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味汽水後續章節

2025-01-13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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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宿舍夜聊的時候,阮喻曾被問起她的初戀。

當時她沒有回答。

所有人睡著以後,她偷偷埋進被子,翻出手機相冊里第一張照片。

一張翻蓋手機拍下的照片。

面目模糊的少年走在昏暗天光下的校道,看不清神色與動作,但胸前亮晶晶的校徽卻一清二楚,落日餘暉落在在他微弓的背脊上,燦爛滿目。

十八歲時懵懂的愛戀,憑什麼到了二十三歲還作數。

所有的一切都逃不過時間的洪流,喜歡也是。

至少她認為那份喜歡已經不新鮮了。

但這份認知在一個平靜普通的加班夜被打破。

高中同學告訴她:江原要結婚了。

外頭在下雨,竟然也有些應景。

但她並沒有像偶像劇里演的那樣衝下樓淋雨,只是起身關上被雨點打得啪啦響的窗戶,然後回復她:嗯。現在知道了。

看,平靜接受也並不是一件難事。

十五六歲的小女孩當然可以蒙著腦袋撒謊生病然後大哭一場,但成年人早已經明白情緒只能泄憤,絕不能當飯吃。

阮喻把手機扔進包里,桌面上的物件一股腦也全掃進去,電腦螢幕上還顯示著未完成的工作任務,但她只是彎下腰暴力拔掉電腦的電源。

走出門的時候倒是不忘關上辦公室的燈。

看,她還是維持著理智的。

不過她的理智全部結束在回家的計程車里。

阮喻發起好友申請,敲敲打打很久,刪了又刪,終於把驗證信息打好。

「聽說你要結婚了?」

手指一松,申請已經發送成功。

真是卑劣啊。

發完信息,阮喻破罐子破摔,把手機扔去一旁。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呢?就算得到答案,難道一切就能有所改變嗎?難道命運就能讓他們重新交軌嗎?

漫長又漫長的時光足夠模糊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可當她再去觸碰的時候,才發現就算是過期了,即便散發著腐臭味,也依舊爛泥一樣停滯在原地。

面上冰涼一片,阮喻撫上臉頰,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真丟人啊。說好了當個麻木不仁的成年人,卻總是衝動魯莽,義無反顧地打擾了別人,還要自作多情地發矯情。

「你聽著江原,如果未來有一天我們鬧掰了,我會刪掉你的號碼,刪掉我們所有的信息,你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會再聯繫你,我也不會再想起你。我不會讓自己難看,要不然我會很討厭自己。我說到做到,你等著瞧。」

當初不是這樣誇下海口的嗎,這麼多年也一直維持得很好。

那些隱秘躲藏的情感,只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會出來作祟,否則絕不會外溢半分。

她一直都做得很好。

外面雨嘩啦嘩啦地下,車上的電台調到情感頻道,深夜致電的女生在向主持人分享青澀的戀愛時光。

計程車司機聽得十分認真。

阮喻把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盯著那顆光滑圓潤的光頭出神,問了他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師傅,什麼是愛情呢?」

紅燈亮起,車子也緩緩停下。

司機師傅回答她:「姑娘,吐車上兩百。」

阮喻:「哦。」

她已經有好幾天沒回出租屋了,屋子裡冷冷清清,廚房的流理台上都落了層薄薄的灰。

電磁爐無端壞了,燒水壺也不知道丟哪了,她實在太累,就著保溫杯里剩下的涼水,把方便麵麵餅一口一口啃完了。

脫衣服的時候,那顆大白兔奶糖從口袋裡掉出來,阮喻撿起來,撕開外包裝,外面還有一層糯米紙裹著奶糖。

她高中時幾乎每天都會吃一顆大白兔奶糖,奶糖太甜她不喜歡,但外面那層糯米紙她覺得很好吃,以至於每次都是吃了糯米紙剩下奶糖。

江原老是說她浪費,每次都說下回不給她帶了,但每回上晚自習,還是會在她書堆上放一顆,堅持了兩年多。

江原是她高中時候的同桌,阮喻現在每每想到他,最先想起的就是他趿拉著拖鞋的聲音。

江原不住校,但學校的宿舍他也報了,只做午睡和沖澡用。

他總在傍晚臨近七點的時候,趿拉著拖鞋踩著鈴聲進教室——晚自習沒有硬性規定要穿校服,他就穿著一身灰 T 恤和黑褲子,一頭鬆軟清香的頭髮軟軟搭在額前。

班主任坐在講台上,看著他「啪嗒啪嗒」從他面前走過去,連說都懶得說。

江原像個大爺一樣,往後仰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逕自從她桌面上的抽紙抽了兩張擦汗,阮喻把他的手打掉,輕輕瞪了他一眼,「一張就好了。」

「小氣不死你。」他從褲子口袋掏出奶糖扔在她書堆上,「明天不給你帶了。」

班主任在上面咳了一聲,江原揉揉頭髮比了個「OK」的手勢,終於抽出今天的卷子。

算起來,他也是阮喻的青梅竹馬。

小時候兩家住得很近,他們一起長大。

七歲那年江原一家搬走了,一直到上了高中,他們才又回到巷子。只不過這回只有江原和他爸爸兩個人。

江原的爸爸賺了大錢,但人到中年念舊,覺得還是原來的老房子住著舒坦。

江原和她都在鎮上高中的實驗班裡,按江原爸爸的話說,互相也有個照應。

保溫杯的水不多,喉嚨里仿佛還堵著沒嚼碎的麵餅,有些噎得慌。阮喻從包的底部掏出手機,插上充電線。

好友請求已經通過了。

他的微信頭像是一隻四仰八叉的貓,腦袋對著鏡頭睡得正香。

阮喻記得他之前的 QQ 頭像是個酷酷的動漫人物,用了好幾年一直沒換。現在他的喜好也變了,果然談了戀愛墜入愛河的男人,心裡也柔軟了許多。

江原: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阮喻:聽說你要結婚了。

阮喻:恭喜,新婚快樂啊。

幾乎是她發過去的同時,江原也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江原:是阮喻本人嗎?

消息交錯著發到彼此這裡,沒過多久。

江原:你聽誰說的,我連女朋友都沒有,上哪結婚。

阮喻鼻子酸酸的,她點開陳安安的聊天框。

阮喻:安安,你從哪裡知道的江原要結婚了?

陳安安:啊?孟耀說的啊。

孟耀是她高中同桌,也是阮喻的後桌,現在準備和陳安安結婚了。

陳安安:他說江原的朋友圈發了求婚視頻啊。

這一條消息後的下一秒鐘,江原的消息也進來了。

江原:你是不是誤會了?我最近幫我一個朋友準備求婚來著。

阮喻:嗯,是我搞錯了。

阮喻:你睡吧,打擾你了。

江原:我這邊還是早上呢。

江原:這麼晚還不睡。你就為了這件事找的我?

她手指懸在螢幕上方,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候奶奶的電話進來了,阮喻連忙接通:「喂。奶奶。」

奶奶聲音刻意壓低,像是怕吵著別人,「阮喻啊,奶奶有沒有吵醒你啊?」

「沒有,我剛打算上床。奶奶這麼晚打來有什麼事嗎?」

「沒事沒事。我剛剛做了個噩夢,夢見你坐在垃圾桶旁邊哭,說是找不著回去的路了。奶奶擔心你,想著給你打個電話。晚飯吃了嗎?」

「吃了。」阮喻手指纏著充電線,「晚上吃了蓋澆飯,好大一碗我都吃不完。」

「吃不完也得吃啊,不吃飽哪有力氣。奶奶不在你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別老像小孩子一樣。」

阮喻應了一聲,「我知道了。護工阿姨呢?」

「她說今天家裡有事情,我就讓她早點從醫院回去了。」她說到這裡,突然急匆匆壓低聲音,「不說了不說了,小劉護士來查了。我先掛了啊,你照顧好自己。」

阮喻笑了一下,「好。奶奶晚安。」

介面回到江原的聊天框,她打了十幾分鐘電話,江原也沒有再發消息過來。

阮喻覺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五年多過去了,或許他連她長什麼樣都記不清楚了。

她把手機一擱,鑽進被窩裡。

睡覺吧,沒有什麼是睡一覺不能解決的。

樓上的音樂透著天花板傳來,阮喻在震耳的音樂里,很快就沉沉睡過去。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頭頂舊電風扇吱呀吱呀作響的老教室。

七點多的清晨,月亮淺淺在雲後亮著微光,窗外的微風湧進來,一隻麻雀站在枝條上,和她對視一眼,歪著腦袋嘰嘰喳喳叫起來。

語文老師在教室巡視一圈,又背著手回辦公室,教室里是嘈雜的背誦聲。

阮喻從窗台上看過去,還能看到匆匆忙忙踩著自行車飛馳進來的學生,書包裝著一磚頭的書還能輕快地飛起來。

江原趁著老師不在,從桌肚裡掏出豆漿偷偷嗦了幾口,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從面前的書立抽出必修一課本,捅了捅她胳膊肘,「昨天宇哥說今天要抽哪篇課文啊?」

阮喻的視線從窗外收回,「什麼時候說的?!」

江原一聽她這麼說,幸災樂禍地笑起來,「你也沒背啊,那我放心多了。」

阮喻懶得理他,回頭問陳安安。

她把課本翻到《再別康橋》,江原跟著她翻過去,也安靜下來開始背誦。

阮喻背著背著,漸漸察覺到一條腿開始往她這邊靠過來,擠得她不得不側著身體。

她一開始還能無視,但後來越來越過分。阮喻扭頭看他,江原上半身還直立著,一雙腿大剌剌叉著,校褲的布料蹭著她的校服外套。

「腿收起來,擠到我了。」阮喻瞪他。

江原這才察覺到,把支棱的腿併攏起來,「不好意思啊太長了放不下。瞪我幹嗎?不是故意的啊我。」

阮喻不想跟他吵,「再伸過來就踩你鞋了。」

江原連忙躲開,「好兇。」

阮喻:「沒給你底下畫三八線算不錯了。別再伸過來了啊,耽誤我背書,待會兒張宇成叫我我背不出來你替我抄?」

張宇成就是他們語文老師,年紀不大,老愛背著手走路,跟老大爺一樣,班上的男生都叫他宇哥。

她說完這句話,椅子腿突然被陳安安踢了一下。

張宇成端著茶杯走到他倆跟前,笑得和善,「你們倆,下課來我辦公室單獨背。」

張成宇走後,江原埋在桌面,肩膀一聳一聳的,憋笑憋得耳朵都紅了。

阮喻氣不過,小小踹了一腳他的凳子,「有什麼好笑的。」

她重新翻開練習冊,將課本壓在練習冊下面,開始在心裡默背。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

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然後呢?

彩虹似的夢後面是什麼?

阮喻在夢裡背了一晚上《再別康橋》,背了下句忘上句,急得滿頭大汗,然後就被鬧鈴吵醒了。

她從被窩裡伸出手按掉鬧鈴。才七點鐘。

手機剛一開機,就被大量的信息轟炸。組長連發好幾條問她要進度。

這就是任性的報應啊。

她重新閉上眼睛,醒來前夢裡的那種焦慮感卻一直縈繞在她心頭,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儘管已經高考完很多年了,她做夢夢到考試仍舊會很焦慮。

那種題目怎麼也做不出來,看鐘表還剩五分鐘卷子還剩一片空白的恐怖場景,仍舊會令她心跳加速。

她的高中生涯很簡單也很複雜。

講著段子的老師,雞飛狗跳的同學,做不完的練習冊,改不完的錯題,不管如何努力也不能提升的瓶頸。

她很清楚,她從來就不是像江原那樣天賦異稟的學霸——或許她有幾分聰明,比起旁人在學習上也很過得去,但當周圍人都是一群天賦型選手時,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又常常讓她崩潰。

時至今日,她仍記得高中時候讀到的《山月記》里一段話——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

她在瓶頸中彷徨無助,又在無希望中尋找出路。

在她十歲那年,媽媽出軌,和爸爸離婚後拖著行李箱走了。

阮喻那時候剛剛放學回家,書包都沒來得及放下就抱著她的腿,哭著喊著不讓她走。

爸爸上來拉她,她抱得越緊,到後來爸爸惱羞成怒抽起衣架子開始打她,媽媽立馬掙開她的手。

一直到今天,阮喻都忘不了她的眼神。

仿佛她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不是她的親生女兒,而是一個沉重的累贅。一個會耽誤她奔向美好新生活的負擔。

從那以後,阮喻就沒有什麼別的願望了。

她發誓,她一定會上很好很好的大學,她要出人頭地,她要功成名就,總有一天她重新會站在她媽媽面前,讓她為她以往的決定而後悔。

彼時的怨恨被時間漸漸沖淡,慢慢治癒,但對少年時候的阮喻來說,那就是一切。

儘管很不想承認,但她確實有時候很自卑,那種挫敗感深入骨髓,烙印在她心頭,或許會伴隨著她一生。

這也是當初造成她和江原這種局面的原因之一。

窗外飄來蔥油餅的香氣,阮喻請了個病假,乾脆什麼都不再管,百無聊賴地刷了會微博,看了看朋友圈的微商推廣。

在一堆推廣里,一條黑漆漆的視頻一閃而過。阮喻拖回去,發現那是江原發的視頻。

在黑暗中陡然亮起的煙火映亮燭火圈中相擁的一男一女,男生身材高大,背對鏡頭,女孩嬌小,緊緊抱著愛人,周圍滿是歡呼聲。

單看那個背影,確實很容易錯認成江原。

阮喻記得江原好像在剛進高中的時候,身高就已經竄到一米八五了,尤其一雙大長腿格外矚目。

阮喻上一回見他還是七歲,那會兒眼睛圓圓的,但長開了之後,他竟然變成了瑞鳳眼,在眼尾的地方雙眼皮又深又闊,顯得眼睛十分深邃,以至於當初阮喻一度懷疑他去韓國做了整容。

他就像活在每個少女記憶里的那種意氣風發的少年,令人神往痴戀。

但在他身邊待久了,又會覺得他不過是千千萬萬少年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大男孩。

會在騎自行車的時候跟著一幫男生回頭看校花而一頭撞在電線桿上,會因為連進了兩個三分球而滿場狂奔歡呼,會以貧血為由企圖翹掉廣播體操而被班主任罰五十個伏地挺身。

他的眼睛永遠是亮晶晶的,臉上永遠朝氣蓬勃。

阮喻記得高三的時候,每次下課鈴響,老師一走,全班就會齊刷刷趴在桌子上睡覺。唯獨江原很少會趴,不管他睡多晚,起多早,他好像永遠精力充沛。

唯有幾次,是因為他在旁邊太鬧騰,被阮喻按著腦袋趴下去的。

他掙扎著還要說話,阮喻一巴掌呼在他眼睛上,說了一句:「別吵。」

江原就真的安靜下來了,她當時實在太睏了,很快就沉沉睡了過去。

直到上課鈴響,她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蓋在江原眼睛上,他們的臉朝向對方,中間放著兩本紅藍的試題調研。

直到察覺到手掌下面一直亂顫的睫毛,她才如夢初醒,急匆匆把手拿開。

江原從桌子上慢吞吞爬起來,背微微駝著,看著面前的習題冊發獃,腦袋側邊翹起一根呆毛。

短暫的周末過後,阮喻又投入了新一輪的忙碌。

阮喻在本科的時候拒絕了保送,直接校招進了一家網際網路大廠。

工作壓力大,工作強度大,熬夜通宵加班是常有的事,但薪酬待遇也高,福利也還不錯。

她一忙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不顧了,還是有一天早上微信收到一條江原的生日快樂的祝福,才恍然想起自己的生日到了。

阮喻坐在床上抓了把頭髮,回過去。

阮喻:謝謝。

上面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幾周前那條「這麼晚還不睡。你就為了這件事找的我?」,時間過去挺久的了,沒回就沒回,她已經看開了。

江原的消息進來。

江原:你想要什麼禮物?

阮喻:不用了吧。

阮喻:我最近幾年都不過生日了。

聊天中斷,阮喻等了幾分鐘,還沒等到他的回覆,她抬頭看了眼鐘錶,才意識到時間只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

她匆匆忙忙套上衣服,刷牙洗臉,從冰箱裡叼了個麵包就飛奔下樓,狠狠心又打了出租,在計程車上三下兩下啃完一塊麵包後,又畫了個淡妝。

打開手機才發現,江原在十分鐘前就給她發了條消息。

江原:我送禮是心意,你要不要是你的意願。

阮喻一邊打字,一邊催促司機師傅:「師傅麻煩稍微快點,謝謝。」

阮喻:隨便吧。你想送什麼送什麼。

發過去以後,她又覺得語氣會不會有點惡劣,等她苦苦琢磨要再發點什麼緩和一下氣氛時,計程車停下了。

師傅:「到了小姑娘。」

阮喻付了錢,一路飛奔上樓,緊趕慢趕總算是沒遲到。

結果她剛去接了杯熱水,屁股還沒坐熱,同事又通知要開會了。

這個會開得太久,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她才感覺到肚子一直在叫,飢腸轆轆的。

她打開軟體點了分外賣,發現陳安安和孟耀也給她發了生日祝福,她一一道謝。

一條消息進來。

江原:你生氣啦?

阮喻一頭霧水。

阮喻:沒有啊。

江原:哦。

那個孤零零的「哦」躺在短短的白色對話框里,顯得尤為委屈,好像一個包著嘴巴的小男孩。阮喻忍不住又發了一條過去。

阮喻:我真的沒有生氣啊,一大早太忙了,忘記回你,不好意思啦。

她想了想,把「不好意思啦」刪掉,在有限的表情包里翻翻找找,最後發了個小女孩鼓臉蛋的過去。

阮喻換算了一下他那裡的時間,都快十二點了。

阮喻:這麼晚了還不睡嗎?

聊天框上方一行「對方正在輸入」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出現,阮喻等了好幾分鐘,以為他要發什麼一大串過來,結果最後只等來一句。

江原:我睡不著。

正好這時阮喻的外賣到了,她下樓去取,回來時聊天已經又擱淺了十分鐘。

阮喻:那你吃點什麼好了。

江原:你午飯吃了嗎?

阮喻:剛在吃。

她塞了一口雞排,江原發了個[可憐]的表情過來。

江原:我能看看嗎?

江原:我好餓。

阮喻看著眼前東缺一口西少一塊的雙拼飯,把烤肉和雞排夾到一邊,米飯扒拉到另一邊,然後拍了張照片過去。

江原:這是什麼?[疑問]

阮喻:烤肉雞排雙拼飯。

江原:你今天生日就吃這個?

阮喻:我平常也吃這個。

江原不說話了,阮喻放下手機,又塞了兩口飯。

她確實一直吃這種外賣。

烤肉太咸,雞排太干,大米飯早就涼透了,但在吃食上面,她一直很將就,能墊飽肚子就行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江原那句「你今天生日就吃這個?」起了作用,她現在看著眼前這盤雙拼飯,有些難以下咽。

她突然感到一種特別的疲憊,剛剛強塞下去的烤肉散發著沖鼻的齁味,讓她有些反胃。

工位周圍零零散散幾個同事在敲鍵盤,習以為常的噠噠聲充斥著她的耳膜,讓她沒由來一股煩躁。

她有些後悔,今天或許不該和江原說那麼多。

如果江原沒有和她說那些話,那她現在只會像往常一樣,把一盤雙拼飯塞進胃裡,短暫地閉目十五分鐘,繼續投入到未完成的工作。

生日又怎麼樣,工作照樣要完成,飯還得吃,日子總得照過。

她重新舀了一勺米飯,電話突然進來了。

是外賣。

阮喻有點疑惑,下樓問了騎手,但又確實是自己的號碼。

不過這分外賣和她之前的那份有天壤之別——外賣盒不是簡陋的塑料盒,而是那種不鏽鋼的飯盒,裡面兩菜兩肉,還有一湯,仍有熱氣。

手機螢幕亮起來。

江原:外賣收到了嗎?

阮喻:你點的?

江原發了個[呲牙]的表情。

阮喻:你怎麼會知道我公司在哪啊?

江原:很簡單啊,你朋友圈裡有。

江原:不過我覺得你還是不要讓人知道的好,現在網上不安全,信息別泄露給別人了。

阮喻回了個「哦」,真的找到那條朋友圈刪掉了,刪完了她才清醒過來——她這麼聽話幹嗎?

江原:你把外賣拍給我看看。

阮喻照做。

江原:還行吧,將就著吃。

阮喻又一次為自己莫名其妙的聽話感到困惑,她想了想,覺得應該是江原給她下蠱了,就把手機倒扣上不再理了。

晚上好不容易能早點回家,阮喻路過一家蛋糕店時駐足片刻,還是推門進去買了個小蛋糕。

剛進玄關,奶奶就打電話來了。

「乖孫女,生日快樂啊!」

阮喻莞爾,「謝謝奶奶。」

奶奶和她說了一會話,就開始打哈欠了,阮喻連忙推說還有朋友要給她慶祝生日呢,就掛斷電話了。

出租屋一下又安靜下來,阮喻在柜子里找了只打火機,把蛋糕包裝盒拆開,插上花花綠綠的蠟燭。

昏暗的燭火飄飄搖搖地晃動,在牆上映出她小小的剪影。

阮喻莫名想起高二那年,有一回晚自習停電了,大家燒著蠟燭讀書。

其實沒多少人讀得進去,尤其班主任一走,班裡面就更加吵鬧了。

阮喻將蠟燭半傾,火焰燒出了蠟油,蠟油又滴落在桌面上,這時候她趕忙把蠟燭底部按上蠟油的位置,蠟燭就立住了。

江原轉過身和孟耀說得正起勁,忽然飛速轉過頭,阮喻這就知道班主任進來了。

她連忙收回神遊的思緒,投入眼前的卷子。

江原一隻手支著腦袋,臉是半朝著她這邊的,眼睛盯著桌上的練習冊,神色認真。

班主任兩隻眼睛跟鉤子一樣惡狠狠盯著他,江原埋著頭躲開他的目光,但演技實在太爛了。

班主任走到講台邊上,茶杯往講台上重重一放,「整個樓層就屬你們最吵!我在辦公室都能聽見你們的聲音!沿路走過來三班四班哪個像你們這樣?!還實驗班——我都替你們羞愧!停電了不能學習了?我一進來就看到好幾個同學在講話……」

他說到這裡被阮喻的一聲尖叫打斷,方才本就要投射過來的目光極快地掃過來。

阮喻:「江原!你頭髮著了!」

江原剛要跳起來,班主任已經一個箭步衝過來,一杯涼透了的茶水澆在他頭上。

火滅了。

「——噗。」

江原吐出一片碎茶葉。

他的劉海直直一縷搭在眉間,阮喻噴笑出聲,在他轉頭之前,抽出張面巾紙替他擦掉臉上的茶水。

班主任澆完了水,拎著空茶杯極其淡定地踱步回到講台上,「瞎看什麼呢!明天小測,誰要不及格,我也請他喝茶。」

阮喻回憶到這裡,笑出了聲,因為她記得當初江原被燒了一簇後,好幾天都戴一頂黑色的鴨舌帽來上課。

各科老師都從底下爭先恐後七嘴八舌替他解釋的同學那裡了解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英語老師甚至叫他掀開帽子讓她看看,江原抵死不從,結果讓英語老師不經意路過的時候稍稍掀了一下,他就跳起來按住帽子了。

蛋糕上面放了幾顆草莓,不是特別甜,阮喻吃了一顆就不再吃了。

這時候她才想起忘記拍照了。

她的朋友圈半年不更新,上一次更新還是因為工作推文,阮喻發了張蛋糕的照片上去,底下立馬好多人紛紛評論她生日快樂。

阮喻一一道謝。

回到最後一條祝福,她發現是江原,鬼使神差就點進去了。

江原剛好這時候也給她發來一條消息。

江原:阮喻生日快樂啊[蛋糕]。

阮喻:幹嗎跟我說三次。

江原:不一樣啊,這次是零點。

阮喻一看時間,還真是,不多不少剛剛好就是零點。

江原:蛋糕好吃嗎?

阮喻:也就那樣。你沒吃過嗎?

江原:沒有。

江原:出國以後我就再沒過過生日,也沒吃過蛋糕了。

阮喻愣住。

因為她想起她和江原最後一次和和氣氣的見面,就是在江原的生日會上。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只請了幾個好朋友。生日會後他留下她,跟她說有幾句很重要的話要對她說。

阮喻其實很喜歡他那雙永遠熠熠生輝的眼睛,好像神明在裡面點燈一樣。

她只見過那雙漂亮的眼睛裡面的光芒熄滅過一次。

就在那次生日會上。

那一次後,他們再沒有見過面。

阮喻回過神,看見聊天框上撤回了最近的兩條消息。

江原發了一個貓貓在地上翻了個跟頭的表情包。

江原:早點休息哈。

阮喻為他這時候還在為她粉飾的舉動感到微微酸澀,她感到一絲負罪。

阮喻:你也是。

她點進江原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和她的截然不同,大多是上課、打牌、潛水、外出工作,看看音樂劇,打打籃球,可以看出他的學習工作生活都極其豐富。而且他一天能發兩三條,把朋友圈硬是玩成了微博,評論區熱鬧非常。

她一條一條往下翻,翻到一條有關魔方的動態。

他曬出一張七階魔方的照片,四周昏暗,一隻手擱在桌上出了鏡。

遠處一片火燒雲,夕陽的餘暉從窗外投射進來,映得他食指上那枚銀白戒指格外暗沉。

上一次見他玩魔方還是高二。

那時候學校總是一陣一陣地流行各種東西,實驗班也不例外。

江原對魔方很感興趣,事實證明他也很有天賦。

阮喻不懂,但見他一階一階地加,復原的時間越來越短,也知道他玩得越來越溜。

隔壁班好多女孩子都跑過來找他請教,搞得阮喻有時候課間從廁所回來位置都會被人占著,沒地方坐,她只能支在陳安安桌上和她聊天。

魔方的熱度持續了很久,但後來某一天她發現江原好久沒動過魔方了,阮喻還很奇怪。

江原當時在抄她的筆記,聽到她的問題,眉骨一揚,「你還不知道我,三分鐘熱度。感覺不是很好玩就不想玩了,魔方都轉手賣別人了,還小賺了一筆。」

後來班裡又流行摺紙,不過那次換成阮喻熱衷了。

江原看了兩天,勉勉強強學會了折星星。

他第一次疊的那隻,棱不是棱,角不是角,那還是阮喻頭一回見他有不擅長的東西,自然狠狠嘲笑了他一番。

江原撇撇嘴,就把那隻星星夾進她書本里了。

是哪本來著?

阮喻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想不起來了。

她看了眼時間,快一點了。

潦草收拾了一下小桌子,檢查完郵箱,就準備上床睡覺了。

臨睡前她刷朋友圈,又刷出一條江原的動態。

是接他上一條動態「煩惱,中午該吃啥。」——曬出一杯珍珠奶茶和一塊三明治,配了個苦巴巴的表情包。

底下孟耀評論了一句:又長痘啦?

阮喻笑出聲,江原還像從前一樣,把生活活成了連續劇。

他以前其實很少喝奶茶的,因為一喝就要長痘。但一長痘就要屁顛屁顛跑小賣部買奶茶。

奶茶喝多了非常膩,他一般喝了一半就喝不下去了,但下次喝不著奶茶照樣眼巴巴地饞。

至於為什麼長痘了還要喝奶茶,江原的解釋是:「都長痘了,不喝白不喝。」

阮喻十分無語,「那你喝了豈不是更嚴重。」

江原嘬了一口珍珠,瞪大眼睛,「那難不成讓我一輩子不喝?」

阮喻:「你沒長痘再喝啊。」

江原抓狂道:「喝了我肯定長痘啊。」

阮喻不想再跟他爭這麼無聊的問題了,敷衍地點點頭,由他去,不再搭理。

十二月底,陳安安給她發了請柬。

他們打算在老家辦婚禮,阮喻對照了時間安排,剛好一月中旬有假,但這樣的話,可能過年就回不去了。

她斟酌了一下,還是決定去陳安安的婚禮。

春節哪一年都能過,陳安安的婚禮只有一次。

陳安安知道她的抉擇後,很肉麻地發了個親親過來。

阮喻:這麼感動份子錢給我打個對摺好了。

陳安安:[愉快]沒門。

阮喻:婚紗買好了嗎?

陳安安:還在試呢。你都不知道我最近忙成什麼樣。每回期末考試我都要掉一大把頭髮。

陳安安家裡是做生意的,有點錢又不想折騰自己,大學就去讀了師範,現在在她們原來的高中教書。

阮喻:學生考試你這麼焦慮幹嗎。

陳安安:曾經我也以為看著學生緊張備考會很爽,但真的當老師以後我才發現,老師壓力也很大。

陳安安:我班裡那些學生反倒是一點不著急,吃好玩好睡好,比我還容光煥發。

阮喻:不拿學習當回事?

陳安安:那倒不是。現在小孩心理素質好吧,我記得我當年考試的時候,晚上失眠早上反胃,一進考場就想跑廁所。

陳安安: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阮喻還沒想好回什麼,陳安安又發來一條。

陳安安:我剛剛問了孟耀,他說他從來就沒緊張過,怪不得能走保送。奇了怪了,學霸都這副臭德行嗎?

阮喻失笑,她想起她每回考試前都要對著江原拜一拜,這是襲承她奶奶的封建老思想了,雖然知道不太靠譜,但多少賺個心安。

她雙手合十,虔誠拜拜的時候,江原還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樣子,靠在椅背上轉筆。

離考試還剩半小時了,大多數同學都在爭分奪秒,巴不得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多看一個知識點,爭取搶那麼兩三分。

但江原不,他更喜歡用這幾分鐘放空自己的大腦,保證考場上最佳的狀態。

阮喻覺得他的做法其實也不無道理,但還是臨時抱佛腳地翻開自己的錯題本。

她只是一介凡夫俗子,達不到江原的這種境界。

但江原往往不能放空太久,因為她是半吊子選手,平時對知識點吃得不透徹,臨上戰場了才發現自己的漏洞,半是緊張半是安慰。這時候找不著老師,自己琢磨透又太浪費時間,只能求助江原。

有時候她和江原就腦袋碰著腦袋,對著她筆記上一團烏漆麻黑的鬼畫符發愣。

阮喻小心翼翼抬頭看他,「我寫的這是什麼,你認得出來嗎?」

江原毫不掩飾地沖她翻了個巨白無比的白眼,「你自己寫的都認不出來,我哪認得出。別管這個了,看別的吧。」

阮喻著急地拉住他後撤的胳膊,「可我感覺這個知識點很重要啊,考到了怎麼辦。」

江原把一腦袋毛揉亂,然後又深沉地嘆了口氣,「大概哪個地方的知識點?」

得到答案後,他從桌肚裡翻出一本巨厚的筆記本,翻翻找找,然後對阮喻招招手,條理清晰地講解起來。

他的腦子就好比計算機的系統,龐雜而井井有條,他會時常去整理那些舊的,然後再汲取新的,井然有序地放進去。

造物主總會對千萬分之一的幸運兒有所偏愛。

她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陳安安婚禮的前三天,她就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

帶著一身亂七八糟的煙味、泡麵味,她先去醫院給奶奶報了平安,然後回家放了行李,洗了個澡,又跑回醫院。

奶奶一見到她就拉著她的手直嚷:「怎麼又瘦了,一年變一個樣,越變越瘦。」

阮喻確實是瘦了很多,她的工作強度太大,根本沒有精力照顧好身體。

「哪有,我減肥呢。」阮喻拉過小凳子,給奶奶削蘋果,「你在醫院裡有沒有乖乖想我?」

奶奶皺眉,一副嫌棄得不行的模樣說:「我想你幹嗎?我在這吃好睡好,還有老頭老太太陪我嘮嗑,哪有空去想你。」

阮喻切了塊蘋果喂進她嘴裡,「沒想我也行,反正我也不想你。」

她們安靜下來,病房裡只剩下咔嚓咔嚓的切塊聲。

奶奶突然輕聲道:「他們有去找你沒有啊。」

阮喻手上的刀頓了一下,搖搖頭,「沒有,我沒讓他們知道我住哪。」

她想到了什麼,抬頭看著奶奶,「他們來找你了?」

奶奶搖頭,「沒有沒有。」她又吃了一口蘋果,「阮兒,你跟奶奶說實話,還多少錢沒還呢?」

「沒多少……我進的這家公司工資高,錢已經還了一部分了,奶奶你操這個心幹嗎,養好自己的身體才是第一位。」

病房又沉默半晌,「談朋友沒有啊?」

阮喻搖頭,「沒呢,沒看見合適的。」她把喉腔的酸澀死命壓下去,「我自己還一身麻煩呢,哪敢去折騰別人。」

話題一下子變得沉重,阮喻轉身給自己拿了個橘子,指甲陷入橙色的皮里,濺出的汁水把她的指甲染成了淺黃色。

「奶奶,沒事的。我不談戀愛也過得很好。」

奶奶有些低落,「你一個人扛了這麼多年,奶奶心疼。奶奶就盼著你身邊能有個人,你要累了好歹有個肩膀讓你靠會兒。你以前老不愛吃早飯,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奶奶不在你身邊,都沒個人提醒你吃飯。」

阮喻背對著她,眼淚極快地從眼角滑落,洇在深灰的毛衣領子,她連忙用尚帶著橘子汁的手指摸了摸那處,沾上點黃色的痕跡。

「我自己一個人也能照顧好自己的。」她轉身,沖奶奶笑了笑,捏捏她的指尖,「真的。」

四點多的時候她從醫院離開,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走著走著就溜達到了高中的校門口。

校門口一個大爺坐那打盹,竟然還是當年那個保安大叔,他還認得阮喻,打了個招呼就放她進去了。

此時離下課還有一會,幾棟教學樓相隔不遠,老師清亮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在樓層間迴蕩。

阮喻依著記憶,找到高二三班,陳安安就在裡面,看見她的身影在後門晃了一下,還稍稍停頓,沖她打了個手勢,又繼續講課。

教室里的學生看見她的手勢都回過頭來看,陳安安無奈地笑了,繼續剛剛的內容。

阮喻倚在門框上,坐在後門邊上的一個高個子男生突然拉開他旁邊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阮喻儘量悄聲地坐下,小聲問他:「這個位置沒人嗎?」

那個男孩子也靠過來,壓低音量,「有。逃課看演唱會去了。」

阮喻有些驚訝,「快期末考試了還逃課?」

男孩子用一種「你不懂」的眼神看她,「人逃課照樣考年級前十。」

阮喻點點頭,表示了解。

男孩子遞過來一包拆開的奧利奧,只剩一半了,「來點?」

阮喻失笑,指指講台上的陳安安,「不怕我找你們陳老師告狀?」

男孩子也笑了笑,「陳老師又不罵人。」

阮喻不再說什麼,拿了一片輕輕啃起來。

她看著講台上聲音清亮的陳安安,她的眼神很安靜,在黑板、電腦和底下學生之間游離,學生對上她的視線,又低頭在書上記錄筆記。

靠牆的第三排一對男女同學正在隱秘地對視微笑;第二列第二排的女孩子一邊聽課,時不時又對著書前面立著的鏡子抿嘴笑笑,手指撥弄劉海;她們這一列的第一排的男孩子手支著下巴,腦袋一點一點的。

阮喻在這種和諧的氛圍里,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

有誰能想到,當年脾氣火爆,動不動就說髒話罵人的陳安安,在幾年後會安安靜靜地站在講台上,對每一個來問問題的學生給予最大的耐心。

以前高中的時候她總在幻想,他們那時候在同一間小小的教室里,分享著彼此冗長又寡淡的青春。

三年真是漫長啊,長到她有足夠的時間來幻想,等到高考結束他們各奔東西,那時候他們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後來三年變成兩年,兩年變成一年,然後,高中就結束了。

錄取通知書將他們分散在天涯海角,有的人北上,有的人南下,有的人跨越東西半球,他們以為再見很容易,到頭來卻發現有些人,一旦再見就真的再也不見了。

廣播響起下課鈴聲,她身邊男孩子開始收拾桌上的書,厚厚的詞典挪開被收進桌肚,阮喻看見一張粉紅色的便簽,上面是字跡清雋的一行字。

「所有糟糕的事情都會慢慢過去的。」

後面還有一個笑臉。

阮喻站起身,對那個站起來比她還高半個頭的男孩子笑了笑,「謝謝你的餅乾,很好吃。」

陳安安拿著教具和她一起走出教室,「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

「你不是說過嗎,高二三班,周四下午最後一節課是你從音樂老師那搶來的。」

陳安安歪頭思考,「我有說過嗎?忘了。」

阮喻和她走出學校,一路上不住有學生沖她點頭喊陳老師,陳安安都一一笑著回應過去。

校門口的公交站牌下擠著一堆穿著深藍校服的男孩女孩,不遠處一家小籠包又新鮮出爐,學生蜂擁上去,他們高聲討論作業,討論考試,討論新唱片,生活中的雞毛蒜皮,雞零狗碎都能講得津津有味。

總有人正當年少,不懼歲月磨蹉。

阮喻吸了口新鮮空氣,笑道:「感覺自己都老了。」

陳安安拍了下她的手臂,「胡說八道,才二十來歲就老了?我還比你大一個月呢,成心氣我是不是?」

阮喻搖搖頭莞爾,沒有再解釋什麼。

陳安安:「你這次回來待幾天?」

阮喻:「你婚禮結束第二天我就走了。」

陳安安:「怎麼就待這麼幾天啊!你都不想留下來陪陪你奶奶?回回這樣,我爸都沒你這麼忙,我看你真是,」她恨鐵不成鋼地點點她的腦袋,「財迷心竅了!你說你年紀輕輕,遊戲不玩,旅遊不去,整天待辦公室里敲鍵盤,就那麼愛錢啊?」

阮喻唉唉直躲,理了理被弄亂的劉海,「鈔票誰不愛。公司用得到我是好事,至少還有錢可掙。」

「奶奶的病情已經穩定很多了,你攢錢攢這麼拚命幹嗎。歇會兒吧阮喻。我說真的,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阮喻又是那套說辭:「減肥呢,瘦了說明有成效。」

「還減?」陳安安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氣得瞪眼,「你這樣的大美女還要減肥,那我豈不是要絕食了?」

阮喻哭笑不得。

阮喻再見到孟耀是在婚禮上。他瘦了一點,面部輪廓更加深邃,整個人也更加成熟。

陳安安看到她一臉興奮地飛撲過來,孟耀走過來,不冷不淡地打了個招呼。

場面有些尷尬,陳安安連忙支使他去招待賓客。阮喻看著他冷淡的背影,有些困惑,「我有哪裡得罪他了嗎?」

陳安安一臉糾結,像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恰巧陳安安媽媽走過來看見了阮喻,十分熱情地抓著她問她近況,才讓陳安安得以解脫。

阮喻在和陳媽媽打完招呼後,坐進了高中同學那桌,桌上都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有的發福了,有的滄桑了許多,幾乎全班都來了,只有一個人沒來。

阮喻坐在角落靜靜地聽他們寒暄,時不時抿一口酒。

婚禮進行得很順利,阮喻看著台上擁吻的男女,笑著鼓起掌。

婚宴一直到十點多才結束,阮喻陪著陳安安把賓客送走。後來陳安安拉著她看婚紗,阮喻就跟著她進房間了。

她們聊了一會兒,孟耀推門進來。看見阮喻也在這,他還愣了一下。

阮喻識趣地站起來,打算給他們小兩口留點獨處的空間。

經過孟耀身邊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了。

「你都不問問江原嗎?」

阮喻轉過身,笑了一下,「我該問什麼。」

陳安安上來拽了一下孟耀的手臂。

孟耀看著阮喻,面色稍稍緩和下來,「江原出國五年了,一次都沒回來過……」他說到這裡喉嚨有點乾澀,「他還在等你。」

「五年了,如果你們能在一起,五年前早該在一起了。江原他是個腦子軸的,他想不明白……說真的阮喻,我也想不明白。」

他是阮喻和江原的共同好友,他看得出來,當年他們分明是相互喜歡的,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到最後他們會是這樣的結局。

「江原一直走不出來。我承認我是偏向了他,」他的眼睛黑漆漆的,「他接受不了這樣的結局,我作為他的朋友,不忍心看他這樣一直毫無希望地等待下去。」

阮喻輕聲問他:「你也接受不了這樣的結局?」

孟耀看著她,點點頭。

阮喻突然笑了一下,手背擋住眼睛,再放下來時她眼眶紅了一片,「你是不是覺得,如果當初我能再勇敢一點,如果當初我沒有那麼任性,結局就會不一樣?」

孟耀張了張嘴,但發現自己說不出什麼話。

「你不覺得很殘忍嗎孟耀。站在岸上卻叫溺水的人大口呼吸,這對我來說不殘忍嗎。」她漸漸帶出一點哭音,「如果能改變結局,誰想要這爛得要命的故事走向啊?你以為我不想?我比任何人都想要一個完美的結局。」

「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能力!」

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又很快掉下去,她看著孟耀漸漸錯愕的神情,心底積壓多年的委屈像氣球一樣越吹越大,終於承受不住壓力砰的一聲徹底炸開。

「他要去更高更遠的地方了,我不行。你以為我不想保研,你以為我不想放鬆,你以為我獨來獨往過得很自在?所有的一切都要我一個人來扛,我不管做什麼決定,都得瞻前顧後,我是不可能拋下一切不管不顧的,你懂不懂?」

陳安安走上來站在她身邊,抓住她的手臂。

她轉過臉,逐漸恢復平靜,「我不是不喜歡江原。是風險太大,我沒有辦法下注。」她頓了頓,「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阮喻擦乾淨眼淚,對陳安安點點頭,「抱歉,不是故意給你的婚禮添堵。」

阮喻走在冷風中,老家的冬天濕氣很重,她穿了三件衣服,仍被凍得輕微發抖。

事實上,沒人看得出她之前剛剛爆發一場爭吵。

從房間出來以後,她面色如常地和陳安安的父母打過招呼,然後離開。

這麼多年,她早已習慣偽裝,假裝輕鬆,假裝堅韌,假裝自己在生活,騙過了所有人,差一點也騙過自己。

阮喻解鎖手機,陳安安打了三通電話,孟耀發了兩條微信過來。

孟耀:對不起。

孟耀:有什麼困難,你和我們說。

阮喻強忍淚意,手機放進口袋裡,馬丁靴踩到一片枯黃的樹葉發出「咔嚓」聲響。

阮喻回了那間老房子。

門已經有些生鏽了,她按下門口的開關,燈沒有亮。她這才想起來,電費已經很久沒繳過了。

房子不大,到處都是生活的痕跡。

廚房牆面貼著舊報紙,報紙上被熏得一片漆黑;冰箱面上貼著花鳥雞鴨的磁片,顏色已經很暗淡了;客廳的桌上放著一盆假花,土塊上還放了幾顆五彩斑斕的鵝卵石。

她仿佛看見媽媽在廚房裡忙忙碌碌,抽油煙機轟隆作響,爸爸戴著眼鏡在翻日曆,奶奶坐在陽台的躺椅里輕輕地晃。

扎著小辮的小女孩背著印著白雪公主的粉色書包從她腳邊跑過去,兩隻腳一蹬,涼鞋飛去角落。

媽媽從廚房探出頭,罵她亂丟東西,爸爸從沙發上站起來替她把鞋和書包收拾好,奶奶把身子探出躺椅看著她笑。

可是她只是一眨眼,那些場景又突然消失不見了。

面前只有空蕩蕩,落著灰塵的房子。

那些破敗的舊物無一不在提醒著她:媽媽已經離開十四年了,爸爸跑路跑了五年,奶奶把醫院住成了家,她在外漂泊打拚也已經很久了。

這個家早已經支離破碎,面目全非。

阮喻走進自己的房間,在書桌前坐了下來。

書桌上擺放著她高考前從學校搬回來的書冊,六七堆高高一摞的練習冊,市面上有的基本她都做過了。

她拿起最上面那本物理選修的王后雄,扉頁還寫著江原的名字,但往下翻,裡面都是她的字跡。

這裡絕大多數的練習冊都是江原的。

他一個禮拜要去書店兩三次,每次有新的書進來,他都會買回去做——但不是全做,只挑他感興趣的題,有時候整整一本只有三四道題是他想做的,這些書荒廢著荒廢著,就到了阮喻的手裡,裡面大多數題也都是由她完成的。

阮喻又拿起另一本,手沒拿穩,書陡然砸在桌面上,一顆被壓扁的星星掉出來。

儘管已經被壓得看不出原來模樣,阮喻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江原給她折的那隻。

星星的摺紙是素淡的淺藍,上面還有嫩黃的小花點綴——這是江原在一疊花花綠綠的摺紙里勉為其難挑出來的。

星星摺紙已經散架了,背面露出墨痕。

阮喻將摺紙輕輕拆開,展成一張長條,上面赫然是江原的筆跡。

上面寫著,「第一次折可能不會好看,要是你喜歡的話,以後再折一隻更漂亮的給你。」

後面畫了一隻胖乎乎的小白熊。

阮喻被小白熊臉上滑稽的傻樂逗笑,笑著笑著,她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他總是在向她承諾,而她從來沒有發現。或者說,即使發現了,也沒有給出她心底最真誠的回應。

其實她當初選擇離開的理由很俗套,比電視劇上的狗血劇情好不到哪去。

阮喻記得那是高三下學期,有一回她放學回家,在巷子口剛好碰見低著頭走出去的爸爸。

他們的關係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達到了冰點,媽媽離開了沒幾年,爸爸就把家當成旅館,有時候兩個月拿回來一筆生活費,然後又跑去賭博了。

阮喻一直到現在也很難弄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另一個模樣的,不過那時候的她毫不關心,只當作沒看見就從他身邊走過去。

爸爸突然叫住她,阮喻聽見他說:「阮兒,爸爸對不起你。」

這樣的話她已經聽過幾十遍了,他第一次跪在奶奶面前扇自己嘴巴子,喊著再也不賭的時候阮喻還會動容,但賭博只有零次和無數次。這樣的場景上演了無數次,她也漸漸麻木。

阮喻跟沒聽到一樣,面無表情地走了。

她後來連著好幾天沒看見爸爸回來,也沒有多想,直到催債的人上門來找人,她才知道爸爸已經跑路了。

奶奶知道後昏迷不醒,送進醫院才知道心臟出了大問題。她躺在病床上等著做手術,阮喻打電話和親戚借錢,又被告知爸爸此前早已經跟他們借了許多。

江源那時候和他的父親遠在美國,為他的留學事宜做準備。

阮喻還來不及和江原聯繫上,他的母親突然找上門了。

江原的母親是個控制欲非常強的女人,她瞞著當時遠在國外的江原父子,自己找上了她。

阮喻那時候渾身上下窮得只剩下尊嚴了,但是為了生活,為了奶奶,她把自己的尊嚴親自碾得粉碎。

她接受了江原母親給的三十萬,條件是不會再與江原有聯絡。

奶奶的手術成功之後,她才來得及把欠江原母親的那張借條還上。離開前,她對江原母親深深鞠了一躬。

奶奶的手術很成功,但也離不開醫院了。

那段日子裡,她一邊照顧奶奶,一邊備戰高考,她現在想想,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記不太清自己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江原最後不出所料,拿到了他從小到大所夢想的名校的 offer。

江原從美國回來的那天,剛好是他的生日,他辦了場生日會,既是慶祝生日,又是接風洗塵,但阮喻一見到他,看著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做了什麼打算。

江原在那場生日會表現得異常束手束腳,阮喻好幾次感覺到他的視線不經意放在她身上,又假裝輕鬆地挪開。

生日會後,他把她叫到了大門前的巷子口。

阮喻現在還記得那晚上巷子口的蚊蟲格外多,昏黃的路燈下,密密麻麻的飛蛾瘋了一樣撞向明亮熾熱的燈泡。

江原的臉在路燈下忽明忽暗,但他發紅的耳根。她看得一清二楚。

撞向明亮的飛蛾墜落在水泥板,仍舊掙扎著要爬起來。

阮喻其實是很噁心那些蛾類的生物的,但她那時候腦袋只有一個悲哀的想法,她連飛蛾撲火的勇氣都沒有啊。

阮喻記得當她對江原搖頭的時候,江原眼底的光一下子就熄滅了。

他問她為什麼。

阮喻那時候冷靜到可怕,仿佛置身事外,抽離得一乾二淨。

「江原,我等不起的。」

「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一去,四年五年,還是六年,才能回來?」

江原急得上來扒住她的胳膊,他這點習慣總是改不掉。「現在的通訊很發達,等以後上大學了,我們面對面聊天,根本不是問題的……」

他還沒說完就被阮喻打斷了,「江原。」

阮喻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你在美國會有自己的生活,你會適應那裡的節奏。我生活在黑夜時,你正處在白晝。我入眠的時候,你才剛剛開始新的一天。我們總是無法在同一個頻率,甚至未來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什麼困難,你所能做的也只是隔著電話給我一聲安慰。」

「總有一天我們會厭倦,我們可能會爭吵,然後冷戰,幾天甚至幾個月地不聯繫,到最後誰也不會再去主動找誰。與其最後鬧得不和而散,不如趁現在給彼此留點美好的記憶。」她吸了口氣,「你去追逐你的理想,我留在這裡過我的生活。這樣不是也很好嗎?」

江原看著她,眼眶已經紅了,「你真是這麼想的?」

阮喻點點頭,「其實你比我聰明多了。江原,熱情總會被那些雞零狗碎消耗殆盡的,你願意為了我做一個理想主義者,其實我很開心,但是我並不想讓這一份美好到最後變得面目全非。」

「謝謝你。」阮喻還是沒忍住,眼中水光閃現,輕聲道,「生日快樂,祝你學業有成。」

她轉身走出巷口,江原的聲音壓抑著叫住她,「你之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阮喻沒有再回頭,她極力壓下喉間的哽咽,「你知道的,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人。之前你能帶給我學業上的幫助,我為什麼要拒絕?現在你要走了,我很惋惜,但也只能和你說再見。」

「很抱歉,但我也要為自己的前途考慮。我不像你,家境優渥,衣食富足,一隻腳踏進世界名校……其實到頭來,我們終究會是兩路人的。」

那天之後,江原遠赴美國,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而她也換了一張手機卡,沒有再和他有過聯繫。

後來阮喻也做過很多次夢,夢裡她沒有負債,不必為了錢奔波勞碌,她依照她的本心和江原在一起,他們有過爭吵,但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她遇到過的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擔心期末會不會掛科,然後又很快拋擲腦後。

阮喻醒來時發現自己滿臉的淚痕。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是被拋棄的那個。如果上天想對她開玩笑,那麼歷史很可能會重演。

她的預判沒有錯,她第二次被自己的父親拋棄,以那樣殘忍的方式讓她的心智成熟了不止二十歲。

從十歲那年她就知道,靠別人是靠不住的。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這一點,在十九歲那年,她認識得更加深刻。

她不是不喜歡江原,而是她身上背負了太多枷鎖,她怕江原總有一天厭倦了她的自卑和負擔,厭倦了相隔萬里的異國戀,也會像她的父親那樣頭也不回地離開。

畢竟連親生父親都能割捨,這個世界上早已經沒有什麼不可能了。

所以她先選擇放棄,她先揮刀斬斷一切念想。

她先認了輸。

微信的語音請求突然響起,阮喻這才發現手裡緊緊攥著的那張星星摺紙早已被淚水浸濕,上面的字跡也糊成了一團。

手機螢幕上亮著兩個字——江原。

語音一接通,江原有些喘的氣息通過揚聲器傳到她耳畔。

他聽起來有些急迫,「剛剛打你電話怎麼打不通?」

阮喻此時腦袋像是塞了團棉花一樣,混混沌沌轉不過來彎。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手機靜音了。」

江原:「孟耀他剛剛都跟我說了……」

他還沒說完,就被阮喻打斷,「江原。」

江原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喉嚨,好半晌才悶聲回了一句:「嗯……我在。」

阮喻其實也沒想好該跟他說些什麼,但江原那句「我在」一下將她拉回了高中時代。

她的腦海一瞬間閃過許多畫面:她月經期肚子疼,他偷偷給她買來暖水袋,裝熱水又不小心燙了右手,半個月里練成左撇子;運動會八百米賽跑他衝過終點線,人群蜂擁上前圍住他,他第一時間回頭尋找她的位置……

那些回憶就像是蒸籠里的熱氣,在揭蓋的那一刻爭先恐後地湧出來。

阮喻雙手捂住臉,不能自持地抽噎著,「……對不起江原……對不起我騙了你。」

我沒有那麼自私,我憧憬過和你在一起。

那時候我想過我們可能不能長久,但我仍舊想和你試一試。

我一直以來都很清醒,但我也想過為了你理想主義一次。

我做好了規劃,我的規劃里一直都有你。

然而上天對她開了一個玩笑,讓她在頃刻間連下注的勇氣都沒有。

她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他說,但此時她仿佛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只知道哭,耳邊什麼話也聽不進去,嘴裡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阮喻最後哭累了,睡了過去。

她一覺睡到了天亮,醒來時渾身骨頭咔咔地響,全身上下都麻了。

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沒了電自動關機了,她找出充電器插上,等待開機的空當拉開窗簾。

天光從雲間罅隙傾瀉而下,溫柔地落在她臉上,像是伸出了觸手一樣,輕輕地撫平她的傷痕。

她和江原的語音通話持續了六個小時。在通話斷開十分鐘後,江原給她發了一條消息。

江原:要是醒了,記得吃早飯。

阮喻洗漱完簡單地煮了碗面,剛打算開動,想了想還是拍了一張照片給江原發過去。

江原的回覆立馬過來。

江原:嗓子疼不疼?

阮喻:有一點,喝點水就好了。

江原:今天的火車回去?

阮喻看了看時間,鈍鈍的腦袋終於開始緩慢運轉——她今天還得回去來著。

阮喻發了個小女孩乖乖點頭的表情包。

她訂了早上七點的票,時間剩下不多,她還得收拾行李,拖延不得。

她加快吃面的速度,不到兩分鐘就迅速消滅完大半碗。

江原的微信突然又進來:慢點吃,火車站只要半小時的車程,收拾行李還來得及。

阮喻下意識抬頭望了望天花板,她開始懷疑江原是不是在她家裡裝了監控器。她又卷了一筷子面,放進嘴巴里慢慢咀嚼。

她的家鄉聿城是個小城市,火車站這個點還太早,十分冷清。

阮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鄰座是個腿上放著大書包正在睡覺的女孩子,阮喻放行李的聲響吵醒了她,女孩子揉揉眼睛打開書包,掏出一本厚厚的筆記。

她一邊翻看,一邊在筆記上不懂的地方打問號。

阮喻側過臉看她翻來翻去,隨後輕聲問她:「這些問題沒搞懂是嗎?」

女孩子轉過臉,她點點頭。

阮喻朝她伸出手,「姐姐幫你看看?」

和她交談的過程中,阮喻才知道她是自己一個人在聿城讀高三,兩三個月才能回家一趟。成績並不拔尖,夢想是考個一本。

小姑娘有些靦腆,聽阮喻給她講題,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敢問,阮喻看她眼神遊離了好幾回,又回到上面的步驟,儘量講得更加詳細。

火車駛進一條隧道,冷光一下消失,車廂陷入黑暗。

阮喻講著講著,肩頭突然一沉,小姑娘的腦袋無意識跌落靠過來,睡顏疲倦。

她的眼下一片青黑,即使在睡夢中也緊緊皺著眉頭。

阮喻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阮喻其實挺能感同身受的,因為高三下學期,她也是這麼走過來的。

書不離手,從床上搖搖晃晃爬起來都在腦子裡默背古詩,在萬籟靜無聲中時光在筆下無聲地流淌消逝。

她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樣,家裡、學校、醫院三點一線地跑,有時候連著一個禮拜一天只能睡三個小時,就算在夢裡也在做題。

她繃得太緊,以至於最後一場考試極其順利地寫到作文的時候,她還覺得有些不真實,像做夢一樣。

作文題目仍舊是以李華的身份寫一封信,題目中規中矩,她也押中了。

那一刻就給她一種原來高考也不過如此的感覺。

又輕鬆,又落寞。

輕鬆她的得心應手。

落寞此刻的不成正比。

為了四張卷子,她準備了三年,用掉上百上千支筆芯,熬過無數個夜深人靜,一摞一摞的練習冊堆積如山。

現在,她的青春要被這四張卷子輕易了結了。

阮喻在動筆寫下開頭問候語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她為李華寫了三年信,從今往後再也不用寫了。

作文寫得很順利,寫完之後時間仍舊充裕。其實英語一直是她的強項,但阮喻不敢懈怠,從閱讀理解開始檢查。

她記得高一上期末考那回是全年段打亂順序坐,考英語的時候她後面坐了一個染著綠毛的非主流。

開考前他問她英語好不好,阮喻以為他是要她透個答案,連忙擺手說不是很好。

考到一半的時候,后座突然扔來一張小紙條,阮喻嚇得半死,打開小紙條發現是選擇題的答案——應該是男生自己做的,有十來個空他都標註著不會做,讓她別抄。

然後阮喻和非主流就被監考老師拎走了,監考老師是個古板的歷史老師,怎麼也不肯聽她的解釋,非要通報全校,廣播批評過一遍了,她的班主任才急匆匆跑來教務處把她撈走。

放學之後非主流還跑來她們班給她送了盒巧克力,紅著臉跟她說對不起。

阮喻怎麼也沒想到,之前有人打架全校通報,她還跟江原說你可千萬別打架啊,轉頭江原還沒來得及上廣播呢,她先出了這個大糗。

青春時候的每一件小事總是被自己無限放大,現在想來令人啼笑皆非,但當時看來恨不得鑽進地縫裡才好。

境遇不同,心境也不同,人總歸在跌跌撞撞中長大。

那個女孩子在中途下火車,她拎起行李箱跟阮喻說再見。

阮喻遞給她一塊巧克力,淡笑著說:「祝你考上理想院校。」

女孩子愣了愣,眼睛彎成了新月,她說姐姐我一定會的,沒有人相信我能考一本,我不服輸,我一定考個一本給他們看看。

她的脊背被書包壓得有些駝,劉海泛著油光,但眼睛裡的光芒從鼻樑上架著的大大的黑框眼鏡折射出來,亮得驚人。

天光從小窗傾瀉下來,流淌在她蓋著毯子的腿上,早晨真的開始了。

阮喻才回了老家幾天,手頭上的事馬上又積了一堆。

來不及給她多愁善感的時間,她立馬又投入繁雜的工作中。

除夕夜前一個禮拜,所有人都在為最後的工作收尾,阮喻連著加了七八天班,周五這天好不容易下了一個早班。

走出大樓,馬路對面擁擠著從補習班蜂擁而出的小朋友,大街兩邊的櫥窗貼了年味很濃的大紅窗花,處處是新氣象。

阮喻站在斑馬線的紅綠燈下面等綠燈,她低著頭望著腳尖發獃,額上突然一涼,緊接著街上躁動起來。

站在她旁邊四五歲的小女孩尖叫起來:「媽媽!下雪了!你快看!下雪了呀!」

阮喻伸出羽絨服裡面捂得暖烘烘的手,接了一片雪花。

風漸漸大起來。小雪越下越大,頃刻間落起大片的雪花,天地白茫茫一片,刺骨的凜風越刮越大,卷著雪花升上高空。

她看著手上的雪花慢慢融化,衣擺突然被扯了扯,阮喻低頭看下去。

那個小女孩睜著圓亮的眼睛,胖胖的手指頭指著馬路對面,奶聲奶氣地說:「姐姐,那個哥哥一直在看你耶。」

阮喻抬頭。

漫天席捲的雪花中,一個身形高大修長,穿著一身灰質的羊毛呢子大衣的年輕男人站在幾米開外,寬肩長腿,手邊還拉著一隻巨大的行李箱,風塵僕僕的模樣。

他臉上還戴著黑色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但阮喻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靜靜站在那裡,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綠燈亮起。

兩邊的車輛緩緩停住,人流涌動,站在人群中仍舊高出一截的年輕男人拉著行李箱大步走過斑馬線,最後停在她面前。

江原笑起來,眼睛彎彎,連額發下勾起的眉梢都在笑一樣,鮮活得想讓人落淚。

他摘下口罩,俯下身很輕地抱了抱她,淺聲道:「我回來了。」

說是抱,也不過是上半身輕輕靠過來,左手在她後背,連碰都沒碰就很快地收回去了。

一別多年,他的眉眼幾乎都沒怎麼變樣,只是面龐輪廓更加分明,五官也深邃了許多,但一笑起來那股子成熟的少年氣撲面而來。

他的語氣太過自然,仿佛只是同多年未見的老友寒暄。

阮喻才從那個帶有淡淡香味的禮節性擁抱回過神,稍稍鎮定了下來。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還靜靜躺在兩天前聊天記錄里的人突然就站在她身前,跟做夢一樣。

阮喻莫名有些焦慮。

周遭仍舊鬧哄哄,他們二人之間的氣氛卻稍有凝滯。江原將身體轉過來,陪她站在紅綠燈旁等下一趟。

阮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眼睛瞥到他手邊的行李箱,「你剛下飛機?」

她的聲音不大,再加上周圍車流喧囂,江原並沒有聽清,問道:「什麼?」

「我說,你剛下飛機過來的?」她指了指行李箱。

江原笑了一下,「對。下午三點下的飛機,本來要去酒店,剛巧碰上你了。」

「哪家酒店?」

江原眼皮稍向上抬了抬,又很快落下來,折出一道皺褶,「……萬洲酒店。」

「可萬洲酒店和這裡隔了幾十公里。」

江原恍然,「那難不成是我走錯了?」,他點進手機里的軟體,「我才剛回國,這些國內的導航軟體還不太會用。」

他說完轉過臉來看她,「晚飯吃過了嗎?」

綠燈重新亮起,阮喻搖搖頭,「走吧,你回國,我請你一頓替你接風洗塵。」

身後有輪子骨碌碌滾動的聲音,江原跟上來,露出笑容,「你說真的。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嘴上說著不客氣,但他最終還是只選了間火鍋店。

「不是要宰我一頓?」阮喻倒比他還要在意他的行李箱,「火鍋味大,行李箱可能要沾上味。」

江原擺擺手表示沒事,繼而眼神在店內流連,「在國外很少吃火鍋,我想這一口想很久了。」

現在正是飯點,阮喻選的這家火鍋店味道很是正宗,生意很好,店裡吵吵鬧鬧,人來人往,很有熱鬧的氣氛,也正好衝散他們之間那種不尷不尬的氛圍。

一個小男孩橫衝直撞跑過來,差點往阮喻腿上撞去,江原包住他的額頭,減緩了那股衝力,但小男孩還是不可避免地撞了上來。

分明的骨節被那股力道壓在她的腿上,柔軟的牛仔褲布料勾勒出她腿部的輪廓,微陷下去。

江原拉過阮喻的手腕,把她牽到稍後的地方。小男孩的母親跑上來抱住他,連連對他們道歉。

「沒事,以後小心點就好了。」

牽在她手腕上的那隻手還沒放開,掌心在她手背上貼了幾秒就鬆開了,阮喻皺了皺眉。

那對母子道了歉之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江原轉過後,正見阮喻蹙著眉抬頭看他。

「江原,你是不是病了?」

江原有些莫名,「沒有啊。」

「你的體溫有點高。」

阮喻拿手背貼了貼他的額頭,又比對了一下自己的。

江原撥了撥自己額前被弄亂的碎發,「可能是進火鍋店比較熱。」

阮喻照顧奶奶的時間長,自己也快成半個醫生了,她抿著嘴唇搖搖頭,「不是。」

她找服務員要了溫度計,拿紙巾擦了擦,遞給江原,「夾在腋下。」

江原一大隻坐在沙發上,兩條長腿攏著行李箱收進來,看著來來往往的食客,有些不大情願,「不用了吧。」

阮喻不說話,就看著他。大概過了三秒,江原乖乖把體溫計放進衣服里。

「夾緊一點。」

江原撓了撓臉頰,有些燒紅。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三十八度一。

阮喻果斷拉他出火鍋店。

火鍋沒吃成,最後兩個人倒跑診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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