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許非墨以後,又怕好友尷尬,他尋個藉口匆匆告辭了。
說一面之緣好像還有點勉強,應該說是只見過她兩次背影罷了。
想起來她,徐風清心中不忍,想著為那個可憐的姑娘求求情:
「既然羨慕,你也早日成家,娶她過門吧。」
臨行前馬車上,許非墨掀起帘子,聲音苦澀:
「我也想啊,可是世事多變。
「風清兄,我很後悔兩年前沒有聽你的,早點娶她。」
馬車欲行時,隱約聽見徐家院落里傳來甜糯糯的一聲夫君。
那聲夫君喚得許非墨心中一動。
幾乎可以想像那一定是個被夫君寵得嬌滴滴的女娘。
春日薄衣剗襪,她自鞦韆架上輕盈地跳下來,滿心歡喜地撲進風清兄的懷中撒嬌,問他自己編的小兔子好不好看。
風清兄溫柔地為她擦去額上細汗,為難地說兩個都沒有夫人好看。
那女娘回過頭,卻是小螢的臉。
陣陣雷聲轟鳴,許非墨猛地驚醒,車夫說快到驛站了,瞧著似要下雨。
他苦笑著搖搖頭,一定是累瘋了才做這個夢。
風清兄的妻子怎麼可能是小螢呢。
「主子回來了!」
紅雪告訴我堤壩的事情都忙完了,大人會有很長時間的休假,可以拿來陪我過一整個春天。
我實在高興壞了,見他回來,我忙從鞦韆架上跳來下,興高采烈地撲進他懷裡。
許非墨將我整個接住,溫溫柔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我正要拿出小兔子問一問他好不好看,卻傻眼了:
「夫、夫夫君,你你你是誰啊?」
06
屋外大雨傾盆而下,室內燭火盈盈,照見徐大人眼神依舊是溫柔的。
「原來是這樣。」徐大人笑笑,「我原本也疑惑,那位崔家女不叫小螢,我還以為小螢是閨中小名,沒有細想。」
他越是溫聲細語。
我就越是內疚難過。
我聽許非墨說過,徐大人說他的上級,又對他有提攜之恩,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這樣好的人,莫名其妙被我攪了婚事。
許非墨說得對,我只會闖禍,只會給身邊的人惹麻煩,誰跟我在一起都會倒霉。
眼前炙羊肉和燒鴨子都是我喜歡吃的,可我現在一口都吃不下去,抱著一碗白飯自責得快掉下眼淚。
「大人您不要怪許非墨,都是小螢蠢。」
「小螢沒有做錯什麼,小螢會弄錯,是看那個姑娘哭得太傷心了,對不對?」徐大人往我碗里夾了一塊炙羊肉,「我本來不想娶崔氏女,正好她也不想嫁我,小螢一下子幫了兩Ṫű̂ₖ個人。」
我寧願他罵我一頓。
再不行餓一餓我,罰我不許吃飯也行。
可他偏偏、偏偏……
「那這隻兔子就當作小螢的賠禮,好不好?」
見我紅了眼圈,徐大人拿起那隻狗尾巴草編的小兔子,燈下兔子的耳朵輕輕地晃,
「不要哭了,沒有人怪小螢呀。」
徐大人還想抬手,用袖子幫我擦一擦眼淚,又覺得不妥,遞給我一方帕子。
「怪的,如果小螢聰明,如果……」
我猛然想到綠煙領進來的人,忙拉住徐大人的衣袖,
「小螢還做了一件錯事!」
我把禮物退回去的事情告訴了徐大人。
「對不起啊……那麼多錢……又被小螢弄丟了……」
聽完綠煙領人進來,那僕婦口口聲聲說徐大人知道,他的臉色驟然冷了一剎。
我以為他生我氣了,聲音又低了低:
「她們說收下錢就是聰明人。
「做傻子很辛苦,小螢很想做聰明人。
「但是沒關係的,小螢已經習慣了做傻子了。
「可是那位姑娘要怎麼辦吶,她得有多難過啊。」
這一刻徐大人怔住了,他看我的眼神疼惜又動容,和十二歲的許非墨那樣相似。
我還想為她求一求情,可是徐大人輕輕止住了我:
「小螢沒有錯,一點也沒有。」
我小心翼翼去看大人的臉色,見他仍是帶笑的,才稍稍放下心來。
成親只有短短半月,夫妻間該交代的事情似乎都說盡了。
那……往後小螢就不是徐風清的妻子,是許非墨的未婚妻了。
見我望著他,徐大人ƭůₘ遲疑了許久,還是開了口:
「……那我會寫封信,託人帶給許賢弟。」
「……他會罵我的。」
兩下沉默。
「那我……」
「我……」
徐風清的眼神像被燭火燙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也抽痛了一下。
留下的念頭像竹筐里亂糟糟的絨線,可留下的理由卻怎麼也找不到一個頭緒。
幸好外頭忽然驚雷乍起,外頭雨大如澆。
是老天爺好心,給不想走和不好留的人找藉口。
徐大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今日大雨,萬一雨水浸濕信件,明日、明日我再寫信。」
我忙點頭:
「好、好。如果送信的人淋了大雨,也會生病。」
忽然外頭灑墨進來送信,聽了半茬:
「主子,您忘了咱們有上好的油紙,用蠟封了,就是丟進河裡泡三日也不爛的!再說那上好的雨具有蓑衣……」
「閉嘴!」
徐大人很不擅長扯謊,赧然別過頭去。
不知為何,我心裡說不出的歡喜和雀躍。
外頭風雨如晦,屋內燭火寂然。
「夫人,窗開小些,叫風撲了又要頭痛了。」
徐風清寫著公文,他寫給祖母的信上總習慣稱我夫人,所以今日喚我夫人時頭也不曾抬,熟稔得好像我們已經做了許多年的夫妻。
外頭暴雨如澆,我不捨得關窗,潮氣一陣陣往人身上撲。
我怕萬一我不看著,這場雨就要停了。
也許怪我後半夜睡著了,第二天竟然是萬里無雲的晴日,連風吹在臉上都暖。
可我和徐風清誰也不提那封雨停就要寫的信,連他帶我出門時還帶著傘:
「也許還會下雨,再等三日……」
「是、是啊,也許還會下雨呢。」
見我與徐大人要出門,連奶奶房裡的嬤嬤都悄悄塞給我一袋碎銀作零花,還叮囑徐大人看好夫人,奶奶說夫人單純好哄,別叫人兩塊糖就騙走了。
這裡的人都待我很好。
欺負小螢的人會被攆出去。
徐大人會說小螢善良,奶奶會夸小螢心善手巧。
這裡沒人把小螢當傻子看。
春日晴光好,馬車搖搖晃。
掀起帘子,瞧著離徐家越來越遠,我心裡開始難過。
「夫……夫君,我們今天要去哪裡呀。」
我有些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生怕他要送我回去。
徐大人伸手為我系上披風,眼中儘是溫柔:
「我們去給小螢找聰明藥呀。」
醫館藥香裊裊。
我忐忑地看著那個白眉毛爺爺的眉心越皺越緊,像個死結。
「……治ṱŭ̀₁不好也不要緊的。」怕老爺爺為難,我忙擺手,「小螢習慣了。」
「你是她夫君?」白眉爺爺瞪了眼徐大人,「這毒中了有十餘年了,為何不早帶你夫人來看?你算哪門子的夫君?」
徐大人忙攬下罪名:
「是晚輩疏忽了,您看這病……」
「要說也不是治不好,就是拖得太晚了,治起來麻煩些。
「你家夫人從前看過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怎麼耽誤成這樣?」
我慢慢低下了頭。
沒有,沒有看過什麼大夫,也沒有吃過什麼藥。
九歲那年,許家大夫說了小螢會終身痴傻以後。
許家給了爹爹一筆錢,許非墨說以後可以娶我。
就再也沒人,再也沒人把小螢的病放在心上了。
「大夫說每日去醫館扎針,配上這一日三服的藥,再多教小螢說話做事,小螢慢慢就會變聰明的。
「真好呀,小螢要變聰明了,奶奶知道了也會替小螢高興的。」
回家路上,正是漫天紅霞,像火在雲上無邊無際地燒。
從前聽人說過,晚霞漂亮就是適合出遠門的日子。
晚霞照見徐大人的臉,無端又叫我掉下眼淚來。
為什麼好端端的要掉眼淚啊,我應該高興才是啊。
高興這晚霞漂亮。
高興找到了聰明藥。
高興我的病,原來並不是那麼難治。
「怎麼哭了?是藥太苦了嗎?還是針扎得太痛了?」徐大人微微一頓,竟然也有幾分遲疑,「……還是小螢想回去了?」
晚風吹著湖邊柳,湖面又起漣漪。
我停下腳,仰起頭望著徐風清,心裡也像吃了苦藥又扎針,又酸又痛:
「從昨天到今天,小螢一直在想。
「為什麼天要晴呢?
「為什麼您要對小螢這麼好呢?
「……為什么小螢不是您的妻子呢?為什麼和小螢終身相許的不是您呢。」
為什麼他對我越好,我眼淚就掉得越厲害呢。
徐風清一怔,俯下身溫柔地幫我擦去眼淚,替我將碎發別到耳後:
「因為今天小螢要出門看病,所以天要放晴。
「因為小螢是好姑娘,值得所有人對她好。」
說到妻子,他也頓住了,溫溫笑道:
「我也很希望小螢是。
「可我很怕小螢不懂終身相許是什麼意思。
「終身相許,那是比做衣服,打絡子或是編兔子更複雜的事情。
「明知小螢不懂,還假裝小螢懂,這是在欺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