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的臥室在二樓,走過去必須經由大廳,會碰到人。
只有程西洲的房間有一道直通花園的小門。
他伸出手臂摟住我,我不得不緊貼在他身側。幾次險些遇到了人,都被他帶著我避開。
臥室房門終於關上的時候。
我如釋重負。
但隔絕了所有聲音之後,身處程西洲的房間,我又有種難以言喻的慌亂。
是程西洲出聲,打破沉默。
「去洗澡,水熱一點。」
「我有幾件新的 T 恤,先給你穿。」
這會兒,他的聲音倒鎮定起來了。
我被他提示,這才一溜煙跑進浴室。
淋了雨,是該洗個熱水澡。
水很熱,以至於整間浴室都是霧氣蒸騰。
方才喝了酒,此刻我不止頭腦昏沉,連兩頰都是滾燙。
我磨磨蹭蹭沖完澡,里三層、外三層穿上程西洲的衣服,從浴室門口探出腦袋。
他背對著我,坐在書桌前,聽見我出來,頭都沒抬地說:「我泡了紅糖薑茶。」
這傢伙還挺細心的。
我大口吞下既苦又甜的熱水,視線不自覺飄過去,然後瞬間一怔。
檯燈下,是一架小小的飛機模型。
程西洲有一雙很漂亮的手。
指骨分明,甲型飽滿修長。
這雙手正在慢條斯理把玩著小巧的模型。
仿佛是尋到了什麼樂趣,程西洲眉眼間,流露出一絲饜足的懶散。
原本,他收集了一面牆的模型。
從他手腕受傷之後,這些都被他收到了儲藏室,不見天日。
我一度以為他忘記了。
可是,我猜錯了。
被他熱愛的,從始至終,都是一成不變。
所以他才會在我被搶劫的時候,上前救我,奮不顧身。
尖刃劃破了他的手腕。
可滿身是血的他卻一疊聲地問我:「程悠悠,你有沒有受傷?」
是我欠他,這麼多年。
心口有一陣說不出來的憋悶。
我心煩意亂地抬起頭,卻見不知什麼時候,程西洲已經站到我面前。
他眼裡的光,澄澈且溫柔。
仿佛這溫柔是獨我才有。
被他這般凝視,我連呼吸都亂作一團。
「我該走了……」
他卻伸手撫著我濕噠噠的頭髮,笑意加深:「程悠悠。」
「你都聽見了,對不對?」
「你知道我喜歡你,對不對。」
程西洲實在是靠得太近了。
近到我鼻息之間,全是他的氣息。
我下意識反駁:「程西洲,我是你姐!」
可他卻盯著我,目光漸漸深沉:「現在不是了。」
我氣得渾身發抖,又無言以對。
他怎麼會……
他怎麼敢。
他真的是喜歡看我難堪。
我用盡力氣,才能讓自己保持冷靜:「我不能喜歡你。」
話一出口,心尖一陣刺痛。
我說的是,不能。
而不是不可能。
更不是徹頭徹尾的不喜歡。
是人在急怒之中,才會說出真心話?
還是我一時不慎,口不擇言。
房間如此寂靜。
我甚至能聽見程西洲粗重的呼吸。
就在我幾乎招架不住的時候,房門被輕輕敲響了。
養母的聲音帶著幾分急切。
「西洲,你看到悠悠了嗎?」
16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捂程西洲的嘴,然後對他拚命搖頭。
程西洲看我急迫的樣子,有點困惑。
可他很快抬手,輕輕覆在我的手上。
他的聲音含含糊糊,並不清晰。
可我還是聽清楚了。
他說的是:「程悠悠,如果問心無愧,你又怎麼會慌張。」
我心臟猛地一沉。
程西洲將我推進浴室,然後抽身回到門邊,打開了房門。
「悠悠說她學校有事,先回去了。」
他在撒謊。
為我的行蹤。
讓我心頭突然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可是,媽媽並沒有走。
她扶著門,猶猶豫豫地說:「西洲,你最近和悠悠相處得不錯……」
此言一出,我渾身緊繃。
而程西洲的神色也有些凝重。
可是媽媽卻補充,「你多陪陪她,好不好?」
「被抱錯,並不是她的錯。可是她心裡把這當成是她的錯。」
「這幾日她強顏歡笑,我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就算燦燦回來,她也依然是我的女兒。」
「她房間裡新買的行李箱,我收起來了。這裡是她的家,永遠都是。」
多日來,我患得患失,自我懷疑。
甚至還想過一走了之,就此放棄。
原來,被我珍視的感情,也是我所愛之人珍視的。
愛不會消失。
只是會多分一份,交錯之後,再次折返。
胸口在隱隱發疼。
仿佛連呼吸都會痛。
我捂著嘴,無聲哭了出來。
淚眼朦朧中,我看到程西洲一步一步向我走過來。
他幽深的眸望著我,喉結起伏:「新買了行李箱,想溜走?」
「程悠悠,就算你不捨得媽媽,難道就捨得我嗎?」
我胡亂地抹了把眼淚,哽咽:「要你管。」
程西洲皺了下眉頭。
「還嘴硬嗎?」
「我喜歡你,程悠悠。」
「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我後退一步,假裝鎮定自若:「你想多了,我只是把你當作……」
我說不下去了。
我好像沒辦法欺瞞自己。
更沒把握騙過程西洲。
我知道自己亂了方寸。
但自亂陣腳的,何止我一個。
程西洲的身體傾軋下來。
帶來驚人的熱度。
濕熱鼻息拂過鼻尖,一路向下。
世界在此刻分崩離析。
越壓抑的情緒,越需要激烈的表達。
或許,程西洲追求極致速度的賽車,是其中一種。
此刻的橫衝直撞,氣勢洶洶,是另一種。
被鬆開的時候,我身上已經沁出一層細汗。
程西洲額角更是隱隱繃著青筋。
我擦了下眼角的淚水,讓渙散的神智重新變為清醒。
我無所適從且欲蓋彌彰地耳提面命:「程西洲,你……你不許告訴別人。」
程西洲的眼睛也濕漉漉的。
被我這樣要求,他居然沒惱,而是又低頭吻在我的發頂。
很好脾氣地追問。
「什麼時候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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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告訴別人?
一輩子都不可能告訴。
我又急又恨,到處躲著程西洲,連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好在,養母和余燦也察覺到了前幾日對我的忽略。
母女三人幾乎每天膩在一處,或逛街、或品茗、或去做保養。
連繼父都明白,此時不該自找沒趣。
但程西洲偏偏搗亂。
他想方設法地在我面前刷存在感。
明明是花前月下的 girls party。
他偏在花園旁邊的泳池裡游泳,幾個來回後,喊我:「悠悠,幫我拿浴巾。」
就不能提前放在泳池旁邊嗎?!
四目相對,程西洲一定看清了我眸子裡的怒火。
也察覺到我不想動彈的戒備。
可他氣定神閒地用口型說:「我要告訴別人。」
無賴至極。
防不勝防。
我沒好氣地小跑過去,用兩根手指捏起浴巾,丟到他身上。
將肌肉虯結的身體遮個大半。
穿這麼少,給誰看!
反正我不看。
水珠順著頭髮絲,滑落至溝壑。
男生站到我面前,似在撒嬌:「怎麼不理我?」
我耳根發熱,嘴也不留情:「不想理。」
「那我就告訴爸爸……」
「你敢。」
「那就理我。」
我沒好氣地伸出食指,在他半濕的胸口戳了一下。
「現在算是理了吧?」
可是天性頑劣的小孩怎麼會見好就收。
他只會變本加厲。
我一邊招架程西洲的捉弄。
一邊提心弔膽被旁人發覺。
浴巾不知什麼時候掉了。
棉質的裙子也被水漬沾染。
我不堪折磨,抱怨一句:「程西洲你到底有完沒完!」
程西洲望著我,眸子裡還帶著三分隱忍。
他笑道:「快結束了。」
我真的只是抱怨。
為什麼會得到一個這麼肯定的答案。
我站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你什麼意思?」
他抱著我,聲音低沉:「就是……我要走了。悠悠。」
覺醒自己是假千金以來,想走的那個人一直是我。為什麼此刻會變成程西洲?
是他不喜歡我了嗎?
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
我微微發抖,語無倫次:「程西洲,你別太混蛋——」
「誰准你離開我的!誰準的!我不准。」
我還想罵他更狠一點。
可是眼眶一熱,淚水不受控制地滑了下來。
程西洲錯愕片刻,這才意識到了我在誤會。他慌忙拭去我的淚水,一邊柔聲安慰我。
「我只是想去復讀,要去封閉式學校,離家半年。」
我的嚎啕大哭都頓在喉嚨里:「復……讀?」
程西洲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做不成飛行員了。」
「可是,我可以去學飛行器設計。」
「悠悠,我有點霸道。我喜歡的一切,我都要想辦法得到。」
「……包括你在內。」
此時此刻,他神色一改以往的桀驁懶散。
而是許久未見的意氣風發,志得意滿。
我記憶里的程西洲,好像又回來了。
近在咫尺的低沉嗓音在無孔不入地撩撥我的感官。
我腿一軟, 幾乎無法控制地,倒在他的懷裡。
身後卻傳來一聲輕咳。
余燦一手捏著幾張報名表,滿臉黑線地盯著我們。
「程西洲,你要的表格我拿來了。」
視線掃過滿臉通紅的我, 她憋著笑, 鼓勵, 「繼續啊,繼續……」
「悠悠你放心,這傢伙人很好, 我和哥們都知道。」
打從余燦回來, 我們雖然熟稔, 但還遠遠沒到交心的地步。
我哭喪著臉,上前一步,去捉余燦的手:「燦燦, 你……你不許告訴別人……」
余燦忍俊不禁。
她揉了揉我的頭髮,很好脾氣地追問:「那,什麼時候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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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西洲很快辦理了退學,然後重新復讀。
他用起功來,挺拼的。
學校是封閉式管理, 每個月只放半天假。寥寥幾次會面, 每一次, 他都更瘦一些。
寬大的 T 恤穿在身上,都顯出幾分嶙峋。
摟在懷裡, 有點硌人。
可他的眼睛裡, 閃著熠亮的光。
像是未來都盡在掌握。
他也的確如願以償。
考上國內頂尖大學的飛行器設計與工程專業的那一天。
全家都在為程西洲高興。
他興高采烈地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所有的朋友。
然而, 打完了無數個電話之後,他依然緊緊牽著我的手,一刻都沒有鬆開。
家人已經散去了。
只有我還笑吟吟地望著他。
程西洲點了點我鼻尖,揚眉淺笑:「你不獎勵我嗎?」
雖然使用了疑問句。
可他卻不容置疑地將我圈進懷裡。
手臂收攏, 身體貼緊。
天旋地轉的暈眩中,我聽見他篤定沉穩的心跳聲。
「獎勵你可以親久一點。」
就在滾燙的氣息即將落到唇邊的前一刻。
程西洲突然直起身, 懶懶散散地喊了一聲:「爸。」
我腦中訇然作響。
而繼父正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們,欲言又止。
程西洲已經搶先開口:「爸, 我們是認真的。」
我敲。
就算他是認真的……
就算我們都是認真的……
那他也不可以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口啊。
我死死揪住衣擺, 欲哭無淚,磕磕絆絆地問:「叔叔,您可不可以別告訴我媽?」
繼父頷首:「是不能告訴你媽。她最近睡眠不好……還總是心事重重……」
我心頭一片酸澀。
我和程西洲戀愛,媽媽會介意的吧。
或許我真的不是一個體貼的女兒。
只怕聽了這個消息, 她從此都睡不好了。
然而,我的鬱悶沒有持續多久。
繼父思忖片刻, 一錘定音:「今天太晚了, 明天一早再告訴她吧。」
我那聲嘆息卡在喉嚨里。
變成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程西洲關切地為我拍背。
剛滿十八的少年叛逆期還沒過,一天到晚不是玩賽車就是打遊戲。
「(「」「為什麼不合適?」
「因為……」
我攥緊雙拳,一時之間, 竟不知該怎麼應對。
我不敢確定, 媽媽會不會因此擔憂。
可是,總不能一輩子跟程西洲談沒名分的戀愛。
那豈不是占他便宜。
雖然也不是不行。
就在我手足無措的時候。
余燦慵懶的聲音在我們背後響起。
「叔叔,你是不是真不知道,媽媽為什麼最近睡眠不好?」
這一問, 把我們三個都問住了。
余燦瞟了眼程西洲。
又看了看我們交握的手。
她捂著嘴,笑個不停。
「因為她在跟我在打賭。」
「賭那兩隻瞞天過海的小猴子,到底什麼時候跟她坦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