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著包裹出來時,宋微微果然在門口演一出大戲,她背著包裹一步三回頭,在最後即將跨出尚宮的門檻時淚水決然而出,小跑過去後,猛然跪下抱著王尚宮的腿嚎啕大哭,一邊哭嘴裡還一邊喊道:
「奴婢父母親待奴婢如豬狗,這麼多年來,唯有尚宮您給奴婢帶來溫情,在奴婢心中,您早已是奴婢親親娘親了!」
王尚宮聽到這裡也是心疼得不行,她淚水止不住地流,將宋微微抱進懷裡撫著她後背呢喃:
「好孩子,你真是個好孩子。」
我有些無奈。
宋微微的父母對她很好來著,連宮都不想她入,就是怕宮中兇險。
我嘆了一口氣,覺得宋微微沒準日後真的能登上後位。
一齣戲演完,我們終歸住進了其代姑姑的庭院。
那時的宋微微臉上已經絲毫看不出悲傷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躊躇滿志。
其代姑姑的規矩很多,多到我難以記下。
她收我們做學徒是因為想為帝君培養多幾個稱手的女官,當今帝君任人唯賢,甚至連性別都不在乎,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其代姑姑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另外,傳聞前朝也有像姑姑這樣的女官,只是沒有職位,但是待遇都是極好的。
許是其代姑姑看上了宋微微那股子精靈勁,覺得她會是個合格的女官。
至於我……
我直覺她是順帶的。
但是一想到能和男子那般為朝廷效力,我竟然隱隱有些期待。
所以平日裡其代姑姑所交代的事情和規矩我都盡力記著,努力地去學會。
我們並未上過學堂,姑姑便從最開始的地方教我們。
我很珍惜這個機會,有些時候其代姑姑布置的功課多了,我幹完活便大半夜跑到庭院外頭繼續學。
我偷偷希望著,能成為像姑姑那樣厲害的人。
3
我和宋微微去給皇后娘娘傳完令,回來路上遇到了榮妃。
榮妃從入宮起便是盛寵,歷經五年盛而不衰,性子自然也養得囂張跋扈。
我們連忙跪好,只等她儀仗過了再走。
卻沒想到她停了下來,說:「可是其代姑姑的學徒呀?」
我回是。
然後就被榮妃扇了一巴掌。
自從跟了姑姑,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被這般無故刁難過了。
我捂著臉有些蒙。
宋微微撲過來護我,也被打了一巴掌。
榮妃嫌惡地擦了擦護甲,說兩個賤婢也敢往她跟前湊。
我這時才發現,榮妃的相貌和姑姑有著七八分相似。
前方忽然傳來腳步聲,榮妃大驚失色,慌忙讓隨從們遮住我們。
帝君的聲音在前頭傳來,繼而是榮妃嬌滴滴的回話。
宋微微眼珠子轉了轉,忽然低低啜泣了起來,不僅如此,還掐了一把我的大腿肉。
我登時吃痛一聲。
我們的動靜引起了帝君的注意,他撥開前頭圍著的人,看到我倆狼狽的樣子有些訝異。
我明白了宋微微的意思,頓時哭得更凶了。
帝君看著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有些一言難盡。
他嘆了口氣,伸手想將我從地上拉起。
我卻避開他,自個麻溜地從地上滾了起來。
撲了個空的帝君有些尷尬,然後自然而然地將手伸向了地上的宋微微。
宋微微垂著微紅的眼眶,將柔若無骨的小手輕輕放在了帝君寬大的掌心上。
她和我鬼哭狼嚎的樣子不同,她哭得很有分寸,我見猶憐,說起前因也娓娓道來,讓人好不憐惜。
帝君斥責榮妃,說她不該無故責難宮人,還罰了一個月的禁足。
榮妃最後哭哭啼啼走的,眼神恨不得刀了宋微微。
這一仗打得實在漂亮。
宋微微當晚便被抬去養心殿侍寢。
我那時候還在咬著筆頭抄寫文書筆錄,姑姑在一旁看書。
得知消息時,她幽幽嘆了口氣:
「今日的事我都聽說了。」
她盯著我,神色不明:「可曾後悔過?」
我知道她問什麼,笑嘻嘻地答:「人人都說做主子金貴,可我覺得這些都沒有意義。」
姑姑挑眉:「哦?那你覺得什麼是有意義的?」
我放下筆,鄭重其事地說:「能讓天下的女子都能如我這般讀書從政,在我看來是最有意義的事情。」
大端律法,後宮不得干政。
其嚴苛程度甚至重過女子讀書。
姑姑看向我的目光終於有了賞識,她點點頭:
「不愧我當初選了你做學徒。」
我不明所以,難道不是當初看宋微微聰慧才選我們做學徒的嗎?
姑姑看出我心中所想,笑著搖搖頭:
「不,我是因為你,才決定收你們做學徒的。」
燭火映照著姑姑柔和的面部線條,她低語:
「澤衣,你很像我年輕時候的樣子。」
宋微微被封為蓮充容的消息下達時,我正在給帝君整理卷積的案集。
聽說榮妃在宮中大發脾氣,鬧著要見帝君。
可是,日理萬機的帝君怎麼會理她?更遑論姑姑還陪在他左右。
我隱隱嗅出帝君對姑姑有著不一般的感情。
兩人從小相識。
帝君小時候無依無靠,全靠姑姑帶大,所有人都以為帝君對姑姑是親人之情,是感恩。
但我覺得不一樣的。
帝君喜歡姑姑。
所以跟姑姑有七八分相似的榮妃才會盛寵五年之久,而後宮之中,嬪妃們多多少少都有些像姑姑的。
就連宋微微,那副柔弱無辜的面具下也藏著一顆不屈的心。
這是最像姑姑的。
事實也證明了我的猜想。
那天我得到密令,急匆匆前去找帝君,誰知道撞破了一件秘事。
我聽到姑姑帶著冷意質問:
「陛下若是真的對奴婢好就應該放奴婢走,而不是把奴婢困在這深宮裡!」
如今才深秋,帝君卻已披一條大氅,他背對著姑姑,輕聲嘆息:
「姑姑,朕不能沒有你。」
「陛下說笑了,你再也不是那個被困在皇府中的那個孩子了,奴婢也該功成身退了。」
「陛下,奴婢只是想出宮,在京中開一家女學。」
姑姑這一番話竟然帶上了一絲哽咽。
帝君轉過身,輕輕擦拭她臉上的眼淚,神情隱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姑姑,你不想的事情我從來沒逼過你,你喜歡凌莫俞不喜歡我,所以我從未逾矩,但是我只想讓你陪在我身邊。」
姑姑撇開臉,神情冷漠:
「陛下何至於此?奴婢泛泛之輩。」
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聲音,良久,帝君才出聲:「你的學徒不靠譜,朕不能沒有姑姑。」
我知道他是在說宋微微的事。
姑姑抬起頭,明明已經三十的年紀,但面容還是明艷得驚人:
「陛下,人各有志,你若是立了蓮充容那就好好待她,不要讓她成為第二個碧蓮。」
碧蓮是帝君後宮中的一個妃子,是帝君潛邸時就跟在身邊的一位老人了。
我聽到容貌綺麗的帝君深吸一口氣:
「朕從來不違背你的意願,但你要出宮,朕絕對不允許!」
最後一句落下的時候語氣已經頗重。
帝君冷笑:「若是姑姑累了,那便可以休息,你知道的,朕一向對姑姑有求必應。」
「但是出宮,休想!」帝君轉身,衣袍翻動,他留下最後一句話,「你死都要死在朕身邊!」
姑姑癱坐在原地。
我等著帝君走遠了,猶豫再三才走出來。
「你都聽到了?」
我點點頭。
姑姑蒼白著臉,抓住我的手:
「帝君不讓我出宮辦女學,澤衣,你好好乾,這事靠你了。」
姑姑一直想要興辦女學,招攬天下女子奇才。
學堂需要授課的夫子,可女學自然不能請男夫子,得請女夫子。
但是大端朝平民女子不可讀書,更別說會論經據典的女子了,有才學的大家閨秀也不能拋頭露面。
姑姑是最合適的人選,只可惜帝君不讓她離開。
所以,這擔子落到了我手裡。
我點點頭,回握姑姑的手:
「放心,我會努力的。」
4
日子到了第二年的凜冬,我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自然而然,我見到皇帝的機率更大了。
雖然我不太喜歡他,但是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一個好皇帝。
每日的摺子壘得那麼高,他還是堅持著批完,日復一日從未懈怠。
他身體並不好,和鳳儀宮的皇后娘娘一般常常要喚太醫,有好幾次都弄得宮中上下都人心惶惶。
但是他一有點好轉就處理事情。
我跟他彙報任務進度,他一邊批著摺子還能一邊指出我的不足。
最重要的是,他並沒有因為我是女子的身份而看低我,只要我做得夠好,他總會抬起頭,用他那張絕倫無比又帶著病氣的臉蛋對我笑,說:「姑姑把你培養得不錯。」
我跪下謝恩。
我彙報完事情後徑直去往鳳儀宮,鳳儀宮有個小宮女在別處無故暴斃,姑姑讓我去鳳儀宮稟報給皇后。
我進到內殿時,沒想到宋微微也在。
她穿著一身絳紅色衣裙,臉上化了淡妝,頭上僅僅斜插一枝掐花琺琅簪子,整個人如出水芙蓉。
她以前做宮女的時候總是鋒芒畢露,眼神里閃爍著野心的光芒,可如今,這樣的一個人卻乖巧侍立在皇后身旁,低眉順眼。
我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繼而向皇后行禮彙報了事宜。
如今的皇后是戶部侍郎的千金林淺熹,與傳聞中的一樣,身子骨不太好,和我說一兩句話就開始咳嗽,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
看到皇后咳嗽,宋微微上前扶住她,一臉緊張地給她遞過旁邊泡好的藥茶。
走動時衣物帶起一陣風,隱隱傳來一股香氣。
我翕動鼻翼,覺得這香氣實在是熟悉,但是又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香,只得說:「奴婢告退。」
皇后素來有心疾,時不時總要鬧上一鬧的。
今夜鳳儀宮又傳來一陣騷亂,聽小太監說皇后心疾又犯了,這次很兇險,皇帝都去了。
帝君對於皇后不冷不熱,皇后以往心疾鬧的時候都沒有去看過。
此次前去,證明實在兇險。
姑姑敲開我房門,要我一起去鳳儀宮。
鳳儀宮裡好多人,大大小小的妃嬪都在。
只是我沒想到的是,宋微微居然還侍候在皇后榻前。
只是她已經換了一身宮裝,臉色有些蒼白:
「當時妾身正與娘娘說話呢,沒想到娘娘說心口痛,一會兒就說不出話了。」
她整個人都在發抖,但是她面容姣好,肌膚雪白,整個人的感覺就像是立於風雪中的紅梅,惹人憐愛。
她抓住帝君,眼泛淚花問道:「陛下,皇后娘娘不會有事的吧?」
帝君摟住她輕聲安慰。
我聽到底下有妃子輕嗤:
「裝模作樣的狐媚子。」
姑姑已經進去內臥為皇后把脈。
大端朝不允許男醫為女子診病,但是女子又鮮少有會醫術的,其代姑姑實在是個香餑餑。
我看著晃動的珠簾,隱隱明白了姑姑為何一心培養女學徒。
後宮女子比比皆是,偶有傷寒骨痛熬一熬便可以過去,但是一旦大病,宮中根本求不了醫。
宮中尚且如此,那民間更不用說了。
「拿針來。」
姑姑對我說,我連忙遞上。
銀針入體,皇后耳朵滲出鮮血,有妃子驚得捂住口鼻,姑姑站起身出來。
帝君見到她出來,立馬放開了宋微微。
姑姑福身:「娘娘暫時無礙,奴婢再多開幾服藥,喝上後估計便可以穩定了。」
年輕高大的帝君看著她,眼神含情脈脈,裡頭是掩蓋不住的欣賞。
我看得心驚,連忙低下頭。
帝君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其代姑姑——皇后身體不適,特設女醫司,宮中上下,凡是有才能的都可破例入司,由其代姑姑教養。」
允許女子學醫就是允許女子認字。在大端朝,女子能夠認字並不容易,宮中好些家境好的嬪妃都不認字,更遑論學醫,女醫者寥寥無幾,皇帝這是在變相支持姑姑。
他雖不肯放姑姑出宮,但也盡力給了姑姑想要的。
「蓮婕妤照護有功,賢良淑德,升昭儀。」
帝君最後丟下這句話,轉身離去了。
大殿里一陣吸氣聲,宋微微從一個小小宮女升到昭儀只用了幾年的時間,這著實讓人眼紅。
有妃子不屑一笑,又有妃子連忙巴結上去說喜慶話。
我原本也想上前道喜,但是見姑姑出去了只得連忙跟出去。
沒承想,姑姑卻跟我說:「皇后生病一事有蹊蹺。」
我滿臉疑惑:「姑姑,哪裡蹊蹺?」
「皇后的病我看過,也是我開的方子,按理來說,如果不是情緒大起大落,一般是不會發作的。」
「只是怕沾染上了什麼不好的東西。」
我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趁著夜色正濃,我來到了宋微微宮中。
剛進去,就看到了院裡一個太監在被掌嘴。
宋微微正坐在上位吃著點心喝茶,啪啪的巴掌聲像是奏樂一般。
見是我來了,她笑著朝我招招手:
「澤衣,你來得正好,新出的桂花糕,來嘗嘗。」
我覆手上去,坐在她旁邊。
那太監不知怎的竟掙脫桎梏,爬過來抱著我大腿:
「澤衣姑娘澤衣大人!你救救奴才!」
因著我在帝君前頭做事,他認識我也正常。
掌事的婢女眼疾手快地把他撈回來,左右又是幾個巴掌。
宋微微笑著站起來,問他還記不記得五年前宮外選人時被他打了一巴掌的小女孩。
「小人有人不識泰山衝撞了昭儀娘娘,實在該死!」
那太監砰砰磕頭。
「你沒有衝撞本宮。」宋微微掐了一口桂花糕遞給我,「你打的是澤衣姑娘,是本宮的好姐妹,是陛下跟前的紅人。」
太監登時面白如紙。
這齣好戲可以收尾了。
我把桂花糕咽下去,示意宋微微屏退眾人。
「幹什麼?神神秘秘的。」
我也不打算彎彎繞繞:
「皇后的心病復發是不是和你有關?」
「哦,你說這個呀,那確實和我有關。」宋微微吃了一口桂花糕,眼睛都眯起來了,「不錯嘛杜澤衣,幾日不見長進了,這都看出來了。」
「是姑姑發現的。」
宋微微慢條斯理地吃下最後一口糕點,斜眼看我:
「你咋想?」
我唯唯諾諾地摳手:「皇后是個好人。」
宋微微翻了個白眼:
「誰說我害皇后啦?」
「她就剩一口氣吊在那裡,我至於嗎?再說那香也不是我的。」
我想到了一個可能,頓覺大喜。
這正愁著該怎麼向帝君開口辦女學的事呢。
如今瞌睡便有人送枕頭來了。
宋微微抿著唇,狡黠一笑:
「她想害我,那就讓她嘗嘗什麼叫自討苦吃。」
5
女醫司設立的第二天,姑姑的住所門檻都要被人踏破了,來來往往的都是想要加入女醫司的宮女。
姑姑並不著急,而是讓我擬一份名單,過後她有空了再細看。
姑姑則是去皇后宮裡看護,我擬好名錄後,又按姑姑留下的藥單抓了藥,急匆匆送去鳳儀殿。
到那裡時,姑姑立了規定,凡是吃食物件等一概物品,得經過她查驗之後才能入內。
不僅姑姑在,帝君的貼身大太監也在,說明帝君也在鳳儀殿裡頭。
我看著前頭搜查的小宮女,低聲問一旁的小太監:「皇后娘娘如何了?」
小太監低聲答:
「今早醒來了,只是人還是沒精神。」
我點點頭,心下明白了還沒查出可疑的東西。
「澤衣……」
身後忽而傳來一個聲音,像春意瀰漫的桃花般溫柔。我轉過頭,發現是宋微微。
她正提著食盒,面上帶著不解。
「參見娘娘。」
我們屈膝行禮。
小太監討好似的解釋:
「其代姑姑怕皇后娘娘的心疾復發,所以命奴才們要仔細著吃食。」
「您這是……」
宋微微笑了笑,眉梢間添上幾分憂愁:「我擔憂皇后娘娘,想著來看看她。」
「皇后娘娘鳳體有恙,謝絕見客。」
姑姑從裡頭走出來,灼灼目光從上而下落在宋微微身上。
後者只是眼神溫和地回視,不卑不亢地行禮:
「那妾身改日再來。」
「且慢——」姑姑從台階上走下來,一把攥住宋微微的手,聲音犀利,「昭儀娘娘這香,從哪裡來的?」
我這才聞到宋微微身上有股莫名的香味,很熟悉。
我翕動鼻子,認出了是和上次的一模一樣的香味。
宋微微眨了眨眼睛,說:「這是良妃娘娘賞賜我的。」
「良妃?」姑姑眼眸微微眯起,她眸光一轉,似有千思萬慮閃過,最終,她還是鬆開了宋微微,「那麼,能否請昭儀娘娘讓奴婢見一見這香呢?」
宋微微抽手出來,吩咐貼身侍女小容:「去我殿里取良妃送的那罐香來吧。」
「有勞昭儀娘娘了。」
小容匆匆趕來,呈上一個圓形錦盒。
「這便是良妃娘娘送給我的香。」
姑姑望著她,伸手打開了蓋子,露出了裡頭灰褐色的粉末。
「良妃娘娘說,以此香熏衣物,能久聚不散,異香撲鼻,妾身一直都用著這香。」
姑姑湊近聞了聞,臉色登時變得差極了。
宋微微惴惴不安,她捏著手問道:
「可是有什麼問題?」
姑姑並不回答她,只是遞給我:
「澤衣,你來辨認一下吧。」
我拔下釵子,往深處挖了幾下。
下頭有些發棕的粉末被掀了起來,只是隨著我多攪動幾下,立即就隱入原先的香料中。
我伸手捻滅了一些,心中瞭然:
「這個香里有迷迭香,有心疾的人聞不得。」
宋微微用帕子捂住嘴,驚慌失措:
「姑姑,難不成皇后便是聞了這香才……」
姑姑的眼神變得犀利,她一瞬不瞬地盯著宋微微:「此事我得稟告帝君。」
我的額頭瞬間冒出津津冷汗。
這香是宋微微用的,她又在姑姑手底下做過事情的藥理,哪怕這香是良妃贈予,也不排除她可以隨意更改香料,總之,她的嫌疑非常之大。
「什麼事?吵吵嚷嚷的。」
帝君從裡頭出來。
我望著他眉間帶著倦意的樣子,只覺得他不像皇帝,倒像頭拉磨的驢。
他擰著眉來問:「皇后生病一事可有什麼進展啊?」
大太監附耳說了些什麼,他的眉皺得更深了,站在廊下居高臨下地盯著我們,宋微微見到帝君出來,整個人便如搖搖欲墜的蒲柳。
姑姑拿著錦盒走上去遞給他看,他瞟了一眼,便說:「傳良妃。」
「陛下……」
我欲言又止。
皇帝瞟了我一眼,給予安慰:「但說無妨。」
「這香里還有茴香,若是懷孕的女子聞了便會胎動不安,導致滑胎,而尚未有孕者……茴香與其中一個香料相剋相生,若是聞多了也會難以有孕。」
這下宋微微的嫌疑算是摘乾淨了,畢竟後宮兒女是妃嬪們最大的倚仗,沒人會拿自己的生育能力開玩笑。
她泫然欲泣地跪下:「求陛下為皇后娘娘做主,為妾身做主!」
帝君眉間染上了怒意,但是他也不走過來扶起宋微微,只是說:「起來吧,朕會還你們一個公道的。」
大太監搬來一把椅子,他就施施然坐下了,看起來是一點都不為這件事憂心的模樣,只是神思間帶著一股子厭倦之意,似乎已經見多了這場面。
我不禁想到他兒時也在這個宮中長大,是否已經見過無數次這樣的情形。
良妃被人帶過來時面色還帶著不解,似乎並不知香料一事,聽太監們敘述時,驚慌才一點點爬上她的面容。
「陛下!」良妃撲到帝君的腿邊,聲淚俱下,「陛下,真的不是臣妾所為,臣妾冤枉呀。」
「哼,誰都喊冤枉,但是不是真的冤枉了就不一定了。」
出聲的是榮妃,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過來的。
我和宋微微對視一眼。
我站出來提示:「陛下,香是良妃所贈不假,只是輾轉多人之手,可疑之處重重,現在所下定論為時尚早。」
「何不搜宮呢?此香有些材料珍貴稀少,想必主使者還留著的。」
帝君支著胳膊贊我:
「澤衣姑娘進步很大嘛。」
我摸摸鼻子,尬笑著退下去。
帝君下令搜宮。
其餘人不敢懈怠,頃刻間,這六宮人人自危。
金吾衛的速度很快,不多時便捧著個布包回來,一掀開,竟是一些未燃完的香料,顏色和宋微微呈上來的極其相似。
「喲,果然是你呀良妃。」
榮妃看熱鬧不嫌事大,這火她巴不得越燒越大。
金吾衛微微鞠躬,有些為難:
「這個,不是在良妃寢居里搜出來的,而是榮妃娘娘——」
榮妃傻眼了。
帝君一直忍著的怒火終於爆發出來:
「榮妃!你好狠毒的心!」
榮妃撲通一聲跪地,哪裡還有剛才的淡定:
「陛下,臣妾什麼都不知道!」
逃過一劫的良妃冷嘲熱諷:「主子做沒做過,婢女可是太清楚了。」
她向帝君進言:
「陛下,何不嚴刑拷打容妃娘娘的貼身婢女小春呢?」
小春嚇得立即磕頭認罪:
「陛下饒命,小春也是迫不得已!」
原來榮妃上次被禁足後懷恨在心,出來後看到良妃給宋微微送香料,便想著投毒陷害皇后以此嫁禍給她。
皇后常年纏綿病榻,一直都是榮妃協理六宮,可謂是四妃之首。
只要皇后一死,她便能榮登後位。
就算後續宋微微暴露,良妃和宋微微總有一個人會死,怎麼也查不到她頭上。
她千算萬算沒算到,宋微微早就看透了這背後關竅。
宋微微師承姑姑,自然也懂藥學,她往香料里多加了一種茴香把自己嫌疑摘乾淨,再然後掐著關鍵讓皇后娘娘心疾復發,再在姑姑面前故意晃悠。
最後來了個偷龍轉鳳,命人將榮妃放在良妃宮裡的「證據」放回了她的宮裡。
「你這個叛徒!」
榮妃撲過來想廝打小春,卻被金吾衛攔住。
她號啕大哭:「陛下,臣妾若不是因為愛你怎會如此?」
「臣妾對你一片真心,當年多蒙河畔你許下的誓言都忘了嗎?」
榮妃上前抓住袍角,悲戚發問:「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這些年的情與愛,於陛下而言究竟是什麼?」
我眼觀鼻鼻觀心。
這帝王哪有多少真心,饒是姑姑也不敢說帝君對她是真心還是得不到的執念。
若是相信帝王有心,她早就嫁了,還有你什麼事?
榮妃你自求多福吧。
帝君並不動身,廊檐打下的陰影掃住了他大半張臉,淹沒他的神情,他坐在雕花木椅上,一下又一下地捻著佛珠,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庭院內其餘人大氣都不敢喘,唯有榮妃撕心裂肺的求饒聲。
這般場景何曾熟悉,當年我和宋微微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場景,居高臨下沉沉天威,生殺大權掌握於手,在場之人的生死於他而言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罷了。
我不自覺地又發起抖,宋微微察覺到了,摸了摸我的手背,像是無言的安慰。
帝君開口了,但他並不是說怎麼處置榮妃,而是問我:
「澤衣,毒香一事你有功,可想要什麼賞賜?」
嘿,我就等這一刻呢。
我跪下俯身長拜:
「奴婢想辦一座女學,為陛下招攬天下有奇才的女子。」
「哦?」
帝君饒有興趣。
女醫司遠遠不夠,唯有女學才能真正學到男子入仕時所學的本領。
我壓抑著快要跳出來的心臟:
「奴婢就此心愿,懇請陛下允許。」
「准了。」帝君站起身,從哭喊的榮妃手中一點點抽出自己的袍角,「傳朕旨意,榮妃謀害中宮及後宮妃嬪,即刻起削奪妃位打入冷宮,其母家滿門抄斬。」
這一場鬧劇終於在帝君的話中結束,金吾衛將哭鬧的榮妃匆匆拖下去,一眾人也眼觀鼻鼻觀心地回歸到各自崗位。
姑姑看了我一眼,便急匆匆和大太監跑出去,跟上了皇帝的腳步。
6
我拿到了辦女學的恩准,但隨之而來的便是各種麻煩。
比如前朝那像雪花一樣彈劾的摺子,說我和姑姑為婦不仁,想要效仿前朝女帝那邊竊國。
我面無表情地將這些摺子扔進火爐里銷毀,一邊倒一邊翻大大的白眼:
「合著男人認字可以女人認字就不行,別說認字,連學醫都不行。」
但是,未曾走過的荊棘之路總是困難重重的,那些閒言碎語更是能將人淹死。
大端朝的開國皇帝為了警惕會像前朝那般出現女帝,於是頒布了對女子更加苛刻的禮法。
宮中的女官大多數是與女紅相關的職位,像是醫師和學堂這種完全就是男子壟斷,所以一時民情激憤。
他們怕大端朝會像前朝那般女子當皇帝。
若是今日我們讀書認字,以後便會入仕,當女狀元,女皇帝!
他們怕自己的妻女走出家門,再無人心甘情願服侍他們,怕再也在自己妻子身上找不到廉價的優越感。
彈劾的摺子很多,但是也有很多人對我們嗤之以鼻,直言我們是在鬧著玩。
因為根本不會有人家願意送女子入學。
農時繁忙,天下遑論女子,就連男子也很少有能讀書的。
但是被嘲歸被嘲,這學堂我是蓋定了。
我和姑姑選好了址,帝君劃的錢款一到,立馬熱火朝天地開工。
春雨多情,一直在綿綿地下,淋濕了整座京城。
皇帝站在廊下負手而立,臉色陰沉地看著屋外淋雨跪著的身影。
我侍立在他身旁,同樣臉色複雜地看著跪在雨中請罪的姑姑。
雨水打濕了她的眼眸,她呈上一份書文:
「陛下,罪奴自請罪!京中女醫司一事都是奴婢因一己之私而造成,與陛下無關,請陛下降罪。」
對於女醫司和女學一事民情憤慨,急需一個宣洩口,姑姑這是想把自己交出去當靶子。
但是法已實行,先例已有,女學已設,其他州縣便會紛紛效仿,在這條路上,最艱難的開頭終於被走出來了。
她死,則萬千女子生。
帝君卻被她氣得渾身發抖,一張精緻的臉煞白煞白的,仿佛隨時都要厥過去:
「你就這麼急著去送死?」
「朕不允許!大不了女醫司不設了,日後再議!」
其代姑姑這才抬起頭。
我聽見她說:「陛下,這是奴婢的半生心血,它沒了,奴婢也找不著活著的意義了!而且,此事事關陛下清譽,事關國家穩定,奴婢死不足惜!」
帝君更氣了,他捂著胸口氣急敗壞:
「你死了誰會記得你?是!你死了女醫司可以繼續開下去!但是我呢?」
他聲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傷感:「你有沒有想過我,沒了你我怎麼辦……」
姑姑眼神軟了下來:
「陛下,你是天子,九五之尊,在這個位置上,沒有人有資格與你相提並論的……」
言下之意就是高處不勝寒,做了皇帝就得做好孤獨一生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