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離得太遠,江原也不想太折騰,阮喻只能給他找了間小診所。
好在只是著涼,吊瓶水就好了。
江原坐在褪了色的小長椅里,撓了撓眉骨,「不好意思啊,飯沒吃成,還讓你陪我跑一趟。」
阮喻搖搖頭,打開外賣軟體,「要吃什麼?吃點清淡的可以嗎。粥喝嗎?」
診所里昏黃的燈光打在她的側臉,纖長濃密的睫毛在眼下上投出一道淡淡的陰影,整個人恬靜又柔軟。
江原看著她,點點頭,「嗯。」
「八寶粥還是瘦肉粥?」
「瘦肉。」
阮喻下了單,拿完藥出門給他買了瓶溫水,監督他喝完。
外賣很快就到了,阮喻跑出去拿,回來的時候看見診所里又來了個小朋友,在小長椅上滾來滾去,哭嚷著不肯打針,一把鼻涕一把淚。
阮喻手拎外賣小心翼翼地繞開他,在江原身邊坐下。
她出去拿外賣的時候,江原還無聊地拿手摳坐墊翹起的硬皮,這會兒來了熱鬧,他微側過身體饒有興致地看那個小孩撒潑打滾,眼底有些幸災樂禍。
小孩還是被按著打了一針,他媽媽去給他拿藥,小孩就仰靠在椅背上抽噎,一泡眼淚在眼睛裡打轉,憋得臉都紅了,一副生無可戀的可憐模樣。
江原本來就是安靜不下來的主,看了一會,咧了咧嘴嘲笑道:「這麼大人了,還怕打針呢?」
小孩瞟他一眼,扁扁嘴,「我才五歲。」
「五歲不小了,我五歲的時候不小心燙了手臂。」他煞有介事地湊過去,手背上的針頭動了動,阮喻把他扯回來。他挪回去,又轉頭繼續說,「別說哭了,號都沒號一聲。」
小孩忘了剛才的委屈,傻愣愣道:「你不疼嗎哥哥?」
「疼啊。但是男子漢大丈夫,疼點算什麼。」他摸出口袋裡一顆奶糖,「吃糖嗎兄弟?」
小孩哪有不愛吃糖的,他偷摸著接過來,一口氣拆了外面的包裝把糖塞進嘴裡,臉頰立馬鼓鼓囊囊一塊。
「怕你媽發現啊?」
小孩點點頭,「我媽是母老虎。」
江原一聽,樂了,「誰教你的?」
「我爸說的,他老挨我媽揍。」
說話間,小孩的媽媽回來了,小孩立馬把嘴裡的糖果往舌底下壓了壓,低聲說:「母老虎來了,不說了。」
江原樂不可支,回頭看阮喻,「這小孩,多逗。」
阮喻也被他逗笑,但也不忘提醒江原,「你當心點,別待會兒回血了。」
好吧。
江原摸了摸鼻子,安靜下來。
阮喻把蓋子打開,粥盒捧在手裡,遞給江原勺子,「趁熱吃。」
江原有些過意不去,「你放我腿上就好了,你也還沒吃呢。」
「放腿上等會灑了不是更麻煩,吃吧,我還不餓。」
從上飛機到現在,他也只吃過一頓飛機餐,肚子早就餓得不行了,何況阮喻還在等著,江原儘量加快進食的速度。
小孩安靜了一會,聞著粥的香味探過頭來,「哥哥你吃什麼呀?」
阮喻替他回答:「喝粥呢。」
「好香啊。」
他還想探過身子,他媽媽立馬把他抱住,「那是哥哥姐姐的東西,你要想吃什麼跟我說,我又不虧待了你。」
小孩立馬打蛇隨棍上,「那我要吃炸雞!」
他媽媽瞪大眼睛,「生病還想吃炸雞?竹條炒肉你吃不吃?!」
江原嘴裡那口粥咽下去,轉過頭看著阮喻,「我也想吃炸雞。」
阮喻低頭給他拿雞湯,把空的粥盒拿走,「炸雞以後吃,先喝這個。」
他本就是隨口說說,見狀聳了聳肩把雞湯喝完。
阮喻吃完自己的晚飯,已經是八點了。
一瓶水還剩一點,一旁的小孩靠在媽媽懷裡睡著了。阮喻加班熬了幾天,早已睏倦得不行,只是強忍著困意。
她沒忍住打了個哈欠,江原立馬道:「睏了?」
阮喻拿手捂了捂嘴,眨眨眼睛,「還好。」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會自己去酒店就行了。」他說到這,很是不好意思,「本來回國想跟你吃頓飯來著,結果光讓你跑上跑下了。」
阮喻搖搖頭,指著腳邊的空外賣盒,「也算是一起吃了頓飯。我陪你吊完這瓶水吧,也沒多久。」
說好陪著他,但倦意湧上來誰也擋不住,阮喻還是沒能扛住,睡了過去。
醒來時,發現自己靠在江原的肩頭,他也腦袋支著牆壁睡著了,身上的灰質毛呢大衣脫下來蓋在她身上。她一動,江原就醒來了。
阮喻看向鐘錶,已經九點半了,「好了怎麼也沒叫醒我?」
江原把大衣重新穿在身上,「看你睡得正香。」
兩人走出診所,阮喻站在街邊替他攔了輛出租,「萬洲酒店是嗎?」
江原才點了點頭,就被她塞進計程車里,他坐穩了就把腦袋伸過來這邊放在車窗上,「那你怎麼回去?」
「我自己打車很快的。」她把他的腦袋按回去,「把車窗關上,外面風大,回酒店記得把藥吃了,一天三次。」
江原乖乖點頭,街燈的光線折在他眼眸里溫順得不像話,阮喻一瞬間母愛泛濫,拿手背又貼了貼他的額頭。
「還是有些熱,回去記得多喝水。」
車緩緩駛離,江原還回頭望著站在路邊那個清瘦的身影,一直到車駛遠了,什麼也看不清了才把頭轉回來。
駕駛座的司機大叔從後視鏡看他一眼,滿是促狹,「女朋友?」
一條消息進來。
阮喻:吃藥記得別空腹。
江原一邊打字一邊回復司機,「不是。」
「那是她追著你?」司機把著手上的方向盤,「小姑娘挺會照顧人,長得也水靈,你可得把握住,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江原想起阮喻方才手背貼上來的動作,左邊幾抹碎發被風吹起來拂過臉頰,遮住她躲閃的眼神。
他止不住地笑起來。
司機師傅看他笑成這幅傻樣,遞過來一個奇怪的眼神,「姑娘表白啦?這麼樂呵。」
江原一面搖頭一面抿住笑意,轉頭去看街邊的夜景,沒有再解釋什麼。
阮喻大包小包地從超市出來,離了暖氣,冷風迎面刮來,沒幾秒鐘,她的手就凍得通紅。
今天除夕,她下班下得早,回家路上想著晚上自己做頓火鍋,就拐彎進了超市。
從超市出來她就開始後悔了——她本來想著除夕怎麼著也穿得體面點,早上出門特地穿了套新買的豆綠色小西裝,還搭了雙高跟鞋。
結果下台階的時候腳不小心扭了一下,阮喻疼得冷汗一下冒出來,彎著腰緩過了那陣疼勁,才撐著膝蓋直起來。
高跟鞋是不能再穿了。
阮喻的手上掛滿了超市購物袋,兩根指頭拎著高跟鞋,舉步維艱地沿著街邊走,試圖打到一輛出租。
她肚子裡已經一窩火了,在這冰天雪地里愣是累出一頭細汗。
正這時,一陣疾風從她耳邊刮過,阮喻還沒反應過來,挎包的細鏈子已經卷著她的手臂飛出去,她被那陣大力帶著踉蹌幾步。
腳踝處鑽心的疼,手臂被勒到的地方火辣辣的,阮喻眼前一陣白光,但包里存余的零零碎碎的東西讓她一瞬間清醒過來。
剛剛騎著摩托從她身邊飛馳而過的男人或許手疏,被她的反作用力一帶,從摩托上摔下來,急匆匆又把摩托扶起來,腿一跨,準備逃離現場。
一切發生得太快。
等阮喻反應過來,她右手拎著的那隻高跟鞋已經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拋物線,準確無誤地砸在小賊頭上。
小賊摔下來。
阮喻心頭窩著的那團火一瞬間炸開,她踉踉蹌蹌走過,來不及等路人攙扶一把,已經一隻腳踩上了男人的頭,俯身把自己的包搶回來。
阮喻:「操。」
出口成髒爽是爽了,阮喻坐在警局裡被告知搶包的人被砸了個腦震盪,而她需要找人保釋出去時,恨不能再罵一聲。
好好一個節,過得十分窩囊,脾氣再好的老實人都想罵人了,何況阮喻原本就算不得脾氣好。
她只是這些年磨出了張面具,但她少年時候的脾氣遠算不上好,沒有耐心,缺乏安全感,常常自閉,有時候她自己照著鏡子都討厭鏡子裡那個人。
鐘錶指針指向八點整,春晚準時播出。
阮喻在度過了漫長的廣告的前奏後,艱難地按下了通訊錄一個剛剛存進去沒多久的號碼。
今年的春晚一如既往地無聊,阮喻看了一會,播到第二個節目的時候,她沒撐住睡了過去。
江原走過來,輕晃她的肩膀的時候,她是有一點意識的,眼皮掙扎了幾下,她從細縫裡看著江原模糊的背影跟著警察走進去,不合時宜地想起高中的某一個冬日。
他穿著件群青色的衛衣,在一眾臃腫的羽絨服里身長體瘦,尤其突出。
插著兜靠在欄杆上曬太陽,和身邊的男孩子說笑,笑得眉眼彎彎。
那時候她從旁邊經過,看了他一眼,江原無意轉過臉,沖她漫不經心地挑了挑眉,還臭美地撩了下劉海。
回座位的時候江原把頭靠過來,賊兮兮地問她:「剛看我幹嗎,暗戀我是不是。」
阮喻分明已被那個笑容衝擊到,卻還是翻了個白眼,「看你牙齒上卡了片菜葉。」
江原立馬抿嘴,把後桌陳安安桌上的小鏡子順過來,偷偷躲到課桌下看,「真的假的。」
仔細檢查了一遍後,他鑽出來,掐著她的後脖前後搖晃。
「阮喻你活膩歪了是不是!」
江原站在她身前,一雙腿又長又直,阮喻犯著渾一頭就往他腿上撞,江原連忙伸手扶住她,蹲下身來。
阮喻懨懨地抬眼。
江原:「腳踝還疼嗎?」
「疼啊。」她的聲音有些啞,低著頭,怎麼都提不起精神,「疼也得忍著。」
江原轉了個身背向她,直接把她往背上放。
阮喻的臉在他肩上一靠,走動間輕搖慢晃讓她更加昏昏欲睡,以至於她沒能聽清江原的話。
反應了兩三秒,她才從鼻子裡憋出一個代表疑惑的哼哼聲。
「我說疼就說出來,不必忍著。」
江原把她放進副駕駛,給她繫上安全帶,要關車門時衣擺被一隻手拉住。
阮喻看上去十分疲憊,眉心結了個小疙瘩,仿佛十分不耐,又好像只是單純地抱怨:「可是這樣很麻煩。」
江原一隻手扶著車頂,俯身過來,溫聲道:「麻煩什麼?」
她這時候又不說了,撒開衣擺把手縮進衣袖裡,江原幫她把羽絨服拉到肩上,繞了一圈坐上駕駛座。
阮喻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沿途風光,萬家團圓,街上走的都是成雙成對,紅光滿面。
「會很麻煩別人啊……別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如果喊了疼,一次兩次還有人願意噓寒問暖,多了的話旁人就會嫌棄事多,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求助,這樣也沒有被放棄一說了。」
阮喻崴了腳的時候沒哭,被搶了包沒哭,孤零零坐在局子裡沒哭,卻在醫生替她處理傷口時哭得崩潰。
醫生見她哭得這麼厲害,還以為自己下手重得不得了,動作僵在那裡。
江原坐在她身邊,替她遮掩,「她太怕疼了,醫生麻煩輕一點。」
重新回到車上時,阮喻眼睛都哭浮腫了,但腦子好歹是清醒了些。
江原從車裡抽屜抓了四五顆大白兔奶糖,放在阮喻腿上,「餓了就吃這個墊點肚子。」
阮喻伸出衣袖裡的手,剝了顆糖。她吸了吸鼻子,瓮聲瓮氣道:「我只想吃糯米紙。」
江原點頭,「好。」
阮喻把糖紙團成一團,在手裡面碾來碾去,繼續得寸進尺,「我還想吃炸雞。」
「崴了腳能吃炸雞嗎?」
同樣沒這方面常識的阮喻上網搜了這個問題,晃著手機頁面稍顯得意,「百度說能。」
「行。」江原打開手機導航,繞了一圈真給她買了只炸雞回來。
「吃吧。」阮喻的羽絨服掉下來,他乾脆給她鋪在膝蓋上,又從后座拿了自己的外套墊在她腿上,免得炸雞味道熏著了羽絨服。
阮喻戴上手套,撕了只雞腿下來,黃澄澄的油流下來,雞肉酥爛,外皮香脆。
她一大口咬下來,又喝了一口可樂。
「好吃嗎?」江原看著路況,手把著方向盤利落一打。
阮喻點頭。
吃完一整隻雞,路上有點堵,阮喻打開車上的電台。電台好像是個音樂頻道,此刻正放著范瑋琪那首《最初的夢想》。
這首歌她上一回聽,她記得清清楚楚,是高考考完英語從考場出來時廣播在放。
周遭鬧哄哄的,穿著藍白校服的學生勾肩搭背,一個一個從她身邊走過。
她站在走廊里,耳邊是那句熟悉的歌詞。
如果驕傲沒被現實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會懂得要多努力
才走得到遠方
……
悠揚的歌聲傳遍偌大的校園,阮喻在這喧囂中感到一絲不真切。
她拿著文具袋深一腳淺一腳走出校門,與其他人背對而行。
車在一棟破舊的小樓前停下。
江原替阮喻把腿上的炸雞袋卸下,欺身上前替她解開安全帶,說道:「過了這麼多年,你這彆扭性子一點沒改。」
阮喻抬眼看他。
「高中的時候每次考差了,老師要在上面念到你名字,你臉上看著不甚在意,手裡頭卻揪了不知道多少小紙團。阮喻,其實你沒有必要得到所有人認可,沒有必要考慮所有人的感受,你當年跟我說你很自私,其實恰恰相反——你比任何人都不想虧欠。」
他替她套上那件厚厚的羽絨服,把拉鏈拉到最上面。
江原看著面前那雙呆呆傻傻的眼眸,沒忍住笑了一下,「作業忘寫沒關係的,考差了也沒事的,跌了一跤並不丟人,示弱也不會讓人看不起。阮喻,沒必要讓自己累得喘不過氣。你來煩一煩我,既不會讓你少層皮,也不會讓我掉塊肉。」
他的語氣不輕不重,仿佛只是討論了一下今天的天氣有多麼差勁,在這種氛圍中,就如同他說的那樣——
「就把我當成你的老朋友好了。」
他走到阮喻那邊,打開車門把她抱出來,腳在車門上一推把門闔上。
阮喻窩在他懷裡,抬頭道:「老朋友之間還能這樣?」
江原面不改色,甚至還笑了笑,「啊。那就是關係更親密的老朋友。」
居民樓太破爛,江原要上樓梯時在台階處跺了幾下,聲控燈跟聾了一樣。
阮喻自告奮勇道:「我來試試。」
兩隻手使勁一拍,她還自己附帶了個「砰!」的音效,樓道應聲而亮。
這還是重逢以來她頭一回在江原露出這麼孩子氣的一面,江原沒忍住笑出聲。
阮喻仰臉看他一眼,「笑什麼笑,好笨。」
這座居民樓的隔音不算好,走在樓道里,隔著一面牆,屋內的喧譁聲聽得一清二楚,窗台外驟然亮起絢爛的色彩,煙花尖嘯著衝上雲霄,照亮整個城市。
居民樓外面一群小屁孩在扔響炮,尖叫著四散開來。
各種聲音炸開,掩蓋住樓道里怦怦亂響的心跳聲。
下一秒鐘,這無法言說的氣氛被一聲悠長的咕嚕聲徹底粉碎。
阮喻沒事人一樣到處看看,江原低頭睨她一眼,「又餓了?」
「不是剛吃過炸雞?」
「我長身體,餓得快。」
「個沒臉沒皮的。」江原掂了掂她,「二十有四了還長身體。」
他這一掂,阮喻那一身骨頭硌著他手臂的感覺更加明顯,平日裡她裹著羽絨服看不出,現在實打實掂量掂量才發現只剩下身骨頭了,「怎麼瘦成這樣。我抱我表弟都比你費勁。」
阮喻:「你表弟是男孩子怎麼能比。」
「他才十二歲。」
阮喻啞巴下去,江原卻不依不饒,「你平常到底都吃些什麼?」
她在奶奶面前敷衍過無數次這樣的話,瞎話已經要脫口而出了,江原突然打斷她:「想撒謊?」
阮喻嘴才剛張開,聽他這篤定的語氣一愣,還真給套出話了,「你怎麼知道?」
江原揚眉,「你一撒謊眼睛就不由自主要往上瞟,你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
那語氣頗有幾分自得的意味。
有嗎?
這件事還沒琢磨出來,阮喻立馬另扯線頭,「你上樓梯看我幹嗎。看腳下,小心給絆了。」
「怕什麼,要真摔了我給你墊下面。摔不著你。」
一面說話,一面爬樓梯,八樓也到了。
江原看著她從包里掏出鑰匙開門,兩隻手把她半邊身體遞進屋裡頭了,還欠嗖嗖地問了句:「大晚上我一男的能進去嗎?」
「當然,你不一樣。」阮喻被他扶著落了地,從鞋櫃里掏出一雙沒拆封的拖鞋,「有點小,你要不想穿,不脫鞋也行。」
江原自己把外面的包裝拆掉,裡面是一雙嫩黃色的棉拖,他穿進去腳後跟都踩在地上。
但他也不介意,啪嗒啪嗒原地繞了兩圈,抬頭道:「哪裡不一樣?」
阮喻:「你是好朋友啊。」
江原樂不可支,扶著她在沙發上坐下,又開了電視給她調到春晚頻道。
五彩斑斕的配色映亮出租屋,大紅大綠充斥著眼球,但似乎也沒有那麼惹人生厭。
出租屋狹小擁堵,江原稍彎著腰,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都生怕他一挺直腰就要撞上天花板。阮喻知道他一直都很高,但這會兒看著他的背影,恍惚間產生一種天花板就算是塌下也有他撐著的錯覺。
江原在廚房裡搜羅了一圈,除了兩顆雞蛋和一把蔫掉的小白菜什麼也沒找到,他抓起餐桌上的鑰匙,打開房門,一邊換鞋一邊叮囑:「我下樓去拿車上的食材,一會就上來。」
一抬頭,阮喻抓著一包薯片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皺眉,「少吃垃圾食品,不衛生又不健康。留著點肚子。」
阮喻看他一眼,點頭的同時,抓緊把剩下的碎渣吃乾淨。
按照她對他的了解,江原這人雖說看起來好說話,但要真讓他覺得勸不聽了,遲早要上手。
江原平日裡雖然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但要真冷起臉來,連眼角都能飛出薄薄的利刃。
阮喻又拆了包魔芋,才吃了幾口就聽見外面的腳步聲,三下五除二把袋子扔垃圾桶里。
江原拎著大袋小袋,其中還包括她在超市買的,他用腳帶上門,脫了鞋光腳往廚房走,眼皮都懶得掀,「把嘴邊的油擦擦。」
阮喻條件反射摸自己的嘴角,什麼也沒有。
「偷吃就擦乾淨,一屋子味道以為別人都聞不到?」江原從廚房探出頭,「可樂雞翅和牛排選一個。」
阮喻訕訕地摸了鼻子,「都想吃。」
廚房裡叮鈴哐啷一陣,一個小品節目結束後,阮喻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正好撞見江原圍著她嫩黃色的碎花圍裙出來,他把手上的盤子擱下,一面解圍裙一面攙住她胳膊,「吃飯。」
這一頓晚飯連著夜宵總算正式開動,阮喻先前也在江家蹭過飯,那時候江原的手藝還沒這麼好,而且他也很少親自下廚,阮喻也就吃過兩三回,但味道總歸比她自己做的美味十幾倍。
江原給她盛了碗飯,把煎蛋剩的醬油拌進她的飯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春晚好看嗎?」
阮喻看春晚其實也就看個形式,眼睛放在上面,心思早就神遊太虛,一句台詞沒進心裡。
「也就那樣,沒那味了。」
春晚真正的意義,其實不過是將一家人聚在一起,樂呵也好吐槽也好,總歸是干同一件事。
可越來越多的東西讓這份意義變了味,有的人不得團聚,有的人縱是團聚也隔著堵牆交流。這項傳統也成了檯面上的形式,在這個只能說吉祥話的大好日子裡,勉強掩蓋那些千瘡百孔,自欺欺人。
江原說:「我也好幾年沒看過春晚了,在國外連春節也不過。過年我總覺得還是小時候有意思,越長大,這年味反倒都不對勁了。哎,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大概五六歲?」
他來了興致,眉眼彎彎說起幼時的事情。
那段記憶實在太過久遠,聽江原提起還有些虛無縹緲的感覺,好像是夢裡的一樣,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記那麼清楚的。
從胡同搬走前,江原一直都是他們那片的孩子王,皮倒是不皮,就是天生開朗話癆,跟誰都能聊得來,小孩子就愛跟在他後頭。
那時候的阮喻,還不是現在要死不活的樣子,比誰都野,三天兩頭就跟胡同里的小孩打點小架,然後被各自的媽媽扯著耳朵攆回家抽。
江原雖然是孩子頭,但在大人面前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說話還是有幾分信服力的。
所以那時候她媽一旦抄起衣架,她就往江原家跑,跑過好幾條彎彎繞繞的巷子,翻過江原家院子外的那堵矮牆。
說起巷子,在巷子裡抓人是他們那些小孩子最喜歡的遊戲之一。
家家戶戶鱗次櫛比,一條巷子兩頭跑出去都是截然不同的路徑,小孩子閉著眼睛都能跑出去,那時候他們都覺得這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江原一聽見她求救的聲音,穿著短褲就從樓上的陽台探出頭,頭髮亂得跟雞窩一樣,立馬幾步跑下來。
阮喻負責在前面跑,江原就盡職盡責攔著她媽媽,拉著她碎碎念,一直到她話也罵不出。
對於那個年代的小孩來說,過年過節是最開心的事,因為不僅可以買新衣服,吃好喝好,出去瘋玩也不會被罵。
大年三十那個晚上,圍過爐被放出來的小孩猶如魚兒入水,瘋狂湧入小賣部。
江原手裡頭零錢最多,為人大方,常常拖著一大袋半人高的煙炮,帶著他們一幫小屁孩去池塘邊放炮。
有一回他們一群小孩就把鄰居張大爺家的那條土狗炸傷了一條腿,被那條狗追著吠了大半年。
小巷裡的大人都說江原那嘴比誰都能嘚吧嘚吧,好聽點說叫能說會道,長大了一定能有出息。
江原的媽媽是個高中老師,不太喜歡跟巷子裡的媽媽待在一起,但別人一提起他的兒子多優秀她嘴上說著沒什麼,腳下卻願意多待一會兒了。
巷子裡的媽媽都想跟老師這樣有身份的人處好關係,雖然看不慣她高人一等的作態,但明面上還是讓著她,捧著她。
後來江原七歲的時候,他媽媽覺得在這個小巷子不能有好的教育環境,決定全家搬走。
那是阮喻頭一回見江原和別人爭得急赤白臉,他爸爸站在一邊什麼也不敢說,江原和他媽大吵一架,跑出門一整夜,第二天回來就恢復平靜,妥協了。
那一整夜,他媽媽就跟沒事人一樣,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仿佛兒子只是托去親戚家住了一夜。
所有的一切盡在她的掌握中,從小到大俱是如此。
她要江原學鋼琴、學奧數、學主持、去軍訓,江原無論怎麼不樂意,最後蓋棺定論的都是他媽媽。
那時巷子裡的大人都對自己的小孩說,看看人家江原多聽話,你要能有他一半乖,我做夢都能笑醒。
後來,逐漸又有人家搬離胡同,長津路的三元姐姐嫁去外地,住對面的小胖墩坐上開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車,臨著小學路的小林一家出了國,小店一家一家地開,一家一家地關上,熟悉陌生的面孔有的留下,有的離開。然後就沒有了然後。
坑窪不平的石板路,扔在草堆里的破爛臭球鞋,偶爾亂竄的三兩隻野貓,熏得黑乎乎的烤地瓜洞,刻滿稚嫩字跡的老樹皮,小賣部冰櫃里的甜汽水,榕樹下簡陋的鞦韆一晃一盪,惡臭難聞的臭水溝里蟲蚊滋生,長廊外掛了一列的花床單,兒時被媽媽親手漿洗過的衣服的味道,那時候聿城草長鶯飛,少年輕狂不知天高地厚,肆意暢想,從沒想過會有拖著行李箱離開的一天。
阮喻夾了根雞翅,一口咬下去鮮甜滑嫩,「我記得你爸燒這道菜一絕,叔叔教你的?」
「他?他哪有空教我。」江原扯了扯嘴角,「談了個小女朋友正膩歪著呢,見到我就嫌煩,巴不得我早點收拾東西滾蛋。」
阮喻沒想到一句話扯出這麼多物是人非,筷子頓在桌邊。
江原一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又在自己瞎琢磨了,筷子一敲碗邊,「我又不是老頑固,我爸追求愛情,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反正我是看明白了,幸福這玩意自己不爭取,哪有它自個上門的道理。」
話題陡然轉回來,太平終究無法粉飾。
阮喻看向江原,昏黃的吊燈下,他臉上凌厲的線條有所柔和,如同一幅細膩的油畫泛著復古的光澤。
「……你這次回來待多久啊?」
「回來就不走了。」江原夾了筷嫩雞蛋,「我爸的朋友一直想讓我去他公司幫他,正好我學業完成回國,下下個禮拜就辦入職。」
他說到這裡頓了幾秒。
抬起頭看過來,額上幾道淺淺的紋路,眼底有笑意,「其實還有一件事……你知道我是個有始有終的人,都過去五年了,也該來問個答案。」
他這一顆直球明晃晃擊碎了這層朦朦朧朧的紗,阮喻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整個人像是被定格住,動也不敢動。
接著江原又送了一筷子米飯,四平八穩道:「不過我也不要求你現在給我回復,不著急。」
阮喻腮幫子鼓鼓囊囊一團,聞言第一反應竟然是鬆了口氣,這直白的反應讓江原哭笑不得,「出息。」
阮喻轉移視線,筷子隔空點了點牛排,「幫我夾兩塊。」
「好生硬。」他一面又打直球,一面把整盤牛排放在阮喻面前。
吃完飯已經將近零點了,江原碗洗到一半被阮喻喊出來——外面在放煙花。
從這個高度看過去,對面是平闊的江面,喧鬧聲透著窗戶湧進來,煙花騰空炸開,絢爛轉瞬消逝。
世界一改沉默,變得嘈雜喧譁。
阮喻趴在窗台上,江原倚著牆面看向窗外。
新年新氣象。
她輕聲道:「江原,新年快樂。」
她聲音壓得很低,但江原還是聽到了,他彎了彎唇,用那隻還沾著泡沫的手在玻璃上畫了個興高采烈的小人,「新年快樂。」
她憋了一會,還是沒忍住,「玻璃等會兒記得擦乾淨。」
江原用另一隻乾淨的手把她脖子上的圍巾纏了一圈又一圈,再猛抽一下捆緊,「德性。」
最後一朵煙花在城市上空綻放,世界恢復萬籟俱寂。
阮喻垂下眼皮,「謝謝你江原。」
「謝我什麼?」他偏過臉說。
她沉默半晌,一直到江原以為她不會再回答了。
阮喻:「謝謝你陪我過年。」
江原放慢動作緩緩點了幾下頭,雙手微攏,食指輕點,笑道:「那我也該謝謝你。」
屋內靜可聞針落。
江原靜靜倚在牆邊,身上是一件軟白的毛衣,襯得他整個人乾淨清爽,他就靜靜看著她就好,什麼也不用做,阮喻看著他眼底的光芒就有想落淚的衝動。
他有什麼不明白呢。
他那麼聰明,當然知道她原本要說的「謝謝」,不只是因為他在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陪在她身邊。
而是他一向慣著她,不管是向她伸出援手,還是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即使他這一走,就是五年。
這一點從沒變過。
縱使她行至深淵邊沿,縱使前路無光,只要她回頭,那個人總是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
他明明什麼都知道,但她不說,他也就不問了。
她還沒做好點破的準備,他就安安靜靜地退守原地,等待她下一次鼓起勇氣探頭。
江原:晚安。
兩點出頭,阮喻放在床頭的手機進了條新消息,手機螢幕泛起光亮,映著她安靜的睡顏。
阮喻這隻腳崴了得有一個月,剛開始下樓走動都很艱難,只能靠江原把她抱下去,再送到公司。
頭幾天阮喻還不太習慣,但一段時間以後,她已經能做到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給江原開門。
江原見怪不怪地進門擺好早餐,等她洗漱的時候幫她開窗戶,燒熱水。
他每天給她帶一碗粥和幾碟小菜,變著花樣地做,剛開始阮喻不好意思讓他等著就囫圇地吃,江原講了幾次無果,只能陪著她一起吃早餐。
這麼喂了半個月,阮喻就肉眼可見地胖了一圈。
她跟江原提起這件事,江原當時正在開車送她,聞言難掩笑意,「胖有什麼不好,你原先就是太瘦了,現在這樣離正好還差點意思。你還該付我飼養費來著,養豬崽可不便宜。」
阮喻聽了他的比喻非但沒有一絲生氣,反而覺得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小女生了,哪裡是豬崽。」
江原:「怎麼不是小女生——打扮打扮,再扎個馬尾,不就是個女高中生的模樣。」
阮喻搖頭,「我才不想當女高中生。前天晚上還夢見我化學考了個 73,要真回去高中了,又要做整整三年的噩夢。」
江原:「沒事,夢都是反的。」紅燈亮起,他轉過臉來看她,「說不定現實里是 37 呢。」
阮喻不甘示弱打了他一掌。
二月過去,天氣開始回暖。
阮喻雖然仍舊忙碌,但在江原督促下,開始有意識地注意飲食習慣,偶爾下班下得早,也會跟他去江邊走走,權當散步鍛鍊。
工作強度雖然還是大,但她的身體逐漸感到輕鬆,情緒莫名其妙低落焦躁的情況也越來越少。
連奶奶跟她視頻,都說她最近狀態看起來好得不是一星半點,旁敲側擊問是不是交朋友了。
阮喻先是下意識地否認了,等掛斷了視頻才回過味來。
這件事兩個人猶如失憶了一樣隻字不提,他們就如同經年重逢的老友一樣,吃飯、散步、偶爾看場電影,看似平常閒話,卻又影影綽綽透著曖昧。
但至少,她正試圖與過去和解。
她的生活,在走上坡路。
三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五,陳安安突然給她打了個電話。
她接起,手機那邊傳來一道急切的女聲,「阮喻,你爸回來了!」
她腦子空白了一瞬間,耳畔的幾個字都聽得懂,但組合起來仿佛是天書一樣。
喉嚨一片乾澀,「什麼意思?」
「你爸回來了,去找了你奶奶!」
彼時暮色西沉,身邊工位的同事收拾自己的東西,討論著這個難得放鬆的假期該去哪裡消費一番,剛想問問阮喻,就見她抓起自己的包跑了出門。
阮喻茫茫然跑下樓,腦子裡連去往機場的路線都想不起來,手機突然響了。
一條簡訊進來:我在你公司樓下了。
阮喻下意識抬頭,大馬路上一輛熟悉的車飛馳而來,看到站在大門口的她,駛了過來。
車窗降下,是年輕男人熟悉的面孔,她無端冷靜下來。
去往機場的路上,她已經從陳安安那裡了解到大概。
跑了五年的男人突然回來,還開著一輛大奔,一改往日的落魄潦倒。
當年她爸消失,頭兩三個月還沒人發現,畢竟他往常也是隔一段時間才從澳門回來,沒過幾天又不見人影。
但時間一長,大家也咂摸出味了,這男人分明是不想養老母和女兒了,就跟當年他老婆一樣,把整個家棄之不顧了。
那時候阮喻正準備著高考,班上同學大多也知道她爸爸跑了,但也沒人問,因為阮喻看起來太無所謂了,好像天生從石頭縫裡蹦出來一樣,隻字不提父親。
漸漸地,這個男人就被小鎮遺忘了。
時隔五年,他天降一般西裝革履地出現,得知母親在醫院裡安家,急得跟什麼似的,往醫院裡跑。
按陳安安的說法,她奶奶什麼也沒說,連罵都懶得罵,就把她爸爸趕出去了。
消失五年的人毫無徵兆地出現,還上趕著噓寒問暖,怎麼看也是惺惺作態。
陳安安說,有人聽到她爸跟她奶奶問阮喻的地址,估計跟阮喻有關係。
飛機降落已經是第二天的八點。
正是早高峰時候,她緊趕慢趕,還是費了一個多小時。
病房外,圍了兩三個湊熱鬧的老太太,一見她過來,乾笑著打了聲招呼。
阮喻根本沒心思做理,走進病房。
病房裡窗戶大開,室內寬闊敞亮,一個男人坐在窗邊的位置,背後光線太過強烈,暈化他的面容。
即使這樣,阮喻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趕來的路上,老家的人都跟她傳達了這個消息,可阮喻總覺得不真實,一直到踏進病房前,她還抱有幻想。
假的吧。
是惡作劇吧。
他們在說謊吧。
男人站起來,掌心在西裝褲兩側搓了一下,怔愣過後擠出笑容,「阮兒來了。」
一路趕過來出了滿身的汗,滿後背的汗此時此刻變得冰涼,仿佛一條陰毒的毒蛇盤著她的背脊一寸一寸爬上來,蛇信子在她脖頸處嘶嘶作響。
她閉了閉眼,後背突然扶上來一隻手。
沒有用多大力道,但手掌心溫溫熱熱地向她傳遞熱度。那隻手順毛一樣,輕輕撫了撫。
阮喻吐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還有奶奶,奶奶還在這。
她還不能失控。
奶奶在她身前叫她,「阮兒,你過來,來奶奶這裡。」
分明昨天才剛剛視頻見過面,不過一個夜晚過去,她仿佛蒼老了一些。
阮喻拉住她的手,在病床旁的小凳坐下,「奶奶沒事的,你好好休息,我來處理就好了。」
奶奶看著她,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嘆息,最後只用力將她的手反握住。
阮喻向門走去,路過江原低聲拜託他,「麻煩照看一下奶奶。」
她在門口停下,回頭對窗邊的男人說:「你…」,她吞咽了下唾沫,「跟我出來。」
江原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背影。
腰挺得直直的,連小腿都繃得緊緊的,渾身上下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如同一柄泛著寒光的長劍,瘦削凜冽。
鈴聲響起,來電顯示是他的朋友。
江原接起。
「喂,江原?」江原應了一聲,那頭才繼續說,「你托我打聽的消息我打聽到了。阮家平是吧——豐城一家公司老闆的女婿,現在是公司總經理……他老婆是他上司,沒什麼能力,純吃軟飯的。」那頭傳來翻頁的聲音,「……現在好像是失去生育能力了……」
阮喻找了個安全通道,她先進去,男人緊隨其後,鐵門砰的一聲闔上。
阮家平先開口打破沉寂,「阮兒,幾年沒見你都長這麼大了。你剛剛進來,爸爸都沒敢認你。」
阮喻終於輕輕扯開唇角,露出一個姑且能稱作笑的神情,「是啊,五年了,時間過得太快了。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回來了。」
「爸爸當年也是沒有辦法,澳門那群人死命追著我,親戚朋友也沒人願意借我錢,我走投無路只能離開。」
一束光投射進來,稍顯昏暗的安全通道里,細小的灰塵顆粒在光束中游遊蕩盪。
阮喻的目光從塵粒挪開,靜靜放到他臉上,「所以呢?你現在說這些是想幹什麼?告訴我你的苦衷,然後讓我原諒你?」
男人的臉色沉下去,「這該是你對爸爸說話的態度?爸爸怎麼說也是你的長輩。」
他深諳打一巴掌給顆甜棗的道理,說完又苦口婆心道,「爸爸在外面很想你,你難道一點都不想爸爸嗎?」
阮喻眼眶微紅,「想你?」
迎著男人期待的眼神,她惡毒地笑了,「有啊,想你是不是在大街上流浪,到處討飯。」
男人臉色一僵。
「你還是不理解我是不是?爸爸這些年在外面打拚也不容易,但是一安穩下來,還是想著你和奶奶,立馬過來找你們……你也不小了,誰是誰非,大人的苦處難處,你還不明白嗎?」
阮喻閉了閉眼,不想再跟他扯這些有的沒的了,直截了當問他:「你回來到底想幹什麼?」
「你和奶奶都在這裡,我回來還能為了什麼,當然是把你們接到我身邊,給你們好的生活。」
「不用了。我跟奶奶現在過得很好,我自己一個人能照顧好她。你要是真有良心……」
她頓了頓,冷冷道:「就把你那些欠的債接手過去。我已經替你還了八十萬,還剩二百九十八萬,等會我會把具體的帳務發給你。債務轉接過去以後,我們兩不相欠。」
阮家平拉住她,「債務的事先放一邊,你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兩不相欠?父母給你生命,把你帶到這個世上,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到這麼大,你現在長大了有出息了,一句兩不相欠就想一筆勾銷?」
「你們也配當父母?」一滴淚不受控制從她眼角滑落,他蒼白的說教如同一塊石頭砸入沉潭,水花四濺。
「媽媽把我當多出來的累贅,你呢?你把我當一張擦屁股的手紙!你們一個兩個,說走就走,完全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算什麼?啊?你現在跟我談生養之恩,你當年一聲不吭就走,我那時候多大?我還有不到半年就要高考了!奶奶住院,親戚沒一個在聿城,沒有人願意借我錢,我反倒要還他們的錢!」
她的心臟鈍鈍地疼,仿佛有一把小刀三百六十度旋著轉,一塊一塊將她的肉剜下來。
淚水無聲無息浸了她滿面。
她低聲叫起來:「你走得是心安理得了,留下一堆爛攤子讓我收拾!你那時候怎麼不想我是你女兒了,你現在來這跟我談感恩,談責任,孩子死了,你來奶了是吧?!父親兩個字,你也配?!」
安靜的通道只剩她壓低的抽氣聲,阮喻偏過臉擦了一把淚痕。
阮家平低聲道:「阮兒,爸爸知道錯了……」
阮喻打斷他,「你認不認錯,與我無關。我的要求也很簡單,把你的債務接手過去,消失在我和奶奶面前。你也不用擔心這裡的閒言碎語,當年你欠了一大筆錢跑路,鎮上沒人知道——你要還顧及點臉面,不想我把這些都捅出去的話,就別再來糾纏我們。」
阮家平顯然不肯善罷甘休,追上來想拉住她,被突然大力闔上的鐵門嚇得倒退一步。
阮喻靠在門上,緩解抽筋發麻的小腿,腦子裡面亂鬨哄的。
手機陡然響了一聲。
江原發來一串消息。
她尚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一大串文字讓人眼花繚亂,可她還是第一時間捕捉到了最末尾那四個字。
——「無法生育」。
無法生育?什麼叫無法生育?
阮喻茫茫然拽上門把手,渾身的血在一瞬間湧上腦門,又頃刻間冷卻。
她踉踉蹌蹌走了一步,重新看見那張富態的臉,熟悉又陌生的臉,此時卻讓她幾欲作嘔。
阮家平見她回來,還以為她改變主意了,往前走了兩步突然見她眼神變得冰涼兇狠,薄薄覆著層水光。
她冷笑了一聲,「老天真是不開眼啊,怎麼沒讓你死在外頭呢。」
那條盤旋不肯離去的毒蛇長嘶一聲,終是張開血盆大口狠狠咬在她最脆弱的脖頸,滿嘴腥臭迎面撲來。
什麼冷靜自持,什麼維持體面,通通見了鬼。
手指藏在背後止不住地發顫。
把她抱在懷裡哄睡的懷抱,騎大馬的肩頭,背著媽媽偷買給她的冰激凌,打了半年才打出來的一件毛衣,甚至是他塞在她手心裡的一塊四毛……
很長一段時間裡,阮喻都是靠著這些破碎不堪的溫情撐下來的,她恨透自己的父親,卻又無法抑制地想念當初的父親,一點一點咀嚼吞咽時苦味從舌根泛上來,只能抱著殘渣極其勉強地填飽肚子。
她放不下,於是畫地為牢,把自己困在當年那條胡同里,那個吱呀亂叫的老房子裡。
五年過去,她從未走出來過。
有時候她恨得牙痒痒,恨得快要支撐不下去了,她就會想他在哪裡呢,是不是也過得不好,會不會連頓像樣的飯都吃不起,還是又耐不住去賭,被人摁著砍掉了小拇指。
每每夢到那個場景,她都會心有餘悸地醒來。
然而現在,他衣冠楚楚地重新站在她面前。
沒有面黃肌瘦,沒有缺胳膊少腿,倒是西裝革履,容光煥發。
她一字一頓地說:「阮家平,你也配做人?」
現實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原來抱殘守缺的從頭至尾只有她一個,阮喻為自己在十分鐘前尚留存的一絲慶幸而感到不堪。
「你不是阮家平吧?」阮喻心如死灰,「你是不是冒充阮家平……阮家平是不是早就死了?」
呢喃過後,巨大的悲愴排山倒海地湧來,徹底壓垮了她,「王八蛋——你到現在還在騙我!!!」
「當初你說沒有媽媽也沒關係的,你說你會照顧好我,我信了。你說你會改,你說你不會再賭,我也信了。你說你再混蛋也不會讓我過得不好,我也信了。可你一直在騙我!直到現在,你嘴裡沒有一句真話!」
「你想我,哈哈…」她眼睛通紅一片,整個人像被浸在冰水裡一樣,渾身濕漉漉,「你不能當父親了,才想起來還是另一個人的父親?阮家平,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不死在外面?這樣我還能當沒你這個父親!」
阮家平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鐵青,他緊緊攥著拳頭,青筋寸寸暴起。
阮喻看著他這副怒火中燒的模樣,居然笑了出來。
「被戳中痛處了?」她冷眼道,「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無恥,還要卑劣。」她向前走了兩步,一步步逼近,將臉仰起面朝著他,「怎麼,你還想打我?來,來打,有種你就打!」
「誰不打誰是孬種!」
通道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氣聲。
「……好。爸爸知道,這麼多年,確實是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你有怨氣,我理解,爸爸也不強求現在你能原諒我……」
「永遠不可能。」阮喻打斷他,「你就是現在一頭撞死在我面前,我也不可能接受你的道歉。更何況你的悔意有幾分真心,你自己不清楚嗎?」
「當初輕飄飄地走,現在又輕飄飄地想獲得別人的原諒。你所謂的歉意,也太過廉價了。」
阮家平啞言,片息後,他低聲道:「我知道我的出現太過突然,你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正常。你現在沒辦法冷靜下來,那我們過幾天再談。」
阮喻手扶上門把,「過幾天,我當然會找你再談。但這幾天,你也不用再出現在醫院了。奶奶身體不好,你要想找她不如找我。」
話說完,她走出去。
走過轉角,江原站在盡頭的角落,像是專門候在那裡等她。
他看著她疲憊又狼狽的模樣,輕輕把她眼皮子上面汗濕的碎發撥開。
阮喻腦袋轟隆隆在響,幾乎是被人帶著在走的。
江原把她推進衛生間裡,阮喻站在洗手台面前呆立了一會,簡單洗了把臉。
等她出來,江原遞給她一張面巾叫她把臉擦乾,手裡攥著一隻開了蓋的礦泉水。
水是溫的。溫度正好的水流潤濕她乾澀的咽喉,這才稍稍緩和過來。
「奶奶呢?」
江原接過水瓶,蓋上蓋子,「還在病房裡跟老太太說話呢,沒什麼事,你不用著急。我剛剛點了份雞絲粥,你不是說奶奶最愛吃雞絲粥嗎。」
阮喻有些恍惚,這些零零碎碎的雜事,她究竟是什麼時候說的,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
「等會兒我先去陪奶奶。你留在這等外賣,號碼是我的,奶奶要是問起來,你就說你剛剛點雞絲粥去了。」江原虛虛擦了擦她的眼睛,「眼皮子都腫成什麼樣了,等會先遮遮,回去拿熱雞蛋敷一敷。」
江原都把一切安排好了,她除了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好像確實沒什麼需要做的了。
她現在的模樣太過狼狽,這樣出現在奶奶面前肯定會嚇著她。阮喻等外賣的間隙補了個妝,粗淺地遮了遮浮腫的眼皮。
病房裡的氛圍異常地和諧,她進門前還聽見奶奶和江原的說笑聲。
見她進來,江原轉過頭,看見她手裡提著的外賣,還用下巴點了點,「好餓,吃什麼?」
阮喻拎高外賣袋,「雞絲粥。」
奶奶驚喜地叫起來。
奶奶睡著後,江原把收集到的關於阮家平的資料發給她。
阮喻一行一行看過去,看到一半突然按滅了螢幕。她把手機緊緊攥在手心裡,垂著頭一直沒說話。
過了幾分鐘,她偏過頭對江原說:「今天都沒怎麼吃飯,你不餓嗎?」
阮喻跑到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三桶方便麵,接了熱水和江原湊合在安全通道的樓梯間解決了。
江原還在吃第二桶,她掏出一包剛買的煙,拆了外包裝,抽出一支熟練地點上。
其實她一直不喜歡煙味,又嗆又臭,但好像也只有刺鼻的尼古丁,能短暫地麻痹一下她的神經,讓她短暫地冷靜下來。
江原的動作停下來,阮喻察覺到,微微偏過身擋了一下,「你要是介意,我再下層樓去抽。」
身邊一直沒動靜,良久那邊說道:「給我也來一支。」
江原第一口太猛,嗆得直咳嗽,生理性眼淚湧上來,眼睛微紅。
阮喻邊拍他背,邊被他這副狼狽模樣逗笑了。
「逞什麼能呢。」
江原喝了口麵湯,微微止住咳。
阮喻抽了根新的,拿在手指間把玩,「我還以為你會吃驚,以前上學的時候我連作業都不敢遲交,這也不敢那也不敢,現在抽煙倒是已經很熟練了。」
「什麼時候學會的?」
阮喻回憶了一下,「準確來說是大一。」
「不準確呢?」
「高三吧……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高三那會壓力太大,就偷偷買了一包,不敢抽,怕浪費,每次壓力大得不行了,就抽出來聞。後來高考考完那天晚上,我跑另一條巷子裡頭偷偷抽了一根,」她指間的那團火光忽明忽暗,月光從小窗口流進來,輕輕淌在她白皙的臉龐,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第一口就像你現在這樣。人在第一次嘗試新鮮事物時就這樣,迫切得好像現在不做將來就沒這機會了。」
江原:「抽得多嗎。」
「剛開始幾乎是三天就要抽,不抽壓不住。後來就漸漸沒這麼上癮了,我自己能調節好自己的情緒,偶爾兩個月才會想著抽一根。」
「我那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個超人,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樣,腳不沾地,也從來沒跟誰說過累,睜眼閉眼,想的就是學習,掙錢,學習,掙錢。跟魔怔了一樣。現在想想,好像也回憶不起來當初到底都乾了什麼。」
火光終於熄滅。
阮喻轉過來看他,「你呢,你過得怎麼樣。累嗎?」
「怎麼不累,忙學業忙活動,忙著實習工作。有一陣子壓力也大到不行,為了項目連著兩個月每天只睡四個小時,還常常做噩夢。」他沉默下來,「……但大多數時候一想到你,我就覺得沒那麼累了。」
阮喻夾著煙屁股的指尖顫了顫,「為什麼。」
他沉默半晌,好像真的在認真思考。
通道寂然無聲,阮喻看著他微蹙起的眉頭失了神。
「因為是你。」
他的目光大剌剌落在她的臉上,這次阮喻沒有躲開他的目光,「什麼意思。」
這次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時候你跟我說都是利用我,我氣得上頭了,還真當真,隔天就買了機票直接飛走了。到了美國,我才算冷靜下來,」
窗外不知道什麼東西叫了一聲,將江原的思緒拉回來,「其實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你缺乏的是安全感。當初的我還沒有能力讓你真正感覺到我在你身邊。或者說,誰都不能讓你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安心。
「後來我以為我忘了你了。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那些封存的記憶。我以為我已經忘了你,但那天你給我發消息,我第一反應是,你被盜號了吧,第二反應居然是——你終於想起我了。
「那晚我興奮得一晚上沒睡,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在興奮個什麼勁。就因為你給我發了個消息……?」他撓了撓發癢的眉骨,「想想還是很不甘心,怎麼就低到塵埃里去了。」
「我又不是滯銷貨,要樣貌有樣貌,要學識有學識,要能力有能力。
「但真要拿這些條件來當作評判標準的時候,我又覺得讓你顯得太廉價,讓我變得太卑劣。那樣子不像我了,不是最初那個江原了。
「你明白嗎阮喻。
「我在你手上栽得徹徹底底。」
月光傾瀉在他們之間,像是楚河漢界一樣,將他們隔開,也像那道裂縫。
那道一直橫亘在他們之間的裂縫。
一直以來,阮喻都選擇避而不談,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去面對。
她甚至下意識地想著,慢慢來吧,因為最深處的感情仍在,所以時間終究會治癒一切。
此時此刻,這樣的篤定在他的自白下,卻顯得有些不堪了。
他像又深又淺的海,無聲無息地涌過來,包容她的窘迫和不堪,包容她的千瘡百孔。溫柔得簡直不像之前的江原。
肆意、放縱、無拘無束的那個少年江原。
可他又好像沒變。
時光匆匆忙忙捲走的是他那些義無反顧的脾性,沉澱下來的是他一直以來的溫柔包容。
阮喻:「那你沒怨過我?」
「怎麼可能沒怨過,」江原的眉頭又皺起,「我有時候想起來,還恨得牙痒痒。你就是仗著我喜歡你,有恃無恐……」
柔軟的嘴唇撞過來,貼在他唇上。
江原突然定格在原地,雕塑一樣僵在原處。
胸腔里躁動不安了許久的東西剎那間應聲破裂。
原本安靜的世界在這一刻突然變得喧囂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分清那是他自己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的心跳。
兩個人的臉都沒怎麼紅,倒是江原的領口被阮喻抓得皺巴巴的。
阮喻一手夾著煙,一手幫他撫平褶皺。
整理完又發現他的衣擺方才被她手掌壓著,布料蹭著髒兮兮的地板都變了個色。
阮喻幫他拍打上面的灰塵,「你明天把這件換了,我帶回去洗洗。」
她的動作言語都太過自然,堵得江原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知道我什麼時候喜歡上你的嗎?」
阮喻沒有抬頭,灰塵在月光中騰起,清清楚楚落在她臉上,掉落之後不見了蹤影。
「大概是有一天午睡醒來,我看見你和我面對著面在睡覺。你睡得很沉,窗簾被夏風吹得鼓起來,周遭很安靜,我在那一刻感到無比的安寧,閉上眼睛那一秒鐘我覺得後背都是酥酥麻麻的。
「後來我撐不過去的時候就老想起那個中午。我逼迫自己不去想起你,逼迫自己抹去和你有關的記憶。
「但好像不行,我一想起你,還是那時你睡得耳朵微微泛紅的模樣,我數了你臉上總共三顆痣,蚊子包被咬了兩個在眉尾,一個腫著另一個消得差不多。我頭頂的風扇不知道是誰關了,我睡得滿頭大汗。但看見你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夏天是很乾凈的,像綠豆冰糕一樣乾淨。」
「有時候我不想著後來,我只想到你,想到你臉上的細微神情,想到你說話的語調,我都覺得安寧。真的,」阮喻停下手中的動作,眼瞼下垂,目光無著落,「你怎麼會比尼古丁還好用呢。這麼多年我一直想不通這個問題。」
很奇怪的是,她在說這些矯情話的時候,竟然沒有半分躲閃羞怯。
她就像江原那樣,大大方方、昂首挺胸地愛人,不在乎臉面,不顧忌現實,在這當下,她只想將這麼多年埋藏在心底的話倒乾淨。
江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這些話,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跟我說。」
自重逢以來,他們就像一對深交了多年的好友一樣,談論工作、生活、柴米油鹽,可唯獨對過往的感情閉口不談。
不痛不癢,若即若離,好像這樣的關係隨時就能結束。她不排斥,但也不主動。
他其實一直都很清楚,阮喻不可能對他半分感情都沒有,但她心中一直有芥蒂。這芥蒂不是對他,而是對她自己。
敏感又彆扭,這是阮喻對自己的定義。
有人說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阮喻覺得這話倒是很應自己。
早在很多年前,她就不敢輕易相信別人。
什麼事都靠自己當然過得很獨立踏實,但於她而言這種心態積壓多年早已畸形。太多太多的事情壓得她透不過氣來,然而廉價的自尊心又不允許她向他人吐露半分苦處。
有時候她半夜醒來,聽著枕頭邊嘀嗒嘀嗒的時鐘聲,都會產生自己究竟是否還存活在人世的疑問。
「江原。」阮喻坐在那,把兩條腿盤起來,「二十幾年了,我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那麼輕鬆。」
「真的。」
「想想好像在做夢。我給自己上了五年發條,現在突然有人把我的發條卸了,我還有點不習慣。」她抬起頭來,眼睛裡有水光閃過,「他回來了,不管他是來幹嗎的,我這麼多年的心結其實也解了大半了。」
她的思緒其實是混亂的,說著說著也不知道自己說到了哪。
阮喻沉默了一會,又繼續開口:「他以前真的對我很好的。每次我媽要抽我的時候,都是他一邊攔我媽一邊替我挨打。我半夜發燒了也是他騎自行車載我去找醫生,我媽不讓我吃肯德基,他就偷偷載我去吃,他說窮啥不能讓閨女窮世面。
「我一直都知道他好賭好面子,我媽後來實在忍不了他的臭脾氣走了。我媽走得其實挺對的……但我沒走,我總想著他該是個好人,他會改的,總有一天他會醒悟的。」
「我太傻了。真的。十個人聽了我的想法九個人都要罵我執迷不悟。我也確實該罵。
「後來他走了,我恨透了他。我甚至覺得他是背叛了我,因為我一直相信他說的那些鬼話。不管我怎麼對他冷臉,其實我一直在期盼他有一天能真的悔改。
「後來我就想著,這輩子我一定得找到他,我甚至在心裡模擬了無數次和他再見的場景,這個心結這麼多年,簡直成了心魔。」
這種感覺實在太複雜,阮喻此時的心情三天三夜恐怕都說不清楚。
但她真的很想同別人分享,哪怕她說不清楚。
「小時候,他老跟我說,最好的總是最後到來,好東西不怕等。所以不管吃什麼,我老是把不喜歡的東西先吃掉,然後把最喜歡的留在最後面吃。
「後來長大了,我總想著,先還完錢吧,至少讓奶奶不用再愁醫藥費。我自己倒是很無所謂。因為對我而言,我是最不重要的那一個。
「可是我好累啊。」
疲憊和困頓順著四肢百骸流入身體的每一處,她從來沒有這麼萎靡過,恨不得現在就躺在床上睡個三天三夜。
凌晨的寒氣從小窗里透進來,阮喻來得匆忙,只穿了件單薄的外套。江原見她瑟縮了一下,把她攬過來塞進自己的羽絨服里。
阮喻貼著他的胸膛,耳邊是鼓譟的心跳聲。她滿腔涌動高漲的情緒奇蹟般漸漸平靜下來。
「江原。」
「嗯?」
「我不用還債了。」
「嗯。」
「江原。」
「我終於不用再還債了。」
江原摸了摸她的頭髮。
「我知道。」
「我是不是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了?」
「嗯。」
「我是獨屬於我自己的自由人了,是嗎?」
「當然。」
他的胸前漸漸有了濕意,阮喻的腦袋一動不動,如果不是她抱著他的腰的力度越來越重的話,江原幾乎要以為她已經睡過去了。
江原就靠著冰冷冷的鐵欄,他把下巴輕輕地放在阮喻的頭頂,像哄孩子一樣,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拍打她的背。
等她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了。
她剛一回來,就立馬去了醫院,老房子自然還沒有打掃過,但她現在睡的這條床單卻是全新的。
地上都是灰塵,床前放著一雙棉拖鞋。
阮喻洗漱出來,正撞上江原從外面大包小包地提東西進來。
阮喻:「昨晚你送我回來的?」
江原提著東西饒過她,一面進了廚房將東西放下,一面回答:「不然是你夢遊自己走回來的?」
「那你昨晚在哪休息的?」
「對面那棟。」他向著對樓示意,「喏。那家小賓館。——頭還疼不疼?」
她昨天哭得太厲害,但睡了個飽覺,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江原從廚房裡出來遞給她一杯溫水,「都喝了,我給你煮碗面。」
這間老房子平常都沒人住,所以家用設備要什麼沒什麼,江原也不知道從哪裡搗鼓來這麼全的電器。
她之前因為老加班,出租屋裡電磁爐壞了也總忘了修,熱水壺也不知道丟哪裡去,江原那段時間來接送她上下班,電磁爐幫她修好了,熱水壺也幫她買了一個。
想至此,阮喻晃了晃腿,「你是不是哆啦 A 夢啊江原。」
小時候,她和江原最喜歡看的動畫片就是《哆啦 A 夢》。江原尤其喜歡,那會兒他對她的口頭禪就是:「要說笨蛋的好話還真容易啊!」
雖然嘴上老嫌棄她笨,但江原每次都不會把她晾著不管。
有時候她貪玩把膝蓋磕破皮了,攙著她回家的都是江原。她考試不及格了,江原把她罵得狗血淋頭,但罵完了還是自己琢磨著模仿她媽媽的字跡,幫她矇混過關,雖然最後也沒成功瞞天過海,還讓老師找了家長。
於是每每江原對她拔刀相助的時候,阮喻就會搖頭晃腦重複哆啦 A 夢裡的一句話:「大人真可憐,沒有能讓自己依靠、撒嬌和罵自己的人。」
江原一面罵她受虐狂,一面又不自覺幫她處理掉麻煩。
江原還在廚房裡頭,碎碎念叨著她所有不合理作息不健康生活的罪處,上至早餐經常性不吃下至麵包過期了也不扔,說著說著還把自己說生氣了,刀刃破開西紅柿薄皮狠狠地切下去,惡狠狠道:「你什麼時候能讓我少操點心啊阮喻,我是你的老媽子嗎?」
阮喻笑得嘴裡一口水都噴出來了,「那當然不是,天底下哪有這麼帥的老媽子。」
江原橫眉瞪眼,可惜他身上還圍著一條嫩黃碎花圍裙,根本起不到什麼威懾力。
阮喻把腿在沙發上盤好,非常認真地回答他:「你可是我的哆啦 A 夢。」
江原咧著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一副被肉麻噁心到的表情,「又想著什麼損招變著法陰陽我呢。」
阮喻在心裡長號一聲,冤枉啊。
今天是個難得的暖和天氣,從她這裡看下去,樓下的一群小孩正圍在一起玩炮,捂著耳朵點火,尖叫著四散開來。
吆喝聲、鳴笛聲伴隨著噼里啪啦的炮響聲,一齊炸開,可她一點不覺得煩躁。
幸好,此時此刻她不是可憐的大人。
沒有讓阮家平等太久,他回來第三天,阮喻就和他約了地方。
事情總要有個了斷。
時間約在下午兩點,阮喻自己倒是中午的時候就提前到了。
這是間小麵館,開在學校對面的一條長街上。一點鐘正是學生放學吃飯的時候。麵館里擠滿了穿著藍白校服的學生,也不乏來給住宿的孩子送午餐的家長。
麵館里熱鬧得像過年一樣,一直到快上課了,才又沉寂下來。
阮家平踏著最後一波人流走進店裡。
服務員過來問他吃點什麼,阮家平看著牆上釘著的那張油滋滋的菜單,搖搖頭說:「不吃了。」
阮喻對服務員說:「麻煩來兩杯溫水,謝謝。」
「不是說要談談嗎?怎麼到這談。」阮家平從桌上抽了兩張紙,把跟前那塊桌面擦乾淨。
「我還以為你記得。初中的時候我辦了住宿,你每周來看我,都會帶我來這家店,點兩碗餛飩麵。」
阮家平擦拭的手頓住,隔了幾秒才低低地應了聲:「嗯…我當然記得。你很喜歡這家店的味道,我還問你總吃這家吃不膩嗎?你說怎麼可能膩,這家的餛飩麵這麼好吃,你吃一輩子都樂意。
「你從小就這樣,認定了一件事就很難動搖。喜歡一樣食物,就不厭其煩地點。看上一雙好看的靴子,你不會跟我要,把零花錢攢著存了三個多月才買到。
「你性子太固執,認準了一件事就走到黑,和你媽簡直是一模一樣。」
他說著說著沉默下來,長長嘆了口氣,「都已經五年了……這五年是爸爸對不起你。」
他如今四十八歲,但看上去像三十來歲,臉龐還能看出年少時候的英俊輪廓。
可他這會兒緊皺著眉頭,阮喻才後知後覺發現他鬢間的白髮,眉眼的紋路也滄桑了許多。
阮喻手指輕輕地摩挲著杯身,倒是很平靜。
「是啊……五年了,我自己也想不到,我就這麼撐過來了。
「你當年跑路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還剩不到半年,我就要高考了。奶奶身體也不好,後來住進醫院,我一邊忙著複習備考,一邊要照顧奶奶,學校醫院兩頭跑。現在想想,都覺得像場夢一樣。
「我自己一個人,無依無靠地走了這麼久,我甚至都回想不起來,我到底是怎麼熬過最艱難的那幾年的。」
阮家平坐在對面紅了眼眶,他伸手過來想握住阮喻的手。
「其實我一直都很想問問你和媽媽,我到底算什麼,你們隨心所欲想丟就丟的玩偶是嗎?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想起來了才記得來看兩眼。」
阮家平的手頓在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