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蹌。
痛感尚不十分劇烈,胸前貫穿出來的滴著血的劍刃卻極為刺眼。
我瞪大了眼睛,嘴徒勞地張大,只能發出一些低啞的嗚咽。
刺客將劍拔了出去,痛感這時才真切起來,那處傷口似乎都通了風,涼風颯颯地往裡鑽,穿過我的身體。
渾身好冷。
我感覺自己要交代在這了。
卻交代的不明不白。
我怎麼會就這樣死了?
沒死在戰場上,反而死在這裡?
我看向季文牧,他似乎也不明白,怔怔地望向我。
我對著,連動動手指都費力,他像我這走了兩步,卻沒有過來。
「文牧,別離開我。」
耳邊聽到的最後一聲是凰月的這句話。
心中響起來的是那四個字,「小爺罩你。」
10
傳說人將死之時,眼前會浮現走馬燈,回顧平生。
我回望自己的二十三年,見到許久未曾謀面的父母,見到欺侮我的地主,八歲的年紀太小,那時的記憶一閃而過,接下來便是季文牧,各種各樣的季文牧。
我清楚地知道若要放棄十五年的感情必定經歷宛如割肉一般的痛楚,我遠沒有自己想像中那般洒脫,可以說放下就放下,只是現在,腦中思緒當真清明無比。
我喜歡季文牧,是因為他在我最需要安全感的時候以守護的姿態給了我承諾,而事實上,他有更重要的人要保護。
季文牧心中有江山,有大義,有想守護的人,而不是被困在情情愛愛的一畝三分地,糾結我和他是不是兄弟。
我也是。
可惜,浪費了十五年,現在想開了,卻已經遲了。
我想過我會怎麼死。
娘一直和我說要保護好自己,但在她被逼死後我連走出地主家柴房的自由都沒有,那時我想,我應該會餓死在這個只有柴草和老鼠的地方。
上戰場之後,我想,我隨時會死在一柄刀下,一桿槍下,死在戰場上。
回到上京後,我想,也許我會平安順遂地老死。
結果出乎我的意料,有些憋屈。
......
我睜開眼的時候,真以為自己死了。
是一個俊秀的公子叫醒的我,他的眼眸清澈,好像盛滿了水。
「柳將軍。」
他喊了我一聲,我想起來他是誰,是那個要送我回府的小大夫。
我張嘴,只發出難聽的音調。
他和我說,「將軍傷到了嗓子,這些日子不要說話,好好養著,以後還是可以說話的。」
他給我換了脖子上的藥,喂了我喝水,做起來極為熟練。
我拉過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上寫,「怎麼是你?」
我不是在獵場嗎?就是被救也該是太醫診治我。
他似乎怕癢,手指蜷縮了好幾下,「我聽聞將軍受傷就來府上看望,太醫們都束手無策,但我想試試。」
他的醫術這麼厲害?
許是看懂了我的眼神,他笑得有些靦腆,「我曾被擄去過土匪窩,那裡的老大留著我給他們看病治傷,他們刀口上舔血,我治的多了,對於這種傷情有些許經驗。」
我又給他寫,「多謝。」
他搖了搖頭,「我去叫季夫人和小季將軍。」
在他起身前我拉住他,他不解地回頭望向我,我環顧四周,這一切的布置對我而言都十分熟悉,卻又很陌生,在他的手心裡一筆一划寫下,「這裡是哪裡?」
他迷茫了一下,蹙起眉頭,「柳將軍,這裡是您的府邸。」
季伯母來看我時眼睛是紅腫的,她抱著我一頓哭,後悔她不該讓我去從軍,我艱難地露出頭,對上季文牧的視線。
他沉默著,和我對視一眼就垂下了眼睛。
梁濟在旁邊說,「季夫人,柳將軍傷勢漸好,但是......」
所有人都看向他。
「她似乎忘記了一些事情。」
「忘記了事情,忘記了什麼事?」季伯母看著我,「珉珉還記不記得我?」
我點了點頭。
梁濟說,「大多是沒有忘記的,但是她忘了這是她的府邸,什麼時候,為何搬進來,這些不記得,約莫還有一些其他,但是柳將軍現在不能說話,還不清楚。」
季伯母又抱著我哭起來。
我倒是沒多大感覺,忘記了的事情似乎也沒什麼重要,便反過來安慰季伯母。
季伯母和梁濟走後,季文牧沒有走,他來到我的床前,卻是一言不發。
讓我有些懷疑,是我啞巴了還是他啞巴了。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手上寫,「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看到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極低極啞,好像很久都沒有說過話。
「朝中有孽黨留存,在守衛里安排了他們的人。」
我點了點頭,稍動一下,脖子還是疼,我便皺了皺眉,嘶了一聲。
他突然抬起手,食指挨到我的臉頰,將碰未碰。
「阿珉。」
他終是收回了手,聲音顫抖起來,「原本該是我吃那塊雞,該是我中藥,該是我......」
我在他手心裡一筆一划地寫,「這又不是你的錯。」
他蹲了下來,高大的身軀驟然變小,伏在我的床頭,將臉埋在我寫字的手裡,我感覺到我的手心逐漸濕潤。
真是越活越過去了,七八年沒見他哭過,他何時這麼脆弱了,我這不還沒死。
「你差點就死在我眼前。」
他低聲說,語氣中含著深深的後怕和自責,「我居然沒能救下你。」
我抽出手,拉過他的手掌,寫道,「你的職責是保護陛下。」
想了想,我繼續寫,「決定參軍的那一刻起,我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11
參軍的原因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昂揚的戰意,失敗的頹靡和勝利的呼喊,我完全融于軍旅生活里,沉浸在士兵這個角色中,我見證了無數同袍的死亡,也早就將自己的生死一併交付出去,原因已經不重要了。
季文牧的眼睛很紅,他問我,「你,參軍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我想了一會兒,寫,「回報家......」
他直接握住了我寫字的手,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眼中充斥著緊張和認真。
「不是因為我?」
我愣了一下,睜大了眼睛。
「你哪來那麼大魅力?」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緊盯著他的手心,分辨我寫下來的字。
我最後一筆寫完,他看向我,眼眸濕漉漉的,被眼淚沖刷得很乾凈,含著一些不解和莫明的抗拒。
「你,忘了什麼?」他的喉結幾番滾動,最後小心翼翼地問我,「你還記得,我,我是你的什麼人嗎?」
「記得你,你是季文牧,」我寫,「是我從小到大最好的兄弟。」
「兄弟......」他仿佛在喃喃自語,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你忘了?」
「忘了什麼?不是兄弟還能是什麼?」
我含笑看著他,他怔怔回望,宛如失神了一般,瞧著我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點點弧度。
「沒錯,是兄弟。」
我有好長時間沒能見到季文牧,因為他和季伯父都因為秋狩防衛不當受了罰,多數時間裡,要麼在皇宮要麼在軍營。
季伯母時常過來陪伴我,給我喂補品,養的我胖了好多。
修養數月,我閒的發慌,梁濟每天都過來給我換藥,還會和我講他遊歷四方時經歷的許多趣事,他在土匪窩艱難求生混成三把手的事聽一次叫我笑一次。
喉嚨的傷好了一些,但是沒有完全恢復,梁濟就建議我先繼續沉默,還可以練練字。
看起來溫和有禮的,說起戳心窩子的話來卻也一點都不客氣。
我的字丑是丑了些,能認出來不就行了。
他的字不同於他的長相,分外洒脫,甚至有些豪放,反而是我認不出來他寫得是什麼。
時間長了,再看到那雙眼睛就沒了一開始的驚艷感,季伯母卻越來越喜歡他,我見這些時日裡,他的臉頰也圓潤不少。
他和我說,「聽聞雁南那處出現了一位神醫,等你的傷完全好了,我就去尋他。」
我看向他,毛筆懸在空中,在宣紙上洇出一團墨。
「不在上京呆了?」
他點頭,「這次來上京,本也是想和城中的杏林高手交流醫術,現今我已有了結論,正巧雁南神醫聲名鵲起,正好去拜訪一下。」
說不清自己心情如何,但感覺他若是走了,日子會無聊許多,但拿什麼留他,他自小便遊歷在外,見識過萬千世界,又怎麼會在一處停留。
我在紙上寫,「若是著急,現在去也可,我的傷已無大礙。」
「不急,和同道交流相比,對自己的病人負責更重要。」
他笑著對我,眼中的那汪水好像要隨著笑意漫出來。
我點了點,繼續垂下頭練字,他湊過來看了一會兒,「怎麼有氣無力的?筆鋒呢?」
我寫,「你又不是先生,還管我寫字怎麼樣?」
他多看了我幾眼,忽然露出了悟之色,沒有說話,出去了一趟,給我端來了一碗紅糖水。
「喝吧,心情會不會好一些?」
對上他善解人意的目光,我也不好意思拒絕,硬著頭皮喝下這碗甜水,最後一口最為甜膩,我擰著眉頭喝下去房門突然被打開,我被嚇了一跳,那一口直接嗆在嗓子眼。
我捂著嘴咳,梁濟給我遞了碗清水,看向門口,「小季將軍來了。」
12
季文牧走過來,我身邊站著的人就換了一個。
我看過去,梁濟站在一旁有些錯愕,他摸著被撞的肩膀,看了季文牧一眼,低頭笑了一聲,對我說,「既然有小季將軍照顧你,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不要忘記喝藥。」
我點頭,送他到門口,一回頭便撞上一堵肉牆。
他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你和他的關係都這麼好了?難不成你又要多一個兄弟?」
我後退幾步,和他拉開距離,拉過他的掌心寫,「不是兄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不是也救過他,這不就扯平了?」
我想了想,說得倒也對,「那便是朋友了。」
「朋友和兄弟對你而言有什麼區別?」
這有什麼區別,能有什麼區別,這有什麼好區別的?
我眨了眨眼,望著他,寫下來,「對我都很重要。」
他的胸口重重起伏,臉臭起來,接著拉著我回到室內,坐在椅子上抱起了自己的腦袋,垂頭喪氣地說,「娘要給我議親。」
我一聽便樂了,當時他對我見死不救,怎麼就沒想到他也有今天。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同情,他說,「我不想去見。」
見一見也沒關係,若是不合適便直接和季伯母說好了,她也不會強求。
但他搖了搖頭,沉默不語。
我一撫掌,忽然想起來他與凰月青梅竹馬的情誼,可他難道想入宮為妃?
不大可能。
這便是癥結所在了,他有心上人,但是卻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甚至不能說出來,也難怪這麼苦悶。
有些難辦,這我也沒有辦法,只能拉著他散散心,便寫,「騎馬去?」
「你的身體好了?」
我對他聳了聳肩,這點傷算得了什麼?往常又不是沒有帶傷上過戰場。
太久沒出來放風了,自打能下床就在書房練字,在廊檐底下喂鳥,我的骨頭都快散了。
一上馬就感覺精神頭起來,忘了是為了給季文牧解悶,不僅騎出了城,還騎到了兵營。
將營里兵器都耍了一遍,府里不是沒有,但梁濟日日看得緊,走快點他都要提醒我兩句,更別說摸到這些傢伙了。
待我興致消減下來,天已經黑了,季文牧說這個時辰城門都關了,我和他便在軍營歇了一宿。
到半夜胸口的傷處就開始隱隱發疼,我沒大在意,第二日起來,痛感便有些尖銳。
我沒和他們說,讓季文牧直接呆在軍營,自己回府。
原本暢快的心情在見到在廊檐底下拿著根草逗鳥的人後蕩然無存,霎時間,不僅傷口在疼,神經瞬間緊繃起來,我似乎忘記了一件事。
梁濟見到我,笑起來,「回來了?」
他走過來,「正巧早上的藥也快要煎好了,你回去換身衣服就來喝藥吧。」
我連忙點頭,錯過他之後就捂著胸口進了門。
傷口疼的有些厲害,但我不敢和梁濟說,不聽大夫的話並不是一件明智的舉動,和大夫對著來更是蠢上加蠢,況且,我現在已經感覺梁濟不像我想像中那樣純良無害,純良無害的人怎麼能完好安全地遊歷各方?
我換好衣服後去找他,見他手裡端著藥便爽快地一口喝下去。
入口一剎那,極致的味道刺激得我頭皮發麻。
怎麼會這麼苦?
苦的想把頭摘下來。
我聽到梁濟的笑聲,他說,「將軍真是痛快人,我還沒來得及說。」
「我問了下人將軍昨日出門的時間,料想你必定來不及喝藥,給將軍配的藥都是按療程算好的,缺了昨日那一碗,今天的就需要做出變動,所以將軍喝到的這碗喝之前的都不一樣。」
苦的我眼淚都不由自主流出來,盈滿了整個眼眶。
「變動倒也不大,只需多加一味黃連,本想提醒一下將軍,但是沒能快過你。」
他歪著頭,好奇地問我,「苦嗎?」
我的臉皺成一團,抽了抽氣,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把嘴裡那一口給咽下去,對著他含淚搖頭。
我不是一個怕苦的人,往常的藥可以一口喝掉,但這碗苦的非比尋常,我花了半炷香的時間,藥都要涼了才堪堪喝完,他到底給我加了多少黃連?
「將軍真是女中豪傑。」
我勉強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但眼前景象已經被眼淚糊成一片了。
朦朧里他伸出了手,翻過我的掌心,在我的掌心之上放了一個東西。
我眨掉眼淚,看清那枚蜜餞。
「知道將軍不怕苦,也不愛吃甜,但我喂小孩時習慣準備一顆蜜餞,將軍要是不嫌棄,就吃了吧。」
不嫌棄,一點也不嫌棄。
我把蜜餞放進嘴裡,甜絲絲的味道瞬間沖淡了厚重的苦味。
我的眼淚又不由自主出來了。
怎麼會有人不愛吃甜?
以後我最愛吃甜。
「將軍這麼適應,那我就放心了。」
聽到這話,我心裡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立刻拉過他的手,「以後都要喝這個?」
他的秋水眸眨啊眨,「是啊,我方才說了,缺少了一碗,以後的藥都要調整。」
我的靈魂都因為他這句話變苦了。
「將軍英勇無比,傷未好時都能逞現上戰殺敵之姿,區區碗藥,必然算不了什麼。」
他抽回他的手,兩手端正地交織在身前,對我莞爾,一如初見的溫文爾雅。
我卻隱隱看到,他在的那半邊天都是黑的。
13
喝了大半個月的黃連湯,度過了暗無天日的大半月,傷勢基本完全恢復後,梁濟給我端來了最後一碗藥,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他卻突然和我辭別。
我望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心中便若有所失,「這麼著急離開。」
他只是對我笑了笑。
我嘆息一聲,「你有志向,那我也不留你,只是,日後我怎麼尋你?你也不會一直在雁南呆著吧?」
「尋我?」他似乎有些詫異,面容怔愣,想了想後,說,「我居無定所,想去哪便去哪,以後如何,我也說不準。」
聽到這話,頓覺失落,卻又說不出什麼。
他眼中含笑,眸中依舊純澈,「有緣自會相見。」
我將他送至城門口,他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將軍送我到這就好了。」
「別叫我將軍了,叫我柳珉就好,也可以叫我阿珉。」
他的笑意一滯,眼中流露出的情態竟有一種平靜的湖面泛起波瀾的感覺,但這變化太快,就像是錯覺,他依言叫了我一聲,「阿珉。」
我點了點頭,牽著馬,不想看他遠去的背影,便牽緊馬繩想要上馬離開。
「阿珉。」
我轉身看他,他手裡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枚平安符,表面已經泛白,看起來有不少的年頭。
「我身無長物,拿不出貴重的東西,這是我救治的第一位病人予我的,你......」
我伸出手去,他將平安符放在了我的手心,合上我的手掌,說道,「祝君平安。」
說完便回身上馬,揚鞭離去,沒有多停留一眼。
我將平安福握在手裡,望著他離開的背影,胸中好像被堵了一口氣。
「慢了他一步,竟然讓他先走了。」
沒他聊天解悶,日子果然無聊許多,好在很快我就可以回到軍營,日日訓練,倒也充實,那枚平安符便被我貼身攜帶,偶爾想起便拿出來看看,想他是否已經到了雁南。
他走了一個月後,凰月召我入了一趟宮。
她問我護駕有功,有沒有什麼想要的賞賜,在我清醒後便知她的補品良藥都送到了府邸,自然不敢在求什麼。
來回推拉半天,終於切入了正題,她說,「上次未來得及聽柳將軍的回答,不知你對你的婚事有何想法?」
我心裡一個咯噔,季伯母總算不追著我相看了,為什麼又換了一個人。
我不嫁人還是什麼驚天大事嗎?
「不如朕在朝中為卿擇一門婚事?」
「多謝陛下厚愛,只是臣有志報國,並無成家的打算,若是成親生子,必不能再像現在這樣可以......」
她卻打斷了我,「朝中又並非只有你一名武將,況且現今無戰事,若是這樣耽擱了卿的終身大事,朕也於心難安。」
她頓了一頓,語氣變得意味深長起來,「還是說,卿已有心上人,所以不想被朕指婚?」
這也是個理由吧,我硬著頭皮道,「陛下英明,臣確實,已有心上人。」
凰月來了興致的模樣,轉了轉腰間的玉穗,「是誰?」
是誰啊,我怎麼知道。
腦海里兀的冒出來一個人影,但我又覺得把他說出來不太厚道,有些恩將仇報,況且也找不著他。
不過找不著他是不是就可以當成不想成親的理由?
這廂糾結著,凰月問我,「難不成是文牧?」
我驚了一下,看向她,她笑眯著眼睛,不露出半分神色,「自你們凱旋,文牧就時常在朕耳畔提起你,朕便想,你們並肩作戰,同生共死,有了些情誼也實屬應當。」
「同生共死不假,情誼也不假,但我和小季將軍只有十五年的同袍情誼,兄弟情誼,絕對沒有兒女私情。」
也不能拖季文牧下水,他還愛慕著凰月,怎麼能讓凰月把他指婚給我?
「哦?」
凰月微張眼睛,視線半分不錯地落到我身上,似乎在細細探究我話語的真假。
我露出我最真誠的表情,毫不躲避地任她打量。
半晌,她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朕還想為你們指婚,看來差點錯點鴛鴦了。」
額頭布上冷汗,真就差一點點。
我低下頭,隱約間似乎聽到一聲嘆息,悄悄打眼望過去,凰月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已經消失,轉而是一種深沉而又複雜的神情。
似乎鬆了一口氣,又似乎被更大的煩惱籠罩。
她就望著高高的宮牆,怔怔出神。
我不敢打擾她,好半天,才聽到她的一聲囈語,「我該拿他怎麼辦啊。」
這一句話顯然不是說給我聽,我亦沒有搭話,她似乎都忘了我這個人,直到被一隻的白鳥驚回神。
白鳥不知從哪樹叢飛出來,一下衝到宮外。
她才想起來身邊還有個我,將怔忪的神情一併斂去,揮手讓我離開。
我行禮告退,她卻又喊了我一聲,「柳將軍,若你極為喜愛方才那隻白鳥,你是會將它精緻地養起來,還是讓它四處飛?」
我轉回身,「回陛下,這要看白鳥是什麼鳥。若是家雀自然豢養更好,但若是鷹隼之類,它們當屬天空和自由。」
「時時有人關照不更為妥帖,放它們獨自在外,它們隨時會面臨危險。」
「陛下說得在理,這要看陛下想要的是什麼,失去獸性的鷹隼便不是鷹隼了,它們已經和家雀沒什麼兩樣。」
瞬間,凰月看起來疲倦不少,似乎被人抽走了精氣神,她讓我離開,我邊往回走邊細細琢磨了方才的對話,忽然驚醒。
她說的哪是鳥啊,她說的是季文牧啊。
14
我好像毀了季文牧的姻緣。
這不是他揍我一頓就能解決的事。
連日被這事搞得寢食難安,我瘦了大半圈,臉也日益憔悴下去。
士兵都以莫名的打趣的目光看著我,還有人賤兮兮地跑到我這裡來,說,「將軍,你這是為誰消得人憔悴?」
腦子一時沒有轉過來,我看了他一眼,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季文牧。」
士兵張大了嘴,「小季將軍?不是說是一個走了的......」
「走了的什麼?」
季文牧將胳膊搭在那個士兵身上,士兵激靈了一下,邊退邊說,「走了走了,屬下去操練去了。」
他落荒而逃,好像身後有洪水猛獸,季文牧瞥了他一眼,轉身看我,而我心虛,不敢和他對視。
「他走了你就這麼難受?」
「什麼?」
「你就這麼捨不得梁大夫?」
「是挺捨不得的。」
他的臉色頓時十分難看,我就更不敢和他說我攪黃了他和凰月的事情,只好旁敲側擊。
「季文牧,如果你是一隻鳥,你是想當家雀被人養著,還是到處飛?」
「什麼鳥?」他壓低了眉毛,顯然沒明白我的意思。本來他就特別高,臉色臭起來,氣勢就更加駭人。
「隨便你想當什麼鳥。」
「我的意思是我為什麼要當一隻鳥。」
這是一個問題,我心更虛了,「隨便聊聊,你不想聊也可以。」
說完我就想離開,剛邁開步子,手腕就被人捉住。
季文牧垂頭看著我,看看我,又看向地面,再看看我。
我抽了抽手腕,沒能抽動。
他看向我,神情認真且專注,「那要看養鳥的人是誰,如果,我屬意她,捨棄些什麼也無妨。」
對上他的視線,我心中一陣哀慟,他居然是這麼想的,意氣風發的小季將軍居然不介意被人豢養。
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
我是不是罪孽深重了?
「看,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至情至性的人。」
他鬆開手,神情莫名黯下去,方才眼中灼目的光也寸寸黯淡,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整個人忽然就被籠罩在陰影里。
「阿珉,你想記起來你忘掉的那些事嗎?」
他看起來很悲傷,看得我也難過起來,我忘掉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可我沒感覺忘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
「我忘了什麼對你很重要?你和我說,沒準我就想起來了。」
他忽地輕輕嘆了口氣,憂鬱的不像沒心沒肺的他。
「沒什麼,小月下旨讓神風營去雁山剿匪,你準備準備吧。」
我沒有戴頭盔,他的手朝我的頭拍下來,我也準備好了接受這個迎頭痛擊,可是落到我頭頂的只有一道輕柔的力,不似往常那樣隨意,反倒是有些小心翼翼。
他走後,我摸了摸自己的頭頂,深感他的不對勁,以往他接著身高優勢,總喜歡搭我肩,拍我的頭,力道從來不在意,何時會像今天這樣吃錯藥了一般溫柔。
吃錯什麼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