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陸雲馳剛走。
雲書鬼鬼祟祟的身影便從屋外探了出來:「小姐,這麼晚了,侯爺過來跟你說什麼啊?」
「沒說什麼,就吃了頓飯,然後走了。」
我搖了搖頭,有些事情不知道是一種幸福。
「小姐騙人,這飯哪裡不能吃啊。再說了,小姐你可才和他退了親,咱們和陸家也不算多親近,大半夜地闖閨秀院子,這算什麼啊?」
雲書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一邊往裡走。
突然間,她叫了起來。
「小姐!小姐!
「你看!
「什麼?」
我回頭,便見那枚我才退回不久的玉佩,正好整以暇地躺在桌上。
……
沒多久,盛無暇便被秘密送往了普羅山上的寺廟中,由幾個人高馬大的僕婦日夜看管。
再次看見她。
已經是一年後。
陸雲馳派了何海告知我,在一個雨天,借著拜佛的由頭,送我上了山。
山上冷清,盛無暇更是與世隔絕,被單獨關押在一間建於崖邊的石屋中,崖高深邃,外是深邃野林,只一條路可行。
幾個僕婦一日三餐送飯進去。
陸雲馳提前做了安排。
送飯的僕婦將食盒遞給我,一邊開門、一邊說道:「小心點,別待太久,這女人有點怪。」
「要是有事,你就大聲喊我,我就在附近。」
「是,多謝大娘。」
「說起來她也是可憐,當初在京中是何等的風光,唉,可惜……」
我笑了笑,沒說話,推開了屋門。
屋內光線晦暗,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得以窺見天光。
盛無暇靠在石壁上,低垂頭,盯著地上的光斑,雙目無神,吃住不好,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形銷骨立,髮絲凌亂,渾身泛著酸臭味。
有人進來,她也沒什麼反應,只呆呆地坐著。
我走近了些,放下食盒,揭開,取出飯菜,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天香樓的飯菜,嘗嘗。」
盛無暇沒動,好一會後才慢慢地抬起頭來,盯著我的眼睛看了許久。
「你怎麼來了?」
或許是太久沒有和人說話,她的聲音沙啞,有種被鐵砂磨礪過的質感。
「來看看你。」
「看我什麼? 看我如何狼狽嗎?」她仰著頭,自嘲地冷笑了一聲,「狡兔死,走狗烹,我早就應該想到,帝王之道就是這麼的冷酷無情。」
我沒應聲,只將筷子遞了過去:「先吃吧,吃完我們再說,放心,沒毒。」
「若是想要害你,大可不必這麼麻煩。」
「誰讓你來的?」
「我自己想來。」
「你自己?」她的聲音里有些疑惑,又像是想到了什麼,直勾勾地看向了我,「怎麼來的?!」
「他幫的我。」
「那……那他呢?」聽到這話,盛無暇的聲音里止不住地有了些顫抖。
「他沒來。」
「沒……沒來嗎?」盛無暇的眼神閃爍,剛亮起的光一點點地淡了下來,喃喃自語道,「也是,他怎麼可能會來?」
「畢竟我現在已經成了這樣。」
「能讓你活著,他已經盡力了。」
「可像現在這般活著,有什麼意義?」 她歪著頭,神色淒婉地反問道。
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只能轉開眼,避開她的視線。
盛無暇卻像是來了勁,冷冷地笑了兩聲:「江宛清,你就一點都不恨我嗎?」
「為何要恨?」
「我可是要把他從你身邊搶走啊!」
「但你並沒有對我做什麼,不是嗎?」我搖了搖頭,「其實上一次在金氏布莊的門口,我就想問你,陸雲馳對你而言,到底是什麼?直覺告訴我,你對他不僅僅只是喜歡那麼簡單?」
「今天你來就是想問我這個?」
我搖頭:「當然不是,只是好奇而已,你如果不想說,也沒有關係。」
她低頭嗤笑了一聲:「算了,都這樣了,也沒什麼好再藏著掖著的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望著黑漆漆的屋頂,像是陷入了回憶中,安靜了好半晌,才開了口。
「江宛清,你相信嗎?其實我不是這裡的人,我來自未來。
「你有沒有過那種幻想照進現實的時刻,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換了個地方?我一睜開眼,看見的就是他。
「原本在史書上蒼白的人物成了現實,他就這樣活生生地就立在了你跟前,有氣息、有溫度,你甚至還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
「我沒想過會和他有交集,不對,」盛無暇自嘲地搖了搖頭,「說出去,怕是也不會有人信,來自數百年之後的我會和他有交集。」
「起初我對他只是保持著觀望的態度,可後來我看著他在清查南方十六州的鹽稅中舉步維艱,他們對他暗殺、襲擊、下毒、汙衊……種種行徑層出不窮,幾經生死,光天化日之下,僅僅只是我看到便有三次。
「在史書上,他是同文祥帝一道開啟了長達一百五十多年盛世的賢臣,定南疆、平海患,讓幼有所養、老有所依,萬國朝邦。
「我那時候想,像這樣的人怎麼能死?怎麼可以死?身在其中,我想要幫他。
「我也覺得我可以幫他!甚至我覺得我回來的意義就在此!」
「你說的文祥帝?」
「三皇子。」盛無暇彎了彎唇,「除了他還能有誰?」
「他或許的確是明君,只是我錯了,我忘了明君之前,他也是帝王。」
「而他……也不一樣?」
她垂下眼帘,神色有些黯淡。
我從懷裡摸出帕子,輕柔地擦拭著她的臉頰。
「他沒變,從來都沒變過。
「只是你愛的是你想像中的他,你的愛給他的身上加上了金邊。
「他是人,剛毅果敢的背後一樣會害怕,看似無所不能也有力所不及的時候,會猶豫、彷徨,也會斤斤計較得失,甚至也會毫不猶豫地做在你眼裡齷齪卑鄙下流的事情。」
九年前,陸夫人去世時,我見他跪在靈牌前,那雙帶著血淚的眼。
九年後,陸雲馳身居高位,當初害死他娘親的宣威伯府上下幾百口人的墳頭草已經老高了。
其中的血雨腥風、陰謀詭計不足以為人所道也。
唯一能確定的是,陸雲馳從不心慈手軟。
擦乾淨她的臉後,我收回帕子。
「那你喜歡他嗎?」盛無暇問。
「為什麼這麼問?」
「我就問你一句,喜歡嗎?」
15
「重要嗎?」
我垂下眼帘。
「重要。」
我抿了抿唇,沉默了半晌後,才低聲答道:「喜歡過,某種程度上,自娘親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將他當成是我的救贖。」
「只後來發現,旁人都靠不住,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日子長了,也就淡了。」
「你知道史書上是如何寫你和他的嗎?」盛無暇笑了,不等我問,便自顧自說了下去,「恩愛繾綣,生同寢亦死共眠,自你死後,陸雲馳終生未娶。」
「史書上雖未過多提及,但從陸雲馳等人流傳下來的文書中的隻言片語里,你是他最好的知己、朋友以及賢內助,甚至在無數朝廷變革的大事背後也有你的影子。」
「對了,史書里還說你容姿艷絕,只是……」說到這裡,她伸手隔著面紗撫摸著我的右臉,「若是沒有這些紅斑,也能稱上這麼一句的。」
「可惜……想來史書也有謬誤。」
「我以為我可以代替你,但他到底最後還是選了你,他是真喜歡你。」
我搖了搖頭:「我並不這麼覺得。」
盛無暇笑了起來:「若是願意,江宛清你不妨去查一查,這些年你的那些繡品究竟都被賣到了哪裡?雖我不知為何他什麼都不說,但他的確關心你。」
「他說想娶你,並不是虛言,死後他的陵寢里,隨他同葬的除了書卷外,全都是你的繡品。」
我的繡品!
心緒複雜,沉默了好一會,我才重新開了口:「你說了這麼多日後的史書如何寫?那你所在的數百年後又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她的手顫抖了下,「幾百年後,那是一個人人平等的世界,王消帝滅,沒有壓迫也沒有欺辱,是不需要彎腰,不需要跪拜,大家都可以挺直腰背生活的世界。」
「即便是女子,也可以同男子一道讀書上學,公平競爭,不必屈居於男子之下,也不必以男子為天,被困於宅院之內。可做燦爛的明日,也可做清冷的皎月,可做千千萬萬,只要你想……」
……
「你們……原來都來自這樣的世界嗎?」我怔怔地,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臉。
「所以你想要創造就是這樣的世界嗎?」手指彎曲,我緩緩握緊了她的手。
盛無暇抽回了手,長吸了一口氣,落下的眼淚一滴滴砸在手背上,自嘲道:「是我太自傲了,忘了過猶不及,把別人都當成了傻子。」
我低頭,不知該說什麼。
在這種時刻,言語都多餘。
拿起筷子,我再度遞了過去:「吃吧,再過會就涼了。」
盛無暇顫抖著接了過去,含著淚,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著飯菜,慢慢咀嚼。
許久後,她終於放下了筷子:「謝謝你今日來看我,這些事情我想也就只能講給你聽了,這些話,即便是陸雲馳,我也從未透露過半點。」
「不用謝,我也幫不了你什麼。」
「你來了,這就夠了。」
「保重,再見。」
我剛說完,起身準備離開,她突然靠了過來,用盡全力抱住了我:「江宛清!」
「嗯。」
「離積善堂遠點,離一個叫孟蘭的女人遠點,將來的你會死在她手上,我不知道未來能不能改變,但我祝福你。」
我心一驚,抬手回抱住她,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脊:「謝謝。」
「不謝。」盛無暇鬆開手,悽慘一笑,「再見,我想回家了。」
收拾好食盒,走出屋門,臨關門前,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
盛無暇抬頭看著石牆上那窄小的窗口露出的青色天空,嘴角含笑,眼裡有悲戚,有嘲弄,又像是釋然。
……
半個月後,盛無暇死了,在一個雨天,屍體被人從石屋裡拖出去,就地在山上的林間挖了個坑扔了進去。
無墳冢可立,無親友弔唁。
似乎這個世上從沒有過盛無暇這個人一般。
記得娘親死的那天晚上,也是下的大雨。
雷聲轟鳴,閃電像是猙獰的鞭子,一下一下劈開深邃的黑幕,沉重的暴雨聲擊打在屋檐上,像是噼里啪啦的小石子。
在我的印象里,娘親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開心過,即便她在笑著,可笑容里中帶著幾分不為人知的悲哀。
我問過她。
她總是摸著我的腦袋,笑著說,等我長大就明白了。
只是沒等到我長大,便提前明白了她笑容里的含義。
在這個時代里,無能為力的壓抑,求而不得的苦悶以及對自由的渴望。
娘親是如何嫁給父親的,具體情況我並不清楚,只聽人說,是父親在賞花宴里一眼瞧中了母親。
彼時的江家尚且還有些餘蔭,長房的嫡幼子要娶一個剛入京都的商戶庶女,自然是輕而易舉。
起初江家長輩並不同意,只無奈我父親堅持,外加我母親本人著實聰慧過人,最終還是點了頭。
直到我外祖家涉及黨爭敗落,滿門一百五十口人,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
而我的母親作為外嫁女逃過一劫。
許多年後,我才從母親嘴裡得知,當初賞花宴的驚鴻一瞥乃是她的精心設計。
她似乎什麼、什麼都知道!
至於我的夫婿,她更是早早選定。
陸家雖有爵位,卻日薄西山,又正遇難關,我母親拿出全部嫁妝鼎力相助,也正因如此,才定下了我與陸雲馳的婚事。
說不出來什麼感覺。
只是陸雲馳這個名字從我出生起,便纏繞在我身上,他們都說,我是他的小新娘。
娘親更是反反覆復地在我耳邊叮嚀:讓我一定要嫁給他。
一定一定!
她的口氣篤定,仿佛我嫁給陸雲馳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使命。
最開始,我以為是母親需要用聯姻來藉助陸家的權勢,直到死前,她才吐露了些真相。
她說我與陸雲馳乃是天賜的姻緣,將來的我一定會同他恩愛繾綣。
而將來無論我做出什麼事!他都會護著我!也能護著我!
甚至為了保證我嫁給他,臨終前對我用藥,讓我臉起紅斑。
我不懂。
天賜的姻緣?什麼叫作天賜?
我一個閨中女兒,將來到底又會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以至於我的母親,在我還未出世時,便開始為我籌謀一切,為我做了她認為最好的選擇。
我排斥過,拒絕過。
但我現在承認,娘親她是對的。
盛無暇為我所描述的世界,實在是太過誘人,僅僅只是男女同席共讀,便足以讓人心馳神往。
明德皇后在時,此局面曾短暫出現過,在她死後,又迅速消亡。而她曾提出過將土地歸於百姓,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等思想,更是淹沒在了浩浩湯湯的時間長流里,只留下了隻言片語的傳說、傳記供後人瞻仰。
她成了明德皇后,無人再記得她曾喚做楚霓裳。
或許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我有些想試試,想試試同她一樣描繪一下那個世界。
即便只是往前一步也好。
16
「想好了嗎?」
盛無暇死後的第三場雨,陸雲馳來了。
我轉過身,微笑著看向站在窗邊正在欣賞雨景的他:「陸雲馳,我答應你了。」
他轉過頭來,看向我,眼神里有些疑惑,像是沒有預料到,竟然會得到如此的回答。
「盛無暇同你說了些什麼?」
「她說你與我日後是史書有名的恩愛夫妻,你對我情根深種,愛到痴迷瘋癲。」我笑了起來,走到他身邊,屋檐上雨水滴落下來,我伸手去接,看它砸落在手心,碎裂成花,「這樣的事,侯爺信嗎?」
「日後的事,誰知道,若我將來真愛你愛到痴狂,那也一定是出自我的本心。
「正如同我現在想娶你。」
「侯爺的本心?」我側頭看向他,「當初侯爺說想娶我,尚且還可算作是侯爺不願摻和在三皇子同五皇子的糾葛中,你我婚約在身,我是最好的人選。現如今你我婚約已退,三皇子的勢力徹底占據了上風,我對侯爺而言,還是最好的選擇?」
「只要是心之所向,一切都是最好的選擇,旁人的目光都不重要。」陸雲馳頓了頓,「另外我答應過江伯母,一定會照顧好你。」
「所以侯爺就要娶我?」
「你這麼聰明,不會想不明白,真的一定要將話說得那麼透嗎?」陸雲馳垂下眼帘,那雙黑洞洞的眸子沉沉地看著我。
我毫不躲閃地回看了回去:「既然要我嫁你,那自然是利弊都得說得分明。」
「侯爺娶我,或許是有生母恩情在前,但更多還是因為陛下吧,陛下不願意看到侯爺同任何一家高官世家結親,而娶我,陛下最為放心。」
「那你呢?先前一直都不同意,你總不會告訴我,就因為盛無暇跟你說了我將來一定會愛你這樣的話,就突然改變主意了吧。」陸雲馳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定定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挪開目光,朝著窗外灰濛濛的天望去:「自然不是,侯爺在情之一字上縱然有千般不好,但有一點是好的。」
「你是個還不錯的好官,為人也重信守諾,嫁給你,我相信我會過得不錯。」
他搖了搖頭:「不對,這不是你真正的理由。」
「我需要侯爺手上的權勢以及……」我垂下眼帘,「若有一日我所做之事,為陛下所不喜,需要有人能護得住我。」
「怎麼樣?侯爺答應嗎?」
陸雲馳沉默了許久,久到就連空氣都快凍結,待開口時,長嘆了一聲,語氣里甚至還有些委屈。
「江宛清,你就只會對我逞凶!」
我彎唇笑了起來,學著小時候的樣子,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可是……你會容我的吧。」
「做事前,必須要和我說。」
「好。」
「我看過日子了,下月十五便是好日子,東西我早已備好,時間也算不得緊,明天我就將彩雲派過來幫你料理。」
「好。」
……
鞭炮齊響,十里紅妝。
我不知道陸雲馳到底準備了多久,但坐在轎中時,聽著外面傳來的驚呼聲。
我知道他給足了我顏面。
天地三拜,牽入婚房。
我知道,就此我成了他的妻。
待人聲散去。
夜間,紅蓋頭被喜秤挑起。
我看見他微醺的面龐和含著笑的眼睛,握住他的手,輕輕一扯臉上的面紗,露出白璧無瑕的臉。
「好看嗎?」
「好看。」他笑。
「你怎麼看上去一點都不吃驚?」
「我說過,你不醜,有沒有臉上的紅斑都不醜。」
我彎唇笑了笑。
陸雲馳,來日方長。
陸雲馳視角(心理歷程)
從小我就喜歡落日。
每當日暮時,總會蹬蹬蹬跑到家中藏書的會文閣上,痴迷地趴在窗前,眺望西方,看火紅色的圓球墜入地平線,看風卷流雲,縈繞出無數瑰麗形狀,一直到燃燒的火光黯淡下來,才意滿興足地離開。
私下,府里的人都說我是個怪小孩,我不懂他們竊竊私語下的調笑,他們也不懂我遠望著夕陽時,天地闊大的感受。
父親起初並不在意,日子長了也漸漸受了影響,甚至還想過要不要將我送到普羅山的寺廟裡,讓德高望重的慧善大師幫我看看,幾番訓斥無果後,便甩手置之不理,將我扔給了母親。
也是,父親除了吃喝玩樂,向來都不怎麼管事,也虧得祖宗留了家業下來,才勉強維持了生計。
整個家裡,唯一不同的只有母親。
每當我頂著眾人異樣的目光朝著會文閣奔去時,母親總會和藹地笑笑。
如果有時間的話,她也會陪著我一道在窗邊坐著,我看著雲,她看著我,落日的餘輝映在她的臉上,那笑容溫柔又和煦。
母親從未覺得我古怪。
她只是告訴我:「雲馳,做你想做的,旁人的看法只是參考,在不違背律法良俗道德的情況下,無論做什麼,都是正確的,都不值得被誰所指摘。」
她還說,讓我不要學我那無所事事、毫無擔當的父親,要用功讀書,將來做個好官,造福萬民。
那時候,我聽著似懂非懂。
後來明白時,娘親已經去世了,而她的話,我也只做到了一半。
我用宣威伯府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告祭了她的亡靈,這是我想做的,但手段並不光明甚至卑劣。
母親死的那天,我躲在一旁見到宣威伯及其夫人將她壓進水裡,她在水裡掙扎,指甲抓著岸邊的泥土,十道深深的指痕,即便如此,掙扎抬起頭的間歇,她還在搖頭告誡我,不讓我出來。
這世間從來都不只是簡單的非黑即白,大多數時候都活躍在陽光背後,抬頭一看,四處都是虛無的灰。
縱使親眼所見又如何?我沒有證據,宣威伯聖眷正濃,所有人都站在他那邊。
我的吵鬧被當做不懂事的孩子氣,至於我的父親,直接做了聾子和啞巴,沒多久便另娶了新婦,另育子女。
府里,我待不下去了。
外祖父派人接我去蘭州。
走的那天,她派人來了,沒有話帶給我,只送了我一匣子的桂花糕。
她是我的未婚妻,她記得我喜歡吃這個。
而她的情況,比我更是糟糕,生母已故,生父另娶,繼母性情雖算不得壞,但也對她多有慢待。
而更重要的是,除了那一處四方方的院子,她沒有選擇。
我與她不算陌生,也算不上多熟悉,印象最深刻還是兒時郊外同游,在遠山的草甸上,她坐在我身邊,看著落下的夕陽,被光照得瑩瑩發亮的髮絲,抓著我的袖子,驚喜起來的側臉。
我想給她帶幾句話,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樣的我,什麼都做不了,至於言語上的安慰,實在太空洞了。
在蘭州的日子裡,讀書科舉成了我生活的唯一重心,我時常想起母親,卻再沒有看過一次夕陽。
得力於外祖父的傾力教導,我成功了,科舉一舉中魁,更得陛下青眼,只是終究根基薄淺,奈何不得那宣威伯府。
我要忍,只能忍。
而她......
我知道江府的敗落,也清楚自分家後,她的日子並不太好過,更是因為臉上的紅斑而備受眾人嘲諷。
而我正值春風得意,外祖父以及父親,或直白或委婉地也都勸過我退婚,另定佳人,甚至將人選都擺在我跟前。
看上去,似乎無論我選誰,都比她好。
而我始終記得那雙眼睛,江伯母去世時,她趴在床邊,抖動著雙肩,哭得通紅的雙眼。
我喜歡她嗎?似乎並沒有,即便婚約在身。
可她不嫁我,又能嫁誰?
江家已然敗落,她有暇的面容註定會備受議論,將來那人會歡喜她嗎?會待她好嗎?
我不知道。
江伯母待我母親,待我陸家有大恩,當初那份厚厚的嫁妝幫了陸家,現在也幫了我。
扳倒宣威伯府,我需要銀錢!
既然我與她有婚約,她註定是我的妻子,自然她也是我一生的責任,與其將她交給未有所知的旁人,那自然是由我照顧更好不是嗎?
這婚不能退。
即便我如此想,但一時間也不能娶她。
大仇未報,若敗便是拖她下水,甚至我都不能對她有過多的關注,只能遣人遠遠看著, 暗地裡收些她的針線。
我運氣很好,計劃很成功。
宣威伯垮了,與此同時也讓我隱約抓住了宣威伯夥同他人販賣私鹽的線頭。
我的母親當初被害也與此有關。
我不敢自專,陛下有意清查,只涉事體大,一時間不敢輕動,只派我背地裡探查。
一直到南邊十六州事發,被冤被害之人費盡千辛萬苦告到了京都來。
陛下派我南下清查。
也就是在此時,我遇見了盛無暇
樂善伯盛家意外落水的嫡次女。
從河裡將她救起,她睜開眼的那刻,看我的眼神便很是古怪,呆呆的,愣愣的,像踏過千山萬水而來。
我與她從未見過,看不明她的眼神,也辨不清楚她的意圖。
後來她被樂善伯府的人帶走,我也應邀到了樂善伯府作客。
此行我的目的地之一便是這裡,機會也正好,應邀,我住了下來。
住得越久,我便越發現這位盛家二小姐的不同,更是同傳聞中相差甚遠,來之前,我調查過整個南方十六州有名的高官富豪,根據資料顯示,這位盛家二小姐生性溫婉可人,渾然不像如此的「膽大妄為。」
先是話裡帶話地提醒我調查南方十六州鹽稅的突破口,而後更是女扮男裝,跟在了我身邊。
我趕過她,也斥責過她,茲事體大,危險重重,這些事情本就不該是一個女兒家應該攙合進來的。
她不聽,總是笑嘻嘻的,一直到最後被樂善伯夫人給拘在了家中。
借著她的幫助,雖然幾經生死,但事情比我想像中處理得快。
我要回京了,而樂善伯一家也要返京,或許是早有預謀,也不知道樂善伯什麼時候與三皇子有了聯繫。
樂善伯夫人先行一步,為了安全,找到我要一路同行,我同意了。
路上,看著掀開馬車車簾,衝著我笑得一臉狡黠的她,我明了她對我的情意,但我早有婚約,也明說暗示過。
她很好,但非我所愛,甚至有些忌憚——她知道太多不該她知道的事情,這不僅僅只是一句聰慧過人可以解釋得過去的。
面對我的態度,盛無暇卻似乎並不太在意,或許也跟旁人一般,覺得我終究是會退婚的。
但我想,或許她得失望了。
待處理完鹽稅的尾巴,守孝期滿,我也該準備成親了,耽擱了這麼多年,我確實對未婚妻多有怠慢。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未婚妻江宛清,她等了這麼多年,臨到最後卻不願嫁了。
她向我討回她母親的嫁妝。
確實,陸家早就應該退還,而也並非是我想吞沒。
一方面是當時我不便與她有過多牽扯,另一方面則是她的處境,退還後,憑她未必能保得住這份豐厚的財產。
現如今塵埃落定,既然她要,那便還吧。
我想是她心裡有怨,外加我繼母的行事不妥,又受到外界的流言蜚語影響,這才說出不願嫁的話來。
沒關係,我可以等,等她想明白。
時間可以證明一切。
她是我的責任,我確信自己要娶她的念頭從未變過,而她據我的了解,將來也會是個合格的當家主母。
若我同她在一起,一切都會很好。
只可惜,我沒等到她說願意的那刻,變數便來了。
我沒料想到會來得如此之快,陛下春秋鼎盛,身體無半分不妥,皇后與貴妃之爭,三皇子與五皇子之間便已經鬧得如此不可開交。
或許是怕將我推向三皇子那方,貴妃出手阻斷盛陸兩家聯姻的可能,皇后這方得到了樂善伯家的投靠,自是要對盛無暇給予支持。
至於江宛清,在整場事件的角逐中,她都是最微不足道,也是最無能為力的一個,事情已經不再單單只是,我與她之間簡單的嫁娶,而是涉及到了隱秘的天家心事。
她嫁或不嫁都會得罪一方勢力,與其去賭兩方勢力是否心慈仁善,不將她當成一回事。
嫁給我,自然是最好的選擇,雙方母親深情厚誼在前,我們婚約在身,我自然會護著她,也會對她好,無論什麼樣身份的護佑,都沒有丈夫來得更加理所當然。
她看得清楚,但卻不願,我不知道究竟是那裡出了錯。
若要談歡喜,可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有幾個又是兩情相悅走到了一起。
彼此不討厭,便已是萬幸。
明華公主的生辰宴,名為生辰宴,實為挑選駙馬,皇后邀了她作陪。
我本不該去,但總有些看不分明,還是入了宮,三皇子一直都想拉攏我,這件事倒也不難。
然後我看到了她。
走在一幫衣著華貴的小姐里,低著頭,帶著面紗是最顯眼的一個。
盛無暇也在,礙於三皇子以及在蘇州的情誼,我倒也不好離開。
只看著她安靜地在人群內站了一會,又在氣氛凝澀時,默默去往了他處。
我有心過去,但卻又被拖住。
待聽到響聲,已是她落水的呼喊。
我沒料想過在宮宴上,會有人敢鬧事,沒料想過她會被折辱。
而那人竟然還是我的表弟。
從水裡將她帶上岸後,聽著她的顫音,看著她臉頰上滾落下的不知是水又或淚的痕跡。
我憤怒,又有些羞愧難當。
我把她帶走了。
文山殿內,她很冷靜也很自如。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但卻說不出任何責怪的話,這一刻我想我明白了,她為何不願嫁我的原因。
我想,她不信我,從未信過我。
也是,我又做了什麼?值得她信任,將終身託付給我。
我想她在乎面容,但我確實從未介意過她臉上的紅斑,於是我吻了她一下。
身後瓷瓶碎裂,我轉過身去,只見到盛無暇含淚的面龐,即是如此,我想她也應該明白了。
然而事實上,盛無暇比我以為的還要堅持,甚至還膽大妄為地插手了隱田之事,以積善堂為起點,同三皇子合作開始觸犯構成朝廷根基高官貴胄的利益。
我提醒過她,但無濟於事。
至於陛下則更是睜一眼閉一隻眼,國庫空虛,他正需要有人來做出頭鳥,來幫他理清背後暗藏的利益鏈條。
盛無暇或許自以為自己偽裝的好,可打從她在京中出版第一本聊齋開始,便早已進入了陛下的視野。
旁人不知道,但陛下並未瞞我。
甚至在派我跟隨在三皇子身後到各地進行清田時,還一手主導了我與江宛清退婚一事。
是給盛無暇希望,同時鼓勵她進一步的往下深入.....直到最後,再給她致命一擊,總要有人來承擔清田後世家貴族的怒火,總要讓他們的情緒有個發泄的對象。
陛下本就容不得她,盛無暇以及她背後的盛家自然是最好的戴罪羔羊,這世上不需要第二個明德皇后,也不需要第二個榮國公庶子,像她們這樣的人,不需要出現這個世界上。
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讓她活著。
從宮裡出來時,我很累,騎著馬一路也不知該往那裡去,自母親死後,陸家對我而言,也不過是個歇腳的地方。
無意識的在街上走著,待反應過來已經到了江府。
突然間,我很想見她。
時隔多年,我對江府東院依舊熟悉,直到站到門前,看著屋中滅掉的燈火,有心轉回,卻聽見輕微的窗戶聲,以及那聲驚訝的侯爺。
我看見她驚訝的表情以及手上握得死緊的剪刀。
我知道深夜來訪,很是不妥,可我真的想見她,也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待上一會。
太累了!
無論是清田的角逐又或是在宮中同陛下字斟字酌的周旋都讓我費盡了心神,伴君如伴虎這件事從不是虛言。
她提起了盛無暇的事情。
可我又能做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
而我雖感激盛無暇在南邊對我的幫助,但也還遠沒有到達讓我賭上一切,賭上跟隨我的諸多下屬的命的程度。
江宛清的聲音有些抖,我不知道她想了些什麼,但我什麼都不想問。
吃完面後,我準備離開,她拉住我的袖子說想要見盛無暇一面。
她有秘密,我知道,同她的母親有關。
娘親在世時,曾多次提醒過我,有些事情糊塗一點,未嘗不是好事。
娘親說:江伯母是個可憐的女人,她這輩子都未嘗有過半分的歡愉,就像是被困在籠子中的鳥,婉轉歌唱卻只為討得別人的歡心。
娘親說:江伯母只有一個女兒,既然我與她定親,那麼待日後成了親,讓我好好待她。
我一如往昔,但現在是她不願了。
她不願,可現在事態由不得她。
陛下雖未明說,但她是我最好的選擇。
我答應了她,同時留下了玉佩,我期待有一天能夠得到我期待的答案。
整整一年,她的回答沒有絲毫變化。
一直到我終於找到機會送她去見了盛無暇一面。
我不知道她們說了些什麼?
回來後,沒多久, 她便派人傳話,說要見我。
她說她答應了。
答應了, 實在是太過於突然。
她說:將來的我與她乃是史書有名的恩愛夫妻,我對她情根深種,愛到痴迷瘋癲。
她問我:信不信。
可未來的事, 誰能說得准,或許吧,或許將來的我會愛她,甚至愛到痴迷。
但只要是出自我的本心, 那又有什麼不可以?並不需要去規避。
我不信命中注定, 我只信我自己。
但她比我以為的更加直接, 也將情形看得清楚。
她要同我做交易。
與其說,她想學明德皇后以及盛無暇,但與其這般說,我其實更覺得, 她是想「救贖」她的母親。
「什麼?」
「我但」十幾年後, 她想努力一把,竭力讓困在宅院的女人走出來, 即便只是一步。
說實話, 我內心其實並不太認同, 不是不認同這件事,而是當初位高權重如明德皇后都未能完成的事情, 她又能做到幾分?
但看著她望著我的眼睛,隱約間, 我想起了小時候上門作客,她的大姐姐弄壞了江家祖母最喜歡的花瓶,嫁禍給她,她站在眾人面前, 面對諸多質疑,帶著淚光卻依舊倔強不服的臉,罰跪在庭院中,也從未低下的頭。
什麼時候開始,她變了的呢?
似乎就是從江伯母去世開始,她的溫婉里開始多了幾分陰影, 偶爾相見時,她眼睛裡的笑意像是套上了假面。
我應該想到的不是嗎?在繼母手下討生活, 那有那般輕鬆。
而她又與我不同。
世人待女子終究是苛刻的。
既然我要娶她, 要做她的夫君,有些事情是必然的。
我答應了。
她笑了, 看上去隱約間有了些從前的樣子。
我與她成婚了。
眾人矚目下,我與她拜了天地,陛下雖未親至,但讓三皇子帶來了賜下的賀禮。
一對玉如意, 稱心如意。
洞房花燭夜, 我挑起蓋頭,看到了她恢復如常,白璧無瑕的臉。
她問我,為什麼一點都不吃驚?
我想, 我大致能猜到緣由。
但我從未覺得她醜陋過,自然不會為此感到驚訝。
我們已是夫妻,我想我們餘生會有很多時間慢慢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