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問征納吉,要製作婚服。
時間很緊。
但謝咎猶覺不夠快。
親自盯著婚服工期。
每日都要問上一句:「今日幾月初幾?」
我與他都滿心期待。
可還沒等到成婚,都城中先傳來了淮王與沈問安造反的消息。
消傳到雲州那日。
謝咎正在我院子裡,糾結成親那日鋪在床上的喜果,是選城東張家的鋪子?還是選城南柳家的?
聽聞侍從來報,淮王帶著沈問安已經攻到了乾安,再有兩座城池便能攻入都城。
他神色瞬間凝重。
「四哥怎會如此兇猛?
「都城那頭如何?可有對策?可有調兵?」
他抓著那傳話的侍從一連三問。
那侍從比他更急。
「沒有,都城那頭的消息好像被淮王攔截了,並無任何調令。
「是鎮國公和您舅父,快馬加鞭差人來問,這渾水蹚還是不蹚?」
謝咎沒回答他。
只是深深望向我,半晌忽然笑開。
「阿黎,我就是隨口問問。
「放心吧,我就是個連雲州都無法離開的庶人,定不去蹚這渾水。
「而今重要的,是咱們的婚事……」
謝咎說不會蹚這渾水。
但我知道,此事無論是他,還是鎮國公都定然會管。
當年淮王與今上爭儲,都城便鬧得沸沸揚揚。
新帝登基不足一年,根基不穩。
這時候萬不敢貿然從其他城池調兵。
現下唯一能調動的。
只有謝咎外祖鎮國公手頭,那閒在安州城不足兩萬的兵。
沒有詔令,率兵入都城。
一個落得不好,便是謀逆的死罪。
這情形比當年陵西關還要嚴峻。
謝咎這人瞧著率直,仿佛沒心沒肺。
但他同我祖父一般,心中都裝著大楚的百姓黎民。
定然不會放任淮王攻入都城。
果然。
第二日一早,府中便沒了他的人影。
只餘下一封書信。
信中第一頁,是他分析的局勢。
【我父皇心胸狹隘,恨不得天下盡在掌握,眼裡半點容不得人,他唯一做對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傳位於我六哥。
【四哥旁的沒學,將他的暴虐多疑學了個十成十。他若得勢,將來無論是朝堂還是百姓,大約都要遭殃了。
【可我六哥不同,他將來定會是個名垂千史的明君。】
信的第二頁,才是給我的。
【阿黎,此番調兵終是有風險,我不願瞞你,但於鍾將軍一事上,我已悔恨多年,此次不願祖父和舅舅獨自擔風險。
【你就在府上等我,哪兒也別去。
【聽說雲州城外的山上也有一大片杏花林,等我平安回來,便陪你去杏花林中放紙鳶,一如我們初見那日。
【若有意外,我也在岐川給你留了後路,有田莊、有宅子,足夠你今生衣食無憂。
【不過你放心,我對我自己有信心……】
20
謝咎的信,像叮囑,又像遺書。
令我心中震顫。
尤其他心中的那一句「杏林中放紙鳶,如初見那日」。
更讓我如遭雷擊。
原因無他。
只因我明明記得,當年我在杏花林里跑馬摔了頭,將我救下並背回府的人是沈問安。
而第一次見謝咎,是我十一歲那年,祖父宴請鎮國公一家的宴席上。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皇子。
他的性子也和現在不大一樣。
靦腆內斂,也不愛說話。
就連鎮國公讓他同我招呼,他都閉口不言。
那幾日,我因摔了頭,眼睛短暫失明,心情不佳。
僅在宴上短短露了一面,便匆忙回房,連他的模樣都不曾知曉。
直到第二年秋天,他從都城來涼州,入了我祖父麾下。
才漸漸聽說,涼州城來了位不要命的皇子,每次訓練上陣,都沖在頭一個。
那時,我與他見面次數不多。
印象最深的,便是我與沈問安成親前一日。
他翻牆入了鍾家,在我窗外送來一罈子賀酒。
明明我的記憶沒有錯。
可捏著信紙,我心中卻升起一個近乎荒謬的猜測。
——謝咎才是那個在杏林中救了我,將我背回城的人,而非沈問安。
猜測既起,就像洪水猛獸,一發不可收拾。
我心緒不寧,也不願意等。
當日中午,便讓人牽來一匹快馬,帶了上好的傷藥,打馬前往都城。
這三年,謝咎為我尋遍了名醫調理。
我的手雖然還是不能提起重物,但拿一柄特意打造的短劍,還是綽綽有餘。
我知道,自己去了幫不上忙,或許還是拖累。
但隱隱直覺,如果不去,我大約就要錯過什麼。
我心中慌亂,途中幾次走錯。
離都城越近,空中的血腥味就越濃。
甚至隨處都能看見被鮮血染紅的土地,和躺在地上的屍體。
我沒打算接近戰場。
想先在附近找個落腳點,打聽情況。
可落腳點還沒找到,便被一小隊士兵攔住去路。
運氣不好。
領頭的,正是兩個多月前才見過的沈問安。
21
沈問安將我帶回了都城外的營地。
臨時搭建的軍帳中,他揮退了所有駐守的人。
仿佛解釋。
又仿佛警告。
「阿黎,此番淮王定會登位。
「他承諾我,等他榮登大統,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
「阿黎,除了你我別無所求,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同你在一起。」
他的話可笑至極。
說什麼為了我?
不過是懦夫為自己的錯,尋的擋箭牌而已。
「別,謀逆的罪名,我可擔當不起。」
我嗤笑。
沒糾正他的稱呼。
只是死死地盯著他。
「沈問安,當年我在杏花林中落馬,當真是你接住我的嗎?」
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沈問安有一瞬間的愣怔。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
皺眉反問:「你終於承認你是鍾黎了嗎?」
見我不接話,又輕嘆一聲。
笑容苦澀。
「阿黎,當年是不是我救你,當真有那麼重要嗎?」
如此回答,已是默認。
心口處像是被針扎了一般。
忽然抽搐一下。
有些疼。
原來是我弄錯了。
是我一開始就認錯了人……
22
我一直以為,當年我在杏花林中墜馬,是沈問安救的我。
那年,我爹還未戰死,承諾等杏花開時,陪我去城外的杏花林中放紙鳶。
可他一連三次都食言了。
最後一次,我賭氣沒有告訴任何人,獨自騎馬去了城郊的杏花林。
我原本想躲起來,希望我爹能放下軍務,也緊張我一回。
卻不想剛到杏花林,馬便被蜜蜂蜇了,受了驚。
那時候我力氣小,韁繩根本拉不住。
被甩出去的那一刻,我以為我要死了。
但沒有。
慌亂中,有個人飛身抱住了我,一連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堪堪停下。
身後有人墊著,我的身上沒受什麼傷。
但翻滾的時候,頭不小心磕在石頭上,短暫失去意識。
再醒的時候,我前一片漆黑,已經在那人ťů⁼背上了。
雖然看不見,但我能感覺到,背我的人身量不高,應當是年紀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
少年很沉默,路上一言不發。
而我因為看不見心中害怕,一直哭鬧,無心其他。
只隱約記得,碰到他的右肩時,摸到一片濡濕,聽見他隱忍的抽氣聲。
那日,他將我放在鍾家門口便悄然離去,連姓名都不曾留下。
我以為,我再也尋不到救我的恩人。
但一年後,我卻偶然瞧見沈問安肩頭的傷疤。
23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認錯人。
因為我問過沈問安,他並未否認。
我握緊袖中的短劍。
這一刻,恨不得衝上去殺了他。
身在敵營,我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你一直都在騙我?」
沈問安上前一步,語氣微急。
「我想過否認的!
「一開始我真的想過,可每次看你望著我時,眼中的熾熱和深情都在提醒我,你喜歡的人根本不是我。
「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對你動了心。只知道你越是表現出喜歡我,我就越感覺痛苦。
「偶爾我也想,如果我像你這樣,心裡裝了別人,你會不會也像我一樣焦灼?
「褚毓出現的時機太巧,等我想解釋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眉頭緊鎖。
望向我的眸子滿是痛色。
仿佛真的愛我至極,情深不知一般。
「阿黎,我後悔了……
「只要你回到我身邊,我保證今後一定全心全意對你,會比謝咎更加疼你、愛護你……」
我根本不信。
甚至覺得好笑。
一個褚毓是時機巧合?
那蘇杳杳呢?
「沈問安,別狡辯了。
「你對我根本不是喜歡,只是你自己得不到,也不允許別人得到,自私又可憐的占有欲罷了!」
我抽出袖中的短劍,直指他的面門。
「就憑你拿我當藉口跟著淮王大動干戈,置百姓安危不顧這一點,你便一輩子都比不上謝咎!」
24
手中的短劍,終究還是沒能沒入沈問安的胸膛。
多年沒執劍,我早已生疏。
上次傷他,純屬因他始料未及,是我僥倖。
這一次我傾盡全力,連他分毫都未傷到,便被他反手制住,綁了手腳。
或許是見我當真動了殺心。
他掐住我的下頜,面目猙獰。
語氣也惡狠狠的。
「阿黎,我做這一切真的是為了你我的將來。
「放心,既然你這麼惦記謝咎,我一定會將他的首級帶給你!」
恰逢簾帳掀開,有人進來。
沈問安回頭看了一眼,冷冷地道:「看住她!」
得了回應,這才Ţŭ⁶撂下狠話,便甩袖離去。
直到沈問安走遠了,那人才快步上來。
「姐姐。」
她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輕聲喚。
正是兩個多月前,在茶水中下藥,欲助沈問安帶我走的蘇杳杳。
「再過一個時辰,外面的守衛便會換防。我知道一條小路,到時候悄悄帶你出去。
「上次沈問安用我娘的性命脅迫,我是迫不得已。
「但是你放心,這次我一定會救你。」
25
蘇杳杳說會助我離開,我毫不懷疑。
事實也同她說的那般。
一個時辰後,她當真趁換防鬆懈,帶著我堂而皇之從守衛眼皮子底下離開。
可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
那守衛對著她的眼神曖昧,但稱呼卻異常恭敬。
一聲「夫人」,絕不是沈問安的妾室應有的稱呼。
大約瞧出我的疑惑。
她輕聲開口。
「想來那位都城中的褚姑娘,是一位很好的人。
「我這副僅僅與她有幾分相似的皮囊,不僅入了沈問安的眼,還入了淮王的眼……」
她勾唇笑笑。
短短兩句話,卻讓我心中巨震,不敢置信。
「沈問安他將你……」
「送給淮王」這四個如物品交易一般的字,我實在說不出口。
胸膛劇烈起伏。
半晌,才摁住胸中的怒火。
「這個畜生!」
我剛才,就該殺了他!
就該拼著性命不要殺了他!
可明明發生在蘇杳杳身上。
該憤怒、該哭訴的人應該是她。
但她的表情卻稀鬆平常。
平靜地轉移了話題。
「沈問安帶領大軍駐紮在這兒只是假象,今日凌晨淮王已經帶了三千精兵偽裝成百姓,從都城皇家別院的密道入城了。
「都城的兵都在城外,今夜沈問安起兵攻城,同時淮王也會攻入宮中。
「姐姐,這消息我傳不出去,若是你,定能將這消息傳給謝公子和鎮國公……」
說話間,她已經帶我走到了營外的林子裡。
那兒已經拴了一匹馬。
一匹馬,兩個人逃命並非不行。
可我心中卻隱隱不安,下意識問:「你不走?」
「我走不了了。」
蘇杳杳笑了。
這一次,我終於瞧見她唇角苦澀的笑意。
「沈問安用我娘的性命要挾,囚我數年,也辱我數年。
「我呀,還要留在這兒親眼瞧見他的死狀,替我娘報仇呢……」
26
蘇杳杳恨沈問安。
比我想像中更恨。
隱隱傳來的搜尋聲中,她慌忙催促。
「姐姐,快走。無論聽見什麼都別回頭。
「儘快把消息帶回都城,一城之人的性命都交給你了。」
她在笑。
笑容燦爛,宛如迎風搖曳的丁香。
可我分明瞧見她眼中的晶瑩與決絕。
我想帶她走。
想勸她報仇的方式有很多,不一定非得搭上自己的命。
甚至想留下來,同她一起。
但理智上卻清楚,我勸不了她,她早就下定了決心。
而且她說得不錯。
要儘快將消息帶回都城,帶給謝咎。
「好……
「我一定……」
我翻身上馬。
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這個曾於黑夜中拉著我的手說「姐姐,你可以將我當成親人」的女子。
再三躊躇,終究還是打馬而去。
明明早已入春。
風卻很冷,颳得人眼眶疼。
我聽見身後傳來兵刃相交的聲音。
聽見沈問安狠厲地嘶吼。
「蘇杳杳!你竟也負我!」
甚至聽見蘇杳杳肆意,卻自由的笑聲。
可我不敢回頭。
也不敢停下。
直到跌跌撞撞闖入鎮守在都城門口的兩萬安州軍中,見到鎮國公,才忍不住淚如雨下。
「謝咎在哪兒?
「淮王已經入城了!」
淮王入城,鎮國公竟沒有多少意外。
打聽之下才知道,那條密道皇室的幾位皇子都知曉。
謝咎昨夜已經帶了人,去都城內的密道入口守著。
但因不確定,只帶了五百兵馬。
五百對三千,數量懸殊。
可餘下的兵馬,仍舊不敢輕舉妄動。
因為就算淮王伏誅,也不確定今夜沈問安是否還會帶人攻城。
略一商討,鎮國公最終還是撥了兩千兵馬,由謝咎舅父帶著前去增援。
兩千已經是極限。
我不願在城中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