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塊玉質溫潤的同心佩,祝他們鶼鰈情深,恩愛百年。
再並一塊長命百歲的小金鎖,願他們早生貴子,瓜瓞綿綿。
04
堤壩一日沒有修好,許非墨就一日沒有回來。
「昨日夫人補的衣服,主子翻來覆去看了,竟然捨不得穿呢。」
丫鬟紅雪為我盤發,調笑道,
「趙大人他們還笑主子,說夫人賢惠,害得他們也想早日成家了。」
這話說得我心裡實在高興,又叮囑紅雪下午出去買些好布好線,我想給許非墨再做幾身衣裳。
正說著,外頭小廝灑墨來傳話:
「主子說這些日子要委屈夫人了,問夫人可要什麼穿的戴的?」
我想了想,指著後院:
「不要什麼穿的戴的,那要花好多錢呢。
「後院光禿禿的,能栽棵青梅樹就好啦。」
又想到從前許非墨生氣砍掉的鞦韆,我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要是、要是可以的話,我還想要個鞦韆。
「……我就坐在上面,不會很吵的。
「……不行也沒關係的,我就問問。」
可是成婚後的許非墨變得很好很好,下午就有人來栽樹架鞦韆。
我坐在窗邊裁布,忽然聽見外頭吵吵嚷嚷。
「才當上正頭夫人,就擺上款了?過門一日就要好緞子?明日是不是要穿金戴銀?
「當初定親嫌我們哥兒小門小戶,如今哥兒出息了倒是巴巴地嫁過來了!」
我放下針線探頭去看。
紅雪扶著一個老太太,在一旁不住地陪著笑:
「老夫人,夫人並不是那樣的人,她要那些布和線……」
「紅雪你閉嘴!」
老太太一開口,紅雪不敢再說了。
我猜這就是許非墨祖母了,從前她一直在莊子上養病,我沒見過她,卻知道她是很好的人。
她會給許非墨包很大的壓祟錢,連我也有一份。
那些錢夠我從初一的糖人買到元宵的花燈。
她會為我做主,責令許家長輩早日定下我和許非墨的親事。
祖母對小螢很好很好,小螢一直很想謝謝她呢。
「奶奶!」
我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親親熱熱地去挽奶奶的手臂,卻被她甩開。
「少來這套!這套對哥兒管用,對我這種老太婆可沒用!」
奶奶厭惡地撇開頭,慢條斯理地坐在窗邊。
她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我裁到一半的布上,冷笑道,
「才進門一天,就惦記著穿好的戴好的了?」
「是呀!」我欣然點點頭,「不止穿好衣服,我還要打漂亮絡子戴呢!」
是呀,我惦記著給許非墨做好衣服,打好絡子給他戴呢!
聽我這麼說,奶奶氣得重重把茶碗擱在一旁,指著我:
「你、你!」
「我、我給您也做一套!」我殷勤地展開那布,「但是奶奶您的衣服要等一等啦,等我做好許大人這件,立馬就給您做。」
……
奶奶一愣,臉上好像有點尷尬,
「這衣服是給哥兒做的?不是你的?」
我點點頭。
……
「咳。」奶奶故作鎮定地喝了口水,目光又落在後頭園子裡,冷哼道,「那後院是你跟哥兒說要蓋園子?你可知道蓋園子要花多少錢,勞民傷財,到時候御史參奏哥兒一本……」
「是我要架鞦韆呢!」
……
「就架個鞦韆?」
「對呀!」我點點頭,忙討好地問,「奶奶,您喜歡盪鞦韆嗎,小螢可以推您,小螢推得可快了!」
……
奶奶好像不喜歡盪鞦韆,因為奶奶不吭聲了。
不喜歡盪鞦韆啊……
那捉蝴蝶,踢毽子,爬梅子樹呢?
那、那要是不行,奶奶你推小螢也行,小螢就給奶奶捉蝴蝶,摘果子。
紅雪把頭深深低下去,可我都看見啦,她在努力憋著笑呢。
可奶奶好像不喜歡捉蝴蝶,更不喜歡爬梅子樹。
因為奶奶深深吸了口氣,丟下一句就氣沖沖地走了:
「怎麼過了門也跟旁人一樣一口一個大人?
「沒有婦德!你要喚夫君!」
奶奶出了門,我不安地看著紅雪:
「奶奶是不是生我氣了?」
紅雪只笑著搖頭:
「夫人手巧又賢惠,老太太都挑不出夫人的錯處。」
我才放下心來,繼續手上的活計。
關了門,門口丫鬟綠煙卻猶猶豫豫問紅雪:
「不是說夫人是遠近聞名的才女麼?
「我怎麼覺得咱們夫人好像……腦子不好使,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
「嫁妝也不是沒有,可你瞧夫人首飾也不捨得戴,衣服料子似乎也沒錢買好的。」
紅雪冷下臉:
「主子是咱們能議論的嗎?
「況且老太太的脾氣你知道,夫人這不是都裝傻應付過來了麼?
「別以為我不知道,夫人蓋園子買緞子的事是誰跟老太太說的。
「綠煙,我勸你收收心思吧,你知道主子不要通房,也不納妾的。」
綠煙悻悻地閉上嘴,卻並不大服氣。
她往房裡張望了許多眼,暗自留心。
第三日下午,紅雪出門替我買線,綠煙卻帶了兩個僕婦進來。
那僕婦打開匣子,滿匣子的珠寶首飾下壓著厚厚一沓銀票:
「聽說夫人想蓋園子,這是底下官員孝敬的。
「不過有件小事拜託夫人,要夫人跟徐大人說兩句話。」
平日許非墨不許我進他書房,更不許我和那些官員隨從說話,他說我蠢,只會壞了他的事。
可如今我是他夫人,自然跟從前不一樣,我忙點點頭:
「什麼事情?夫君他知道麼?」
見我點頭,綠煙微微勾起唇角。
「小事小事,不過是個蠢婦要告她丈夫殺妻未遂呢。」僕婦諂笑道,「那蠢婦又沒死,不過毒ẗü⁸啞了嗓子,況且她勢單力薄,翻不起什麼浪的,夫人是聰明人,收下吧。」
只要收下這些,就算聰明人嗎?
望著那厚厚一沓銀票,我想這能買好多金絲線和好緞子呢。
05
徐風清忙得幾日沒有回家,本來擔心祖母不喜歡小螢。
可聽下人說祖母很滿意小螢,只是派人傳話時嘴上嫌棄。
第一日祖母下船就罵罵咧咧:
「我早看拜高踩低的崔家人不順眼,你趕緊休了她。」
第四日,聽說他夫人每日去祖母房裡,纏著祖母說話呢。
「你那夫人像個家雀兒,嘰嘰呱呱說不完的話,吵得很,我不願意理她。」
第五日,祖母的口信晚了許久。
「……手倒巧。」
第六日,忽然就沒話傳了,徐風清差人去問,祖母卻說:
「咱娘倆的事,你一個大男人老打聽做什麼?」
徐風清無奈一笑,終於放下心來。
近日忙著修堤壩,安頓災民,舊日同窗許非墨一個月前寄來的信,他也還沒空拆開看。
今日終於趁著吃飯的空隙拆開,正讀到許非墨問他的那句:
「若是風清兄被迫娶自己不愛的女子,那女子蠢笨愚鈍,可幼時定下的婚約又不可背棄,風清兄當如何?」
不等他細細去想如何回答,帘子忽然被掀起。
來人風塵僕僕,正是舊友許非墨。
「來得巧,我還沒想好怎麼回信呢。」徐風清笑道,「果然是新官上任,忙碌憔悴了許多。」
許非墨不好解釋憔悴是他這幾日找小螢快找瘋了。
「灑墨你瞧,到底是沒成家的人,連袖子破了都不知道。」
知道二人的情誼,灑墨很有眼力地拿來徐風清換洗的衣服。
「這衣裳是我夫人做的,你愛惜著穿,記得洗好了託人還回來。」
許非墨接過衣服,才要笑他小氣,忽然瞧見徐風清手中的信。
「那信不要看了,凈是蠢話。」
許非墨擺擺手,自懷中掏出紅木匣子放在案上,苦笑道,
「這禮並不貴重,不過一塊玉一把金鎖,是賀你和嫂子新婚之喜,我花自己的俸祿買的,你可別對兄弟鐵面無私。」
「說來慚愧,我也不知如何回你。」想到新婚夜,那個抱著他衣服睡著的夫人,徐風清忍不住彎了彎唇角,「與你一樣都是幼時定親,我也有過顧慮。可過了門,說句不怕你笑的話,實在……實在是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自己死腦筋非要等婚期,後悔怎麼沒早日娶她過門。」
「你小子!」許非墨酸溜溜地捶了徐風清一肩膀,「還是你命好,這一路我都聽人說了,新婚夜丟下嫂子,嫂子好賢惠,竟然不跟你吵鬧,還連夜給你縫補了衣服帶去,你不知道我聽得有多羨慕。」
「正好我的事也忙得差不多了,好歹去我家喝口熱酒,和你嫂子打聲招呼再走。」
許非墨推脫不過。
柳堤綠煙,春光融融,拂面微寒的風令人精神一振。
二人路過酒肆時打了壺冬釀,一如從前少年買酒同游時。
還未走到前廳,就聽見後院有姑娘笑鬧的聲音,清如黃鸝,叫人莞爾。
徐風清笑道:
「新婦頑皮,孩子心性,見笑了。」
嘴上說著見笑,眼中卻滿是寵溺。
穿過抄手游廊,遠遠瞥見鞦韆架下一抹鵝黃衣裙的背影,像一簇鮮嫩的迎春花,叫人眼前一亮。
那笑聲和背影讓許非墨想到了小螢,從前小螢也喜歡在後院同丫鬟們玩鬧,或盪鞦韆,或放紙鳶。
可是幾次來客們聽見問起,他都覺得很丟臉。
所以他叫人砍掉了小螢的鞦韆,和小螢玩鬧的丫鬟們都罰上半個月的月錢。
從那以後耳邊清凈了許多,別說玩鬧,甚至沒有丫鬟敢和小螢說話。
許家如他所願安靜了許多。
沒有玩伴的小螢也不大笑了。
很多時候都是呆呆坐在石頭上一整天,看著水裡的小魚和天上的大雁。
可是冬日湖面會結冰,大雁會去南方過冬。
沒有東西可看的時候,她還是坐在那裡。
沒人知道,也沒人好奇她在看什麼,在想什麼。
如今聽著那笑聲,許非墨心裡像是被攥住一樣,心疼得說不出話。
沒關係,等找到小螢,就給她再做個更好的鞦韆,還要再找一批聽話乖巧的丫鬟陪她玩耍。
他也會像風清兄疼惜自己的妻子一樣疼惜小螢,絕不拘束了她。
前廳,紅雪面色有些為難:
「已經通傳了,但……夫人說在忙,沒空見客呢。」
「她在忙什麼?」
「夫人忙著、忙著編草兔子,還說等會給您也編一個。」
「那叫夫人費心,為夫那隻的兔耳朵要大些。」徐風清頗為認真地點點頭。
仰頭灌下一口冬釀,許非墨心中酸澀:
「風清兄夫妻情深,真是讓我羨慕。」
徐風清想到了許非墨的未婚妻。
他與她有過一面之緣。
那是兩年前,他去許家喝茶,看見一個單弱的背影坐在院子裡的大石頭上。
她一身洗舊發灰的豆綠衣裙,呆呆坐在石頭上瞧水裡的魚兒,任由花落在ţū₉衣裙和發上,也不知道伸手拂去。
那會是初春,還有些春寒,這樣坐在石頭上怕是要凍壞了。
可徐風清不知道她是誰,又是一位女眷,他不好貿然去問。
她一直垂著頭,想必是碰上什麼傷心事了。
可來往的丫鬟僕婦眾多,卻沒有一個人去哄一哄她。
後來飲酒賞花間,徐風清狀若無意地提起,許非墨很難為情地說,那是他痴傻的未婚妻,讓風清兄看笑話了。
沒什麼可笑的,徐風清只覺得這個姑娘很可憐,有點替她難過。
也是他出了許家門,又在路上看見那個豆綠衣衫的背影,傻乎乎地跟著婆子往花樓走。
他其實分不清姑娘家穿的戴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次竟然一眼就從人群中認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