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當我的目光落到深黑色的棋上,竟是心口巨震。
這棋上,有毒!
還是一種中原人士,很難見到的奇毒。它用曼珠沙華的根莖煉成,無色無味。
但人若是經常接觸,就會慢慢心衰而死。
父皇有些唏噓:「棋逢敵手,才有意思啊。阿柳最是懂朕,便是這棋,也是他尋來的這副最稱手。
「要說起來,那天好像還是你的生辰,他倒是巴巴地,給我送了一份禮。」
一道驚雷自心頭滾過,我突然明白了,柳容與為什麼要在那一天,給我送一盆曼珠沙華,又為什麼要說「小柳兒,願你無病無災,喜樂一生」。
那不僅僅是他對母妃的遙祭,也是他踏上復仇之路,決然赴死的告別。
母妃說過,她最愛的曼珠沙華,也叫彼岸花。
22
我無從得知,柳容與是怎麼讓父皇同意他辭官的。
或者父皇也早就想要瓦解柳家的勢力,官職最高的柳太傅主動辭官,正中他的下懷。
柳容與來瑤華宮向我辭行:「三公主,臣只能護送你到這裡了。後面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看著他因勞神過度,兩鬢早生的霜發,我認認真真,向他行了個大禮:
「柳大人多年照拂,小柳兒永記在心。」
柳容與很淺地笑了笑,看向他送的那盆曼珠沙華。
這花一向是「花開不見葉,葉在不見花」。如今不是它的花季,便只有碧綠的葉。
半晌,柳容與很輕但很堅決地說:「我會先去一趟江南,將你娘的棺木,帶回南疆。」
我點了點頭,沒有反對:「母妃一直思念家鄉,如今能夠魂歸故土,想必她也會高興。」
柳容與像是沒想到我會支持他,有些錯愕,又有些感激:「多謝三公主成全。」
他出城的那一天,我站在玉華寺的山上,遙相目送。臨別不贈柳,願君此去長安寧,多喜樂。
挽秋默默握住了我的手,我側頭朝她澀笑:「又只剩你陪我了。」
呂道微塞給我一把花生:「公主這話說的,下官難道不算人嗎?」
滿腹悵然被他攪散,我也學他,將一粒花生扔進嘴裡:「你以前是半仙。」
「那現在呢?」
「現在是活猴。」
呂道微一噎,悻悻看了眼自己手裡端著的,裝滿了花生的竹篾盤子,又笑得直打跌。
冬日斜陽照在他張揚的笑臉上,是我艷羨,卻不敢有的肆意。
遠處,柳容與的車隊徹底消失在夕陽餘暉中。
呂道微和我並肩看著,難得正經地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不把那個秘密告訴他?如果你說了,他也許就會設法留下來。」
我笑了笑:「因為我想讓他活著。」
23
柳容與離開後,朝中的柳家便只剩了兩派。
大皇兄與柳貴妃之間暗涌流動,他們身後的支持者也斗得越發激烈。
父皇卻穩坐釣魚台,甚至還有閒心替我辦及笄禮,說要讓我當堂擇婿,還命欽天監好好算個吉日。
呂道微拿著算好的吉日來找父皇時,一併帶來的,還有張監正的死訊。
再過兩個月就能告老還鄉的張監正,不幸跌落池中,溺水而亡。
父皇的眼神驀地陰冷:「給朕好好地查!」
他不知想起了什麼,竟氣得胸膛起伏,大口喘息。
我倒了一碗安神湯:「父皇息怒,您龍體重要。」
他接過我手裡的湯,眼神卻落到了,盯著我看的呂道微身上:「阿呂,你想當朕的駙馬嗎?」
呂道微一怔。
我提醒父皇:「您答應讓兒臣自主擇婚。」
父皇捏緊了手裡的湯碗:「朕是問阿呂。」
呂道微躬身:「臣自在慣了,恐怕高攀不起。」
父皇放鬆下來,低頭喝了一口湯:「那就當朕的呂監正吧,再替張老監正占上一卦。」
父皇想知道,張監正突然死亡,背後是凶是吉。
而呂道微的三枚銅錢,擲出了「山風蠱」。
此卦艮上巽下,振疲起衰。
呂道微神色凝重:「陛下,此事亂中有機。」
當天晚上,父皇就賞了柳貴妃一柄鳳紋如意:「愛妃若能替朕誕下皇兒,朕必以鳳座相贈。」
大皇兄坐不住了,親自跑來瑤華宮下令:「夜長夢多,你還是早點動手。」
我給他倒了一杯茶:「臣妹有個更好的建議。」
大皇兄很謹慎地沒有喝:「你別找藉口推託。」
我恍若未聞,低頭用蓋去撇茶沫:「入冬後,父皇的身子一直不見好。而柳貴妃身懷六甲,本就十分辛苦,卻仍要堅持日日隨侍。」
我頓了頓,意味深長:「大皇兄你猜,是何故?」
大皇兄瞳孔微縮:「你是說,父皇他快……」
我立刻截斷他的話:「我什麼也沒說。」
他不以為忤:「你剛才要說的建議呢?」
我垂眸抿了一口茶:「欽天監夜觀天象,見木、火合宿,當立太子。」
大皇兄滿意而去。
我對身側垂手而立,平平無奇的內侍笑了笑:「把太傅留下的東西,設法送到柳貴妃手裡吧。」
24
三天後,欽天監新任監正呂道微,上報木火合宿。
父皇按下不表。
前朝支持大皇兄的人,卻紛紛上書,請立太子。
父皇不置可否:「朕春秋鼎盛,何須早立太子?」
緊跟著,就有人翻出一樁舊案,稱大皇兄曾勾結張監正,企圖誣陷二皇子是落入太微的災星。雖因二皇子突然病故,導致謀劃落空,但到底是謀害手足,殘忍無德,不配太子之位。
父皇大怒,再次將大皇兄禁足。
等到張監正的真正死因,被送進乾清宮的那一天,父皇的咆哮聲幾乎要震斷房梁。
張監正三代單傳,兒子又早逝,就把唯一的金孫寵上了天。金孫跋扈慣了,卻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更加跋扈的二皇兄,被當街打死。
張監正敢怒不敢言,直到大皇兄找上了門。
前一陣柳容與離開後,大皇兄與柳貴妃斗得厲害,我就命人將當年的太微星秘事,透露給了柳貴妃。
柳貴妃立刻順藤摸瓜,查到了張監正和二皇兄的舊怨,甚至還隱隱查到了大皇兄和張監正的往來。
大皇兄情急之下,便殺了張監正滅口。
而柳容與給我留下的東西,正是大皇兄和張監正合謀陷殺二皇子的證據。
父皇咆哮過後,安神湯喝得更多更急了。從以前的一日三碗,變成了一天要喝七八碗。
人也時不時會犯迷糊。不是把貴妃喊成了淑妃,就是把呂道微認成了張監正。
明明這幾個人,一點兒都不像。
倒是對著我,認錯了也永遠只是喊「阿珠」。
可即便這麼生氣,父皇也只是打了大皇兄二十杖。
我知道,父皇這是在等柳貴妃生下腹中孩子。若那也是個公主,這事兒就會輕輕揭過。
呂道微往嘴裡扔了一粒花生:「皇帝給了我柳貴妃的生辰八字,讓我算一算她的子女運。
「不過他今天說話,口齒有點含混。我死命盯著他的口形,連蒙帶猜,才搞懂了他的意思。」
我「嗯」了一聲,抬頭看向窗外。
春雷隱隱,驚蟄將至。
毒蛇,也該出洞了。
不然,柳貴妃肚子裡的秘密,就要藏不住了。
25
父皇替我大辦及笄禮那一天,大皇兄也被臨時放出來,參加宮宴。
殿中紅燭搖曳,照得大皇兄的臉半明半昧。
他抬頭望向上首父皇身側,驕縱明媚的柳貴妃,眼神有些晦暗難明。
而父皇的口齒也越發不清楚了,柳貴妃只好側耳貼到他的嘴邊,費力地聽完,再大聲傳話:
「陛下說,今日在座的,都是我大梁的好兒郎。若是安平公主挑中了誰,他就替你們當場賜婚。」
一片起鬨叫好聲中,呂道微越眾而出。
柳貴妃捂嘴輕笑:
「呂大人今日,可不在陛下選婿之列。」
呂道微沒有接這話,反而沖父皇拱了拱手:
「陛下,臣奉命細算貴妃娘娘的命格,卻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得觀娘娘面相,終於恍然大悟。難怪娘娘命中無子,原來腹中懷的,並非龍子。」
笑鬧聲突然消失,殿中一片死寂。只剩燭火搖晃,照出眾人各異的表情。
大皇兄打破沉默:「那懷的是什麼?」
呂道微語氣平靜,像在說天氣不錯:「是災禍。」
一語既出,滿殿譁然。
柳貴妃一拍桌案,嬌聲怒喝:「休得胡言!」
父皇也陰寒著眼神,含混不清地罵了一句什麼,卻被大皇兄拔劍出鞘的聲音蓋了過去:
「父皇,兒臣替您清君側!」
殿中的侍衛一時搞不清狀況,又沒聽到父皇明確的指令,只能持劍護住了父皇。
大皇兄見狀,加快了腳步,持劍直奔柳貴妃而去。
柳貴妃驚慌失措,拚命往父皇身後躲。
父皇怒極,嗚哩嗚嚕含混喊著,又將手裡的酒杯,狠狠砸向大皇兄。
大皇兄側身一讓。
「砰」的一聲,酒杯落地,碎瓷飛濺。
殿門被人大力撞開。
「臣,柳容與,救駕來遲——」
26
在得知我要鼓動大皇兄當堂誅殺柳貴妃的計劃後,柳容與每日疾馳三百里,換馬不換人,不要命地趕回了京城。
他一身玄衣,眉眼間皆是凌厲的殺伐之氣:「你是當真不要命了嗎?」
我壓下眼中洶湧的淚意,有些心虛地沖他笑:
「您這不是回來了嗎?」
殿中的火燭,又漸漸柔和了他的眉眼,他沉默片刻,終於喚了我一聲「小柳兒」:「你若真死了,你娘一定會怪我。」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她不怪你,她一直都很信你。她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頓了頓,用力咽下鼻腔的哽咽:「就是去找柳容與,告訴他,你是足月生的,不是早產。」
恍若一道驚雷劈過,柳容與一向自持的表情,寸寸皸裂:「你是……你是……」
我笑得溫柔又委屈:「是,我是您的女兒。」
柳容與閉上了眼,淚如雨下。
他和母妃青梅竹馬。
母妃的父親本是岑家唯一的嫡子,卻不幸英年戰死,只留下一妻一女。岑家也落入了庶出的大伯父手中。
母妃的娘親性格軟弱,一向以夫為天,不僅護不住女兒,還得女兒設法護著她。
母妃長到十三四歲,就隱隱已是人間絕色。大伯父奇貨可居,用母妃娘親之命相脅,逼了母妃入宮。
而柳容與為了能給母妃撐腰,向自己鄙棄的生父低了頭,認祖歸宗,在柳家的扶持下出仕。
他資質出眾,很快就得到了柳家的重點栽培。
母妃也一進宮就得寵,但很快又遭柳淑妃嫉恨陷害,被父皇貶到玉華寺修行。
命運兜兜轉轉,被拆散的南疆小鴛鴦,又一次重逢在京郊山野。
一個是仕途光明,但還未掌大權的青年官員,一個是厭惡宮牆,已經帶髮修行的棄婦。
大概是離了宮牆的禁錮,他們徹底放飛了自己,忘乎所以地貪求著對方。
直到母妃發現,自己已有數月,癸水未至。
她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卻在決意死遁的那天晚上,收到了來自大伯父的書信。
大伯父還給她送來了兩個能幹的侍女,望春善卜,挽秋擅毒。
大伯父說,若是這樣還不能回宮復寵,她和她的娘親,就都不用活了。
於是,帝王又想起了玉華寺里的絕色女子。
少女曼珠,也終於徹底成了寵冠六宮的寧妃娘娘。
凈安師太慢聲細語,給我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玉華寺外的明月,也像今晚一樣。
溫柔撫過,人間長夜。
27
我的及笄禮,結束得狼狽又草率。
它始於燈火煌煌的金殿擇婿,終於人仰馬翻的離奇宮變。
沒有人知道,已經辭官回鄉的柳太傅,為何又突然出現在宮牆之中,還及時地救下了,險些被大皇子刺殺的皇帝。
但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皇帝在宮變那晚氣怒攻心,突然昏了過去。醒來後口眼歪斜,說不出話,身子也不能動了。
太醫說,這是氣血逆亂,上犯於腦。俗稱中風。
柳貴妃就摁著皇帝的手,在大皇子謀逆賜死的聖旨上,蓋下了金印。
柳太傅也官復原職。
朝野間,開始悄悄流傳一個說法:「柳太傅佯退,真是好一招引蛇出洞。」
而妖言惑君的呂道微,自然是被下了大獄。
就在柳貴妃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時候,她突然腹瀉不止,瀉出無數黑水。
柳太傅緊張萬分,立刻召來太醫會診。
脈把了一次又一次,太醫們額上冷汗涔涔,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答話。
最終還是王醫正一咬牙,帶頭跪下請罪:
「大人,娘娘此病蹊蹺,臣等實在無能為力。」
柳太傅眉眼森冷:「可能保住娘娘腹中龍子?」
王醫正「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臣請太傅張皇榜,廣招天下女科聖手。」
民間神醫陸續進宮,也都紛紛搖頭而出。
直到名揚天下的孫老神醫,從遊歷的終南山中被快馬帶回,柳貴妃的怪病終於水落石出。
原來,貴妃腹中並非有孕,僅有一腔黑濃的腹水。
柳太傅看著醫案上的請脈記錄,將診出柳貴妃有孕的太醫一一點名:「庸醫欺君,當斬!」
幾名太醫嚇得抖如篩糠,終於有其中一人,再也無法承受將死的恐懼,在被拉下去之前,大聲疾呼:
「冤枉!冤枉啊!是柳貴妃服了假孕藥,我等才會診出孕脈!」
柳太傅聞言,看向孫老神醫。
孫老神醫沉吟半晌,點了點頭:「這症狀,確實也跟假孕藥排出體外,甚為相似。」
柳貴妃驚怒不已:「死老頭子胡說八道!陛下一月有十五日,都歇在本宮寢殿,本宮何須假孕藥!」
她確實不會傻到吃假孕藥,不過是我讓柳容與的人,混入她飲食中的罷了。
我扶起榻上的皇帝,淡淡插話:「因為父皇前幾年得了隱疾,無法再令嬪妃有孕。」
皇帝本就歪斜的口眼,越發扭曲。
柳容與往我這邊瞥了一眼:「煩請孫老神醫,再替陛下也把一把脈。」
孫老神醫細細把完了脈,無奈地嘆了口氣:「公主所言,恐怕不虛。」
皇帝聞言,臉皮猛地抽搐起來,兩眼一翻,幾乎只剩了眼白。我拍拍他的背,不緊不慢,給他喂了一勺安神湯。
他費盡全力,張嘴吐出,恨毒地瞪著我。只是嘴角掛著滴答的湯汁,怎麼看,都有幾分好笑。
而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柳容與竟然也沒有幫柳貴妃說話,只是極慢極冷地說:
「貴妃假孕欺君,按律處死。」
28
我也摁著皇帝的手,在封我為皇太女的聖旨上,蓋下了金印。
一切塵埃落定,我親自去獄中接呂道微。有柳容與命人暗中照拂,他也沒受什麼大罪。
只是在看到我出現時,他的眼睛像淬了星辰,猛地亮了起來:「真沒想到,還是公主親自來接我。」
我笑著糾正他:「是皇太女親自來接你。」
呂道微誇張地沖我作了個揖:「恭喜皇太女殿下。下官從龍之功,皇太女可有賞賜?」
我從袖中取出丸藥:「賜神藥一顆,能解百毒。」
話一出口,我才猛然想到,呂道微在獄中,好像已經待了快兩個月。
我舉著手停在那裡,用淺笑掩飾內心的尷尬。
呂道微笑嘻嘻地接了過去:「下官不吃,下官還想每個月去看皇太女殿下。」
他即使一身囚衣落拓,站在這陰冷昏暗的獄中,也都是清絕出塵的。
又笑意吟吟地望著我,眼中仿佛有春暉萬千。
我辨不清自己此刻的心跳,是被戳破謊言的尷尬,還是其他什麼,只好淡淡垂下眼:「走罷。」
因著準確預言貴妃假孕一事,呂道微「鐵口斷命,絕無虛言」的盛名,又更上了一層樓。
朝中眾官紛紛交好於他,只為關鍵時刻,能求呂監正幫自己算一卦。
所以皇太女的冊封禮上,當有蕭氏族人當眾發難,稱「牝雞司晨,國之不幸」。
呂道微廣袖長衣,手執星盤,一張口就把對方堵了回去:「我以東海呂氏之名起誓,皇太女之命,貴不可言,必能福佑江山。」
柳容與隨即凜然道:「皇太女曾為大梁護國公主,也是陛下親自冊封的。如今陛下臥病不起,只剩皇太女這一點骨血,諸位若是不服,自找陛下分說。」
這話當然只是說說,皇帝現在不僅說不出話,還大半時間都被灌了藥昏睡。
可眾口悠悠,我總要給天下百姓一個體面的交代。
冊封宴席散之後,我和柳容與一前一後,默契地走向了乾清宮。
血債,只有血償。
才對得起我們慘死的親人。
29
偌大的乾清宮裡,只有一盞昏暗的燭火。
一個平平無奇的內侍,守在梁帝蕭烈的寢殿中。他見我進來,起身垂手而立。
我低聲問他:「睡多久了?」
「兩個時辰。再有一刻鐘,就該醒了。」
我點點頭:「去拿一碗鶴頂紅,再叫人守好門。」
他應聲而去,走到門口又喊了一聲「太傅大人」。
我側頭看去,柳容與就立在寢殿門口。燭火昏昏,照不到他站立的地方。他的眉眼被黑暗吞沒,只有肅穆的身影,透出祭禮般的凝重。
他沒有再往裡走,只是默默比了個手勢,示意我自己繼續。
我朝他笑了笑:「放心,我都記著呢。」
鶴頂紅端來之後,我讓內侍叫醒了蕭烈。
蕭烈的眼神先是有些迷茫散亂,漸漸地,又聚焦清醒起來。
燭影微晃的殿中,我的聲音也顯得有些飄忽:「父皇,你是不是想不通,自己怎麼就有隱疾了呢?」
蕭烈目色沉沉。
我的語調輕快起來:「因為母妃生了我之後,就給你下了絕嗣藥呀。」
他眸底的情緒,複雜難言。
我又「哦」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她跟宮裡其他女人一樣,都是不想讓別人,生下你的孩子?」
蕭烈微微疑惑。
我忍不住輕笑出聲:「不,不一樣。她只是不想生你的孩子。」
然後又湊到他耳邊,把那個最大的秘密告訴了他。
「蕭烈,我是岑曼珠和柳容與的女兒。」
他的麵皮一緊,繼而瘋狂抽搐,又死死地盯著我的臉,歪斜的眼睛裡面,像是要流出血來。
我把一張黃裱紙扔到他的臉上,轉身離開:「把那碗鶴頂紅,給他灌下去吧。
「等蕭烈死後,散其發覆於面,塞米糠入其口,令其魂魄無顏見人,有口難言。」
柳容與在門口等著我,他的眼裡早已蓄滿了淚。
「曼珠,我們的小柳兒,替你報仇了。」
我輕聲糾正他:「阿娘,我和阿爹替你報仇了。」
30
蕭烈死後,我命人將他丟去了亂葬崗。
國喪的棺槨里,只放了一盆火紅的曼珠沙華。
我還把蕭烈的妃嬪們,都放出了宮。
良貴人出宮那天,我親自去了瑤華宮,為她送行。
我感激地看著眼前的女子,若不是她打開的那條密道,宮變那晚,柳容與也沒法帶著御林軍進宮。
良貴人也喊了我一聲「陛下」,就淚盈於睫。
挽秋上前替她拭淚,又偷偷把一個五彩絆結,塞進了她的手中。
大概是我的眼神有些好奇,良貴人略帶羞澀地向我解釋:「過幾天就是七夕乞巧,民間女子若是看上哪個郎君,可以將這個『相憐愛』贈給對方。」
我一怔。不知怎麼,就突然想起呂道微拿著「相憐愛」,說「你不懂」的樣子。
良貴人走後,挽秋不願意跟著我搬去乾清宮,仍舊在瑤華宮裡住著。她又重新養了一對翠鳥,種了滿宮的曼珠沙華。
燕王也送來國書,恭賀女帝登基,並請求增加每年官鹽交易的定額。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柳容與在弘文館裡教過我,節制馬背上的民族,唯鹽與鐵。
開放官鹽貿易,是為了不將北燕逼至狗急跳牆。
但終我一生,都將管控官鹽額度,打擊私鹽交易。
我二十歲那年,百官上書。
「請陛下為承嗣計,立皇夫。」
看著乾清宮案頭堆滿的勸折,和戶部送來的備選冊子,我簡直愁得頭痛欲裂。
出挑的,怕他們心大。平庸的,說實話看不上。
所以當呂道微站在內書房中,跟我稟報「天有日月合璧,大吉」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他一句:
「不如就選你當皇夫,怎麼樣?」
話剛出口,我就怔了一下。
想起凈安師太曾說我「不利夫」,我又趕緊擺了擺手:「只是開個玩笑。」
呂道微眸色一黯:「可臣心裡,是極願意的。」
我又是一怔。
視線落到他腰間系著的「相憐愛」上,心頭驀地一軟:「那你先合一合咱倆的八字,若是有衝剋,便算了吧。」
呂道微去合八字,自然就能發現我「不利夫」。
若是他合出來,沒有「不利夫」這事兒,那我信他一次也無妨。
畢竟師太都說,東海呂氏的斷命術,遠在她之上。
呂道微一臉喜出望外,轉身離開的步伐,快得像要帶起了風。
袂袖飄飄,直欲飛仙而去。
31
三天後,合婚大吉,我下旨立了呂道微為皇夫。
柳容與和挽秋都很滿意。
挽秋從瑤華宮裡暫時搬了出來,每天忙著替我養發護膚,準備十個月後的大婚典禮。
大婚當晚,我仿佛又看到了,我倆初見時,那個恍若神仙的呂道微。
他烏髮紅衣,映著龍鳳喜燭灼灼的火光,五官依舊清絕出塵。只臉上一抹微紅未褪,仿佛神仙落入凡間,從此沾上了紅塵。
靜可落針的喜房中,我不由心跳如雷。
呂道微也看著我,喉結上下動了動,忽地伸手,將我自簪中脫落的一縷髮絲,拂到我耳後。
他指尖溫熱從我頰邊掠過,竟是一路燃起火來。
……
大婚過後,柳容與再一次向我辭行。
他說:「陛下,朝中的局面已經穩定,你身邊也有了小呂大人。待我辭官之後,你正好再順勢清一清柳家的勢力。往後廣開科舉,多用寒門子弟。」
我知道他說的都是正理,卻還是不舍地看著他。
柳容與輕輕嘆了一口氣,又溫柔地喚了我一聲「小柳兒」:「你娘一個人等我很久了,我也該回南疆去陪她啦。」
我看著他因日漸消瘦而顯得空落落的衣衫,四十還不到的人,兩鬢已然霜白,心中只覺鈍痛。
那棋上的毒,到底也還是傷了他的身子。
良久,我聽見自己終於悶悶開口:「嗯。」
柳容與微皺的眼角綻開溫柔的笑意:
「小柳兒,願你一生心存百姓,福佑天下。」
32
兩年後,我順利誕下一女。
呂道微的身體,卻突然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
太醫會診了無數次,都是脈象正常,不明緣由。
我一邊命人去尋出海遊歷的孫老神醫,一邊大張皇榜,廣招天下醫科聖手。
呂道微常常勸我,不要再費勁折騰。說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可我總是控制不住地暗想,是不是當年那碗斷魂茶,也傷了呂道微的底子。
女兒周歲過後,呂道微終於徹底撐不住了。
他整日整日地臥床不起,我喊來診脈的名醫聖手,換了一茬又一茬。
終於被我尋回的孫老神醫,也沖我搖了搖頭:「陛下,老朽無能為力。」
我默默坐到了床邊,看著呂道微輕咳幾聲,就仿佛已將全部力氣耗盡,突然有些無措。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為他做些什麼。
呂道微咳完,又朝我笑了笑。
「令儀,別再找大夫了。」他有些吃力地拉住我的手,「留著時間,咱倆再說會兒話吧。」
他的聲音溫柔又飄忽:「一直沒有跟你說過,你們在江南遇上的那個術師,就是我的父親。
「他在奄奄一息的時候,被一個叫望春的侍女喂了一粒護心丸。望春讓他牢記,寧妃娘娘被他的預言害了命,卻還記得要來救他一命。他但凡有點兒良心,以後就該想著照拂寧妃唯一的女兒。
「父親靠著那護心丸,僥倖保住了一條命。可他回來之後,發現自己道心已碎。他後悔自己一時糊塗,想爭塵世富貴,結果卻害人害己。
「臨死前,他把這筆紅塵債交代給了我。命我日後若有機緣,便要設法替他還了。
「我如今也算是,完成了他的遺願。」
我怔怔地聽著,眼中漸漸漫起水霧。原來一切的最初,他便是為我而來。
呂道微伸手想要替我拭淚,卻又無力地垂下手去。
「令儀,你別哭啊。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我可是呂祖傳人啊。你的命格,我自見你第一眼起,就已經知道了。
「合婚大吉,是我騙了你,也就違了祖訓。
「可是我不悔,令儀,遇見你我才知道,什麼叫寧做鴛鴦不羨仙。
「但我不想再有第二個虛言了,所以答應我,你會好好活著,吉人天相,福佑江山。」
我哭著握住他的手,緊緊地貼在我的臉頰上。
他溫柔地看著我,就像當年的母妃一樣,不舍的眼神,寸寸成灰。
直到他溫熱的指尖變得微涼,我也慢慢垂下眼去,心中空茫茫的,像是漏著風。
我這一路算盡人心,卻獨獨沒有,算準呂道微。
33
呂道微走後的第二年,柳容與心衰而亡。
當南疆的快馬,一路將這消息送進宮中的時候,我手裡的摺子,啪地掉到了地上。
那一晚,我坐在瑤華宮裡,看了整整一夜的星。
星辰浩渺,亘古長存。
而人的一生,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好似不過蜉蝣一瞬。
可我的親人啊,卻都殫精竭慮地,要渡我穿過漫漫星河,抵達命運的彼岸。
我也時常會困惑,我的一生,到底是命中注定,還是一個又一個的批命和預言,推著我,一路走成了命局的樣子。
凈安師太念了一聲佛號,沒有回答我。
而在後來的很多年裡,我才逐漸明白,失去呂道微, 究竟對我意味著什麼。
我也因此懂得了, 柳容與何以能為岑曼珠, 獨自守望, 整整一世。
因為終我一生, 我也沒有第二個男人。
即使我貴為帝王。
情之一字, 嘗過方知其重。
34
五十九歲那年,我讓人把我送去了玉華寺。
凈安師太已經圓寂, 如今的住持是她小徒弟妙覺。
但玉華寺變化很小, 我當年養病的那個凈室, 幾乎保留了原樣。
一躺到床上,就仿佛能看見母妃,又站在了窗邊。
窗外沒有大雪, 柳容與也靜靜地站著。
鎏了金的日光洗去他眉間的蕭索, 他眸中的深湖也染上了半壁春光。
我仿佛聽見母妃跟他說:
「好,我們帶著小柳兒,今晚就走。」
然後一聲暮鼓, 擊碎了眼前幻象,在風中迴蕩。
我閉上了眼, 悄悄落下一滴淚來。
等到遠山徹底吞沒殘陽, 我讓妙覺點燃了一炷香。
今晚,是呂道微的忌日。
竹篾盤子裡的花生,裝得滿滿當當。
我看了眼手中,已經洗到發白的「相憐愛」, 又讓妙覺幫我吹熄了火燭。
窗外, 無星無月。
我緊緊攥著「相憐愛」,期待地望向黑暗深處。
他來,我對自己說。
我不害怕。
我很愛他。
35
黑暗中, 真的有火光,漸漸亮起。
我努力張望著, 是赤紅色的曼珠沙華, 一路盛放。
路的盡頭, 站著呂道微。
他素衣清顏,如玉的臉上, 一雙眼如漆如曜,仿佛要穿透我的皮相,看見我的靈魂。
我情不自禁地向他走去。
曼珠沙華染紅他的臉, 他極快地沖我眨了一下眼。
笑嘻嘻地跟我說:「令儀,我來接你啦!」
我喜極而泣,撲進他的懷裡。
他微涼的指尖, 溫柔拂過我的白髮:
「快看,還有誰來了?」
我從他懷裡起身, 側頭看去。
只有一個做了標記的小土墳。
「女玉」這一聲, 白髮成黑。
我不由自主地, 向著他們跑去。
越跑, 感覺自己變得越小。
最後仿佛變回了,玉華寺中的六歲女童。
稚嫩的童音終於喊出,埋在心底多年的稱呼:
「阿爹——
「阿娘——」
……
當東方亮起第一縷晨曦, 太白星隱去了蹤跡。
玉華寺的佛鍾,響了整整十二下。
女帝令儀,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