,不准用掉。」
倒霉老太醫,到底沒能走成,因為新帝還需要他。
老頭艷羨地看著我們,「記得提醒我兒,別忘了喂烏龜啊!」
……
挨個道了別,啟程了,馬車相繼走起來。
我是最後一個上車的,臨上車前,我到底,還是回頭望了一眼。
高高的城樓上,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影。
太遠了,太模糊了,看不真切。
後來年歲更迭,此去經年,往回一想,我才明白……
這是我看容妄的最後一眼。
?
番外 1 容妄視角
活人,是永遠也爭不過死人的。
他偏要去爭。
他若不爭,便什麼也沒有。
他這一輩子,什麼不是自己爭來的?
容妄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皇后的幼子,是見不得光的存在。
被藏在林府的那段時間,是他為數不多的,無憂無慮,值得一生去珍藏的美好時光。
林太醫年事已高,早就厭倦了皇城的爾虞我詐、朝不保夕,想著快退休了,找個機會告老還鄉,回老家買幾塊田,養養寵物,得閒了四處去逛,看各地風物,編藥典叢書。
老頭既把他當皇子尊敬,也把他當小輩疼愛,帶著他一起去釣魚,一片魚鱗也沒釣到,回去的時候不太甘心,四處晃悠,給他撿到了一隻小烏龜。
開心地跟他說,「小殿下,以後老臣帶您回老家,那裡風景可漂亮了,咱們在院子裡挖個小池子養它。」
田買好了,院子建好了,池子也挖好了,老太醫成功告老,那天皇后卻來了,借著回家省親的時機,把他接回了自己母族。
離開林府時,他一回頭,看到老人在抹眼淚。
那時他還小,不懂為什麼要流淚。
見到自己的親生母親,他很激動,生來就有的滿腔孺慕之情,不知如何表達,只會默默地注視她,小心地跟緊她。
可惜皇后不喜歡這個走哪跟哪的黏人幼子,她正在為如何安置他而心煩,煩躁地皺眉,「你能不能有點自己的事情做?天天跟著本宮幹嘛?」
阿鈺就不會像他這樣黏到煩人。
皇后快回宮了,想到一個好辦法,她把小小的容妄安排進了母族一個暗衛營裡面,這一批新到的人和容妄差不多年紀,容妄在裡面不會被人發現,以後也可以給阿鈺做個替身,擋去一些危險。
皇后自小生在富貴人家,見識有限,只知道暗衛上天入地很厲害,卻不知道其中辛苦,冷暖自知。
小小的容妄,還沒和自己的母親接觸幾天,就被送到了殘酷的訓練基地,短短几個月,他身上的稚氣就被磨完了,身上多了數不清的疤。
首領猜得到他的身份,在他臉上綁了個面具,防止被人看到他和太子容鈺長相一樣。
皇后一開始,還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幾個月後,她找了個時機去看他。
小容妄正和一群孩子一同對付一隻豹子,他已經學會了觀察四周,所以皇后在角落裡一現身,他就發現了她。
他很亢奮,格外地賣力,所有人都往後躲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往前沖,死死扒在豹子身上,還幾次差點被甩下來,危險至極,他急中生智,摳住了豹子的眼睛,接著組織眾人成功把豹子制服。
往常這個時候,首領就會誇獎他們。
他不太好意思,暗暗用期待的目光,朝角落裡看去,結果就看到皇后在乾嘔,在用嫌惡的眼神看他。
他有些無措,也有些迷茫。
來自血脈至親的惡意,格外地凌遲人心。
後來他才明白,狠毒殘忍的人是不得人喜愛的,即使是親生母親也會嫌棄。
他有些後悔,應當藏些拙的。
下一次母后來的時候,他會假裝得乖一點,善良一點。
至於真的一點也不狠辣?那樣的人是無法在暗衛營活下來的。
可是皇后再也沒有來過,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直到他被送到容鈺身邊。
看著皇后對著容鈺慈愛的笑容,他才發現,原來母后也可以溫柔可親的,只是對象不是他而已。
他以為他會不甘,會嫉妒,其實沒有,他心中沒有什麼波瀾。
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太過鮮明的喜怒哀樂。
早在不知不覺間,他就沒有愛與被愛的渴望和能力了。他的感情是鈍的,銹住了。
現在的他,是一個冷心冷肺的人,或者說,冷心冷肺的陰謀家。
他步步為營,在其他人都發覺不到的時候,暗中積攢屬於自己的勢力。他不想一直當個見不得光的人,死在腌臢角落裡,無人知他姓名,無人知他存在過。
容鈺有一個小青梅,極漂亮的小姑娘,人前出口成章,引經據典,規規矩矩,人後一把火燒了《女則》《女訓》《女戒》,嬌聲嬌氣,但有條不紊地和嬤嬤爭辯:
「我自己有眼睛,見山是山,見海是海,見人心是人心。我若有不懂,我可以去看,去思,去學,不需要它們來對我指指點點。」
嬤嬤,「小姐,這話您對奴婢說就行了,可不能在外面說。」
小姑娘撇嘴。
他覺得她有意思極了。
容鈺和她一起長大,在他們都看不到的地方,他也和她一起長大。
容鈺很喜歡她。
他不喜歡她。
他不喜歡任何人。
他只需向上爬,他不需要喜歡任何人。
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誰也不會想到,容鈺那樣的人,也會死。死得太突然,太輕飄飄,讓人想起一句,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大抵,無論身份貴賤,無論品性樣貌,人的生命都是一樣脆弱的。
他也掉下了沄河,僥倖活了下來,自己奮力爬上了岸,累得脫力昏了過去,如果那時曲櫻不救他,他也不會有事。
曲櫻揭開他的面具,看到他臉,還是把他撿了回去。
他醒來在陌生的地方,看到陌生的人,不知道那群刺客還在不在附近,便謊稱失憶套話。
確認了環境是安全的,他便待在此處養了一個月傷,那個女的,是個野心大的,他一眼就能看出來,所以聽到她阻止她爹治失憶症的話,他並不是很意外。
無所謂她怎麼想的,反正他離開的時候,會把這一家子滅口。
他確實是個殘忍狠辣的人。
他每天暗中沿河去找同樣落水的容鈺,一直沒找到,直到李河帶著一群人找來,呼啦啦地跪下,說「參見太子」那一天,他找到了。
他找到的是容鈺的屍骨,到死容鈺手裡都緊緊捏著一塊玉佩。
誰也不知道容鈺最後那一刻,所思所想是什麼。
他把他就地埋了,玉佩隨手扔水裡面,嗤笑,「死都死了,她不是你的了。」
既然被誤認為是容鈺,那他便順水推舟認了,在路上他就想好了對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站穩腳跟,沒有誰可以裝作誰一輩子,況且他也不想一直頂著容鈺的名頭,他要在身份被發現前儘可能多的招攬勢力。
同時,最好和容鈺手底下嫡親的臣屬割裂開來,防止被發現端倪。
姜家首當其衝,是最需要防備推遠的。
回去他就以曲櫻為藉口,提出了同姜淮月退婚。他不喜歡任何人,他只需要向上爬,不回頭。
皇上不答應,他就在殿前跪了好幾天。
特意挑下雨的時候,看起來更決絕一點。
至於傷重未愈,又去淋雨,會不會加重傷勢,那就無所謂了,左右死不了。痛感,他早就麻木了。
那天烏雲遮日,她打著傘走來,她還沒走近,他就察覺到了。
她替他打傘。
從來沒有人替他打過傘。
那時他是怎麼想的?
他什麼也沒想,他的腦子是空白的,只知道她離他好近,這是這麼多年來,她離他最近的一次。
他努力不去回頭看她,可是烏雲壓頂、雨霧漫天、大殿高闊,這些好像都遠去了,只有她在身邊,她的氣息沒有侵略性,卻從沒放過他。
容妄沉默著,挪出了傘下,脊背挺直,任雨打在身上。
成功退了婚,他心裡卻有些悶悶的。
這種悶,在她懸崖上臨風而立,哭了起來的時候,達到了巔峰。
她很少哭,他知道的。
她向來是個心智堅強的人,而且容鈺把她護得很好,她很少哭。可輪到他站在她身旁時,沒過多久,他就惹哭了她。
滿腔的悶,換成一種心悸的疼。
可陰謀家的本能在驅使他繼續演下去,若是被別人發現身份,他不一定能活。
後來,她把東西換成銅板,當街撒錢,聲勢浩大。他有些意外,又覺得本該如此。
她是姜淮月。
姜淮月選琴的時候,不選貴族子弟視為高雅的古琴,選了一把漂亮的箜篌。
姜淮月還小的時候,就把別人奉為圭臬的《女則》《女訓》《女戒》一把火燒了。
姜淮月抓周宴上,滿桌的東西沒抓,抱住了旁邊最好看的太子。
她是最受人矚目的世族貴女,她一言一行,禮儀入骨,優雅從容。
可她同時也是,帶了一些逆骨、一些顏控、一些小性子在身上的。
他與容鈺,都很了解她。
可容鈺很喜歡她。
他不喜歡。
他不喜歡任何人……真的嗎?
不喜歡為什麼會那樣了解?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敢接觸她,直到賞梅宴上,她彈了一曲箜篌,纖纖玉手,拈了一枝紅梅簪進發間,灼灼梅花,如斯美人。
他忽然想起她為了漂亮箜篌學新樂器的樣子,她嬌聲嬌氣和嬤嬤爭辯的樣子,她各種樣子……他從十幾歲到弱冠之年,目之所及年紀正好的姑娘,又何嘗不是只有她一個。
他怎麼可能不喜歡她?
容妄,怎麼可能不喜歡姜淮月呢?
明明很喜歡的,為什麼不敢承認?
他到底,還是回了頭。
頭忽然疼起來,心臟也抽疼,渾身的舊傷都疼起來,疼得視線都有些模糊,看著她決然離去的背影,他忽然想……
他後悔了。
陰謀家意識到愛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覺得過往的追尋索然無味,現在,她是他唯一的謀劃。
可挽回一個人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沒關係,喜歡就要去爭取。
他想要她的愛,即使要他偽裝一輩子容鈺,也可以的。
他找了個機會,假裝恢復記憶,努力去彌補她、靠近她,即使她漠然置之,他也甘之如飴。
他頭上的傷口,總是好不了,每當快好的時候,他就把傷口撕裂,看起來慘極了,可是姜淮月這個人啊,其實很好拿捏,吃軟不吃硬。
這一招,確實有些用處。
那天她心軟了,勸他放棄她。
他怎麼可能放棄她,他說:「她們都不是我的淮月。」
我的淮月,他咀嚼著這句話,暗自竊喜起來。
再度告訴自己,裝一輩子容鈺,也不要緊。
接著便是皇上生辰宴,晟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居然想讓皇上給他與淮月賜婚。
皇上大機率不會答應,他不會讓姜家成為晟王一派。
不過皇上喝醉了,容妄不敢賭,所以他暗中給了自己一掌,吐出一大口血來,成功打斷了宴會。
老太醫原本不知道是他,被人臨場拉來診脈,一診就知道了,他不是容鈺,他是容妄,容鈺的身體不會這樣破破爛爛。
老頭很生氣,與他理論了一番,拂袖而去。
他知道殿內來了個人,等老頭走了,正想去滅口,轉過屏風,就看到她驚詫地望著他。
瞞不下去了,他有預感。
果然,她猜出來了。
那一瞬間,他有害怕,有慌亂,也有一絲隱秘的,歡喜。
他鄭重地,一字一頓地,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
「容妄。
「姜淮月,記好了,我叫容妄。」
……
他讓老太醫去向她述說自己的身世。
親口描繪的慘,顯得矯情,旁人隻言片語透露的慘,才震撼人心。
他要她心軟。
他賭她心軟。
皇后與他利益相牽,太醫與他感情頗深,他們知道他的身份,絕對不會透露出去,可她不是,她還被他算計過。
如果她去向她父親,或是皇上坦白真相,他不知道迎接他的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如果皇帝問罪,他手中的勢力還不足以對抗皇帝。
他用性命去賭人心,輸贏皆無所謂。
勝固欣然,敗也從容。
她好像是心軟了,可她不接受他。
她向來拎得清楚,錯了就是錯了,她不會因為心軟而迷失。
沒關係啊,來日方長,他會一點點瓦解她的心防。他為她學刺繡,為她擺平那些不合意的親事,為她喝了一杯毒酒。
她真不好騙,她看出來了,他是故意喝的酒。
她生氣了。
她竟然生氣了。
容妄控制不住地笑,笑著笑著,他想到太醫的斷言,說他油盡燈枯之相,活不了幾年了。
他想,算了,他不要她多愛他,畢竟他死了,她會難受。
他只希望,她不討厭他,這就夠了。
對了,他還希望她記住他,比記容鈺記得還久。
她嘆,「活人,是永遠也爭不過死人的。」
那一刻他心如死灰,可是沒有任何人,任何話,可以輕易打倒他。
他偏要去爭。
容鈺生來便什麼都有,他生來什麼也沒有,他若不爭,早在野獸的口中,成了一具屍骨。
後來,晟王和安王謀反,他平定動亂,成為新帝。
不,應該說是,容鈺成為新帝,他只是頂著他的名頭。
不過世人喊他為容鈺,還是容妄,他已經不太在乎了,只要在乎的人知道他是誰,那就夠了。
他的母后,既然這麼想坐穩皇后的位置,那便一直當坐著吧,到她死,他都沒有封她為太后,冷眼看著她成為天下的笑柄。
他的淮月,想要離開京城,隨姜家眾人一起離開。
他好捨不得。
可是硬要把她留下來,她也不會開心,姜家不信任他了,要退出京城,就算他給她無上尊容,背後沒有家人和家族,她也不會有安全感。
而且他快死了,老太醫罵罵咧咧地恭喜他,又把壽命折騰沒了幾年。
他快死了,他怎麼能耽誤她。
他好想與她一起離開,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守在她身邊,可是他走不了了,他是新帝,況且,她那樣的姑娘,會有很多人願意一輩子守著她,如果他這樣做,他不會有任何值得銘記的地方。
陰謀家皆是野心家,他的野心是她,他不需要她愛他,但他要她記一輩子。
他見了她最後一次,第一次擁抱她,放她和姜家離開,告訴她:「往前走,別回頭。」
年少時,他回頭,看到老人抹眼淚的模樣,記到了現在。
弱冠之年,他回頭,看到她簪花在發間的模樣,簪了一輩子。
「往前走,別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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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2 小人物視角
昭帝,名容鈺,登基五年就駕崩了,無后妃,無子嗣,傳位給了一個皇侄。
一直負責吊著昭帝一口氣的老太醫,林姓,白髮人送黑髮人,悲傷過度,又年事已高,在帝崩之後不久,也去逝了。
到底,沒能回去喂他的小烏龜。
夏季一場陣雨過後,小院子散著泥土的芬芳,有人敲響了院門。
寶珠開了門,「誰啊?」
門外,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長相有些憨。
「寶珠姐姐,我是李河的弟弟,我叫李湖,現任驚雲衛統帥,我來見你家小姐的,有一樣東西要交給她。」
他拿出身份牌,寶珠把人放了進來。
小院沒有很大,穿過一條長廊就到了後面,一棵綠意盎然的樹在一角,樹下坐了一個白衣的美人。
眉眼盈盈,從容淡雅。
李湖知道她,她是姜大家,名淮月,以女子之身著書立說,聞名遐邇,往後,也必然是流芳千古。不過她一直沒有嫁人。
姜淮月抬眸,聲音動聽極了,「你是李河的弟弟?」
李湖羞澀地撓撓頭,「不像嗎?俺哥在守皇城,走不開,就讓我來了。」
姜淮月柔聲,「像的。你來送什麼?」
李湖送來的是容妄的死訊。
她手一顫。
李湖搬出來一個骨灰盒,「這是主子讓我交給您的,他的……骨灰。主子讓我們沿著沄河岸,一寸一寸找過去,找到了……鈺殿下的屍骨。
「昭帝名容鈺,沒有人知道是主子在日夜操勞,愛護百姓,主子到死,也只有我們幾個近臣知道他的身份。皇陵里,也放的是鈺殿下的屍骨。
「姜小姐,沒有人記得主子的姓名,您可要記住他啊。」
李湖說著說著,開始哭起來。
「林太醫也去了,我帶著兩盒骨灰跋山涉水,一路走來,從冬天走到夏天,梅花開敗了,積雪融化了,草木都青了,才走到這裡。」
送一個人的骨灰,給他心上人。
送一個人的骨灰,遲來的歸鄉。
是同一個地方,那時年長的太醫對著年幼的容妄,說,「殿下,以後老臣帶您回老家」的地方。
風景確實漂亮,山清水秀,天高雲白,田野遼闊,民風淳樸。
李湖想把盒子交給她,姜淮月卻沒接,死死盯著那一盒骨灰,目光里各種情緒翻滾,最終,她帶了氣音:
「到死了還要擺我一道,他明明可以將自己的身份公之於眾的,他貴為一國帝王怎麼可能這點事辦不到?」
就像那杯毒酒。
他就是想逼她心軟。
他不在意旁人知不知他姓名,他要她一輩子都忘不掉「妄」這一字。
李湖見她不接,放下骨灰盒就跑,出了門,飛檐走壁折返回來,暗中觀察她的反應。
他和驚雲衛是主子親手培養出來的,主子交代,要他們往後都聽姜小姐使喚,護她周全。
其實新登位的那個皇帝,也是主子親自挑出來的,多少和姜家沾點血緣關係的那種。
李湖走了,姜淮月沒什麼反應。
她只是恨恨盯著桌上那個盒子,上面寫了一個「妄」字,紅色的筆墨,像血一樣。
她莫名地生氣,看起來好像想要把那個盒子砸掉一樣,一揚手,瘋狂砸著院子裡的東西,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可中間那盒骨灰靜靜躺著,卻沒碰上一丁點碎瓷。
姜淮月向來是優雅穩重的。
可容妄總能惹她破功。
她討厭死他了。
滿院子狼藉中,她不顧形象地癱坐在骨灰盒旁,掩面安靜地哭了起來。
庭中的青梅樹,也在安安靜靜結著果子,又是一年青梅果快成熟的時候了,可青梅果是澀的,又酸又澀。
這株青梅樹,還是剛搬來的時候栽的,當初不足一人高的小樹苗,如今也能蓋住半個院子了。
五年時間一晃而過,她如今雙十年華,再過幾個月,就到了當初容妄一身清寒站在相府門外的年紀。
再過十幾個月,便是容妄將她推出殿門,讓她別回頭的年紀。
那時她還是回了頭,現在想來。
那是她看他的最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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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3 容鈺視角
太子容鈺是光風霽月,君子端方的謫仙人物。
一直都是,到死都是。
容鈺禮、樂、射、御、書、數,無一不精,神清秀骨,仁德寬讓,備受朝臣百姓愛戴。
他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唯一不合格的地方,在於他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想到淮月日後,要同他母后那樣,天天應付一群鶯鶯燕燕,恐怕都沒有太多時間理會他,他就難以接受。
姜淮月從小,眼裡就只有他,以後也應當如此。他也一樣。
太子仁善不假,可他的仁善是帶了鋒芒的。不然怎麼能把其他一眾皇兄皇弟摁得死死的?
可他的鋒芒,在對上姜淮月的時候,就會不自覺消弭於無形。
淮月七八歲時,背著嬤嬤吃寶珠買來的麥芽糖,粘掉了一顆要掉不掉的乳牙,人前一直繃著臉,嚴肅的樣子,腳下卻越走越快,特意跑來了東宮,撲進他懷裡哭:
「太子哥哥,我要變成沒牙怪了!」
從小在深宮長大,十幾歲的太子,已是少年老成,形狀絕美的桃花眼裡向來沒什麼情緒,即使他剛剛親手處決了一個想要爬床的細作,眼裡也是沒什麼波瀾的。
看到小淮月時,卻柔了眼眸,不動聲色將滴著血的匕首背在身後,乾淨的那隻手,摸摸她的頭,溫聲:
他是個老實憨厚的人,說完自己忸怩了起來,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
「…盛」「太子哥哥。」小淮月把漏風的牙齜給他看,嗚嗚哭了起來,「我的牙們不要我了,我會不會跟祖父一樣天天只能喝稀粥?」
太子哭笑不得,卻還是認真地給她解釋:「是那顆牙老了,退休了,以後會有新的牙來頂班的。」
小淮月勉強信了他的邪。
長大一些,姜淮月就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東宮了,家中對她的教養極其嚴格,琴棋書畫,從早排到晚。
太子也很忙。他們都是身負重望的人。
可再忙,太子也會抽時間來去看她,那天看到她和嬤嬤爭論起來,嬤嬤走後,淮月看到了他,委屈地撒嬌:
「嬤嬤說那些話不能對別人說,我偏要說。」然後她把起因原委講了一遍。
太子好笑地幫她撇去小臉上沾的灰, 動作輕柔。
隔天,給她送了一套嶄新的《女則》《女訓》《女戒》過來。
姜淮月一打開,正經古板的書皮下,是志怪小說。太子熬了好多夜, 給她從茫茫書山里挑出來的, 適合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讀的趣聞軼事。
皆是深入淺出, 立意高遠的那種。
再長大一些,姜淮月撿到了一隻小兔子,養在自己院子裡,新奇得很,天天都要盯著兔子吃草睡覺。
兔子越養越黏,並且醋勁好大。
每當姜淮月和容鈺站在一起的時候, 兔子就「啪」地一跺腳,表達自己的不滿。
好幾次過後,容鈺似笑非笑地看著這隻蠢兔子。
「這兔子倒是聰明,通人性。」
第二天,姜淮月的餐桌上,多一道麻辣兔頭,她吃得很香,吃完發現兔子不見了,以為自己吃的就是那隻小兔子。
長大以後穩重從容,好久沒哭唧唧過的姜淮月,「哇」地哭了。
連夜把送給容鈺的生辰禮, 一件大氅, 上面的姜花挑了,換成了一塊丑兮兮的姜。
第三天,容鈺來賠罪, 哄了半天, 還送來一隻新的兔子給她才哄好。新兔子更加可愛, 不會吃醋, 只知道可愛地乾飯。
第四天,「不經意」間被姜淮月知道了, 原來餐桌上的兔頭是廚娘買來的,那隻兔子是自己跑丟的,現在又從草叢裡鑽出來了。
不過, 舊兔子失了寵,被容鈺送走了。
再後來,他們順理成章訂了親。
冊封太子妃的典禮將近的時候, 沄河洪水泛濫,容鈺帶著一群官員去賑災。
姜淮月去送他, 在城門口, 臨上馬車的時候, 太子摸摸她的頭,溫柔清潤的嗓音:
「淮月,繡嫁衣不必太刻苦, 傷眼睛的。等我回來,偷偷幫你繡。」
盛夏的陽光照下來,照在他的眉眼間,灑在他的白衣上, 雋秀天成,公子無雙,燁然若神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