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有什麼東西被發狠砸在了姑姑腳邊,順著被春雨淋濕的地面滑出幾米遠。
我這才看清是帝君那條盤了很久的佛珠。
「女醫司一事容後再議,來人,把其代姑姑帶回她的庭院冷靜一下!」
帝君咬牙切齒,狠狠拂袖離去。
我回頭望了一眼姑姑,她神色平靜,蹲在地上,撿著被帝君因發怒而摔在地上的佛珠串。
她請罪一事是我萬萬沒想到的。
姑姑實在大義。
春雨漸漸大了起來,隱隱有將人淹沒了的傾向,我想要過去為姑姑撐一把傘,卻被帝君在裡頭氣急敗壞的吼聲嚇到:
「杜澤衣!回來!你敢給她撐傘,明日朕就打發你去做洗腳婢!」
我瑟縮了一下,最終還是勇敢上前。
雨水順著傘沿而下,我聽到姑姑在嘈雜雨聲中對我說:
「澤衣,事情到了這般地步,便不能半途而廢了。」
女學失火了。
居然真的有人敢在天子腳下胡作非為。
同時也證明,世人確實忌憚女子念書掌權。
當傳信的下人急匆匆過來說明情況時,我和姑姑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好就跑了出去。
牆外是沖天的火光。
不知從哪裡躥出來一行刺客,嘴裡喊著要除國賊,而後就持刀朝我們沖了過來。
情況發生得太突然了,來報信的小太監沒反應過來就被刀劍割喉。
但是所幸姑姑會武功,她抓著我的手輕巧地躲過一劍,自己卻被對方拍了背部一掌。
「姑姑!」
她悶哼一聲,卻還是緊緊拉住我不放。
又是接連躲過幾次刀劍。
而後不知從哪裡躥出幾支弓箭,有黑衣人應聲倒地。
是金吾衛。
刺客們察覺不對,想要趁機挾持我和姑姑,姑姑猛地將我推出了刺客的包圍圈。
「姑姑!」
匆匆趕來的帝君目眥欲裂。
我被金吾衛接住,卻聽到箭羽刺入血肉的聲音——
很小,但是異常清晰。
驚恐莫名從我心口散開,我猛然回頭望去——
只見箭矢遙遙刺穿了姑姑,從她的胸前開出了一朵血花。
「姑姑!」
帝君目眥欲裂,發瘋般推開護住他的人,不顧一切衝過去接住她。
那一刻,我覺得時間都停滯了。
餘下的刺客還想衝上前,皆被金吾衛斬殺殆盡。
我腿像是灌了鉛,哆哆嗦嗦地想踏出去但摔倒在地上,我幾乎是連爬帶滾地過去想要為她醫治。
鮮血不斷從姑姑身上湧出,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帶去她的生機。
我沾了滿手的血,卻無從下手。
我第一次為自己的能力感到憤恨,為什麼?為什麼救不了啊……
「澤……衣,別白費……咳……力氣了……」
姑姑嗆出一口血沫,艱難地笑了笑。
皇帝手忙腳亂地捂住她的傷口,不可一世的帝王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姑姑,朕為你傳太醫,一定有法子的!」
這是他這麼多年來頭一次如此失態,他不管不顧地讓傳太醫,聲嘶力竭,絲毫沒有帝王的威嚴。
「麟兒,」姑姑制止他,眼神溫柔,「你該長大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姑姑沒有喊他陛下。
帝君豆大的淚珠源源不斷地從他那雙好看的眼睛裡流出來,他幾乎以一種卑微的、祈求的語氣說:「姑姑,別說了,別說話了好不好?」
姑姑的眼神很溫柔,像是能融化萬物的春水,她的眼睛裡倒映著帝君絕世的容貌,笑得無所畏懼:
「麟兒,把我交出去吧,女醫司得繼續辦——」
我感受到了生命里最後一滴血已經流干,地上的鮮血慢慢變冷變硬,姑姑的最後一句話湮滅在風中,慢慢消失不見了。
帝君的哀慟漸起。
春日的風吹過,帶走姑姑身體的最後一點溫暖。
他略過我,彎腰抱起姑姑溫聲說:「朕給你傳太醫,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可是陛下,姑姑去了啊……
我張了張嘴,什麼都發不出來。
皇帝瘋了。
我這麼想著。
不然他不會讓太醫醫治姑姑,還說治不好要誅九族。
「朕不管什麼男女禮法!朕要你們治!」他狀若癲狂,底下跪著一排太醫瑟瑟發抖,「好,你們都不肯治,那就去死吧!」
他眼神陰冷,又要抽出劍砍人。
我幾乎是連爬帶滾地拽住他的袍角,哭著喊:「帝君,你就讓姑姑安息吧。」
那佩劍轉眼間就架到了我的脖子上,他怒吼:「她沒死!」
我罕見地沒有被嚇倒,而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姑姑最在意的是什麼?陛下難道還不知道嗎?」
他一僵,佩劍就這麼噹啷落了下來。
底下的太醫連忙趁著這個空隙退了下去。
他似乎反應過來,緩緩轉身看向床上的那個人。
我聽到他以一種極輕的語氣說:
「有一年隆冬朕發了高燒,那時沒有人願意為朕看病,姑姑就背著我在太醫院門口磕頭,磕到最後她整張臉都是血……」
帝君緊緊握住姑姑的手,語氣帶著濃濃的疲倦:
「後來她決定學醫,可朕記得,她最愛的還是習武,姑姑的箭術舉世無雙。」
「是朕害了她,朕以為讓她歇一個月就好了,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民間因為女醫司的事情群情激憤,甚至有些地方居然爆發了小規模起義,說要除國賊。
畢竟當年前朝女帝便是稱帝改國號,只是後來二世而亡,於是,大家都擔心大端朝會像前朝那般被竊國。
帝君似乎累極了,朝我揮揮手:
「你下去吧。」
我俯身跪在地上,猶豫再三,終於決定將懷裡的信和佛珠串遞給他。
佛珠串是上次帝君摔壞了的那條,姑姑把它們撿起來又拼好了。
信是姑姑早就寫好的遺書,她跟我說,其實她年幼的時候是喜歡帝君的。
那時靈昭太祖皇帝被先帝逼宮駕崩後,先帝便將這位親弟弟囚禁在王府,京城所有達官貴人都對那時的帝君避之不及,那時的日子很難熬,隨時都有可能死,可在那種情況下,她還偷偷想長大了要嫁給帝君繼續護著他。
姑姑笑,又嘆。
她嘆那時候天真過人惹人憐愛。
沒幾年,先帝突然暴斃,這皇位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回到了帝君的手上。
做皇帝,意味著三宮六院。
她幼時在太后手底下做事,各宮妃嬪倚在院子前盼著皇帝的情景如噩夢般烙印在她腦海里,她恐懼和抗拒那樣的命運。
所以,她寧願嫁給一個小侍衛也不願做帝君的妃子,可是沒想到,後來小侍衛死了,她也在宮中蹉跎半生。
這封遺書她早早寫好,原本想著請罪時交給帝君,後來輾轉到了我的手上。
她吩咐我要在合適的時候交給帝君。
聰慧如姑姑,她應該早就料到了自己終有一天會因女醫司一事犧牲,只是我過於愚笨,未能參透這一點。
7
刺殺一事很快就傳出去了,深居簡出的太后娘娘也過來了。
這位侍奉了兩朝皇帝的女人依舊精神抖擻,儘管如今已經蒼老,但是仍舊可以透過她如今的模樣,窺見年輕時那個風華絕代的「妖妃」。
聽到是姑姑出事後她恍惚了一下,然後就抓住我的手。
這位用柔中帶堅的手腕擺弄了兩朝風雲,被世人罵作妖妃的女人壓低聲音:
「不能說那人是來殺其代的,要說她是為了陛下擋箭犧牲了。」
我手有些抖,按照吩咐傳出消息。
她很滿意地點點頭,稱讚我:
「其代姑姑後繼有人,她在天之靈一定會欣慰的。」
我的淚水決堤而出。
她無聲安慰了我一下,就轉身進了養心殿。
不知道她與皇帝說了什麼,只知道出來後她的神情放鬆了些,想必是商討了些什麼。
刺殺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帝君震怒,滿宮的守衛都被清洗了一波,不僅內廷,外朝更是清算了一番,不少大臣因此被撤職查辦,但凡涉案的都下了昭獄,牽連九族,短短几天,整座京城都瀰漫著肅殺的氣息。
這些事都是大太監過來告訴我的,他之前受了姑姑許多恩,如今也來弔唁。
他說陛下已經發兵清剿因女醫司和女學一事起義的山賊了,還清算了一撥先前在京中高談闊論女學的傢伙們。
他絮絮叨叨,似乎不僅僅是說給我聽。
我將手上的紙錢丟進盆里,出門送別了公公。
宮中並不能為宮婢設靈堂燒紙錢,但是帝君硬生生打破了這個規矩。
宋微微也來了,她同我燒了紙錢,在靈堂里跪了半刻。
臨走前,她憐愛地摸了摸我的臉,說:「澤衣,你歇會吧,別累倒了。」
我搖搖頭,表示沒事。
宋微微沒有說什麼,只是略一點頭,和我說:「那你注意點。」
宮人們來來往往,都是姑姑生前給過恩惠的,這時,我才多麼清晰地認識到,姑姑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
最後來的人是帝君。
他來得很晚了,我守在靈堂里昏昏欲睡時,他披著一身夜露進來。
他拿過我手中的紙錢來燒,堂堂天子,竟然也會民間那套。
他笑了笑,好看的眉眼彎起來,映著火光艷麗得不得了:
「想不到吧?朕也知道這些。」
我並不回話,他自顧自說下去:
「小時候,姑姑有個很好的朋友去世了,她就偷偷買來香燭紙錢祭奠,她以為自己瞞得很好,可朕都知道呢,只是不說。」
兒時看她祭奠別人,長大後學著她祭奠她自己。
他說:「朕沒想到,你們在宮中還會出事,是朕疏忽了。」
我看著手裡的紙錢在盆里燃盡:「姑姑不能白死。」
他點點頭,有些哽咽:
「自然。」
「所以,陛下想怎麼處理這件事呢?」
我偏過頭望他,有火舌燎上我的指尖。
殺人只能泄憤,而不能解決問題。
他盯著我,忽而笑了。
他說:「杜澤衣,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還蠻機靈的。」
我不理會他的揶揄,只是低頭問:「你真的要把姑姑交出去嗎?」
把成立女醫司和女學的帽子扣在她頭上,隨便按個罪名,最好懸屍在城牆外,讓人看一看「國賊」到底是什麼樣的。
這是他們想要的結果。
他將最後一張紙錢燒掉,站起身。
「杜澤衣。」帝君突然命令我,「明日隨朕一同上朝。」
上朝?
我拭去臉上的淚,愣愣抬頭。
大端朝就算是宮婢,女子也是不能在朝殿侍候的。
饒是姑姑,也從未踏足過朝堂。
我知道他要做什麼。
他既然開口了,我就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滿朝文武看到一個女子侍立在右,不禁譁然,有些頭鐵的當場就衝出來說這不合禮儀。
帝君沉著臉,皮笑肉不笑:
「各位愛卿,當晚刺殺可知是誰擋在朕面前?」
滿朝文武你看我我看你,不敢答。
帝君厲聲拍案:
「是她師父!」
我的眼眶有些酸。
「若是沒有她們,朕早就成箭下亡魂了!」
底下嘩啦啦跪倒一大片,高呼皇帝息怒。
「陛下!臣認為其代姑姑為國犧牲,忠烈無比,應表獎賞——」
說話的是林太尉,他一向慣會看人眼色,是帝君的左膀右臂之一。
帝君摩挲著佛珠,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底下竊竊私語一番,有人衝出來說:「陛下!為女子表獎賞不是不可,只是小心前車之鑑!」
「愛卿是說,朕的救命恩人是前朝那般的竊國賊嗎?」
「你是在暗示朕識人不清有眼無珠嗎?」
一連串的質問讓那些反對的大臣冷汗津津。
帝君沉沉嘆氣:
「朕年幼時得姑姑諸多照顧,可以說,沒有姑姑就沒有朕的今日。」
「等到稍大些,朕情況特殊不能入學堂,於是姑姑冒著生命危險給朕帶書回來,給朕啟蒙。這些年相伴左右,亦是她時時提醒朕要躬身聽事,任賢而使,恭儉節用……」
「更是在朕覺得困惑無解時獻上良計……」
林太尉又適時跳出來:
「陛下,如此說來,稱讚其代姑姑為一句國師不為過呀!」
「俗話說,善之本在於教,教之本在於師。而為國之道,便是尊師重道,尊師無論貧賤貴富,應一俱待之——」
這一長長的唱詞打得反對女醫司的官員們措手不及。
帝君甚是欣慰,點點頭:「愛卿說得有理。」
有官員跳出來,大罵林太尉:「你其心當誅!」
林太尉叉著腰就罵回去:「你的意思是說要虧待陛下恩師?你要動國之根基——你好大的膽子!」
「你你你!」那官員你了半天也你不出個所以然,只得跪地高呼,「陛下,臣無此心啊。」
「好吧。」帝君裝作很為難的樣子,摩挲著手上的佛珠,「既如此,那便依林太尉所言。」
「陛下聖明!」
有官員小心翼翼地提出,給一個女人這麼高的追封會不會不太好時都被林太尉罵了回去,所罵還要引經據典,文縐縐得厲害得不得了。
帝君就坡下驢。
最終姑姑被隆重安葬,喪事事宜皆以國禮相待。
他感念在刺殺一事中姑姑為救自己而亡的恩情,決定追封其為惠武明德大國師,賜陪葬皇陵。
最後一句出來的時候,滿朝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大端朝就算後宮妃嬪,哪怕是皇后也是極少有能入皇陵的。
而官員能陪葬皇陵更是少之又少。
但是,在場沒有人敢反駁。
至於我,自然也沾了姑姑的光。
我被封了個從六品的小官,雖然沒有上朝的資格,但是印綬俱全,算是大端朝的第一位真正意義上出仕的女官。
從念唱的文官手中接過官服和授印時,我呼出一口濁氣。
姑姑以命鋪路讓我走到了這一步。
她也從竊國女賊變為了愛國愛民的女國師。
學堂和女醫司繼續辦下去。
那個被大火燒毀了的女學又在晴空下重建。
帝君派了金吾衛隨時保護我,這次再也沒有人敢搞鬼。
8
姑姑的葬禮辦得很風光,帝君請了昭明寺的佛僧們為姑姑誦經作法,整整七天,宮中都迴響著沉沉誦經聲。
他不顧禮法,硬是將姑姑的棺槨在宮中停了七天。
下葬那天,帝君全程都跟著,等到棺槨完全被土掩埋後,他身形搖晃了一下,整個人暈倒過去。
這幾日他一直強撐著,到了這時候已經是極限。
他高燒了三天,整個宮都惶惶不安,太后親自執政。
時至今日我才知道,這位歷經三朝風雲的女人究竟是多麼厲害,也明白了帝君為何在年幼時如此困頓卻還是見識卓越。
更明白了姑姑為何作為一個婢女,卻飽讀詩書,通曉醫學箭術,德才兼備。
三天後,帝君醒過來了。
太后將大權放回,美滋滋回她的宮中過養老生活了。
這場病把帝君整個人都變得怏怏的,雖然沒什麼大礙,但是整個人都沒什麼精神。
他連後宮都不去了,每日處理完政事便去亭樓里往西南方瞧,那裡是皇陵的方向。
他不僅自己瞧,還要帶著我一起罰站。
我因為封賞早已脫離奴籍,如今好歹也是一個院司,卻還是要每天守在狗皇帝身邊斟茶倒水。
這一看就是大半年,惹得後宮妃嬪們怨言沖天,隔三差五就跑到太后寢宮抱怨。
太后為了安撫妃子們,特意設了一個百家宴,日期定在一月之後,自然是要帝君來參加的。
「不去。」
狗皇帝將一道摺子扔到批閱處,眼皮子也不抬就拒絕了。
大太監憂心忡忡,拉著我問:「杜院司,陛下他不會因那場病——不行了吧?」
我翻了個大白眼,縱使這天底下聽過燒壞腦袋的,也絕無燒成不行了的。
不過,最後帝君還是去了,原因是太后殺到太明殿,扯著他的耳朵拉去宴會的。
我看著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母子像尋常百姓那樣的互動,不由得發笑。
宴會還是那樣的老一套,看好看的宮女跳跳舞,嘗嘗美食,最後就是各宮漂亮娘娘們大顯神通的階段。
因著我現在好歹是個六品官,所以不用站著侍候人了,太后專門在宴席里給我留了位置。
哎,果然做官就是不一樣。
我邊嗑瓜子邊滋個大牙看妃嬪們獻藝。
到了宋微微時,我不由得坐直身子。
只見微微一改平日裡扶風弱柳的姿態,著一身騎射的胡服,滿頭瀑發高束而起紮成了馬尾。
她朝高堂抱拳行禮:
「臣妾德薄才疏,不像各宮娘娘一般會琴棋書畫,但年幼時幸得惠武明德大國師指導箭術,雖比不得師父,但是自認為能在殿前博得大家一笑,亦是臣妾福分。」
說罷,有人將靶子遙遙搭好。
宋微微轉過身,拉弓搭箭,髮絲揚過她的臉龐,宛如故人歸來。
原本遊魂於宴會之外百無聊賴的帝君猛然直身,身形微顫。
像,太像了。
連我都紅了眼眶。
箭矢破空而出,正中靶心,巨大的衝擊力讓它深深扎進了木靶里。
有酒杯側翻的聲音傳來。
我直呼宋微微牛逼。
她能拉得下臉做替身,意味著整個後宮沒有誰能再成為她的對手了。
今晚過後,她會再次成為後宮最受寵的妃子。
果不其然,宴會結束就傳來了帝君臨幸宋微微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