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人在外地,只能拜託身為班長的陸川把東西寄到我家。
我一把接過水杯,把膠囊吞下去,看著面前的陸川舒了口氣,冷不丁開口問道:「蘇渺呢?」
「蘇渺?」他怔了怔,「她回學校了。怎麼,你要見她嗎?」
他的表情看上去毫無破綻,眼神也一如既往地平靜無瀾。
「……沒什麼,就是想到昨晚聚會她沒來,順帶問一句。」
「她沒事,你不用管她。」陸川望著我,「倒是你自己,當初就總是生病請假,現在都畢業一年了,怎麼還不注意身體?」
「我……知道了。」
他眼神在客廳的陳設上掃視一圈,重新落回我身上:「記得按時吃藥。你還有別的事嗎?」
這話問得我一愣:「……沒有。」
「好。」陸川點了點頭,「那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一時間,我沒反應過來,只愣愣地看著他轉身,走到玄關,然後開門離去。
房門合攏的聲音響起,我像是驟然從夢中驚醒,一個激靈衝到門口,打開房門——
電梯的數字一路跳動,陸川已經不見了。
所以他今晚是來幹什麼的?單純來給我送個藥?
有這個必要嗎?
初秋微涼的夜風穿過走廊,濕濕潤潤地撞在我臉上,我握緊門把手,怔怔望著前方空蕩蕩的樓道,任由失焦的目光落在虛空處。
陸川就是這樣的,他的驕傲,由自身的優秀一點點築成,看上去幾乎有種渾然天成的凌厲。
我曾為這種鋒芒凜然的凌厲著迷,也曾親眼看著他從我的生命中抽身而去,連告別都沒有。
未料三年後,他依舊能在我這裡輕易攪亂一池春水後,又從容離去。
我咬了咬嘴唇,這一瞬,有強烈的不甘從心頭湧起,到最後,幾乎彙集成蟄伏的恨意。
陸川,你不該這樣。
不能這樣的。
4
大一軍訓後的班委競選,是我第一次正式認識陸川。
其實在此之前,我就見過他幾次。
哪怕穿著難看的統一軍訓服,他永遠挺直的脊背,還是能讓我一眼就從人群中看到他。
而也是他競選班長的時候,我才知道,因為差三分被清華拒之門外,他滑檔到第二志願,這才不幸成了我的同學。
最後,他以全票通過的戰績當選了班長,我成了生活委員。
沒多久的 C++課上,我第一次見識到了他和我之間差距近乎斷層的學習能力。
我尚且對著一堆新概念茫然時,他已經能十分熟練地寫代碼,不到 20 分鐘就答完了三道上機測試題,拿了 300 滿分。
晚自習時,我厚著臉皮去請教陸川高數題,並在聽得一知半解時,適時地跟他套近乎:「學神,你上機怎麼這麼厲害啊?」
他抬起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不用有壓力,我高中的時候參加過一些簡單的編程競賽,比你們多了一些基礎。」
……我壓力頓時更大了。
大一第一學期,我連著掛了三門課,差點學業警示。
寒假前一天傍晚,我迎著南京濕冷的夜風去操場上跑步發泄,意外在跑道上偶遇陸川。
慘澹的路燈光下,只有我們倆孤寂的影子,我停住腳步,驚訝地看著他:「學神,你怎麼也在這裡?」
「高數沒考好,出來散心。」
「……我記得您高數不是 96 來著?」
「嗯。」他很平靜地應了一聲,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本來可以滿分。」
高數 36 分的我的確理解不了這種悲傷,想跑得遠一點,卻被陸川叫住:「我記得你總是生病請假。這麼冷的天還跑步嗎?」
我禮貌地假笑:「正因為身體不好,所以出來跑步鍛鍊身體。」
陸川沉默了兩秒,忽然在一旁的自動販賣機前停下,操作片刻後,扔給我一罐熱牛奶。
「天太冷,何況明天就要離校,鍛鍊不要急於一時。」他說,「喝完就回去吧。」
微燙的牛奶罐貼著手心,我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他。
陸川穿著一件鐵灰色的加絨衛衣,露在外面的指骨被凍得微微泛紅。呼吸間呵出的白汽將他瞳孔中的情緒遮掩成一片模糊,只有身姿永遠帶著芝蘭玉樹般的挺拔。
我跟陸川,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熟了起來。
我本以為,這種心照不宣的熟稔會一直持續也下去;我也以為,他對我,總該是有點特殊的。
直到那一次我和蘇渺發生衝突。
我剛甩了蘇渺兩個耳光,陸川就出現了。
他那雙一貫雲山霧罩的眼睛清冷地掃過蘇渺,落在我身上。
然後他說:「秦織,寫檢查,當面跟蘇渺道歉,不然就要記過了,這對你的檔案不好。」
我沉默了很久,然後微笑著問他:「班長,你不問一下我們打架的原因嗎?」
蘇渺在旁邊冷笑:「什麼打架?是你單方面對我動手!」
陸川看著我,眼中一絲波動也無:「不管什麼原因,打架鬥毆都是學校的高壓線——你也是班委,你知道後果。」
我當然知道後果。
身為班長,陸川有在檔案里記錄重大獎懲,並提交給學院審核蓋章的權力。
只要他記了過,學院蓋了章,我的檔案里就會留下不可磨滅的污點。
但我就是不道歉,也不肯寫檢查,任由陸川在我的檔案里記了一筆。
再後來,這件事發生後的第二個月,他就和蘇渺在一起了。
後面的時光里,除了學校的事,我再也沒有和陸川說過一句話。
陸川離開後的第二天,我開了新書,大概是與過往一甜到底的風格差別太大,新文的熱度竟然出人意料地高。編輯趁機幫我多申了兩個榜單,讓我在榜期間多加更。
這天晚上,我碼完五千字,剛打開手機,忽然收到江瑤發來的截圖。
點開來,是蘇渺的朋友圈。
一張實驗室合影,她和陸川站在靠邊的位置,挨得很近,周身的氣質仿佛自成一個世界,誰也融不進去。
「據說蘇渺她們實驗室有個項目和陸川的導師合作,她這三個月都要和陸神頻繁接觸……只能說,很難不復合。」
我握著手機,淡淡地笑了一下。
是嗎?
那可不一定。
我給陸川打電話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十二點。
他應該還沒睡,很快就接了起來:「秦織?」
我深吸一口氣:「學神,要不要來我家喝一杯?」
電話那邊,陸川沉默了許久,才低聲問我:「秦織,你現在是清醒的嗎?」
「現在是,但等下就不一定了。」我刻意放低了聲音,讓語氣中滿是曖昧,「所以,你要不要過來一起?」
5
在陸川來之前,我翻箱倒櫃,終於從衣櫃深處找出一條弔帶睡裙。
酒紅色,領口開得很低,我在外面套了件針織開衫,對著鏡子撥弄了一下栗色的長卷髮,然後塗上顏色鮮艷的口紅。
陸川來得很快。
我一邊在心裡嘲笑他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一邊把加了冰的威士忌遞給他,笑道:「我兌了橘子汁,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陸川接過杯子,一飲而盡,目光清醒地看著我。
燈光下,他的眼睛真好看啊,像是落在人間的星星。
我扯了扯唇角,往前走了兩步,然後佯裝踉蹌,跌進了陸川懷裡——
我的演技並不高明,他卻還是伸手接住我,將我攬進懷裡,然後微微垂下頭,凝視著我的眼睛。
我勾了勾唇角,伸手摟住他脖頸,輕聲道:「春宵苦短。」
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圈,閉了閉眼睛,嗓音沙啞:「秦織,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知道。」我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陸川,你明白我的意思。」
「……織織,是你說的,那天晚上的事情,就當做意外——」
「我反悔了。」
我驀然往他近前湊了湊:「我反悔了,陸川。」
氣氛安靜片刻。
下一秒,有滾燙的呼吸蔓延至我鼻息間。
……
我睜眼的時候,陸川已經醒了,正背對我扣著襯衫扣子。
揉著酸痛的腰爬起來,我想了想:「你就這麼過來找我,蘇渺不會有意見嗎?」
陸川停住動作,轉頭看著我,光線從他身後沿著側臉打過來,襯得特別好看:「這跟蘇渺有什麼關係?」
「……你們最近不是在合作嗎?」
陸川微微沉默了一下:「是兩個實驗室之間的合作,和她關係不大。」
他好像並不樂意我提起蘇渺。
這時候,陸川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他從扔在地上的外套口袋裡拿出手機,接起電話,然後就一言不發地聽著。
良久,他終於說:「我這邊還有點事,今天可能……」
話音未落,我十分善解人意地開口:「沒事,你去忙你的吧,正好我這邊也有自己的事情——」
陸川冷冽的目光往過一掃,我麻溜地閉上了嘴,示意他繼續。
「對,是秦織。」
電話那邊的人似乎又說了句什麼,陸川沒應聲,直接把電話掛了。
然後他直直看著我:「蘇渺說,她想見你。」
我挑了挑眉:「好啊,你跟她說,約個時間,我保證準時赴約。」
說完,我跳下床往門口走,卻被陸川從身後抱住:「織織,不要去見她。」
隔著睡裙,他突出的腕骨和冰涼的袖口一併硌著我的腰。這點細微的疼痛,卻讓我從殘留的溫存中徹底清醒過來。
他不願意我提及蘇渺,更不想我去見她,卻還是和她保持著聯繫。
為什麼?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
記憶里那個清冷仿若雲霧的陸川,在這一刻漸漸碎裂成虛無的泡影。我淡淡道:「怎麼能不見呢?畢業一年多了,她蘇渺應該也很想和我聊聊吧?」
陸川沉默片刻:「那我跟你一起去。」
最終,在市中心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裡,我和蘇渺碰了面。
這麼久過去了,她好像一點都沒變,坐下來的第一時間,就沖我微微一笑:「秦織,我還以為你不願意再見我呢。」
我也跟著假笑:「怎麼會呢?我可是非常、非常想念你的。」
大三那年,我參加了學校組織的校慶徵文比賽。
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一等獎的五千塊獎金。
然而獎項公布那天,蘇渺拿到了一等獎,我甚至連三等獎都沒有。
重點是,她寫的那篇東西,核心幾乎和我一模一樣。
我跟組織比賽的學生會反映,他們很禮貌地告訴我,蘇渺和我是同一天提交的徵文,不存在抄襲的問題,只是巧合。
聽著他們在那來來回回地跟我打官腔,我知道這事是不可能有結果了,於是就去找蘇渺本人。
在教學樓前,我把化著精緻妝容、拎著 LV 包的蘇渺堵在台階前,一字一句地問她:「我的作品是凌晨一點提交的,你是下午四點——蘇渺,你真的很缺那五千塊錢嗎?」
她好像聽到了什麼笑話,用指尖拎著那個包,在我眼前晃了晃:「秦織,你是在搞笑嗎?我一個包就值好幾個五千塊錢了——我知道你很缺錢,但不要把別人都想得和你一樣。」
「何況……」
她微笑著湊近了我,用只有我們倆能聽見的聲音輕輕道:「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
浮現在她那張漂亮臉蛋上的笑容從容篤定,幾乎帶著天生的傲慢和驕矜。
從前的無數次,她就是掛著這樣的笑容刁難我,然後再若無其事地離開。
可是為什麼呢?
她漂亮,成績好,家境優越到我再過十輩子也追不上,為什麼偏偏跟她眼裡「窮酸又無能的差生」過不去?
「秦織,我覺得你應該明白一件事。」她低聲道,「人的階級是天生的,我想要的任何東西,你都不配和我搶。」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等反應過來後,已經揪著蘇渺的衣領把她按在旁邊的柱子上,甩了兩個耳光。
正值下課時分,教學樓前聚集了不少人,此刻目光都彙集在此。
蘇渺不但沒有動怒,反而偏過頭,望著旁邊無奈地笑起來。
我轉過頭,看到了神情嚴肅的陸川。
6
「上次同學聚會,我本來想和陸川一起過去,結果實驗室那邊臨時有事,就讓他一個人過去了。」
蘇渺狀似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應該有把我的問候帶到吧?」
「沒注意。」我漫不經心地說,「最後大家都走了,我主要在和陸川聊以前的事。」
她沒接話,抬手叫服務生過來,點了兩杯拿鐵、一杯熱美式,然後沖陸川溫聲道:「陸川,我記得你一直只喝美式的吧,是不是?」
我冷眼看著她表演,直到服務生把三杯咖啡端上來,才伸手端起陸川那杯,偏過頭望著他笑:「我突然想喝美式,好不好呀哥哥?」
陸川眼皮一跳:「……你喝。」
然後我就當著蘇渺的面,把陸川那杯美式喝完了,還把留著口紅印的杯子重新放回到他面前。
再抬起頭時,蘇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用一種輕蔑的目光打量我片刻,緩緩勾起唇角:「秦織,一年沒見,你倒是長進不少。」
我沖她甜甜地笑:「那可不,畢竟我們普通人和大小姐不一樣。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一年多了,不長進才不正常。」
說出這句話之後,因為蘇渺的存在,而長期以來留在我心頭的陰霾,終於開始消散。
當初我打了她,被陸川記了過,在學校里的朋友就只剩下江瑤一個人。
那件事造成的影響也遠不止於此——因為蘇渺的叔叔是我們學院的教授,我得罪了她,意味著從此和學校的所有獎項、榮譽沒有了關係。
那個時候,我的人生幾乎落入絕境。但我不肯認輸,除去努力學習保證自己儘量不掛科之外,就只剩拚命地寫書,硬生生從荒蕪的人生中又開闢出另一條路。
大概連蘇渺也想不到,我這個被她踩到谷底的人,還會有再翻身爬起來,坐在她面前耀武揚威的機會。
「普通人……」
蘇渺緩緩咀嚼著這三個字,片刻後,她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語氣中的輕蔑不加掩飾:「秦織,你遲早會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普通人。」
陸川冷然道:「蘇渺。」
蘇渺看了他一眼:「陸川,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暫時不跟她計較這些。但你要記住,你不可能永遠護著她。」
然後她毫不猶豫地拎著包離開了。
等到位置上只剩我們兩個,陸川終於轉過頭,看著我,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織織,你不該招惹她的。」
心頭有涼意混合著隱痛一併湧上來,我抿了抿嘴唇,死死地瞪著他:「我就是要噁心她,怎麼樣!她欺負了我這麼久,我還不能反擊回去嗎?」
「我不是……」
「對啊,我怎麼忘了,她是你前女友,你們當然關係匪淺。陸川,既然你還喜歡蘇渺,見個面都生怕我膈應到她,又何必要跟我糾纏呢?」
過往的回憶在這一刻驟然湧現,我想到當初的事,想到陸川毫不猶豫地站在蘇渺那一邊,痛得指尖微微發抖:「我並不是非你不可——你以為我們絕交之後,我就沒有再談過戀愛嗎?我交往過的人多的是,比你帥的、比你更優秀的也有不少,我不缺你——陸川,我不缺你。」
我豁然站起身,大步往門外走去。
出了門,秋日陽光肆無忌憚地籠罩過來,漾開一片微薄的暖意,而我的眼淚也終於掉了下來。
在行人疏落的街角,結完帳的陸川終於追上來,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從身後緊緊抱住我。
他清冷的聲音像是高山上的一捧雪,字字句句,就這樣被陽光曬著,融化在我耳邊:「秦織,是我缺你。」
「我不喜歡蘇渺,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她。」
他溫熱的指腹擦過我眼尾,動作輕柔得仿佛我是什麼易碎品。這種小心翼翼,反而更勾起了我內心的酸楚。
其實我與陸川之間,本不該是這樣的。
我轉過身,隔著朦朧的淚水看向他:「你不喜歡她,又為什麼要和她在一起?」
那一瞬間,陸川眼中有晦暗不明的情緒閃過,但一眨眼就不見了。
或許是眼淚模糊視線的緣故,我並沒有看得真切。
只感受到他猛地把我攬進懷裡,接著有冷冽的香氣鋪天蓋地,纏繞而上。
「織織。」
陸川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有熟悉的清冷聲音在我發頂響起,語氣莊嚴得像是一個承諾:「之前的公道,我會替你討回來。」
「你再耐心地等一等。」
秋日凜冽的風穿過落葉,打著旋兒落在我們身上,連同夕陽逐漸黯淡的金紅色光芒,一寸寸點燃了我心底沉寂已久的悸動。
我閉上眼睛,安靜地任由陸川抱著我,一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
什麼都沒有再問。
後面幾天,陸川忙著實驗,我忙著趕稿,都沒有再見面。
直到那天,我通宵寫文,一覺睡到傍晚,半夢半醒間接到陸川的電話,說他就在我家門口。
我清醒過來,撥弄了兩下睡亂的頭髮,小跑過去給陸川開門。
門開了,穿著襯衫工裝褲的陸川站在外面,微微垂眼看著我:「醒了?」
「嗯。」我側身給他讓開位置,「今天的實驗結束了嗎?」
他進了門,把手裡拎著的東西放在玄關柜上:「給你帶了晚飯,你睡了一天,先吃點東西吧。」
我偏過頭,低聲道:「我不想吃。」
陸川動作一頓,旋即走過來,一手撐著我身後的沙發背,欺身過來,鼻尖碰著鼻尖,上半身幾乎貼在我身上。
我一個沒站穩,身子往後仰,被他一把攬住腰肢,於近在咫尺的地方望著我,形成了一個曖昧又親密至極的姿勢。
我很少見到這樣的陸川,似乎溫柔冷靜的矯飾從他身上剝落,一瞬間就變得極富侵略性。
他慢條斯理地問我:「那麼,你想直接動手?」
7
「不……」
距離過近,呼吸纏繞,我緊張得喉嚨發緊,近乎乾澀地擠出一個字,卻遲遲吐不出下文。
玄關的天花板亮著一盞燈,光芒水流一樣涌動下來,昏黃又曖昧。
他發頂有幾縷頭髮翹著,碎碎絨絨的,帶著幾分孩子氣。也許是逆光的緣故,臉部的輪廓更加明晰,而眼中深邃的、複雜難辨的光,像是漩渦。
我微微失神。
我承認,我騙了陸川。
沒有以前那些人,沒有多情旖旎的過去。
我寫過的所有甜蜜的愛情故事,都來自構築在完全理想化世界的想像。
而陸川……是我二十三年的貧瘠人生里,唯一喜歡過的人。
是的,我終於承認——我曾經真心實意地喜歡過陸川。
因為自卑,我一直沒有告訴他。而蘇渺的針對,不但讓我的學業跌落深淵,也輕而易舉摧毀了我漫長人生中的唯一一次心動。
「織織。」
陸川捧著我的臉,鼻尖又往前壓了壓,「這種時候要專心一點。」
那種柔軟的觸感裹挾著他身上的荷爾蒙氣息,以一種近乎摧枯拉朽的力道,重重地撞進了我心頭。
我幾乎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回房間,可以嗎?」
「好……」
陸川俯身勾著我的膝彎,伸手把我抱了起來,一步步走到臥室。
他把我放下,側頭看去,動作忽然頓住。
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被我放在電腦旁邊、和咖啡杯擱在一起的太空人擺件。
「你還留著它嗎?」
我心頭一跳,故作鎮定地說:「當時畢業搬家,把所有東西一起打包送過來的。」
陸川扶著我坐起來,替我攏好散亂的衣襟,然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片刻後,他開口道:「其實當時我給每個人挑禮物,都帶著一些特殊的含義——比如你這個,當初你告訴我,你實在不會寫代碼,但可以寫出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話,將我猛然拽進回憶里。
我高考完的那個暑假,撕扯了整整十七年的父母終於精疲力竭,選擇了離婚。我爸托關係使手段,幾乎帶走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只把一間牆皮脫落的空蕩蕩的房子留給了我和母親。
他離開的第二天,高考成績出來了,我在網上查了一天資料,然後選擇了傳說中最能賺錢的計算機專業。
可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我只是個普通人,做不到爽文主角那樣的天賦異稟勤能補拙,甚至連專業課最基礎的部分都聽得一知半解。
於是我開始走另一條路。
陸川把太空人擺件送給我時,正趕上我第一本書完結大賣,甚至上了網站最有含金量的榜單。學業帶給我的巨大挫敗感,被另一種成就感所取代。
我從他手裡接過盒子,三兩下拆開,看到擺件的一瞬間眼前一亮,忍不住跟他分享了我的喜悅。
「學神,我覺得我以後可能會和你們走不同的路。」
我認真地看著陸川:「你信不信我?我的確寫不好代碼,弄不懂算法和編譯原理,但是我能用我的筆寫出另一個世界。」
陸川看了我幾秒,忽然微微勾起唇角,伸手在我發頂拍了拍。
「嗯,我相信,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記憶里陸川的笑容,與如今坐在我面前親吻我的男人那張臉交錯重疊,我在恍惚的神思中陷入慾望的浪潮。
忽然就什麼都不願再深想。
半夜,陸川睡了,我從抽屜里摸出煙盒,去陽台上點了支煙。
煙草的氣味嗆人,我其實沒有抽煙的習慣,但心情焦躁的時候,偶爾會點上一支,在裊裊的濃白煙霧中放空神思。
例如此刻。
遠處不知道有誰在放煙花,伴隨著遙遠的聲響,斑斕的彩光在夜空中綻開。
我看得一時出了神,直到煙頭燙到我的手,才忙不迭地甩開。
身後忽然傳來陸川沙啞的嗓音:「怎麼還不睡?」
我轉頭,借著冷清的月光打量他,那雙月色般澄澈的眼睛專注地望過來,仿佛眼裡只容得下一個我。
我為自己荒唐的念頭笑了一下,走過去勾著他的脖頸,把嘴唇印了上去:「還不困呀……陸川,你累不累?」
陸川也很配合我。
至於放縱的後果,就是第二天醒來,已經是中午十二點。
我從床頭摸到手機,拿過來看了一眼,忽然愣住。
簽約的網站發來私信,說我的新書因為含有違規內容,不得參與榜單。
不僅如此,他們連著我之前最火的兩本書也一起鎖了,讓我自查自糾,等確認合格後再放出來。
我皺著眉把私信截了張圖發給編輯,她倒是很快回復我:「稍等織織,我去幫你問問。」
然後一直到我洗漱完,吃了頓午飯,把陸川送出門,她才回復我。
「問到了,主編語焉不詳,一開始說是有人舉報,後來說這是網站運營那邊蘇總監的決定,以後你的書會是重點關注對象。」
我的手指在鍵盤上輕輕一頓。
「這是什麼意思?」
編輯語氣遲疑:「織織,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我聽懂了她話中的暗示,不由沉默下來。
「我一般除了寫書什麼都不幹,連門都很少出,能得罪誰?」
編輯發了個嘆氣的表情包:「我知道……我會去幫你申請解除,但如果每次更新都這樣的話,對你的讀者黏性是一個很大的影響。」
我知道,這已經是她作為一個普通編輯,能幫我做到的極限了。
因此我真心實意地跟她道了謝。
「謝什麼,你畢竟也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作者。」
過了好一會兒,她又發過來很長一段話:「說實話,織織,你這本新書成績很好,已經有版權公司過來表示想談了,包括之前的那本古言——但如果數據驟降,這些進度都會暫時中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等我放下手機,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放在電腦旁邊的小太空人被我拿起來,緊緊攥在了手裡。
就好像抓住了什麼虛無的救命稻草。
但我心裡很清楚。
沒有人能真的救我,除了我自己。
8
我用三天時間趕完了接下來一周的稿子,然後給江瑤打電話,說我要去學校找她。
她很驚訝:「來學校?你不是說過,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嗎?」
於我而言,大學四年的生活實在算不上什麼愉快的回憶。何況最後我連畢業典禮都沒來得及參加,畢業證也是陸川寄給我的。
我從這裡千難萬險地走出去,就不想再回來。
小太空人被我放在指間把玩片刻,然後隨意扔進雜物抽屜里,我衝著電話那邊毫無破綻地笑:「想你了嘛,好歹研究生食堂的飯還不錯,再回去吃一次也行。」
最後我跟江瑤約好,第二天中午在研究生食堂一樓碰面。
「寶,最近怎麼樣?」她夾了一筷子茄子放進嘴裡,唉聲嘆氣,「導師的任務太重,都好久沒去找你玩了,也沒時間追你新文——數據還不錯吧?」
我不想讓她擔心,就沒有提榜單的事情:「都挺好的。什麼時候完結了我跟你說,你直接看全本,我給你充錢。」
江瑤一聲歡呼:「好耶。」
我低頭扒了口黑椒牛柳面,抬頭正要說話,目光忽然定格在門口。
推開玻璃門進來的那一行人里,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陸川和蘇渺。
江瑤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誒,又遇到陸川和蘇渺了——織織,我跟你說,最近我總是在食堂碰到他們倆,有好幾次,蘇渺整個人都快貼到陸川身上去了……」
她說著,見我沒有應聲,忽然頓住。
片刻後,語氣中多了幾分小心翼翼:「你還是……喜歡陸川嗎?」
我緩緩收回目光,看著她:「為什麼這麼說?」
「當初我就看出來了,你喜歡陸川。原本我以為陸川也對你有意思,沒想到最後他和蘇渺在一起了。」
「喜歡嗎?」我笑了笑,「可能真的有過,但這種東西很短暫,沒有人能讓我喜歡太久——包括陸川在內。」
江瑤欲言又止地看著我,身邊卻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
「秦織。」
我微微抬頭,發現蘇渺和陸川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們桌旁。
雖然上次見面鬧得並不愉快,但蘇渺向來擅長偽裝,從她的神情上,看不出絲毫破綻。
她笑盈盈地望著我:「好巧啊,又見面了。」
我看著陸川。
他也看著我,眼睛澄澈,神情平靜,好像那個幾天前把我抵在床邊,充滿侵略性地親吻我的人,並不是他。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很想笑。
「是嗎?」我看著蘇渺,笑道,「但我一點都不想見到你,怎麼辦呢?」
蘇渺笑容一斂。
「蘇大小姐,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臉皮太厚呢,還是人傻呢?」我毫不客氣地說,「你難道看不出我噁心你嗎?在我面前還要裝出一副同窗情深的樣子,莫非你們有錢人,都是這麼厚顏無恥?」
「秦織!」
她不敢置信地瞪著我:「你敢這麼跟我說話?」
「為什麼不敢?」我毫不退讓,「大姐,我已經畢業了,你以為自己還能威脅得了我?就算我現在再給你兩耳光,學校也不會把我的畢業證收回去。」
「好、好。」蘇渺咬著牙冷笑,「是我小看了你,秦織,那我們就走著瞧吧。」
她掃了身邊的陸川一眼,轉身走了。
蘇渺離開後,陸川並沒有跟上去,反而站在原地,垂下眼,直直望著我。
我沖他挑了挑眉:「不去追,不怕人跑了?」
「我只怕你跑了。」陸川伸出手,把我粘在額頭上散亂的鬢髮撥到耳後,然後低聲說,「胃不好就少吃點辣,我周末去看你。」
說完就離開了。
他走的,是和蘇渺完全相反的方向。
江瑤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等等……這是什麼情況?寶,你和陸川??」
「嗯,就是你想的那樣。」
「你……我……陸川他……」
我好笑地看著她:「不至於不至於,都是成年人了,單純的生理關係而已。」
江瑤看上去更恍惚了。
吃過飯,她還要回實驗室,我們乾脆在食堂門口告別。
臨走前,她很用力地抱住我,把臉埋在我肩頭,小聲抽泣:「我好恨蘇渺啊……織織,你和陸川之間,不該是這樣的,你和陸川怎麼會變成這樣?」
是啊,我們之間怎麼會變成這樣?
在我和陸川走得最近的那段時間,江瑤剛結束了一段歇斯底里的失敗戀愛。
那段時間她很黏我,有天晚上我們躺在一張床上,臨睡前,她湊到我耳邊,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織織,雖然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談戀愛了,但是看到你和陸川能好好的,我還是好開心啊。」
我沒有回答江瑤,只是抬起手,一下一下安撫地輕拍她的後背。
她哭了半天,終於止住眼淚:「織織,有事一定要告訴我,我會竭盡我所能去幫你的。」
「好。」
我目送著江瑤走遠,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拐角,才緩緩收回目光。
我沒有動。
因為陸川就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
深秋的風掠過他發梢,斑駁的樹影落下來,一瞬間,我好像回到了三年前。
那時候,他還沒和蘇渺在一起,我們也沒有形同陌路,我心裡還裝著對未來的期待,和陸川一起走在深秋的梧桐大道上,被飄落在我頭頂的葉子嚇了一跳。
「好冷啊!」我一邊搓著手一邊跟他吐槽,「說好的南方的秋冬很暖和呢?又濕又冷,比我們北方誇張多了。」
然後陸川忽然停下腳步,進了旁邊的奶茶店。
片刻後,他拎著一杯奶茶走出來,遞到我手裡:「熱的,捧著暖手吧。」
那是一杯芋泥荔枝奶茶,三分甜,和我的喜好完全吻合。
我一邊扎吸管一邊問:「你不喝嗎?」
「嗯,我不太喜歡甜食。」
我十分豪爽:「那你喜歡什麼呀?我請你吃!」
陸川側頭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就研究生食堂吧,一樓的黑椒牛柳面還不錯。」
……不能再想。
我刻意忽略從心底深處漫上來的劇痛,勾著唇角沖陸川揮揮手:「我先回家了。」
轉身剛走了兩步,他就追了上來:「我送你到學校門口。」
我猛地停住腳步,轉頭看著他。
「陸川,不要送了,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從回憶中抽身,努力壓抑住快要流淚的衝動,「你也要記得,你在做什麼。」
陸川伸出手來,像是要抓住我,但指尖只是輕輕擦過我手腕,就垂落下去。
我的手腕一片冰涼,他的體溫卻滾燙。
我擦了擦發紅的眼睛:「我真的要回家了。」
說完,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9
到家後沒多久,我就收到了一分外賣。
那是一杯熱的芋泥荔枝奶茶,三分甜。
——在那個時刻,陸川腦海中浮現的,與我是同一幅畫面。
這種無聲的默契,源於曾經那段親密到近乎曖昧的關係,然而後來分崩離析,於是默契捲土重來時,反而成了插入我心臟的一把利刃。
我壓下疼痛,把奶茶放到茶几上,盯著它,半晌沒動。
這時候,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秦織。」電話那邊傳來蘇渺的聲音,「別急著掛,我是想問你,我送的禮物你還喜歡嗎?」
我屏住呼吸,悄悄按下錄音鍵:「所以我榜單的事情,就是你搞的鬼,對不對?」
她並不上鉤:「什麼榜單?我聽不懂。秦織,我只是想問問你喜不喜歡我的禮物而已,你不要誤會我。」
我怎麼忘了,她是蘇渺。
大學的時候,她就能在教學樓前刻意激怒我,讓我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對她動手,逼得陸川不得不處分我。
「聽說你畢業後找不到本專業的工作,只能去寫小說維繫生活。我姐姐正好在做這一行,畢竟同學一場,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找我。」
她笑著說完,然後掛了電話。
這段對話,不知情的人聽來,就是老同學之間最正常的問候。
但我們彼此心裡都很清楚,這是警告,也是威脅。
我在沙發上坐了很久,然後把那杯已經涼掉的奶茶拿過來,一口一口喝完。
晚上,陸川來了。
我站在玄關,哪怕隔著一道門,依舊能想像出他站在門外的樣子。
沉默片刻後,我還是把門打開了。
下一秒,我被攬進一個帶著秋夜寒氣的懷抱里。
陸川很用力地抱著我,他一貫冷靜又鎮定,我幾乎沒見過他失控的模樣。
「織織,我等不到周末了。」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想現在就見到你。」
如果沒有那些複雜叢生的過去,這應該是很動人的一句情話。
但此刻,我閉了閉眼睛,什麼都不想深想,只是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然後去吻他。
在這之前,我吃了顆草莓糖,甜Ŧṻ₌膩的香氣一路蔓延。
陸川把我抱進臥室,他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桌面,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俯下身。
最後,我在他唇齒間輕聲呢喃:「……下次你還會來見我嗎?」
陸川吻了吻我的眼睛:「會的,睡吧。」
第二天起床後,陸川沒有回學校,反而陪著我去了趟超市。
逛完生鮮區和零食區,購物車已經快被我裝滿,到收銀台前時,我順手從貨架上拿了盒草莓糖,遞給收銀員:「這個一起結帳。」
側頭看去,才發現陸川的耳尖微微泛紅。
我像發現新大陸那樣湊過去:「學神,你害羞啦?」
「……沒有。」他低咳一聲,拿手機準備付錢,被我一把攔下來,「我來我來,畢竟我已經是社畜了,你還在上學。」
陸川沉默片刻:「我有獎學金。」
「你那一學期幾千塊的獎學金,還不夠我三天的收入呢。」
我伸手摸了摸他線條利落的下頜,勾勾唇角:「寶貝,讓姐姐包養你。」
陸川比我小三天,論理的確該叫我一聲姐姐。
在收銀員詭異的眼神中,我挽著陸川的胳膊離開了。
剛到家,甚至連手裡的東西都沒來得及放下的時候,就被他按在牆邊,一手墊在我腦後,灼熱的吻印了上來。
我在昏暗的光線里努力睜大眼睛,呼吸急促:「學神,你這是……幹什麼……」
「姐姐是不是忘了剛才在超市裡說過的話?」他輕笑一聲,原本冷清的嗓音里多了絲絲縷縷的魅惑,「我當然是在……盡心工作了。」
我再次醒來,已經是晚上了。
陸川穿戴整齊,正站在客廳,聽見動靜,轉過頭來看著我:「秦織。」
我倒了杯水灌下去,這才重新抬頭看著他:「你要回去了嗎?」
「嗯,項目進展已經到尾聲了,最近要分析數據,然後寫論文。」
算算時間,他的確已經在這裡待了兩個多月,距離回學校也沒多久。
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放下杯子,走過去,伸手揪住他的衣領。
陸川垂下眼,望著我。
我用牙齒在他漂亮的ṱù₎鎖骨上,留下一枚淡紅色的印記,紅與白相互映襯,格外明顯。
「……織織。」
我抬眼看著他:「襯衫最上面的扣子不許扣,就這麼回去。」
「好。」他抬起手,溫熱的力道像羽毛一樣撫過我的眼睛,「我走了,再見。」
陸川離開後,客廳驟然冷清下來。
我坐在沙發上抽了支煙,然後給編輯發消息:「接下來兩周的榜單,我都不再參與。」
她還沒睡,因此很快就回復了我:「我明白你的意思。織織,這樣也好。」
哪怕隔著螢幕,我也能從這行單薄的文字中看出她的嘆惋。
我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里,想了想,問她:「那位運營部門的蘇總監,到底是什麼來頭?」
微信那邊,「正在輸入中」的字眼閃爍了很久,然後她直接打來了一個語音電話。
「蘇總監全名叫蘇河,是公司原始股份的持有人之一。其實……當初我準備跟你簽約,把名單提交上去的時候,她就特意問了一句,說要再審核一遍,看能不能把作者評級提升上去。所以後面推遲到第二周,我才把合同寄給你。」
她說著,聲音低了下去:「再後來,你第二本書談出版的時候,她也專門來找過我,得知初印只有三萬冊,就沒有再過問。」
「織織,我只能跟你說這麼多了。」
我深吸一口氣:「好,謝謝你。」
語音掛斷了,我盯著對面的電視牆,那上面倒映出我面無表情的臉。
片刻後,ƭū́₁我嘲弄地勾了勾唇角。
蘇渺啊,有錢有勢的天之驕女,好像只要是她想要的,就沒有什麼得不到。
可她弄錯了一件事。
不管過去還是現在,我都從沒有向她低頭妥協的打算。
一絲一毫都沒有。
「蘇渺。」
我在燈光昏暗的客廳又點燃一支煙,隔著裊裊的白色煙霧,輕輕閉上眼睛。
「這一次,你應該好好看一看,你眼裡低賤如草芥的差生、瘋子,到底是怎麼置之死地而後生的。」
10
後面的兩個星期,陸川又來找過我幾次。
曾經很多次出現在午夜隱秘的夢境,在這一刻終於化為現實。
我在夢境與現實交織的河流間遊走,漸漸有種莊周夢蝶的茫然感,直到被陸川的體溫拉扯回現實。
有天深夜,浪潮褪去,我倦倦地起身,抓起陸川扔在床邊的襯衫隨意披上,就去陽台看風景。
他收拾好被子,拿了件厚厚的加絨披風出來,把我裹進披風裡,低頭耐心地把綁帶系好。
我順勢抓住他的手,引著他往遠處望去:「看那邊。」
陸川偏頭的一瞬間,正好有朵煙花在天邊炸出絢麗的火光。
「那邊隔三差五就有人放焰火,一放就是兩個小時,這玩意兒可不便宜。後來我就去查了一下,發現那邊是個房價格外高的別墅區。」
我咬著煙,低頭點了火,當著他的面吐了個煙圈,然後笑著說:「小時候,我家很窮,就算過年也只放得起一掛鞭炮。有一年我偷偷留了十塊的壓歲錢。買了很小的兩盒仙女棒,背著我爸媽偷偷放完。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可是我好開心。」
陸川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聽我說話。
夜色淒清,唯有遠處焰火炸開時發出的聲響,與風聲合奏成一支疏淡的伴奏。
「但是你看,我人生中難能可貴,必須萬分珍惜的東西,對某些人來說,卻是隨手可得的。」
話音未落,我忽然被摟進一個溫熱的懷抱。
陸川用的力道很大,像是稍微鬆手我就會消散掉似的。這種力度甚至讓我覺得有些微疼痛,下意識想要掙開時,就聽到他清冷的聲音響在我耳畔:「織織,你相信我——我們會有很好的未來。」
我們。
這兩個字幾乎把我釘死在牆上,我在眼淚湧出來的一瞬間用力閉上眼睛,把淚水硬生生逼回去。
不會的。
陸川,你會有很好的未來,我也會有我的人生。
哪怕此刻有短暫的交集,但我們要走的,從來都不是一條路。
但我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抱著他,安靜地看了一會兒焰火,直到夜空重新安靜下來。
「我睏了。」
我從陸川懷裡掙脫出來,往屋內走去,「回去睡覺吧。」
第二天他剛離開,蘇渺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我攏了攏衣襟,靠在床頭,聽著她不再鎮定如初的聲音:「好啊,秦織,是我小看你了。」
我笑了:「錯了,蘇大小姐,你是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我。」
電話那邊安靜片刻,蘇渺的聲音又恢復了一貫的冰冷:「走著瞧吧。」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
我思考了一下,決定再給她添最後一把火。
中午吃過飯,我給陸川打了個電話。
才響了一聲他就接起來:「織織?」
我開門見山:「你們項目既然馬上要圓滿結束,應該會有慶功宴之類的場合吧?」
「有,就在後天晚上。」
很好。
我笑了笑:「可以帶家屬嗎?」
陸川沉默片刻,語氣里忽然多了一絲孩子氣的雀躍:「織織,你要跟我一起嗎?」
「嗯,麻煩你跟你導師那邊說一聲,就說你要帶人一起過去。」
到了跟陸川約好的那天,我一早就起床,洗了個澡,拿出我幾百年沒用過的化妝品,認認真真化了個妝。
小裙子是一早問江瑤借的,她在穿著打扮上比我講究太多,甚至我這一整套造型搭配,都是出自她的手筆。
「寶……」她欲言又止,十分擔心地看著我,「那是陸川他們項目的慶功宴,蘇渺肯定也會去的,你真的不要我陪你一起嗎?」
我往裙子外面套了一件乳白色大衣,對著鏡子補了最後一遍口紅,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別擔心,我只是跟陸川去吃個飯,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難道蘇渺能拿刀捅我不成?」
事實證明,蘇渺不能拿刀捅我,但她很想用眼神凌遲我。
陸川挽著我的手走進包廂,神情淡淡地跟所有人介紹:「這是我女朋友,秦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