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了捏她的手:「這些帳,早晚都要算。」
挽秋又點了點頭,開始替我繪妝。在她巧手施為之下,我直接長了十來歲,幾乎就是五年前的母妃。
我脫掉宮裝,只剩一身素白的裡衣。又拔掉發簪,任由一頭黑髮傾瀉而下。
然後悄悄出門,往湖中的觀月亭行去。
自從母妃死後,每年七夕,父皇都會在觀月亭上,獨自飲酒到天明。
這天晚上,父皇便遙遙望見湖畔有一白衣女鬼,黑髮覆面,逶迤而來。
他的聲音開始發顫:「阿珠,是你嗎?」
女鬼嗚嗚出聲,卻說不出話來,仿佛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嘴巴。
父皇哽咽:「你終於肯來見朕了。」
女鬼只能以嗚嗚的哀鳴,回應著他。
父皇終於痛哭出聲:「阿珠!朕也不想殺你。可朕不能斷送了祖宗的江山啊!」
他起身踉蹌著,要向那女鬼行去。
女鬼轉了個身,黑髮隨之揚起,露出小半張臉,正是父皇念念不忘的樣子。
接著,她身上一團白色煙霧炸開。
父皇驚痛而呼:「阿珠——」
他跌跌撞撞地沖向女鬼站立的地方,可是太晚了。
白色煙霧消散之後,那裡早已空無一人,只有地上一張祭祀用的黃裱紙,赫然寫著七個紅字:
【亂大梁者,柳皇后。】
14
儘管我拒絕了柳容與的建議,但第二天一早,呂道微還是來了瑤華宮。
他從袖中拿出一張黃裱紙:「公主可認得此物?」
我垂眸看了一眼,上面空無一字,便閒閒給他倒了一杯茶:「祭祀亡親之物,我自然是認得的。」
呂道微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下官去南疆遊歷的時候,曾見過一種紅色草汁,用來寫字,個把時辰後,字跡就會自然消失。」
我心頭猛跳,面上卻仍好奇地問:「大人可有帶來京城?如此神奇之物,我也很想見識一下。」
呂道微搖頭:「此物稀罕,不易得。」
我有些遺憾,又略帶傷懷:「母妃走得早,沒能帶我回南疆看看。唯一一次離開京城,還是去的江南。」
說著我又抬起眼,定定看向呂道微:「母妃信命,一直想找傳說中的東海呂氏。」
呂道微笑了:「這就是公主命人查我的原因?」
果然,他也知道了。
大皇兄一向自負聰明,善於籠絡人心,一定會把那張紙條拿給呂道微看。
我不答反問:「所以呂大人是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呂道微剛笑著說完,就皺起了眉頭,目有痛楚之色。
我放下手中一直沒喝的茶杯,淺笑著看他:「是不是東海呂,大人也都是我的貴客。我特地沏了我珍藏的斷魂茶。不知大人覺得,味道如何?」
在玉華寺的三日,凈安師太已然替我探明,呂道微正是出自東海呂氏。
呂道微勉力控制臉上的表情:「公主說是什麼味道,就是什麼味道。」
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很好。不管你是不是東海呂,今日我不問你的來歷,只問你的將來。
「呂大人若是肯和我聯手,父皇和大皇兄能給你的,我以後也都能給你。
「若是不肯……」我笑了笑,「那大人就沒有以後了。」
呂道微努力撐出一個哭似的笑:「下官本就有投效之心。否則當日宮宴,何必替公主遮掩?」
我點了點頭,命挽秋捧來呂祖像,又讓呂道微以呂祖之名起了個毒誓,然後才給了他解藥。
呂道微服下後,終於舒展了眉眼。
我將一管丸藥放到他面前:「每三日服用一粒,每月找我取一管新的。這解藥的方子,只在我這腦子裡。但只要我不死,你就不會死。」
呂道微苦笑:「公主可真是下血本。」
我彎了彎唇:「畢竟大人是我的貴客。」
其實我只是唬他的。這斷魂茶不過是個普通的毒,根本用不著一直服用解藥。只他若是不肯投效,我便也只好先弄死了他,再找柳容與替我善後。
呂道微點頭:「下官會記得,每月來看公主的。」
「還有……」他指了指桌上的黃裱紙,「陛下只是讓我算算,它的主人魂歸何處,往生投胎了沒有。」
說著,他又極快地沖我眨了下眼。
令我一時有些懷疑,他是不是真被我唬住了。
15
七夕過後,柳容與又恢復了弘文館的授課。
大皇兄讓他多講些北燕的政事:「三妹妹能聽太傅教導的日子不多了,抓緊時間,學點有用的。」
柳容與從善如流。我當然也要認真聽講。
欲登高位福澤江山,心中,就要先裝天下。
既然連柳容與都說,北燕王太子是個人物,我就更加不能掉以輕心。
河西平定那日,父皇很高興,又大開宮宴。
這一回,是柳淑妃陪著父皇,一起坐在上首。宮燈高懸,在柳淑妃的鳳簪上折出金燦燦的光。
前朝柳氏一家獨大,後宮淑妃早掌鳳印。人人都覺她離後位,只差一紙冊封。淑妃自己也不例外。
我低頭飲了一口酒,聽見有人重提聯姻:「陛下,此番平定河西,北燕亦有助力。燕王又修來國書,求娶大梁公主。」
父皇哈哈大笑:「我兒福澤深厚,叫他拿燕雲九州來換!」
大皇兄與那人對視一眼,轉了話題:「父皇,兒臣近日在京中,聽到了一則術師預言。說太白星白晝可見,是天有異象。」
父皇放下了剛端起的酒盅:「欽天監為何不報?」
呂道微起身拱手:
「陛下,臣仍在推演,太白星應於何人。」
父皇眼神極冷:「何時能有結果?」
呂道微沉吟片刻:「大約還需三日。」
大皇兄微微疑惑:「呂大人,為何京中的民間術師,反倒早早能有預言?」
呂道微淡淡回應:「我東海呂氏有祖訓,推演天命,絕無虛言。下官若是沒有十足把握,便不能妄言,否則會反噬自身。」
父皇看向大皇兄:「那民間術師如何說?」
几上燭火微晃,映得大皇兄的臉忽明忽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太白星晝見,女主昌。」
偌大的宮殿,突然一片死寂。
我鬆開了手中的酒盅。厚瓷落地,發出一聲悶響。
父皇面沉如水:「安平?」
我仰頭看向柳淑妃的鳳簪,目光幽幽:
「兒臣有些不解。鄭氏已廢,大梁何來的女主?」
大皇兄語氣冰涼:「大梁還有公主。」
我立刻起身,伏跪在地:
「父皇明鑑,兒臣絕無不臣之心!」
父皇的聲音極寒極冷:「阿呂。」
「臣在。」
「朕限你三日之內,上報太白星應於何人,否則提頭來見!」
「臣必竭力而為。」
「阿柳。」
「臣在。」
「將那民間術師帶來,朕要親自問話!」
16
宮宴草草結束。
我被侍衛送回瑤華宮中軟禁,非詔不得離殿。
良貴人藉口要去湖畔折幾枝荷花,也被兵刃擋在了瑤華宮門口。她看了看門外的甲衛,第一次帶我進了母妃住過的房間。
那裡久無人居,一推門就看到,細塵在光里飛舞。
良貴人微微駐足。
她本是瑤華宮宮女,容貌普通,身姿卻頗為婀娜,只看背影,與母妃有七分相似。
母妃才入宮時,曾遭柳淑妃陷害,被貶去玉華寺修行。醉酒的父皇錯將良貴人認成母妃,才有了唯一一次承寵。
良貴人回頭喚我:「公主,快進來。」
我默默進門,看她屈起兩根手指,輕輕擊打牆壁。
終於敲到中空處,又拿起一柄小尖錘,用力猛砸。牆皮掉落下來,露出一個內藏機關的壁龕。
良貴人毫不猶豫,抬手擰動機關。
一陣不大的轟響聲後,母妃那張拔步床的踏板竟然升了起來,露出一條幽深的暗道。
良貴人理了理額間的鬢髮,長出一口氣:「幸好阿爹教我的,都還沒有忘記。」
我這才知道,良貴人的父親,便是修這密道機關的匠人。密道築成之日,也是他身死之時。
良貴人拭掉眼角的淚,溫柔地看著我:「快走吧,公主。離開這吃人的地方,去找柳大人,別再回來。」
我忍不住張開手,給了這個良善的女子,一個用力的擁抱:「還沒到這一步呢,貴人。我會贏。會替母妃報仇,也替你阿爹報仇。」
把機關恢復到原樣,又用一幅字畫將壁龕做了遮擋。做完這一切出來,我看到那個平平無奇的內侍,又來了瑤華宮。
果然,外面的甲兵是擋不住柳容與的。
內侍是來告訴我,昨晚民間術師進宮後,父皇便問三公主和柳淑妃,到底誰才是太白星預示之人。
術師說他不知此女名姓,被父皇杖責後,才終於吐露,他只是在正午的日光中,見過太白星上,隱隱有個穿龍袍的女子顯現。
父皇立刻命人取來紙筆,讓術師畫下所見女子。
術師不擅丹青,但所畫的女子圓臉高額,眉眼細長,一看就更像柳淑妃。
所以此刻,明華宮也已經被圍了起來。
我和挽秋相視而笑。
父皇生性多疑,若術師直接說是柳淑妃,他說不定反會疑心於我。
多虧大皇兄,特特將我邀去明華宮,讓我不用再費心,給挽秋安排觀察柳淑妃的機會。
畢竟我們在瑤華宮蟄居了五年,若是挽秋記得不清楚,畫得不像,那就得不償失了。
內侍垂手而立,姿態恭敬:「我家大人已將術師送出京城,請公主放心。只是兩日後的呂主簿……」
我截斷了內侍的話:
「此事我已有主張,也請你家大人放心。」
17
兩天後,我被傳去了乾清宮。
因為呂道微推算出的結果,乃是一個「柳」字。
大皇兄得知後,立刻衝進了乾清宮。
他讓內侍把死鳥和紙條都拿給父皇看,語氣里還隱隱透著得意:
「父皇,安平她心懷鬼胎,所以一早就和外臣勾結,脅迫收買了呂主簿。呂主簿算出這個結果,正是為了禍水東引,幫她掩飾不臣之心。」
我跪直了身子,坦然看向父皇:
「翠鳥是瑤華宮的不假,但這紙條,實非兒臣之物。父皇宮中就有兒臣為您手抄的佛經,可命人取來對比,一望即知,這並非兒臣所寫。」
我左手也會書,而且跟右手字跡完全不同。
大皇兄冷笑:「你堂堂公主,用不著自己寫。」
我眸光沉靜:「若是父皇允准,可以遣人讓瑤華宮上下,人人自書一行。」
父皇簡直毫不猶豫:「准!」
就派了心腹內侍,去瑤華宮收取宮人字跡。
我又側目看向大皇兄:「大皇兄指控我與外臣勾結,我倒想問問,具體是哪個外臣,與我勾結?」
大皇兄一愣。
他太輕視我,並不認為我能勾結到什麼重要的人,所以只想著要用死鳥恐嚇我。
可若是換了我,定會先留翠鳥一命,看它會帶了信飛往何處。
所以大皇兄只能硬著頭皮含糊其詞:「父皇明察秋毫,自然會揪出與你勾結的賊子。」
父皇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呂道微上前拱手:「陛下,我東海呂氏推演天命,若有虛言,就會反噬其身。不僅肉身保不住,道心也會受影響。所以我們這一脈,寧死也不會胡來。
「臣實在想不出來,這世上,還能有什麼價碼,可以收買了臣,捏造天命!」
呂道微長身而立,意態傲然。
父皇的臉色緩和下來:「朕自然是信阿呂的。」
可他口上說著信,實則又命人喚來了張監正。
張監正受過那次廷杖,徹底傷了身子,進殿的時候都有些顫顫巍巍。
父皇問他:「太白星異象,你如何看?」
張監正跪得傴僂:「太白晝見,女主昌。」
「應在何人?」
張監正立刻伏跪在地,聲音瓮瓮的,都有些含混:
「陛下恕罪,臣已推算多日,實在力有不逮。」
父皇沒有發怒,他的臉色甚至又緩和了一分。大約是覺得,東海呂氏,果然不負盛名。
於是他閒閒開口:「那你便給阿呂的結果占一卦,看看是吉是凶。」
張監正有些遲疑。
父皇輕嘖一聲:「你不會老得不中用,連這都不能算了吧?那朕要你何用?」
張監正身子一顫:「臣,遵旨。」
殿中氣氛急轉。
大皇兄放鬆下來,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
我依舊神情淡淡。
父皇殘暴。一枚護心丸的人情,能換來張監正一句「力有不逮」,我已然滿意,不能強求更多。
張監正低頭,自懷中取出三枚銅錢,雙手合扣,連擲六次,竟擲出「兌為澤」。
此卦下澤上澤,是為上上吉。
張監正微微一愣,很快便俯身下拜:「恭喜陛下,卦象大吉!」
大皇兄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不甘地瞪了我一眼。
我恍若未見,也俯身下拜:「恭喜父皇。」
呂道微投效我那日,便提過太白星異象,也提到京中已有「女主昌」的預言。
我讓他設法在欽天監壓下此事,不要上報給父皇。
呂道微有些好奇:「此事不難。但下官也堵不住悠悠眾口,早晚會傳至皇帝耳中。」
我又給呂道微倒了一杯茶:「我要的,就是讓別人去傳給父皇。」
我已經讓柳容與找合適的人,在大皇兄耳邊吹風,讓他利用太白星的預言,引起父皇對我的忌憚。
大皇兄在柳家,特別是柳容與的護持下,一路走得太順利了,哪還願意自己費神,殫精竭慮地謀算人心?他被人一鼓動,就會急吼吼地對我出手。
呂道微拿起茶杯想喝,又頓住苦笑:「公主的茶,下官竟是不敢喝了。」
我不禁莞爾,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先喝為敬:「我一向用人不疑,大人現在可以放心了。」
呂道微也笑著一飲而盡:「那等皇帝垂詢,下官就只好裝一次草包了。」
我搖頭說「不必」,又以指蘸茶,寫了一個「柳」字:「大人可以用它來交差。」
呂道微收起了笑意:「公主,下官確實出自東海呂氏。對於天命,最多假稱不知,不能亂指他人。」
我也鄭重神色:「放心。柳字,也可以指我。」
呂道微目光一凝,盯住我眉心的紅痣:「公主可否將真正的生辰八字,借下官一算?」
我應了他的所求。
呂道微也以指蘸茶,在桌上飛快推演起來。
半晌,他長出一口氣:「原來如此,下官懂了。」
18
等父皇的心腹內侍,從瑤華宮帶回所有宮人字跡後,太白星預言所指,終於再無懸念。
父皇不耐煩再聽大皇兄說我「跟欽天監勾結,陷害柳淑妃」,直接命人把他送回自己宮裡禁足。
「多大的人了,還如此浮躁!真是難堪大任!」
柳淑妃也很快就被褫奪封號,打入冷宮。
我聽到這個消息,只是折了一朵妖紅似血的曼珠沙華,別在自己的鬢角。
父皇果然還是有所忌憚。
柳家在朝中盤根錯節,殘暴如他,也不敢對柳淑妃說殺就殺。
但是沒關係,帝王的忌憚,都是雙刃劍。
今日既能救他們的命,來日,就能要了他們的命。
大皇兄被說「難堪大任」後,柳家又往宮裡送了一個女兒。年輕嬌媚,很快就贏得父皇的歡心。
不過數月,已經連晉三次位分,成了柳昭儀。
與此同時,父皇冷了柳容與,許久都沒召他下棋。
柳容與倒是寵辱不驚,依舊每日來弘文館授課。哪怕他的學生,只剩我一人。
可自從七夕夜後,柳容與再也不會喚我「小柳兒」,即使沒有旁人的場合,他也只是疏離又恭敬地喊我,「三公主」。
他的課也教得越發認真,像教一個真正的帝王一樣,教我「為君之道,先存百姓」。
挽秋擔心我難過,我笑著跟她說沒事: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這是一條註定孤獨的路。
而沒了柳容與這個棋搭子,父皇也有些無聊,時常召我去乾清宮說話。
可多數時候,他也只是隨便問我幾句,就怔怔看著我出神。有時出神久了,還會衝著我喊「阿珠」。
我看著父皇微笑,既不應聲,也不否認。
因為他在我生辰那日取走的母妃畫像,正是我和挽秋為他精心準備的。
挽秋用的顏料里,摻了一種南疆特有的香花。
父皇賞畫時,畫上淡淡的香味會進入他的口鼻。日積月累,就會漸漸影響他的情志,令他極易勾起心事,生出幻覺。
我默默觀察父皇狀態,倒數計時的日子,很快就被一封來自北燕的國書打破了。
老燕王駕崩,北燕王太子繼位。不日將再遣使團,出訪大梁,商討簽訂新的兩國盟約。
柳家在前朝使力,說服父皇解了大皇兄的禁足令,仍由大皇兄負責接待北燕使臣。
這回出來的大皇兄,明顯收起了對我的輕視,人也變得有些陰沉。
北燕使團抵京的那一天,父皇病了。
他近日總是夢見母妃,醒來後頭疼欲裂,只好加倍服食寧神的湯藥。
可寧神的湯藥多半又都助眠,父皇喝了便更加嗜睡,睡了又夢見母妃。
如此往復,令他不勝其擾。乾脆將北燕盟約一事,全部丟給了大皇兄。畢竟在父皇眼裡,北燕只是一個蠻邦小國,不值得他勞神費心。
大皇兄負責在宮中設宴招待北燕使團,自然不會邀請我出席。
我也不以為意,自顧自提了一壺親手熬煮的寧神湯去看父皇。這些日子我常來乾清宮,這裡的內侍也都與我熟了。
推門進去,父皇剛自夢中驚醒,見到我,竟有幾分罕見的溫柔:「安平,你怎麼沒去宮宴?」
我替父皇倒了一碗寧神湯:「兒臣又不想嫁去北燕,去那宮宴做甚?倒還不如來陪父皇說說話。」
父皇喝著寧神湯,呵呵直笑:「不嫁不嫁,安平可是朕的護國公主,怎麼能便宜了北燕小兒?」
我也沖父皇笑。
是那個練過千百遍的,酷似母妃的笑容。
父皇怔住了。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半啞著聲道:「寧妃……可有留什麼念想給你?」
我默默垂下了眼:「只留了一隻翠鳥,所以也不捨得拘著它。」
父皇大概想起了那隻死狀奇慘的鳥,有些煩躁地甩了甩頭:「柳氏賤婦,竟連只鳥畜都不肯放過。」
他露出了難得的慈父之態:「安平有什麼想要的嗎?父皇賞你。」
我搖頭:「兒臣已經沒了娘,只求父皇長命百歲,能一直庇佑兒臣。」
父皇高興極了:「好好,那朕就許安平自主擇婚!你看上哪個兒郎,再來找朕賜婚。」
19
回瑤華宮的路上,我聽到宮宴那邊隱隱傳來樂聲,便走了沿湖的那條路。
絲竹悠揚。隔水而聽,別有一番風味。
不防卻被一個陌生男子攔住了去路。
他劍眉星目,膚色黝黑,一張口就露出一口白牙:
「安平公主。」
我抬眼打量,眼前的男子足蹬長靴,袍服圓領窄袖,一看就不是大梁官服:「你是北燕來客?」
男子爽朗一笑:「公主好眼力。不如再猜猜,我是誰?」
我淡淡垂眸:「君子不立危牆。燕王陛下真是好膽量,竟敢喬裝成使臣,就不怕被人行刺嗎?」
柳容與說過,新燕王膽大心細,不信天命與鬼神,常敢為常人之不敢為。
男子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公主這般有趣,倒是更叫我遺憾了。
「我本是想來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會三番五次拒絕於我。今日一見,倒是真心想要問一問公主,何故看不上我的王后之位?」
馬背上的民族,說話果然直接。
我立刻也決定單刀直入:「久聞燕王陛下人中龍鳳,我不當你的王后,不過是覺得你我之間,可以有更好的合作方式。」
燕王的眼神變得饒有興味:「願聞其詳。」
「柳家為了賣高價私鹽給你,談兩國盟約時,從不肯加入官鹽貿易。若你改成與我合作,我可以說服父皇,在盟約中加上這一條。」
燕王收起了所有調笑的表情:「公主想要什麼?」
「先和柳家虛與委蛇,等到簽約當日撕毀盟約。」
「我會徹底得罪柳家。」
「陛下也是帝王,應當明白帝王的忌憚。柳家,就是下一個鄭家。」
「我如何能信公主,會兌現諾言?」
「你可以不信,也可以繼續跟柳家合作。你今日來尋我,本就在我計劃之外。」
「最後一個問題,公主為什麼要與柳家為敵?」
我笑了:「我不信陛下,沒有聽過太白星預言。」
燕王也笑:「我也不信,柳淑妃能成為女皇。」
「所以陛下心中,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公主會是我的勁敵。」
「若你信我是天命所歸,與我為敵就是與天道為敵。若你不信,難道你還怕會輸給我?」
燕王既然喜歡行險,就必然是個極度自信的人。他絕不會認為,自己會輸給一個女子。
所以相比大皇兄和柳家,燕王一定會選擇我。
果然,他拊掌而笑:「公主真是個妙人,不能娶公主為妻,竟要成我此生憾事了。」
三日後,我在乾清宮陪父皇說話時,大皇兄來了。
他說大梁與北燕已將盟約談妥,只差父皇過目首肯。父皇擺了擺手:「朕頭疼,讓太傅看就行。」
打發走大皇兄,父皇又沖我道:「你那安神湯,朕喝著倒是不錯。夢少了,醒來頭也不疼了。」
我抿嘴一笑:「那兒臣便每日替父皇煮湯。」
父皇點了點頭,又問:「你也快及笄了,可有想嫁的兒郎?」
我搖頭:「兒臣尚小,情願多陪幾年父皇。」
窗外落著秋雨,敲打芭蕉。似是有愁,又無愁。
柳容與挾著一身雨霧走了進來:「臣已看過兩國盟約,就官鹽貿易一事,還請陛下斟酌。」
父皇來了興致:「太傅這話,是代表柳家,還是代表你自己?」
柳容與躬身回道:「臣,是陛下的臣子。」
父皇灼灼地盯了他一會,驀地笑道:「阿柳許久不來,今日陪朕手談一局吧。」
我悄悄退了出去。
瑤華宮中,那個平平無奇的內侍已然垂手而立。
我將一紙薄信交給他:「讓燕王動手吧。」
20
當晚,北燕使團下榻的驛館裡,發生了群毆事件。
起因是一名北燕來客,說驛館中有梁人罵他們是「騷奴」。氣怒之下,幾個燕人直接掀桌打了起來,直打得那梁人鼻青臉腫。
大梁一向以天朝上國自居,自然受不了外人在自己的地盤撒野,館中梁人便也一擁而上。
打得一片混亂,人人見血。
最後北燕主使的氣性也上來了:「大梁欺我北燕缺鹽,禁止官鹽貿易。如此盟約,不簽也罷。」
說罷,竟真的帶了整個北燕使團,連夜出城而去。
父皇狠狠發落了大皇兄。
又命柳容與帶人追出三百餘里,才終於將北燕使團勸回。
緊跟著,前朝有人上折,檢舉柳家往北燕販賣私鹽,牟取暴利一事。
父皇震怒,下令徹查。
柳家只好棄卒保帥,放棄了與北燕往來,負責販賣私鹽的那一支。
而柳家那一支的話事人,正是柳庶人的親哥哥,大皇兄的親舅爺。
父皇往冷宮裡送了三尺白綾,賜死了柳庶人。
卻對柳昭儀依舊恩寵,甚至還因柳昭儀診出有孕,直接封她做了柳貴妃。
柳容與也因追回使團有功,聖寵更勝從前。
前朝柳家漸漸分為三派,有依舊押注大皇兄的,也有繼續緊跟柳容與的,還有轉頭去捧柳貴妃的。
大皇兄變得愈加陰沉。
他逐漸陰濕暴戾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像父皇。
終於有一日,他在弘文館裡攔住了柳容與。
「柳太傅,我真是沒有想到,與三妹妹飛鳥傳書的賊人,竟然是你。」
柳容與目色淡淡:「臣不知大殿下在說什麼。」
大皇兄冷笑:「有人在你府中,見了一隻翠鳥。」
我心口微震。
原來母妃帶去江南的那隻翠鳥,竟不是死了,而是特意放飛,送信給柳容與託孤的嗎?
那是不是意味著,她在離宮前,就知道自己有可能會死在江南?
我渾身發冷,突然不敢再往下想了。
柳容與的聲音也很冷:「臣無妻無子,養只鳥逗趣罷了。大殿下連這都要管?」
大皇兄陰寒的目光穿過柳容與,落到我的臉上,像蛇一樣,滑膩膩地爬了一圈。
「柳太傅真是嘴硬啊。如果我去告訴父皇,太傅不過是你爹在南疆任上,與一賤籍女子苟合而生。你在南疆長到十六歲,還與短命的寧妃自幼相識。
「你說,父皇會不會相信,你府中的那隻翠鳥,就出自瑤華宮。」
他甚至有些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或許我還可以跟父皇說說,三妹妹這整日淡淡的死人樣,倒跟柳太傅頗有神似之處。」
柳容與沉默了很久:「大殿下想要什麼?」
大皇兄放聲大笑。
最後神色一凜:「我要你辭官,滾回南疆!」
柳容與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好。」
就越過大皇兄,逕自走進了漫天的雪霧裡。
看著柳容與一身玄衣,在雪地里踽踽獨行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六歲那年,玉華寺的大雪。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柳容與。
當時我在寺中出痘養病,成日昏睡。母妃就站在我的窗邊,與他說話。
窗外大雪紛飛,柳容與拋下了一切,要帶母妃離開:「曼珠,跟我走吧。我都安排好了。我們回南疆,從此隱姓埋名。」
母妃搖頭,拒絕了他:「我不能走。我走了,小柳兒會死。」
柳容與苦苦哀求:「我們帶上她一起走,我會準備最好的馬車,最舒服的被褥。」
母妃冷靜得有些可怕:「這樣我們都逃不掉。」
「逃不掉就一起死!」
「你我都不怕死。可我的小柳兒還這麼小,我想要她好好活著。」
母妃關上了窗。
柳容與獨自離開後,我聽見母妃哭了。
自我記事起,只見母妃哭過兩次。
還有一次,是她在江南,情知自己難逃一死,放心不下唯一的女兒時。
白茫茫的雪色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
人的一生,到底要經歷多少次失去,才能心如鐵石,無堅不摧。
就像眼前的大皇兄,陰惻惻地又攔住了我:「三妹妹,你也不想我去跟父皇說些什麼吧?」
我停下腳步:「大皇兄又想要我做什麼?」
「別讓柳貴妃把孩子生下來。」
「我的手伸不到那麼長。」
「別裝。你可以讓欽天監去跟父皇說,那賤人肚子裡懷著的,是個災星。」
我目光沉靜:「女人生子,如過鬼門關。柳貴妃未必能生得下來。就算生了,也未必是男胎。大皇兄又何必現在出手,徒惹父皇疑心?」
大皇兄盯著我看了一會,涼涼地笑了:「三妹妹說得也對,那就等生了男胎再動手吧。」
我頷首稱是,目送大皇兄得意地離開。
他確實不再輕視我了,但他也根深蒂固地覺得——
皇位的競爭者,只能是男人。
21
呂道微卻跟大皇兄截然相反,他總是對我有著莫名的信心。
比如此刻,他坐在瑤華宮裡,吃著我的花生,閒閒與我說著,柳容與托他算柳貴妃命格的事:
「太傅也真是多慮,有你那張黃裱紙,皇帝他絕對不會封柳家女為後。」
我斜了呂道微一眼:「他不知道那件事。」
呂道微突然高興起來:「哎?這麼說,這是咱倆之間的秘密了?」
這小半年,呂道微每月都要來瑤華宮拿解藥。
混熟之後我才發現,他真的很愛演。當初那個深不可測,恍若世外仙的樣子,竟然都是裝的。
實際上,他不過就是個十六七歲,天資出眾,卻沒多少城府的少年。
而且還話癆。
所以我沒好氣地趕他:「拿了藥就趕緊走吧,我要去給父皇送安神湯了。」
呂道微悻悻看我一眼,長臂一展,又順走了多寶格上的一個東西:「這個好看,公主送我了罷。」
我掃了一眼,好像是乞巧節那天,良貴人塞給我的「相憐愛」,忍不住撲哧一笑:「看不出來,呂大仙竟然喜歡這些姑娘家的玩意。」
他邊在手裡翻轉把玩,邊嘟囔:「你不懂。」
我沖他擺擺手:「拿走拿走。我要去乾清宮了。」
父皇現在每天都要喝我的安神湯,一日都離不了。
可今天,柳貴妃卻在門口攔住了我:「公主這湯藥,讓太醫看過嗎?」
我低眉斂目:「不過是一道湯而已。」
柳貴妃命人拿走我手裡的湯:「王醫正就在裡面,拿去給他看看吧。」
我抬頭對上柳貴妃的視線,眼神微微疑惑:「貴妃何故疑我?這湯我自己也每日都喝,寧神定心,能得一夕好眠。貴妃若是不信,自己也可以試試。」
冬衣臃腫,柳貴妃一手扶著侍女,一手搭在尚未顯懷的小腹,語氣自信又驕縱:
「我腹中皇兒乖得很,從來不折騰我。再說了,不明不白的東西,我可不敢入口。」
我垂下眼:「貴妃多慮了,父皇是我唯一的倚仗。」
屋裡面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完後,父皇的聲音幽幽響起:「是安平來了嗎?」
我掀簾而入,看見內侍正在伺候父皇喝安神湯。
一旁王醫正的手邊,也放著小半碗。
我只作不知,垂下眼,恭敬地喊了一聲「父皇」。
這安神湯,自然是無毒的,甚至還能鎮痛定心。
只是它跟顏料里的花香混在一起,就會成癮,人的神志也會逐漸混亂,直到徹底痴傻。
父皇握拳輕咳:「你替朕把那邊的棋子收了吧。」
我應了聲「是」,又似不經意道:「太傅今天又來了?」
父皇「嗯」了一聲:「阿柳今日,是來和朕辭官的。朕以後,就沒有棋搭子了。」
「怎麼會?但凡父皇說要找個新搭子,這前朝後宮,不會下棋的,都得連夜去學。」
我隨口奉承著,走到了棋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