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出世,娘親便為我定了一份娃娃親。
對象是她閨中好友的兒子。
臨死前,她都在強調:我同陸雲馳乃是天賜的姻緣,讓我一定一定要嫁給他!!
彼時的我懵懂,不明白她什麼意思。
直到十二年後,樂善伯嫡女盛無暇喝多了。
她紅著臉頰,指著我的鼻子,趾高氣揚地跟我說:她是穿越過來的天人,就算陸雲馳同我是史書上有名的恩愛夫妻,她也要搶!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
陸家退婚的文書送到了我的手上。
1
陸夫人登門時,我正坐在窗前繡花,身旁的竹簍子裡,繡好的帕子整整齊齊疊了厚厚一摞。
金氏布莊要得急,為了趕工,我已經連著大半個月沒有好好休息了。
「小姐,陸夫人來了,你真的不去見見嗎?大夫人身邊的銀釵已經過來問了好幾次了。」
丫鬟雲書端著水從門外進來,一邊幫我分線,一邊嘆氣,臉上的表情分外苦惱。
看得出來,拒絕的次數太多,她應付有些艱難。
「不去。」放下針線,我拿起缺了個小口的茶杯,怡然自得地抿了一口白水,「若是下次有人再來問,你就說,我到普羅山禮佛去了,為我那久而未歸的未婚夫祈福,期盼他能早日歸來。」
「啊!這……這……小姐你這不是張口說瞎話嗎?」雲書睜大了眼,嘴角抽了抽,「不過這陸夫人也是真有意思,既然想見小姐,小姐你不去,她也不來。」
「左不過是擺譜,即便是退婚,他們陸家也要高高在上。」放下手上的茶杯,我慢條斯理地繼續繡蝶穿牡丹的絲帕,「所以,說瞎話怎麼了,有些事情說透了,對大家都不好。」
「不用怕,現在該著急的是陸家,我等了這麼多年,也不差這麼幾天。陸家既要里子也要面子,想讓我先提出退婚,哪有這麼好的事情。
「咱們江家現如今即便敗落,也不容人這般侮辱,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無論如何,至少……至少得讓他們把當年欠我娘親的債給還了。」
「小姐,你真的是為了要債嗎?」
「什麼?」
雲書看了看我,臉上表情格外複雜:「小姐啊,奴婢問你一件事,你可得認真答我。」
「什麼事?」
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但開口時,聲音卻很輕,就好像眼前的我是個一碰即碎的瓷娃娃。
「小姐,你想嫁給侯爺嗎?」
想嫁嗎?
我愣住了,捏在手上的針頓在了半空中,環顧了一圈除了必備的床與桌椅、柜子外,近乎一無所有的閨房,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想不想嫁?
十幾年了,她是第一個問我的。
尚未出世,母親便為我定好了一門娃娃親。
對象是她閨中好友的兒子,文信侯的嫡長子——陸雲馳。
作為如今陛下最信任的心腹權貴,陸雲馳文能安邦,於金殿上揮斥方遒;武能定國,上馬便為將;既懂風花雪月、吟詩作對;也通事理人情,糧價幾何。
至於樣貌則更是俊美,在京都有當之無愧第一美男的稱號。
像這樣的男子,是我的未婚夫。
京都里有多少人羨慕我的好運氣,就有多少人替陸雲馳惋惜。
因為他要娶的我,家道中落,還是個醜女。
十歲時,生母亡故。
我傷痛欲絕,一病不起,待痊癒後,右臉頰上便多了一大塊紅斑。
京中名醫用盡了各種方法也難以根除。
無論我的樣貌生得再如何精緻,白壁終有瑕。
從那天起,我成了全城的笑話,為了不嚇到別人,在繼母的指示下,深居簡出,出行皆以輕紗覆面。
兒時對旁人見我時偷笑,憐憫的目光尚且羞愧,如今早已麻木。
及笄六年,現已二十有二。
陸家卻遲遲未有迎娶的跡象,我也成了遠近聞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我與陸雲馳的婚事也成了京都中為人津津樂道的閒談趣事,甚至還有好事的賭坊開設賭局,賭陸雲馳幾時會上門迎娶。
後來雖被陸家出手取締,但陸家從未在人前表露過的意思卻暗偷偷傳了出來。
年初,陸雲馳奉陛下之命,南下清查鹽稅,短短大半年,下達底層採鹽的鹽工,上至內閣學士,牽扯出了一連串駭人聽聞的利益鏈條,貪墨的銀錢高達數百萬白銀。
陛下震怒,京都至南方十六州,摘了不少人的項上頭顱,菜市口的法場連著半月血水都未曾乾涸,處處風聲鶴唳,即便是再囂張跋扈的紈絝,也不自覺收斂了行徑。
而在其中,除了陸雲馳外,聽聞還有一妙齡女子相伴其旁,發揮了重大的作用。
她失足於河中被陸雲馳救起。
她是樂善伯嫡次女——盛無暇。
京中議論紛紛,因此陸雲馳尚未回京,陸家便已三番五次遣人上門,明說暗示地傳達了想要退婚的念頭。
想嫁嗎?
我不知道。
事到如今,我也不明白,母親臨死之前,抓著我的手心心念念的天賜姻緣,一定要我嫁給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江家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江家了,開國一門三學士的輝煌早已經被一掃而盡,現如今家中甚至找不出一個六品以上的官員。
至於我的父親,在分家後,更是沉醉於胭脂花粉、酒肉逍遙,將家中資產敗了個乾淨,先是田地,後是鋪子,最後是奴僕,到如今除了江家這座三進的老宅,礙於禮法不得出讓外,僅剩了遠郊為數不多的幾畝薄田。
當初名揚四海的翩翩佳公子成了人人笑話的酒徒,一場大夢過後,跌入湖中斷了性命。
繼母更是無比慶幸自己早早地求了和離書,帶著孩子回了娘家。
只剩下我,用著家中僅剩下來的這點家當,外加大伯父、二伯父的些許資助潦草地給他辦了個葬禮。
一具薄棺,讓幾人抬至郊外祖墳,掩埋了事。
作為江府三房嫡出的大小姐。
時到如今,我的身邊只剩了一個雲書,洗衣做飯樣樣都得自己來,為了生計,甚至還得在外接些刺繡的活計。
這樣的我,這樣的江家三房。
陸家不願結親,也是人之常情。
見我一直不說話,雲書忍不住抬手拍了拍我的胳膊。
「小姐。」
「嗯。」
我閉了閉眼,長吁了一口氣:「好了,不說這些,一切都等陸雲馳回來再說。」
「分線吧,這批貨金氏布莊要得急,繡完了,還有大件的屏風。」
見我不想說,雲書也沒強迫,只沉沉地嘆了口氣,低下頭,認命地繼續分線。
2
陸雲馳從南方回來的那天,我戴著遮掩面容的帷帽正在金氏布莊交貨。
門外一陣喧囂。
陸雲馳騎著高頭大馬,穿著一身月白色錦袍,頭戴玉冠從店門的另一頭緩緩而來,身後還跟著數輛精緻繁複的馬車,招惹起街面上不少懷春少女,臉色泛紅地捂著帕子偷笑,眼神不自覺地瞥過去。
他瘦了不少,也黑了些,顯然南下時,吃了不少苦頭。
排頭的馬車窗簾突然掀開了一角,露出了一張嬌俏可人的臉,少女嘴角含笑,好奇地朝著四周張望著,突然像是看到了什麼好玩的,眼睛亮了一下,嫻熟地朝著車前喊了一聲。
「雲馳哥哥。」
聞聲,陸雲馳跟著便放緩了馬速。
少女眼睛亮亮的,雙手扒在馬車窗戶處,嘟嘴朝著逐漸遠離的糖人攤子上指了指。
陸雲馳嘆了口氣,像是無奈一般,調轉了馬頭,片刻後,帶著一隻嫦娥奔月的糖人回來了,遞進了車裡。
少女拿著糖人,笑得眉眼彎彎。
陸雲馳的臉上寫滿了寵溺。
在我的印象中,他並不是什麼性情溫和的人,甚至還算得上嚴肅、不苟言笑,然而此刻卻是流露出數年難得一見的溫柔。
或許這就是喜歡吧,面對心上人的撒嬌,再冷酷無情的人也得軟了心腸。
「小姐。」雲書的聲音有些緊張,小小聲地喊道。
我收回目光,接過布莊夥計遞來的銀錢,和老闆說好下一批活計的交貨時間後,帶著雲書走了出去。
在門口正遇上陸雲馳騎著馬從我眼前經過,送我出來的夥計臉上是遮都遮不住的憐憫。
路上,雲書很是緊張,臉上寫滿了糾結,似乎絞盡腦汁地在想該如何安慰我,憋了半天,也只問出了一句。
「小姐,你沒事吧。」
然而實際上,今日見到這一幕,我比自己想像中來的還要冷靜。
或許是因為這麼些年早已經磨光了期待,也因為家中這般境地,讓我就沒想過會嫁過去。
而他會喜歡別人,似乎也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畢竟……我同他之間本就沒有情分。
我抬起頭,語氣平靜:「沒事,雲書。」
「小姐,你不在意嗎?」
「在意什麼?又不是才知道這事。」輕笑了一聲,我抬手點了點頭不遠處的酒肆,自嘲道,「陸侯爺英雄救美樂善伯嫡次女,攜手在蘇州智斗貪官的事,說書人就連故事都講了幾輪了,滿京城的人只怕都在等著那兩家喜結良緣。」
「江家又不是從前的江家,我也計較不得,又不是我對不起陸家,既然他們不覺得丟臉,那我有什麼好在意的。
「我們過我們的日子,其他的到時候再說。
「家裡的米麵沒了,我們去買米,再買點肉,雲書你不是喜歡吃魚嗎?再挑幾條魚,吃不完,咱們放盆里養著。」
「哎,好。」見我無事,雲書緊張的臉終於放鬆了下來,笑著攬緊了我的手臂。
「小姐我想吃紅燒的。」
「好。」
……
只是我不在意,並不代表旁人不在意。
街面上,陸雲馳跟盛無暇之間的親近,早落進了有心人的眼裡。
第二天一大早。
江府東邊,我居住的偏僻小院便迎來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以大伯母帶頭,二伯母緊隨其後,身後還跟著一眾抱著禮物的丫鬟。
江家早已分家,雖然表面還住在一起,但各院落早已門扉緊閉,少有來往,我上一次見這兩位伯母,還是在年節里,草草說了幾句客套話。
「宛清,你這是……」
二伯母睜大了眼,指著我手上提著的菜刀,久久難以將話往下說下去。
「沒什麼,殺魚呢,二伯母。」見人來了,我笑了笑,擦了擦手上的水,將還在撲騰的魚重新扔回木桶里,蹲身先行一禮,跟著回頭朝著廚房喊了一聲,「雲書,來客人了,上茶。」
「好,小姐。」
「都是自家人,不必這般客氣。」
大伯母掃了一眼這寒酸的院落,表面笑得和藹,眼裡卻多有些嫌棄和唏噓。
「兩位伯母是貴客,這點禮節還是要的,若不嫌棄宛清小院寒酸,就先屋裡坐吧。」
放下菜刀,我抬手將人往屋裡請。
大伯母與二伯母點了點頭,抬腳往屋裡走,跟在她們身後拿著米麵、衣料的丫鬟,其中有些是第一次見我,臉上是遮都遮不下去的驚詫。
我坦然地笑了笑,進屋時,戴上了遮掩紅斑的白紗。
熱水是現成的,茶卻一般,是在外邊集市上買的粗茶,一個銅板半斤。
就連好茶碗也沒剩幾個。
為了給父親還賒欠的酒債,我把家裡能賣的東西,都賣了。
僅剩的這些,還是雲書實在看不過去,瞞著我偷偷摸摸藏在牆根下的。
看得出來,大伯母同二伯母很是有些嫌棄,唇未沾水跟著就放了下來。
想想也是,將家產敗光淪落至此的也只有我父親罷了。
大伯父及二伯父雖也鬱郁不得志,但守著家中的薄產,日子也能過下去,更不用說還有帶著嫁妝的大伯母與二伯母。
我的生母是庶女,嫁妝雖不豐厚,但做生意卻很有一套想法,積攢了不少,只是這些她都未曾留給我,悉數都支援給了當時落魄的陸家。
可等陸雲馳生母去世後,陸家就像忘了這件事一樣。
「大伯母、二伯母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她們不喝,我喝。
捧起茶杯,我輕抿了一口。
「也沒什麼事,這不是都要端午了,想著許久未見,過來看看你。」大伯母笑了笑,一個眼神遞給了身邊的丫鬟,丫鬟跟著便將帶來的禮物捧了上來。
幾匹錦緞、幾盒糕點外加些適用的米麵、肉之類的東西,不算貴重,但實用性很強。
我看了一眼,笑了笑:「多謝大伯母、二伯母。」
雲書也笑了,跟著便上前指引著那些丫鬟,將東西一一歸置,該放進廚房的,放進廚房,該收進柜子,收進柜子。
來者不善。
她們是來做什麼的,我心裡大致也有數,
只她們不提,我也樂得裝糊塗,閒扯了好一會後,大伯母似乎是有些坐不住了,眉一挑,朝著二伯母使了個眼色。
二伯母嘴角扯了扯,看得出來有些不悅,但在大伯母眼神壓制下,還是開口了:「宛清啊,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還準備接著等陸家嗎?」
3
「二伯母這是說得什麼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宛清雖說父母皆已亡故,但婚事早已欽定,又豈有更改之理。」
「那陸侯爺根本就不喜歡你,他同那樂善伯嫡次女的事,你沒聽別人說嗎?」
「盛小姐是吧,略聞一二。」 我笑了笑,再度捧起了茶杯。
「那你知道,你還……」
二伯母看上去似乎有些急了,只是話還沒有說完,便被大伯母給按住了,一個眼神掃過去,在旁伺候的人悉數退了出去。
看著這一幕,我只覺得好笑。
在場的人,但凡長了眼睛和耳朵、不聾不啞的人,誰又不知接下來會說些什麼。
前些日子,陸家三番五次遣人上門,甚至陸夫人大駕光臨也不是什麼秘密,又何苦做這一遭、掩耳盜鈴。
見人都出去後,輕咳了兩聲,大伯母苦口婆心地開口了:
「宛清,你二伯母雖性子急,但沒什麼壞心,她說這話也是為你考慮,既然事情你都知曉,我們也就不跟你繞什麼彎子了。
「你與陸侯爺是打娘胎里就定下的親事,現如今你已二十有二,按理說早就應該過門,陸家這麼多年,卻遲遲沒有反應,你是個聰明孩子,不該看不清楚。
「這話本不該我這個做伯母的說,但即便你真嫁進了陸家,可陸家上下又有幾人能看得起你,上不被婆母喜歡,下不得夫君歡喜,而就咱們江家現如今的狀況,在陸家眼裡怕是連台面都上不了,到時候誰能幫你,人啊,不能只看花團錦簇的燦爛,還是得看……」
大伯母下意識地端起了茶杯,不等她將話說完,我直截了當地打斷了她:「陸夫人到底是許了大伯母什麼好處?大伯母這般盡心。」
「你這孩子,說得什麼話?我們都是為你好。」
或許是我將話說得過分直白,大伯母有些不悅,一雙眉頭皺得老高。
捧著茶,我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多謝大伯母好意,這些年宛清一個人自在慣了,心中自有成算,就不勞大伯母操心了。」
「你這孩子!」大伯母搖了搖頭,長嘆了口氣,臉上有些憐憫,「可是心裡對伯母有氣?這些年你過得艱難,我們對你的關心確實不夠,你有怨氣也是應該的。只是啊,宛清,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拿自己的未來做賭注。」
「陸家是什麼樣的人家,相信你也清楚。女兒家嫁人等同於第二次投胎,若是選得不好,一旦陷進去,可沒有翻身的餘地,別在這個時候賭氣。」
說著,還關切地拉過了我的手,拍了拍。
「大伯母說的這是哪裡話?生養乃是父母天職,除卻生身父母,沒人對宛清有責任,宛清自也沒有怨恨的理由。
「大伯母著實多慮了,您的關心,宛清受用。」
「你這孩子怎麼這般客套………」
大伯母話沒說完,坐在一旁滿臉焦躁的二伯母,著實有些坐不住了:
「哎呀,大嫂,你還在這裡跟她彎彎繞幹什麼!索性一次性說明白。
「宛清啊,陸家來人了,堅決說要與你退婚,希望由你先提出。
「當然此事是他們有過錯,因此願意補償你,只要你答應,城北郊外八百畝良田的金湖莊外加正南街上的五間商鋪,還有五千兩的白銀都歸你,保你這輩子都衣食無憂。
「宛清,二伯母可跟你說了,就你現在的情況,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陸家要退婚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趁著這個時候,能撈一筆是一筆,這些年你的日子也過得苦,偌大的東院,除了個雲書身邊誰都沒有。
「現在只要你主動提出退婚,有了這銀子、商鋪、田地,無論你去過什麼樣的日子都好,何苦非要到那侯府里過那看人臉色的苦日子。」
大伯母的嘴角抽了抽,即便做妯娌,做了這麼些年,看得出來,她依舊有些難以適應二伯母這般豪爽直白的性子。
輕咳了兩聲,大伯母接過了二伯母的話茬:「話糙理不糙,就是這麼一個道理。」
「宛清啊,咱們女子的一生並不比男子來得坦蕩寬闊,所以選擇更要謹慎,相信即便是你生母在世,在這種情況下也會同意退婚的。切莫去爭那一時之氣,抓到手裡的才是真的,大伯母承認自己有私心,但這也確實是你最好的選擇。」
最好的選擇?
誰說是最好的選擇?
對誰好?
我心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垂下了頭,沉默了許久後,才抬起頭:「大伯母說的那些,宛清都懂,陸夫人的要求,我也並非不能答應。」
「只是我有一個要求,我要陸雲馳親自前來,當著他的面,我親自退。」
「啊!你這又是何必?這不是自取其辱嗎?宛清啊,你與那陸雲馳除卻娃娃親外,再無旁的牽扯,又非兩情相悅,做這一遭,又是何苦?」二伯母驚訝地叫出了聲。
我沒看她,只將目光轉向了另一邊的大伯母:「勞煩大伯母將此事轉告給陸夫人,宛清的要求並不過分,這也並不是什麼讓人為難的事。做了他的未婚妻多少年,在京都我便被人嘲諷了多少年。」
說到這裡,我也是忍不住想笑:
「宛清旁的不求,只求一份心安理得。
「只想見一面而已。
「若是不成,宛清就在家坐等陸家的退婚婚書。」
「哎……這……」大伯母看上去有些為難,但鑒於我的堅定,最後嘆了口氣,也不再多說,「那行,我便將你的話轉達給陸家,至於成不成,就看他們的了。」
「勞煩大伯母了。」我彎了彎唇,起了身,「若無他事,兩位伯母就請回吧,家中唯有粗茶淡飯,恐招待不周,請恕宛清慢待,雲書送客。」
說完,不等人起身,我便朝著門外喊了一聲。
候在門外的雲書連忙走了進來,微笑道:「兩位夫人,請。」
大伯母和二伯母對視了一眼,起身離開。
待將人送走後,雲書急匆匆地跑了回來:「小姐,大夫人、二夫人她們都跟你說什麼了啊?」
我沒好氣地看了一眼她,簡單地把剛才的事情說了說,提到田產、商鋪和銀子時,對面人的眼睛明顯亮了起來。
「那這婚,小姐是真準備退了?」
「退肯定是要退的,但是絕不能樣樣都按著他們的意思來。」我抬手想再喝口水,剛遞到嘴邊,卻發現杯里的水已經空了,只得再擱下。
「小姐為何非要見那陸雲馳一面?」
「為什麼?當然是要債!」
4
陸家的人沒等到,先一步等到的卻是學士府三小姐遞來的賞花帖子。
自從江家敗落後,我已有許久未參加過此類的宴席,此次賞花,據悉樂善伯嫡次女盛無暇也會到場。
盛家原是南邊販賣絲綢的富戶,因從龍有功,得封樂善伯,至今已歷經四代帝王,雖有衰敗之態,但因老實本分,至今屹立不倒。
現如今,追隨在三皇子身後,隱有再度發跡的態勢,更是搬回了京內。
多年前,江家尚還是一門三學士時,兩家還曾有過聯姻,若按輩分算,盛無暇還當喚我一聲表姐。
對於她。
我是真有幾分好奇,雖盛家常年居於南方祖宅,但在祖母壽宴時,我也曾見過她一面,那時候她還小,印象中是個躲在姐姐裙擺後,性子分外靦腆的小姑娘。
誰能料到,現如今竟能做出這般的驚世之舉,女扮男裝跟隨在陸雲馳身邊,將官場攪了個天翻地覆。
而這一切的開端,都來自於那場落水。
事後,雖然盛家與陸雲馳對外悉數否認盛無暇女扮男裝之事,但外界的流言蜚語卻依舊不斷。
說實話,對於她做的事情,我很佩服,在這個以男子為尊,三綱五常、世俗禮法至上的朝代里,此驚世駭俗之舉,甚至可以媲美當初陪著夏太祖打天下的明德皇后。
只是明德皇后只有一個,夏太祖也只有一個。
「小姐,咱們去嗎?」
雲書拿著這張精緻牡丹箋,在我眼前晃了晃。
「去啊,既然別人都請了,又為何不去?」
「那……那小姐,你穿什麼啊?」雲書癟了癟嘴,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環顧了一圈,面上有些為難,「大學士家的宴席,當天到場的不是世家千金就是高官貴女,大夫人才送過來的料子,還沒焐熱呢,就被小姐你拿出去換錢,送到城外積善堂給那群孤兒了。」
「咱們哪裡來的銀子,置辦行頭啊?」
「不用置辦,去年不是新做了一件細棉布裙嗎?我就穿那個好了。」
「可那也太寒……」
「寒磣。」我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雲書的肩,「咱們家什麼情況,京里誰不知道,何必打腫臉充胖子,惹人嗤笑呢?」
摸了摸臉上的紅斑,我苦笑道:「至於譏諷,這些年,我難道聽得還少了嗎?」
「小姐……」雲書嘆氣,「若沒有這紅斑,小姐也當是這京都一等一的美人,哪有那禮部尚書之女什麼事啊。」
「可惜沒如果,但換個角度想想,若沒有這紅斑,就咱們兩個住在這個空蕩蕩的院子裡,還不知得多出多少事來,哪能過得這麼平靜。」
「唉,說得也是……」雲書嘆了口氣。
……
三日後,我穿著最好的衣裙,帶著雲書,同大伯母的女兒江宛眠一道坐上了去往學士府的馬車。
我同她一向不怎麼對付,除了見面時,打了聲招呼,一路上連多句話都沒有。等進了學士府的門,來到賞花的湖邊水榭處,她更是離我老遠,就像我是什麼陰溝里讓人生厭的老鼠。
我也不氣,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也不僅僅是她,幾乎是我一到,周遭嬉笑吵鬧的聲音瞬間便小了起來。
投壺的人停住了手,賞花的人也收了眼神,無數憐憫、鄙夷、好奇的視線落了過來,帶著小聲的議論。
「張姐姐怎麼會請她啊,雖說江家早已沒落,但也沒想到竟然淪落到這種地步。看她身上穿戴的,連我家府里的三等丫鬟都不如。真是可惜了陸侯爺,要娶這麼一個家世不顯的無鹽女。」
「噓,說是江家小姐,我聽人說,她現在還靠在外給人縫縫補補過活呢?這身怕不是已經是她能拿得出來最好的衣裙了。」
「真的?真可憐,難怪死抓著陸侯爺不放,怕是一心想著嫁進去當侯爺夫人吧。」
「噓,小聲點,人看過來了。」
……
「小姐。」
雲書咬著唇,拽了拽我的袖子,面色上有些難堪。
我收回目光,安撫地拍了拍雲書的手臂。
少女戀慕英雄,我懂。
陸雲馳有多好,在她們眼裡,我就有多不配。
英雄配美人稱為佳話,如果英雄配醜女,那就是一場笑話。
此種情形,我已經習慣了,但云書顯然還是見得少了,也是,她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江家三房已經垮了,自然也沒什麼機會跟著我來這樣的宴會了。
「走吧。」見她著實不適,我站起身,朝著園裡一條小徑看去,「既然主人家還未來,那我們換個地方轉轉,等會再回來。」
待離開了那幫名門貴女後,雲書顯而易見鬆快了許多,學士府我雖許久未來,但若只是在園子裡轉轉,也還丟不了。
站在一株柳樹下,我正指著池塘里養的肥壯錦鯉跟雲書說話,一個穿著青色衣裙的婢女走了過來。
「請問是江二小姐嗎?」
「你是?」我蹙了蹙眉,面上有些猶疑。
「江二小姐,婢子是三小姐身邊的彩雲,奉三小姐的命,特來請您往竹間小亭一聚。」
「彩雲?」我念叨了幾遍,又笑著上下打量了一眼她,「我倒是不知,張家三小姐身邊什麼時候還有從南邊來的婢女了?」
「說吧,你到底是誰?誰讓你來的?」
面前的人臉色僵了僵,頓了頓,賠笑著說道:「婢子不懂江二小姐在說什麼?奴婢確實是三小姐派過來尋您的。」
我搖了搖頭,也懶得與她多說,拽了拽雲書:「我們走吧,差不多時候了,也該回去了。」
「江……江二小姐!」
眼見著我要走,那人頓時便急了,連著喊了幾聲,甚至還有意上前攔截拉扯。
我趕緊往後退了一步:「別急別急,既上門為客,園子裡也就算了,其他地方自也不好亂走動。我與三小姐既無厚交也無過節,若是有話,待會宴上自可以說個清楚。」
「也不必到暗處去避諱著旁人,你如此回去同三小姐說個清楚,相信她不會責怪你的。」
雲書此刻也看出了事有蹊蹺,臉一沉,手一擋,便將人隔在了一邊,護著我繼續往亭榭的方向走。
那人也不放棄,繼續糾纏。
正在拉扯中,身後傳來了一道醇厚的男聲。
「彩雲。」
我回頭,正望進一雙深邃眼瞳。
陸雲馳。
5
看著對面的人,我一陣恍惚。
說是未婚夫,但我對他的印象早已模糊,只知道他是陸家的嫡長子,同我一般生母早亡,待父親另娶了新婦後,便被接到了蘭州,一直跟著外祖父過活。
寥寥見過的那幾次,也不過是在少時。
同坐一堂,我少慧,他早熟,偏又都不是特別愛說笑的性子。
其他人都在玩樂時,我們坐在一起,也不過說些讀書、吃食之類的話題。
他給我送過廟會上的彩塑泥人、風箏,我給他縫過袖子上的破口,送過親手做的荷包……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好,甚至某種程度上,我覺得我們很像,都是被命運拋棄的可憐人。
只是他有選擇,而我沒有。
當江家敗落,而他寒窗苦讀,一朝成名天下知時,陸雲馳這個名字便離得我越來越遠。
我知他不會娶我,也沒想過會嫁給他,可這麼一年又一年,卻始終等不到迎娶,也等不到一封退婚書。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但我得承認,無論他喜不喜歡我,至少在我父母皆亡的情況下,陸雲馳未婚妻的身份給我擋了不少的麻煩,家族中的長輩即便是看著他的面上,也不敢輕易決定我的命運。
我和雲書因此才能在江府東院裡安靜過活。
然而此刻他出現在了我眼前。
「陸侯爺。」
蹲身,我回神,微施一禮,禮儀端莊。
想想也是頗有些唏噓,江家當初一門三學士的風光,到如今也只剩下了這些花團錦簇的面子功夫。
「江二小姐。」
陸雲馳抱拳回禮。
剛出了差錯的彩雲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站著,小小聲地喊了一聲侯爺。
陸雲馳擺了擺手。
彩雲立時像是鬆了口氣,連忙退避到了一邊。
「不好意思,其實並不是張家小姐有事相尋,是我,恐你不來,因此借用了下她的名義。」
「賞花帖子也是侯爺請張家小姐下的嗎?」
「是。」
我搖了搖頭,忍不住笑了:「侯爺其實也不必費這般折騰,正好我也想見您,有些事情,確實當面說比較方便。」
「此處人多眼雜,方便換個地方說話嗎?」
「好。」
點了點頭,我笑著應了一聲。
陸雲馳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先一步轉過了身,朝前走去。
隔了些距離,我緩步跟在他身後。
雲書在旁,緊張地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撫了下。
有什麼可怕的?
退婚嘛,意料之中,早晚而已。
待來到一處隱沒在竹林中的偏僻涼亭。
我將雲書留在不遠處,自行朝里走去。
對面,陸雲馳已在涼亭內站定。
面如冠玉、身如松柏。兒時,他便格外好看,如今歷經世事,又在戰場的血與火中泡過,褪去了青澀與單純後,越發地沉穩、氣度不凡。
如今即便只是單單站在那處,什麼都不做,便足以奪走所有人的目光。
拂了拂臉上的薄紗,我隱約有些自嘲。
這樣的他居然是我的未婚夫?
娘親當初給我訂婚,讓我一定一定要嫁給他,難道便是早早預料到陸雲馳會有今天嗎?
說是天賜的姻緣,但娘親怕也沒想到,自她死後,江家會敗落到如此境地吧。
我不自輕,但也明白門當戶對的道理,從身份而言,樂善伯的嫡次女盛無暇確實更合適做陸家婦。
對此,我並沒有非要橫插在他們中間、多加阻礙的意思。
男人的情愛宛如水中月、鏡中花,本就虛無縹緲、極其易碎,天地之大,又何苦將目光投注於一個男人身上,無論他有多優秀。
更何況他還並不心悅我。
也是時候該結束了,這從娘胎里來的荒唐婚約,只要他把債還了就行。
我一邊走,一邊思索著該如何開口,剛站定。
陸雲馳沉穩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會娶你。」
「嗯?什麼?!!」
我怔住了,脫口而出:「你說什麼?!」
「我說,我會娶你。」陸雲馳看了一眼驚訝的我,語氣平靜,再重複了一遍。
「我……」
我張了張嘴,想回應,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
我想過很多與他相見時的情形,卻唯獨沒有料想過這個。
他說,他會娶我。
聽起來何等天方夜譚。
沉默著看了那片清幽的竹林許久,我冷聲道:「侯爺這是要我為妾?」
「說什麼胡話!明媒正娶,自然是正妻。」
正妻。
聽到這話,我忍不住看向了他,仔細打量他的神情,企圖從他的臉上找到半分說謊的證據。
不得不承認,他的話讓我驚訝。
京都人為我料想過最好的結局,便是入侯府為妾。
一方面既全了陸江兩家母輩的恩義,也為我這數年的「苦等」一個交代,同時也不耽擱陸侯爺同盛無暇之間的情分。
多好啊,幾全其美的事情。
只是,這怎麼可能呢?我江宛清就算終身不嫁,也不會去做那給主母捶腿打扇伺候人的奴婢。
但現在他說。
他娶我,是為正妻。
「你我是兒時便定下的婚約,自你及笄後,是本該早些迎你過門,只不幸接連遇上家中外祖父、外祖母相繼離世,外祖父、外祖母待我極好,我立志為二老各守孝三年。
「這期間不得婚娶,這才耽擱了下來,此事我也曾向你解釋過。我知外界流言紛紛,我今日來見你,便是想要告訴你,不要去理會外界說些什麼,也別去理會我那繼母。退婚一事,是她背著我做出的決定,我並無此意,她還做不了我的主。
「待半年後,守孝期滿,我與你便立時成婚。」
我抿了抿唇,或許是早就不再想此事,心間除了震驚外,並未有半分喜悅。
「若我與你成婚,那盛小姐又該當如何?」
陸雲馳皺了皺眉:「這是我與你的婚約,與她何干?」頓了頓,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又繼續說道:「於我而言,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妹妹,你別多想。」
「女兒家名聲重要,她將來還得嫁人。
「侯爺其實不必勉強自己。」
「何來勉強?」
「難不成侯爺是心悅於我這麼一個家世敗落的無鹽女?」說到最後幾字時,我甚至還有些想笑。
陸雲馳抬眸,定定地看向我的臉:「你不醜。」
「那是小時候。」我斂了斂臉上的笑。
陸雲馳不答,轉身,挪開了視線:「心不心悅,很重要嗎?」
「你與我早有婚約,且你母親於我陸家有恩,不論如何,我都會娶你,照顧你一生。」
「不論如何。」我搖了搖頭,覺得有些好笑,譏諷道,「即便我惡貫滿盈、性情卑劣,侯爺也娶?」
「所以你是?」
我垂眸,不語。
陸雲馳翹了翹唇角,神情似乎還有些愉悅,接著說道:「說實話,你比我想像中好,從被人服侍的千金小姐落魄到需要在外靠接繡活為生,也不見頹廢消沉,面對他人的譏諷,沉穩淡定,甚至在有餘力的基礎上,還在盡力救助積善堂的孤兒。」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將來想必也會是個好的當家主母,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心不心悅向來都不重要。」
6
風吹葉動,沙沙作響。
某種程度上陸雲馳說得沒錯。
世家貴族結親辨利益,觀得失,樣樣都看,但唯獨二者之間的感情反而是次要。
無論心不心悅,都可以牽紅綢,拜天地,蓋頭一揭,從此一個女子的一生便綁定在了那個男人身上,是好是壞,苦樂自知。
我相信若我嫁給陸雲馳,像他這般的人,必不會虧待我,會給我足夠的體面,我會過上養尊處優、被無數人圍繞服侍的生活。
但也只能停在這裡。
一切似乎看上去都很好,可他娶我是為恩義,是為信守諾言,如此縱然金玉滿身又如何?非我奢求他的感情,可若入侯府便宛如被關進金籠的鳥。
侯夫人有侯夫人的責任,無風無雨,衣食無憂背後的代價是自由,每一聲鳴啼都帶著不甘。
甚至將來,我或許還得看著他同旁人恩愛繾綣……
這又該何等的委屈……
既然現在未嫁,那還有選擇的機會不是嗎?
抬手拂了拂面紗,我看向他,彎了彎唇:「若我不願嫁呢?」
「你不願?」陸雲馳皺了皺眉,露出了些許驚訝,轉而又盯著我的臉,輕笑了一聲,「不嫁我,你又能嫁誰?」
「那便不嫁,我有手有腳能養活自己,為何非得要將自己和一個不熟悉的男人強綁在一起,如今日子雖說清貧,但我知足。
「侯爺若是真感恩我娘親對陸家的幫助,大可不必用這種方式,換些更實際的或許更好。」
我笑了笑,看著他的眼睛很是真誠。
他頓了頓,眸中透出了幾分探究:「你說想見我,便是為了此事?」
「是。」 我毫不逃避地和他對視,挺直背脊,拂了拂被風吹皺的棉裙,「昔日,在陸家陷入困境、眾叛親離之際,是我母親拿出自己的嫁妝傾盡所有相助。至今數年,陸家尚未歸還。」
「能不能成侯夫人,不重要,對於陸家,我也不求回報,可那畢竟是我母親原本該留給我的嫁妝,只要侯爺歸還即可。
「據我所知,江伯母在世時,便一心想要將你嫁給我,江二小姐這是要違背母願?」
我翹了翹唇角,譏諷道:「那要不侯爺將她從地下叫出來?我感謝你一輩子。」
陸雲馳蹙著眉,觀神色似乎對我譏諷的這句有些不悅,垂眸安靜了一瞬後,開口:「可是我有哪點不好,你看不上我?」
看不上陸雲馳,此話無論是出自他口,抑或是我口,傳出去怕是都沒人敢相信。
放眼整個大夏朝,怕是都找不出第二個能比他更好、更耀眼的青年俊傑。
想嫁給他的女子,怕是能從皇宮排到城門外,繞個好幾圈。
而他也確實很好,其餘不論,就我如今的情況,所有人都覺得陸家退婚再定佳婦乃是上上之選,而他堅持娶我,並允之正妻之位。
也正是如此,我才能如此坦然地提起此事,若換做是陸家其他的任何人,這筆少有人知的債都追不回來。
「侯爺您很好,只是活人總不能為死人活著吧。」我對著他笑了笑,「退婚後,也不妨礙侯爺另覓佳婦。」
「我不……」
陸雲馳話未說完,便被熙熙攘攘的笑鬧聲打斷。
來時的那條小道上,七八個衣著華貴的少女相伴著走了過來。
走在最前的便是張家三小姐與盛家嫡次女——盛無暇。
望風的彩雲與雲書臉上寫滿了無助。
比起那日回京,在馬車上驚鴻一瞥,此刻經過了精心打扮後的她更是亮眼,一貫以美貌著稱的禮部侍郎之女也蓋不過她的風頭。
我瞥了一眼,眨也不眨直盯著她看的陸雲馳,心想:著實般配,也難怪京都會冒出這般傳聞。
「雲馳哥哥。」
幾乎是一見陸雲馳,盛無暇的眼睛便亮了起來,任誰都不難看出她對他的深情厚誼。
趁人尚未走近,我壓低了聲音,補了一句:「宛清在家中靜待侯爺佳音。」
我相信陸雲馳會做出正確的選擇,也不會貪墨我娘親的財產。
說完這話後,我抬腳朝亭外走去,迎面同盛無暇等人相遇。
「是表姐嗎?」一見我,盛無暇先一步打起了招呼。
她彎著唇,笑容明媚好似春光,只是雖笑得燦爛,但我莫名總覺得她看我的眼神帶著一絲絲的古怪。
不是譏諷也非憐憫,而是一種莫名的探究和緬懷感,就好像在看個死人。
我捏了捏生出了雞皮疙瘩的手臂,彎了彎眼睛,客氣地回了個笑:「盛二妹妹。」
「表姐幾時來的,剛才在亭榭處,怎麼都沒看到你啊。」說著,盛無暇幾步便上了前,親親熱熱地靠了過來,略帶著撒嬌地晃了晃我的手臂。
她比我小了整整七歲,如今正是豆蔻年華,又生了一張討人歡喜的臉,看上去很是嬌俏,惹人憐愛。
我不動聲色地抽出了手臂,拂了拂鬢邊垂落的髮絲,溫聲道:「不過是隨意走走,沒想到居然在這裡遇到了侯爺,聊了幾句。」
說完,我回頭看了一眼陸雲馳,他站在涼亭里,絲毫沒有要過來的意思。
「表姐和雲馳哥哥都說什麼了啊?」
「沒什麼,不過只是閒話了幾句。」我笑著搖了搖頭,看了一圈眾人探究好奇的臉,拍了拍盛無暇的手,「你們去玩吧,我累了,就不和你們一道了。」
「那好吧。」
盛無暇看上去有些遺憾,但也沒繼續堅持。
此時,陸雲馳從涼亭中走了出來,但卻像是並不打算和她們一道,徑直朝著另一方向離開。
見狀,盛無暇頓時有些急了,邁步便準備追上去,撞了我一下。
我沒站穩,踉蹌了下,一時間天旋地轉,徑直朝側邊倒去,更糟糕的是,盛無暇急著來拉我,一把扯下了我臉上的面紗。
右臉上大片的紅斑露出,一時間竹林里爆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尖叫和驚呼。
盛無暇被驚了一下,嚇住了腳,愣在了原地,好幾秒後,才趕緊和丫鬟一道,急急地來扶我。
「表……表姐。」
站在不遠處的雲書見著這一幕,眼睛裡快噴出火了。
手心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感,被地面尖銳的石塊磨破的傷口血水溢出,但此刻,我顧不得手上的疼痛,由著人將我扶起來後,捂著臉,看向盛無暇,便要急著要被扯落的面紗。
盛無暇慌了一下,手心空空蕩蕩的。
正在我焦急時。
一隻寬大、手心帶著厚實老繭的手伸到了我的眼前:「給。」
陸雲馳的聲音。
「謝謝。」
接過面紗,我鬆了口氣,低著頭,趕緊戴了上去,抬頭便見陸雲馳陰沉的臉,不是對我,而是盛無暇。
盛無暇耷拉著頭,手指糾結地纏在了一起,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求饒一般,抬眸,小心翼翼看他。
「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是應該跟我道歉嗎?」陸雲馳的聲音冷硬得像是結了冰的石頭。
「表姐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
是不是故不故意的,我不知道。
但我此刻並不太想多說。
雲書從遠處急急地擠了過來,抓著我的手,著急地探看著。
「小姐!小姐!沒事吧。」
陸雲馳看向我的手心,鮮血溢出一道長長的痕跡,皺緊了眉頭。
「府里有上好的玉露膏,江姐姐快跟我來,可別留疤了。」
作為主人的張家三小姐此刻終於像是回過神了,抓著我的胳膊,趕緊插話道。
7
回程的路上,雲書看著我手心的傷,一臉的心疼,只礙於江宛眠在場,不好多說什麼。
江宛眠看著我的傷,一臉的疑惑,仗著年小,開口問了幾句。
我不欲多說,隨口敷衍了幾句,最後得到了一張氣鼓鼓的臉,等一下車,便見人噔噔噔地跑走了,想就是跟大伯母告狀去了。
一點都沉不住氣,什麼都寫在臉上。
這才是真小孩。
不像盛無暇。
……
學士府內的事情也並未隱瞞多久,幾乎是第二日,我與陸雲馳「私會」之事便傳得沸沸揚揚。
少有人覺得我與他會有私情,更多的人還是以為陸雲馳是來向我退婚的。
而當日,我失落面紗露出真容也被人傳得宛如羅剎,據傳嚇哭了好幾位高官貴女,致使她們當夜久而難寐。
人啊,都喜歡聽八卦,尤其是這種男歡女愛、恩怨情仇的東西。
雲書出門買了一趟菜,帶回來了一肚子的氣。
「怎麼了?氣成這樣。」
我一手拿著繡花針,一手推開窗戶,朝外探看。
「小姐,外面人傳得也太不像話了。」雲書砰的一聲,重重地將菜籃砸到了桌上,「退婚就退婚,還拿著小姐你的樣貌來開涮,說什麼……說什麼……」
說到這裡,她突然停住了,只氣鼓鼓地生著悶氣。
「說什麼了啊。」 我渾不在意接著落針,間隙中偶爾抬頭看她一眼。
「沒什麼,也就那些話。」
「什麼話?說吧,這麼久沒出門了,也說給我聽聽。」
「他們說,就小姐這樣,別說陸侯爺了,白送給他們,都不……要。」
支支吾吾地,雲書說完了話。
聽完後,我不禁笑了。
若是那日,不是陸雲馳退婚,而是我拒了他的事情傳出去,不知道得驚掉多少人的大牙。
白送都不要,能說出這種話的男人想必也沒什麼本事,所以才會抓著點女子的樣貌說事,仿若如此,就能顯得自己高高在上。
多普通又多自信的人啊。
「好啦,不氣不氣,和這些人爭一時之氣犯不著,他們不就全等著看熱鬧,等退婚嘛,那有什麼?咱們得了實惠才是真的。」
「小姐,你說侯爺會退嗎?這可都過了好幾天了。」
「會吧。」我聳了聳肩,抬頭望了一眼窗外掠過的飛鳥:「畢竟我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麼不退的理由。」
……
然而比陸家的退婚書先到的,卻是貴妃娘娘賜下的一對花好月圓的玉佩以及各色的綾羅綢緞、金玉釵環。
可以說,自從娘親走後,父親花天酒地敗光了家產後,我便再沒有在家中見過這些東西。
收到這些東西本應當是件高興的事,貴妃娘娘身邊最得力的姑姑帶著宮中的婢女過來傳口諭時,大伯母和二伯母連帶著他們的幾個子女,盯著這些東西眼睛都快要看直了。
這倒不是她們眼皮子淺,沒見過好東西。
而是這些物件里蘊含的意味。
貴妃娘娘出手了。
想想也是,貴妃娘娘的親子五皇子年歲只比皇后膝下的三皇子小三歲,為人聰慧果敢,又接連辦成了好幾件大事,比起穩重老成的三皇子更得陛下的寵愛,對那把龍椅也並非沒有一爭之力。
陸雲馳南下督查,清查出了一大批的貪官污吏,其中歸屬於貴妃一脈的勢力有所受損,又眼見著一貫持中庸之道的樂善伯站了位,偏向了三皇子一方。
貴妃娘娘自然是坐不住,無論如何她也見不得陸盛兩家聯姻,徹底將陸雲馳這個陛下的心腹,綁到三皇子的戰車上。
所以這才賜下了花好月圓的玉佩,隱晦地表明了態度。
或許若是可以的話,她也未必不想將自家娘家或是附屬官員的女兒嫁給陸雲馳,只是如此皇后那方未必會坐以待斃。
而我,同陸雲馳有著正當婚約關係的我,便成了最好的擋箭牌。
誰嫁都不如我嫁來的更讓人安心了。
貴妃娘娘的暗示,但凡有那麼幾分腦子的人,誰想不明白。
或許是覺得事情峰迴路轉,我有可能嫁進陸家,大伯母和二伯母喜上眉梢,親切地拉著我說了許久的話,待送走她們後,看著那對擺在最上面的花好月圓的玉佩。
我沉下了臉。
麻煩了。
天家之事向來不是普通人可以沾染的,更何況此事還涉及了皇位之爭。
難不成,我真要嫁進侯府,過那種雖衣食無憂卻憋屈煩悶至極的生活,和一個不愛自己的丈夫了卻餘生,看著他妻妾成群,兒孫滿堂。
「小姐。」 見我臉色不好,雲書說話都帶著些小心翼翼,「這些……怎麼辦?」
我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拿起那對花好月圓的玉佩,攥緊:「都收起來吧,注意一下和大伯母她們剛送過來的東西區分一下,這些天家賜的東西可別弄丟了。」
「另外把陸家當初與我定親送的玉佩從牆根花壇下面挖出來吧。」
雲書的臉上流露出了些許驚訝:「小姐……」
「之前怕被偷,現在也是時候該拿出來了,嫁或不嫁,早晚用得到的,大概也就這兩天了,陸家肯定會來人。」
我沒過多解釋,轉身進了屋,將貴妃娘娘賜的玉佩,小心地放進了屋中的箱櫃中,放好後,跟著便出去幫忙,只是看著這些花團錦簇,卻有些了無趣味。
……
兩天後,陸家來人了,準確來說是陸雲馳遣人來了。
來人我還認識,正是那個叫作彩雲的婢女。
說是婢女,但觀其舉止卻並不像,若不是如此,在學士府時,也未必會被我看出端倪。
另還有個叫作何海的管事。
他在京都也極有名氣,世人皆知他是陸雲馳身邊一等一親近的人。
派這兩人前來,也算不上多失禮。
兩人過來,除了帶上了些米、面、油、糖等實用的生活所需,還帶來了諸如燕窩、人參、綾羅綢緞等貴重物品,而其中最難得的便是那一籠甘泉寺出產的小河蝦,極其難得,尋常都是供給宮中,且只有這兩月出產。
即便是身居高位的官員也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尋得。
和他們一道過來的還有大伯母與二伯母。
我這處寒酸的小院也實在難得來了這麼多人。
待敷衍走了大伯母等人後。
彩雲從懷裡摸出了一個木盒遞了上來:「江小姐,這是侯爺讓我給你的,您點點看數目對不對。」
我接了過來,打開看了一眼,盒子上方除了厚厚一摞銀票外,下面還疊著一小摞的地契、房契。
無一不是上好的莊子和房子、鋪面。
我娘親攢下的家當,我自然是心裡有數,略微盤算了下後,我將銀票從中取了三分之一出來,又從那堆地契、房契中取了好幾張出來。
不得不說,陸雲馳出手確實大方,除了將我娘親先前貼補過去的東西都送還外,還另外又再添置了好幾處莊子和店鋪,都是好位置,只等著收錢的那種,應該算是還恩,又或是補償。
只是比起這些,我更希望用這份人情債來換陸雲馳站在前面,去面對貴妃娘娘的怒火。
陛下心腹,陸雲馳還扛得起。
剩下的,我母親留給我的東西,生活盡夠了。
「我只拿我該拿的,剩下的勞駕送回給你家侯爺。」說著,我吩咐雲書去取當初定親時所寫的婚書,又拉了拉脖子上的紅線,將定親的玉佩取了出來,遞了過去,「這是當初陸伯母給我娘親的定禮,現也一道奉還。」
只是我將東西遞迴去,對面的彩雲和何海臉上卻像是僵住了,縮著手,不敢接。
兩人訕訕地對視了一眼,最後還是由何海咳嗽了一聲,先開口了:
「江姑娘,你可別為難我們這些底下人了。
「我們今兒個奉侯爺之命來,可不是為了退婚的。
「喏,這是侯爺給您寫的信,說是若您談起退婚一事,便給您瞧。
「您看完,再說話吧。」
說完,何海立時從懷裡摸出了一封信遞了過來,看臉色還有些緊張。
也不知道陸雲馳到底和他們說了什麼,我習慣了旁人對我與他的婚事的不看好以及鄙夷。
現如今撞上他們兩個這般態度,我竟然都會覺得有些驚奇。
拆開信件,我原以為陸雲馳會寫很多。
然而入目卻只有一行。
短短六字。
【退婚,我不同意。】
8
眼見著我的臉色變了。
彩雲更是賠笑道:「江小姐,您退婚這又是何必呢?這天下難道還能找得出比我家侯爺還風姿俊朗的男人,我家侯爺性子雖說是冷硬了一點,但人是極好,對下人從不打罵,為人也正直,嫁給我家侯爺,可不比隨意挑揀個男人好,況且小姐面容還……」
話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像是有些啟齒:「江小姐可是因為面容……這才覺得不妥?」
「您放心,我家侯爺不是外界那些愛美嫌丑之人。」
雖非……但總是個正常人。
但凡正常人,若非特殊情況,哪有不在乎美醜的。
這無關身份,只是正常的人性。
懶得和她糾纏這些,見人縮著手,不肯收,我乾脆便將玉佩等東西塞到了旁邊的雲書手裡。
「勞駕稍後,替我傳封信給侯爺。」
說完,我便自顧自進了臥房,取出筆墨,就著陸雲馳這封信在下面接了一句,【理由?】。
寫完後,又塞回了信封,重新封好。
「務必交給侯爺,這對我很重要。」
我將回信交給了何海,或許是我的表情太過於嚴肅,他接過去時,眼裡多有些猶疑。
「是。」
「麻煩了。」
又略說了幾句客套話,我讓雲書送走了他們。
盤點了下陸雲馳送來的東西,不提那些人參、燕窩之類的貴重補品,單單只是米麵都足夠我和雲書兩個吃到年末。
回來時,雲書很是感嘆地說:「唉,要是陸家以前能有這麼大方就好了,我們又何至於過得這麼苦哈哈的。」
是啊,若是以前也有人能幫扶兩把。
不對,甚至只是將我娘親留給我的嫁妝,還上一些給我。
我又何至於為了兩三個銅板,在街面上與賣菜的大娘爭執個半天,也就是後來繡品能賣出去後,日子才好過了些。
「好啦,趕緊把這些都收拾了,陸家不是還送了甘泉寺的小河蝦過來嗎?等會我給你炸小蝦吃。」
「好!!」
……
陸雲馳派人來的當天下午。
大伯母便遣來了幾個伺候的丫鬟和她身邊得力的婆子
隨著她的態度轉變,那些丫鬟和婆子的態度也跟著在變,眼神里少了幾分鄙夷,多了幾分探究以及討好和諂媚。
只是我沒讓她們待多久,問清楚來由後,便示意雲書將人都給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