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對,看你了。」
我很是敷衍地將袖子從她手下拯救出來。
「母親。」
「來了便好,今日身子可還好吧?」
「還好,多謝母親掛懷。」
「如此便好,那便在這裡舞一套劍吧。躺了多日,為娘看看你的劍術生疏了沒。」
鍾黎似猶豫:
「在這裡恐怕……」
「這裡怎麼了?風不大,放心吧。」
「好吧,那兒子便獻醜了。」
劍隨風起,動作利落颯爽,劍鋒清冽又不失凌厲,衣袂飄揚,恰似真的天上人……
可又不是真的天上人。
我百無聊賴地在扇子底下打了一個哈欠。
舞劍和舞曲相比,我還是更愛看舞曲。
刀槍劍這等物件還是要上戰場殺敵才能發揮它最大的作用,當樂子可就無聊了。
抬眼,對上輕蹙雙眉,微微錯愕的墨眸。
想必是被他看見了。
既然被看見了,我也就不遮掩了,當著他的面,又打了一個。
鍾黎:「……」
24
一劍舞畢。
廊亭內儘是掌聲,喝彩聲。
讓鍾母賺足了顏面,鍾母喜笑顏開,剛想說什麼。
廊下傳來一聲很冷淡的評價:
「不錯。」
鍾黎眸中也跟著一亮。
喝彩聲頓歇,眾人齊齊抬眼去看。
廊下出現了幾人簇擁的一人。
墨藍內襟,灰黑色長袍加身,更顯得男子身姿頎長挺拔。
一樣的墨發高束加冠,男人的前額清清爽爽,只兩縷鬚髮墜在鬢邊,緩和了長眉入鬢,眉骨深邃,鳳眸狹長偶爾逼出來的煞氣感。
巧奪天工的顏,只那麵皮顏色要比鍾黎深一些些。
在我瞧來,卻是比鍾黎更勝一籌。
前世許是生病的緣故,膚色要比現在白。
不過我覺著甚好,再沒什麼比健健康康地活著更好了。
身旁傳來抽氣聲,那些小姐貴夫人安靜了下去,似乎是被嚇得大氣不敢出。
世人總以貌取人,可偏生也因此冤枉了好人。
我不管不顧,明目張胆地欣賞男色,不期然對上一雙深邃的鳳眸。
哦,被抓包了。
我沒避開,也沒避開的必要,彎了彎唇角以作回應。
男人一頓,也略微點了點頭,眸底閃過一絲什麼……
……笑意?
他笑了?
難不成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大好事」?
沒容我多想,鍾母就開了個頭:「咦,國公爺怎麼來了?今日不是公務繁忙?」
「今日休沐,兒子只是在家中看書,並非忙於公務。」那一道聲音冷淡,不輕不重地截了鍾母的話。
鍾母面色訕訕,只好叫下人給國公爺準備座位。
還未想好說辭,就見鍾肅坐下之後,理了理衣擺,淡聲說出自己的目的:
「今日來此,是兒子想跟母親求證一事。」
「何事?」
「來人。」鍾肅沉聲,「將人帶上來。」
阿關和幾個下人便將幾個用繩子束縛的人扯上來,丟到廊亭里。
有男有女,無一不是神色萎靡。
鍾母一瞧,面色便白了白。
裡頭其一上了些年紀的憨胖嬸子,渾身遍布青紫,像是被人揍了一通,抬頭瞧見鍾母,瑟縮了下,迭聲哀號起來:
「太夫人,別打老奴,老奴也不想的,老奴想活著,別怪,別怪老奴……」
幾個明顯是犯了罪的人,其一還和鎮國公府太夫人扯上關係……
周遭的人開始議論,竊竊私語起來。
在一旁的鐘黎終於看出不對,他沉著眉眼,第一時間看向自己的母親,問:
「母親,這是怎麼回事?」
鍾母面色青白著,當下就否認:
「什麼怎麼回事?」
「你這可惡的老婦,別和我攀上關係!」
說著,又扭頭去質問坐在一邊的鐘肅,紅著眼眶哭可憐,「肅兒,我哪裡做錯?你爹死得早,我含辛茹苦將你們養大。縱然有失偏頗,你再對為娘不滿,也不能這般帶不三不四的人來我宴席上砸我臉面啊!」
鍾肅不為所動:「我還並未問母親需要證實的事情,母親怎麼就說是我帶人來砸場子的?」
「這……」
她又慌又亂,眼神不住躲閃,正想找個措辭,就被鍾黎厲聲喝住。
「母親,您到底做了什麼?!」
「我、我能做什麼?我什麼都沒做!」
鍾母咬咬牙,瞪向鍾肅,「你莫要帶這些人來恐嚇我,沒做過就是沒做過!你便是帶百十個人來,我也不會認。」
「是麼?」
他垂了垂眼皮,似是厭煩了這爭辯,往旁邊一攤手,阿關即刻將手裡的東西遞上。
那是一張折起來的紙,攤開,上面是幾行字,寫著要採買的酒和糕點,折起來就是三個字:殺鍾肅。
鍾肅將東西往前遞了遞:「那麼,請母親解釋一下,為什麼母親遣人給酒館老闆娘遞的採買清單里會有殺我的藏頭字?」
25
此言一出,滿座譁然。
鍾母的話已然說不利索:「胡、胡攪蠻纏,明明是採買清單,你非要折起來瞧……」
鍾肅:「我若不折起來瞧,又怎麼會知道,區區一個購酒清單竟勞煩了您親自落筆寫,還費盡心思地藏了字?」
「汙衊,你這是汙衊!這清單不是出自我手!你休要汙衊我!」
「若不是,母親怎麼不是一開始就否認?」
「我……」
「母親!」鍾黎紅著眼喝止她,「天龍山……我與兄長打馬游山遇伏,是您下的手?」
「不、不是,他冤枉為娘,為娘不是想害你……」
鍾肅:「是不是冤枉,聽聽幫您做事之人怎麼說吧。」
得了准許,那率先喊話的老嬤嬤看了看座上的鐘肅,又看了眼鍾母,瑟縮了下,避開鍾母的視線,道:
「老奴本是府里管三等丫鬟的,在太夫人院裡乾了好些年,雖是管事,也沒多少機會和太夫人親近……」
「半個月前,太夫人叫老奴進了院子,問了老奴是不是家中有一遠房表親在京城裡賣酒,老奴說是,太夫人便給了老奴一張採買清單,說讓我跑一趟那遠房表親的酒館,當是照顧我們的生意……」
「後來,國公爺和二爺一起出了事,太夫人就將老奴叫到院子裡,找了個理由要將老奴發賣趕出府,老奴求饒不得,被人拖了下去打了個半死丟出府……」
「直到遇到國公爺,遭國公爺的人所救,才知道原來太夫人給老奴的打酒單子藏了殺國公爺的暗信……」
「老奴什麼都不知道!要是知道絕不會送出去啊!求國公爺看在老奴老實招供的分上,饒了老奴一條性命吧!」
老嬤嬤一拜再拜。
鍾肅看了她一眼,老嬤嬤瞬時噤聲。
「繼續。」鍾肅道。
老嬤嬤身邊的人緊接著開口了:
「拿了老姐姐的單子之後,民婦就給了夫君,賞銀很多,夫君打包票說必定辦好……」
一輪人說完,事情從頭到尾串通了個明明白白。
太夫人讓管事嬤嬤遞出殺人單子,再憑藉嬤嬤遠房親戚和刺殺組織的酒友關係徹底將刺殺鎮國公一事落實……
鍾肅:「事已至此,還有什麼需要狡辯的嗎?」
「你、你汙衊,都是汙衊!」她惶惶張口,辯解無力,驚出全身的虛汗,整個人像是被人從水裡撈出來一般。
「汙衊……」
「字是您寫的,人也是您的人……您說汙衊……這話您自己信嗎?!」
鍾黎嗤笑,眼眶紅到充血:「怪不得,怪不得您那天總說讓我快些回來,不管遇到什麼,只管跑。原來……」
「原來……為了事後能和自己撇開關係,您便將我也給搭進去……」
「黎兒……」鍾母看向自己的兒子,囁喏著解釋,「不是這樣的……為娘不是想害你,為娘怎麼可能會害你呢,為娘……」
「是,您口口聲聲說不是害我,或許您在一開始提醒我的時候是想過希望我平安的,但您沒有明說……」
「您知道嗎?我們被殺手追殺,被迫兵分兩路,我中了箭,又下了雨,滑下山坡痛得失去意識時我都在擔心,擔心您要是沒了我,該怎麼辦?心疼您要是知道我死了,白髮人送黑髮人怎麼辦……」
「我心裡想著您,念著您,唯獨沒有想過,這一場刺殺竟是您給安排的……」
劍脫手,無力地滑落下去,他身形晃了晃,幾欲站不穩,最終搖搖晃晃,倉皇離開。
「黎兒……」
鍾母想去追,一起身離座,整個人就軟倒下去,沒能站起來,只能眼見著自己的親兒子漸行漸遠。
身後的議論聲也越來越大,她萎坐在那兒,對於任何帶著嘲弄的議論再也找不出任何字眼反駁。
此時反駁有什麼用呢,證據確鑿。
無人安慰,徹底成了孤家寡人。
26
秦冬月在一邊瞧著,躊躇幾下,想站起身前去安慰。
我用扇子擋住臉,壓低聲音,道:
「你就去吧,不怕被戳脊梁骨的話,就去。」
弒嫡是多麼嚴重的事,在豪門貴族裡都不多見,拉出來便是要五馬分屍,以死謝罪才行。
鍾母的身份又尷尬,作為繼母,對繼子的態度如何,皆是被人盯著。
這些年她苦心經營的慈母人設,因刺殺這一事徹底被揭露,推翻。
名聲沒了,為兒子也沒謀得爵位,最後還落得一個足以要命的罪名,竹籃打水一場空,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樣的人,萬人唾棄。
誰上前偏幫一句,脊梁骨都會被人戳碎。
聽了我這麼一句,秦冬月頓了下,終究沒有再起身。
賞花宴沒賞著,反倒看了主人家一場好戲,看客面上憤憤不平,實則心滿意足地起了身,對鍾肅鞠禮,告辭。
涉及人家家務事,有些東西不便聽,他們這些看戲的也得適時退場了。
我實在沒想到,鍾肅的「隱忍不發」維持了這麼久,證據積攢得這麼足,又挑在這麼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候。
在鍾母懷揣著給兒子找個好妻族,助力兒子重新奪得爵位的美好期盼時,再狠狠將這個期盼擊碎。
期盼落空,名聲落空,兒子亦離她而去。
宛若在她心尖插了一把刀,狠狠地攥著刀柄,往下剜了又剜。
可謂殺人誅心。
妙啊,實在是妙。
戲看完,我亦心滿意足地拜別,同許有儀和秦冬月踩著來時的路,慢悠悠地往府門口走。
外頭突然落雨,雨勢有些大,賓客沒帶雨具,主家貼心都備了。
丫鬟們準備前去門房拿傘。
這時,遙遙走出來阿關一人,手拿著三把油紙傘,兩把遞到許有儀和秦冬月的丫鬟手裡。
最後一把,卻是遞到我的手上。
我一看傘面,愣了下,再抬頭時,阿關已經走遠。
青黛拿過傘,打開,忍不住驚嘆了一聲:
「哇,小姐,這傘面上的兩條紅鯉畫得好好看!搭上這荷花荷葉簡直了!鎮國公府的傘面好高雅啊!」
「真是沒見過世面的丫頭,這有什麼的!」秦冬月的丫鬟經過,輕嗤了一聲。
隨即打開傘,送秦冬月走了。
其餘人都是素凈傘面,唯有我們這三把,有山水風景,尤其是我這一把紅鯉惹眼。
旁人一看只道,鎮國公府待救命恩人禮數周到,卻不知其中緣由。
我垂眸撫了撫傘面上的紅鯉。
只有我知道,前世我也送了一把與眼前一模一樣的帶有雙鯉戲水圖的傘給了鍾肅。
那戲水圖是我親手畫的,願他這可憐人能在這世間多得一份好運氣,多活些時日。
這也是我對他偶爾照料我小院的報答。
前世我遭冷落,連帶著被下人擠對,衣食住行遭剋扣,是他時不時送來一些善意幫我度過艱難時日,是以才偶爾也出手相幫。
雙鯉戲水傘也不過是送過的傘中其中一把。
這一世,他轉贈回來,寓意是……
希望我好運連連,擁有美滿人生嗎?
若是……
我翹了翹唇,喚青黛開傘。
那我便承君吉言,也祝君同好吧。
上了車。
秦冬月盯著我收好放在外頭的傘,忍了忍,最終沒忍住,問出口:
「姐姐什麼時候幫的鎮國公大人,我怎麼不知?」
我瞥了眼她眸中小心翼翼藏好的試探,道:
「先前去書櫥偶遇過,給國公爺讓了本書,一件小事而已,我都快不記得了,妹妹先前每日也都跑出去會友遊玩,這等小事不知道也正常。」
秦冬月:「那日,天龍山……」
「阿月。」
一直在一旁閉目養神的許有儀突然開口,「別擾你姐姐了,得鎮國公的照拂也一樣是我們的福氣,莫要事事都刨根問底。」
「以免問出不合適的東西,傷了姐妹和氣。」
這是終於忍不住,拿我撒氣了?
不過,也怪不得她氣。
這幾日,她和她那心氣傲的女兒一樣,以為攀附了高枝,歡天喜地,逢人就明里暗裡顯擺。
現在鍾母犯事,鍾黎都被牽連,即使她們於鍾黎有救命之恩,再大的光彩在這之後也都減了半。
高枝都斷截兒了,能不減半嗎?
再對比我,莫名其妙地就跟鍾肅搭上了線,比她們高上一等。
不氣才怪。
是以,我笑道:
「該說的女兒都說了,斷不敢瞞夫人,夫人莫要多想,傷了身子就不好了。」
許有儀:「……」
秦冬月:「……」
一句話又換來片刻安寧,我滿意地也闔上了眼。
27
大抵是被贈了錦鯉,沒過幾日,落潭就遞了好消息回來。
說是那之前常春堂的事有了蛛絲馬跡,就藏在城西邊郊不起眼的小醫館裡。
我尋了緣由出府,如同上次那樣,再一次偷梁換柱來到了小醫館。
小醫館內沒啥人,只一個醉漢在前堂坐著,抓著酒罈就往嘴裡灌酒。
臭氣熏天。
我忍不住掩了掩口鼻。
聽見腳步聲,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眼睛一亮。
「美、美人兒……」
搖搖晃晃站起身,伸手就要摸過來。
我蹙眉往後退一步。
落潭上前,將人一擒。
醉漢痛得嗷嗷叫。
所幸我們已經提前關了門。
不然憑藉著這尖細的嗓子一號,很有可能將這左鄰右舍的人都號過來。
落潭三下五除二將人綁了,嘴裡塞了布條。
再讓青黛從一堆藥包中找出醒酒湯的藥包沖了,兩大碗灌下去。
人終於耳目清明了些。
「咳咳……你們抓我做什麼?我沒錢,就這麼一間破鋪子,要打劫你們可就找錯人了。」
「不打劫你的錢。」
我道,「你和十年前上宣平侯府給先侯夫人看病的老孫大夫是什麼關係?」
據落潭查的消息說,當年的老孫和他的兄弟都已經去世,常春堂被變賣之後,沉寂了一段時間。
之後有人打著神醫孫老先生後人的名義開了家醫館在西街,便是這回春堂。
一聽這話,本還瑟縮在地上之人,面色變了變:「你說什麼?我不懂。」
我皺了皺眉,很有耐心地重複了一句:「你和王大夫什麼關係?」
「什麼王大夫李大夫,老子姓周!」
他劇烈掙紮起來,「滾,快滾,爺不歡迎你們,也不想理你……啊!」
落潭將其反剪在身後的手扣緊,他即刻痛得嗷嗷叫起來。
我淡聲道:
「你聽得懂,別裝,我不是壞人,我只是想從你的嘴裡得到我想要的消息。」
地上的人一言不發。
「好,那麼換個說法。」
我道,「害死你爹的,和害死我娘的,或許是同一個人。」
他倏然抬頭看向我,神色複雜:「你不會是……那個人的女兒吧?」
見我默認,他神色頹唐下來,突然就不掙扎了,就勢歪坐在地上,「是,王大夫是我父親。我原來叫王小柱。」
「你父親為什麼自戕?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當年……」
他抬著頭,陷入了回憶里,神色痛苦又迷惘。
當年王大夫成了我娘的專屬大夫之後,每七日上門問診三次,更換藥帖三次。
在他的藥調理之下,我娘的病有所好轉,只是這嗅覺,味覺,依舊絲毫進展都沒有,不管怎麼用藥,都沒好轉,宛若一潭死水。
王大夫猜測到是毒,查了一整夜的醫書,直到天亮終於查出眉目。
他很高興,提起藥箱準備按時去宣平侯府問診,與我娘說這個好消息,結果還未出門,就被兄弟堵住了去路。
王小柱道:「我叔叔就是個吃喝嫖賭的爛人,又喜歡打人,他二話不說就搶了我爹的藥箱,那時我又不在家,他將我爹和我娘鎖在家裡後,提著藥箱就去宣平侯府給你娘看病去了。幾日後才將藥箱丟回來,拿著不知哪裡得來的錢,繼續吃喝嫖賭去。」
「我爹怕他做錯事,第一時間檢查了藥箱,裡頭除了藥之外,其餘東西都沒少,我爹也就鬆了口氣,繼續按約定給你娘看病,連著再看七日,發現你娘本來轉好的身子每況日下。我爹覺著不對。重新檢查了一遍藥箱,將少的藥一味味寫下來,終於發現了問題。」
「我叔開錯了藥,我爹愧疚難當,寫好藥方當即要上門致歉,結果又被人攔住了去路,來人蒙著面,丟過來一袋冒著血腥味的包袱,包袱滾了一地泥,攤開,是我叔的頭。」
「他受人指使,在藥方上動手腳,害了你娘,還被人滅了口。我全家上下受威脅,為了我和我娘,我爹只好隱忍不發,也不敢再去面對你娘,在家日日寡歡,直到得知你娘身死,他再也受不住……」
他指了指頭頂的房梁,「就在這上面拋了根繩子,弔死了。」
28
「我爹治病救人,他沒錯,錯就錯在,他沒能及時將這件事告知你娘,害你娘白白沒了性命。」
「你娘死後,我們的招牌就被砸了,所有人都說是我爹害死了的你娘,我爹有口不能言,只能走上絕路。」
「我爹死了之後,我裝作什麼都不知情,只能關了店,回老家避了避風頭,才又回來。」
「藥方呢?」
我問,一張口,牙都在抖。
他看了我一眼,垂了垂眼皮,愧疚道:「我爹給燒了。」
「對不起……」
他啞著嗓音道歉,「是我們家對不起你娘,這個錯,我們認,但你應該也知道,真正害死你娘的人是誰。」
「我知道。」
指甲嵌入掌心,已經疼到麻木。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說道:
「這家是我自己新開的醫館,早就沒留下什麼痕跡可以幫你們了,你們要真想要證據,我爹以前的問診記錄冊還在,我會給你,另外我還要提醒你一句。」
「我爹說,你娘喪失嗅覺味覺,中的是一種毒中毒,需要即調即用,一旦轉手,或是超過一定時間,就會失去效用,也就是說。」
「能給你娘下毒的,一定是你娘身邊最親近的,料理你娘日常,且又懂醫之人。」
一句話宛若五雷轟頂。
料理日常,親近,懂醫之人……
懂醫……
懂醫……
我慌不擇路地奔出去。
任憑青黛怎麼在身後喊都沒回頭。
是有一人,有一人。
我母親曾經視若親姐妹,我的乳母。
我娘的陪嫁丫鬟,芍藥。
可是怎麼會?
她親眼見過我娘的不容易,陪伴了我整個童年時光,暗地裡與我相處時,總罵我爹是狼心狗肺的東西,是負心人。
我幼時每每經過我娘的屋門口,聽我娘咳得撕心裂肺時,總見她在門口站著往裡瞧,眸子裡裝著的都是心疼。
那個與我娘一樣疼我愛我的人,那個當年被趕出府,流著淚不舍,要我堅強的人,那個說永遠在雲築小鎮等我的人,那個離府之後,還每年往我院子裡送紅豆棗糕的人……
難道都是假的麼?
好是假的,疼愛也是假的,紅豆棗糕也是假的……
我再一次將弒母仇人當成親人了?
不,我不信。
她在,她一定在,一定在雲築小鎮,做著紅豆棗糕等著我。
雖然我已經好幾年沒吃了,但她說過,只要我來,就一定會有得吃。
只要我來,就歡迎。
扯了幕離戴上,我奔到小醫館的後院,扯了匹馬,翻身上馬。
眼睛乾澀,已經流不出淚。
我瞪著前面的路,一聲聲催著馬。
雲築小鎮就在京城的邊郊。
春風刮面,是清冽的,涼意往脖子裡鑽。
我縮著脖子不管不顧,想像著紅豆棗糕的綿甜,努力驅逐腦海里亂糟糟的想法。
終於,終於。
不多時,馬終於在一處小院門前停下來。
我翻身下馬。
小院門是關著的,裡頭安安靜靜。
「宋姨,宋姨!」
我邊喊著,邊快速上前推門。
門是小木門,關得不緊,輕易就被我闖了進去。
沒人,都沒人。
院內青石板磚積了厚厚的灰,檐下蛛網叢生,雜草鋪地。
我一間間廂房找,打開一間,就是塵土和霉味。
打開一間,心就涼一截。
直至尋遍全屋,一人都無。
滿院塵埃積草都看我笑話。
身後傳來一聲:「姑娘,你找誰啊?」
我回頭,端著簸箕的大嬸好奇地看過來。
我咽了咽心慌,啞聲道:「我找住在這裡的宋家人。」
「宋芍藥,是嗎?」
「嗯對。」
「早搬走啦,早幾年發財闊氣啦,舉家就搬了……」
「轟隆」一聲,腦內宛若響起一聲驚雷,她後面說什麼我都沒再聽清楚。
搬走了……
「能給你娘下毒的,一定是你娘身邊最親近的,料理你娘日常,且又懂醫之人。」
原來,我還認了這麼一個賊……
29
天落了雨。
雨聲淅淅瀝瀝。
坐在馬背上,晃晃悠悠,我突然不知往哪裡去。
斷了,又斷了。
路堵死了,線索沒了。
回頭想想,我這十幾年,皆是認賊作親,上輩子送出去一條命。
幡然醒悟,重來一遭。
沾沾自喜,以為一切都來得及。
卻不想,還是遲了。
在我愚蠢,被人當筏子使的歲月里,人家已經處理好了首尾,等我再回頭,已經沒了蹤跡。
都說時間不等人,確實如此。
只一念之差,便錯了好幾年。
如果我當時沒有沉浸在虛偽的溫情里,能夠敏銳一點,再敏銳一點,察覺到每一年的紅豆棗糕少了斷了,再刨根問底,是不是就能挖掘出真相?
哦不,不,再早一點,早一點。
我不去那該死的莊子,不聽那便宜爹的話,不做端莊的宣平侯府大小姐。
任性一點,再任性一點,黏著母親,抱著不放,日日夜夜。
這樣的話……
是不是……
我也能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可以依靠,有一個累了睏了就能依傍的港灣?
也能有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娘親?
也能在茫然四顧時……想起自己的歸路……
可沒有。
都沒有。
都遲了。
悔恨,自責,難過……
統統湧上來,攪成一團。
「為什麼不能早點……」
我低頭,不自覺地拍著自己的腦袋,「為什麼不能早點!」
「為什麼……」
忽而後頸一痛。
失去意識之前,有濕涼的手覆上我的手背,力道溫柔。
「小姐,小姐?醒醒。」
我迷濛睜眼,映入眼帘的是青黛擔憂的臉。
頭痛欲裂,我支起身:「這是在哪裡?我怎麼……」
啞了聲。
眼前正是我們今日偷梁換柱的地兒,我常去的茶館包間。
邊上點了一根安神香,旁邊有沏好的茶,擺好的茶點。
茶香裊裊,案几上擺著幾本我常看的醫書。
似乎我只是在屋內喝茶看書,看乏了,便就地睡了一覺。
可我腦海里的記憶告訴我並不是。
我帶著青黛去了小醫館,見了王小柱,了解了當年的實情之後,懷疑下毒之人是母親的陪嫁丫鬟,我的乳母。
又去了雲築小鎮,那裡空空如也。
心口的悶痛沉重感還在……
那我怎麼回來的?
只記得好像……
我不自覺撫了撫手,那一股濕涼的觸感像是還在似的。
「小姐,您去了哪裡了?又是怎麼回來的?擔心死奴婢了。」
回神,青黛哭得鼻頭都發了紅。
我細瞧,才發現這丫頭身上的狼狽,額發濕黏地貼在皮膚上,身上半邊裙裳都濕了,濕……
猛然醒神,後知後覺低頭一看,身上著的是中衣,渾身乾爽,我瞪眼:
「我身上的衣服是誰換的?!」
「奴婢也不知道啊,嗚嗚嗚。」
青黛邊說邊哭,「您突然就衝出去了,落潭大人都追不上。我們只能循著馬腳印去尋。沒等尋到,天上就落了雨,雨勢太大,沖花了腳印,我們就找不著了嗚嗚嗚。」
「後來,茶館的小廝給我們遞了信,說您回來了,我們才回到這裡。」
正說著,門外模糊的爭辯聲越來越近。
「哎呀,都說了,奴家什麼都不知道。」
「哎,別拿劍嚇唬人家啊,奴家怕死了。」
「你板著臉也沒用,我真不知道!」
緊接著,門外傳來敲門聲:「主子。」
是落潭。
青黛忙起身去衣架上拿衣服過來,衣服還是我之前的那一套,一模一樣,但是很乾爽,完全沒有淋過雨的痕跡。
我抓過聞了聞,上面有很淡的一層桂花香,還有一絲……
我努力湊近。
太淡了,辨別不出來。
「先換上。」
我放棄。
青黛給我換上衣裳,我坐在常坐的位置上,端起茶杯,裡面的茶水溫度剛剛好,不冷不熱。
桌上還有一碟點心,淡黃色的,縈繞著桂花香。
一摸碟底,也是溫溫的。
青黛過去打開門,我抬頭看去。
一個灰衣裙裳的小婦人就被推著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冷臉的落潭,劍抵著她的後腰,沒出鞘。
「哎哎,哎喲,輕點輕點。」
小婦人揉著腰叫喚著,抬起頭看過來時就是一喜,「呀,秦姑娘,您醒了啊?」
是茶館的老闆娘。
她忙不迭地走過來,端詳著我的面色,拍著胸脯:「還好還好,沒什麼大礙。」
我看著她,問:「我身上的衣服是你換的?」
「是的。」她應得很爽快。
「那是誰送我過來這裡的?」
「一個戴幕離的公子,我沒看清他的臉,不知道他是誰。」
亦回得很爽快,面上沒有任何猶疑之色。
我沖落潭點頭:「放了她吧,她的確不知情。」
落潭將舉著的劍抱回胸前。
「嘿嘿,謝謝姑娘。」
老闆娘不經意往我身前一瞥,又笑著道,「哦對了,您的茶點還是那公子借用奴家的小廚房做的哩,說您醒來要是餓了可以嘗兩口。」
「另外,那公子還給您留了幾句話。」
我漫不經心地捻起一枚那淡黃色的點心:「什麼話?」
「他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
「能醒悟自省,姑娘已然了不起,算不得遲。」
「還有一句是什麼……哦對對對。」
「是這麼念的。」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點心在此刻於口內碎開,化成絲絲縷縷的清甜。
我一怔,這個味道……
30
雨過天晴。
我坐來時的馬車回府,剛下車,便見對面也駛來一輛馬車。
寶藍色的頂,雙馬大車,十分氣派。
眼熟到化成灰我都認得。
前世剛嫁給鍾黎時,我坐著回門,出門見客。
這是屬於鍾黎的馬車。
坐上它,就等於在我的身上蓋上專屬於鍾黎的印章。
後來我被軟禁在後院,它不再屬於我。
車子停下,車簾被掀開。
一人被人扶著走出來。
是秦冬月。
扶她那隻手,膚色白皙,指骨分明,握筆的,斯文秀氣的手,也握過劍,我前些日子才瞧過。
她含羞帶怯地笑著,臨下車時又依依不捨地斂了笑容,輕蹙眉頭往裡頭叮囑。
殷切關懷,恨不能將一顆心掏出去。
有點卑微,有點熟悉。
我斂了眸子不再看,抬腳就往裡頭走。
堪堪跨過府門,走到前院。
身後秦冬月叫了一嗓:「阿姐。」
我步伐未停,直至腳步聲漸行漸近,手肘被拉住,「姐姐是聽不見嗎?」
我站住,轉身。
身後的馬車走遠了。
她站在日光餘暉之下,笑得明媚。
我淡聲道:「風太大,聽不見。」
「方才見著妹妹從鍾二爺的馬車裡出來,令姐姐忍不住想夸妹妹一句。」
「什麼?」
大抵是話題轉變太快,她一時半會兒扭轉不過來,看著她愣怔的模樣,我翹唇,將後面的話補齊:
「妹妹真是膽子大,八字沒有一撇的事兒,就這麼坐進外男的車轎里了。」
「撲哧。」秦冬月驀地笑了,沒像平日那樣被我氣得吃癟,「姐姐不知道麼?」
我一頓,撣了撣被她抓皺的衣袖,漫不經心:「知道什麼?」
「今日呀,鎮國公府的人上門提親了,鍾二爺欲娶我為妻。母親和父親已經答應了,所以,黎郎已經算不得外男。」
「哦,恭喜。」
秦冬月絲毫不介意我漠然的態度,眉梢都帶著得意:「姐姐這一天都去了哪裡了呀,這麼一件大事都不知道。早知道姐姐不在,妹妹就讓黎郎緩緩,改天等姐姐在的時候,再上門提親好了。」
「可是我說了,黎郎怕是也不會答應吧,因為他可是親口說……」她緩緩湊近,熱氣噴洒在耳邊,掀起我一層雞皮疙瘩,「……迫不及待地想娶我進門了呢~」
「怎麼樣?這麼一個優秀的,玉樹臨風、驚才絕艷的郎君成了我的夫君,姐姐替我高興嗎?」
「嗯,高興。」我毫不猶豫地點頭,想要退開。
卻不想被她扣著,沒法退。
「要是我說,這郎君本來屬於姐姐呢?姐姐……也替我高興嗎?」
我轉眸,對上她那雙眼,微微渾濁,強烈的惡意蔓延在眼底,那雙眼盯著我,像是要從我的雙眼裡看出什麼來。
我忽而笑了,道:「嗯,同樣高興,我祝你們白頭偕老,永不分離。」
「姐姐真無趣。」
她撒開了手,皺著眉,上下打量我。
「難道妹妹不想要祝福嗎?」
我道,「說實話,我是真的佩服妹妹,鍾二爺的母親犯下那樣的錯,妹妹還不計前嫌,實乃寬宏大量,小小女子肚子裡能撐船,這是姐姐永遠及不上的,佩服佩服。」
「你懂什麼?!」她嗤了一聲,「犯錯又怎麼的?人孰能無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鍾夫人只是被打發到庵堂里短暫贖罪,她生了這麼一個優秀的兒子,功大於過。只要她好好悔過,日後我們自會將她接回來。又不會因為她,毀了黎郎的錦繡前程。」
「嗯,妹妹能明白其中道理最好。」
我敷衍道。
身心疲倦的我已經懶得和她對峙,我只想回我的小院,關起門來,好好睡一覺。
然而,總有人不想讓我如願。
31
「月兒,別鬧你姐姐,沒看你姐姐已經很疲乏了麼?」
繼母自廊角處走來,走到秦冬月面前,將人攔了攔。
邊說著,邊往我身後看,視線觸及青黛捧著的木匣子時,頓了頓,笑問:「秋姐兒這是去了哪裡?一整天怎麼都不見人影?」
我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幾步,擋住她窺探過來的視線,忍住隱隱作痛的腦袋,勉強勾起笑,回道:
「就是去了茶館喝了點茶,看了會子書,不知不覺地就到這時候了,是以才趕回來。」
「家裡不能看書嗎?」
許有儀輕蹙了蹙眉,像是一個真正為孩子擔憂的慈母,「是哪裡住得不如意嗎?怎麼不跟為娘說呢?」
若是應了這句話,便是我不識好歹,繼母盡心盡力,我一個做子女的還要從中挑剔……
我笑笑:「並非如此,只是女兒最近性子躁,非要換個地方才靜下心,是以就尋了這茶館,喝喝茶,聽聽書,亦或者看會兒書,自己討些樂子罷了。」
我不輕不重地將這借題發揮給堵了回去。
「如此那便好。」
「不過依我看,」她話頭一轉,又道,「秋姐兒你應是到了婚配的年紀,少了人陪伴,少了趣味。這樣好了,你妹妹的親事也定下了……你未來妹夫知道吧?」
我一頓:「嗯,女兒知道,方才妹妹與我說了,是鍾二爺,一表人才的公子。」
「對對對。」許有儀笑道,「你未來妹夫現在當的差是聖上御前侍衛,看的人又多又准,回頭我讓他多留意留意在朝中做官又尚未婚配的大人,好幫你尋覓一門親事。」
我抿唇:「不勞夫人掛心,女兒的婚事不急……」
「哎喲怎麼能不急呢?」許有儀道,「人就是要成了家才有歸屬感,才不會想東想西,到處亂跑,妄圖尋找什麼真相……」
她知道了?
我倏然抬起頭,恰恰對上她看過來的視線,不再遮掩,淬了毒的銳利,張揚又得意。
「……你說是嗎?秋姐兒?」
我面無表情:「我不知道夫人在說什麼,女兒已經累了,請恕女兒先行告退……」
「別急著走。」
她走了過來,站得近了些,讓我將她眼底的輕蔑得意看得更清楚。
偏要做出無可奈何,苦口婆心的慈母模樣。
「為娘不知道你去哪裡聽來的胡言亂語擾了你的心,讓你這些日子總與為娘作對,但沒關係,為娘不在意,只是生怕你竹籃打水一場空,所做的徒勞無功……」
她傾身往這邊靠了靠,壓低了聲音,繼續道,「遂為娘想提醒你一句,過去的事情讓它過去吧,緊抓著不放,可沒有好果子吃,更何況……一切都晚了,你抓不著的……」
「還有,被人欺騙的感覺……不好受吧?」
……這女人!
喉中腥甜上涌,眼前陣陣發黑。
遠不及心中升騰而起的怒火,我猛地揚起手,想這麼不管不顧扇下去,為我娘,為我自己,暢快一下……
「這是幹什麼呢都杵在這兒?」
一道威嚴的聲音插了進來,扯回了我的理智。
我回神,就見我那虛偽的繼母面帶驚愕,恐懼地迅速後撤,仿佛我就是那不可靠近的怪物一般。
「你想打我的母親?!」
秦冬月憤然將許有儀護在身後,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我,眼裡都是失望,好似我是罪不可恕的惡人,他們才是體面而良善的好人。
轉而又扭頭朝著方才說話的人告狀:「祖母,阿姐想打母親!」
我放下手,藏在袖口的另外一隻手攥得掌心鮮血淋漓,才忍下恨意,硬是擠出嘴角一絲弧度來。
「妹妹誤會了,我怎麼會以下犯上對夫人不敬呢,只方才瞧見一隻蚊蟲停留在夫人的臉上,遂才想著幫她拍走……」頓了頓,我又看向那裝得過分柔弱的婦人,「夫人覺著呢?」
她眯眼辯駁:「我覺著……」
「都聽不見我的話嗎?」
拐杖往地上狠狠杵的聲音傳來,我轉頭,對上老太太的視線,她看了我一眼,眸子裡帶著安撫的意味。
我看不得,心頭髮顫,便垂了眼。
老太太站在廊下,威嚴驟顯,只聽她道:「吃飽撐著了?都聚在這裡做什麼?」
「祖母,阿姐她……」
話音未落,卻被老太太打斷:「沒聽你阿姐方才說的話?一家人就要和和氣氣的,許氏,你覺著呢?」
許有儀:「……母親說得是。」
「既如此,那就散了吧。別杵在這兒,叫人看了笑話去!」
「是。」
32
回到院子,人已是疲倦不堪。
「小姐,你還好嗎?」
我擺了擺手,強撐著精神,啞聲叫落潭和蒼月。
「你們去,將城西街小醫館的王小柱護好,先送出城避避風頭,注意安全。」
「是。」
許有儀已經察覺到我想查的東西,肯定不會坐以待斃,第一件事就是要斬草除根。
王小柱這半個人證,無論如何先留下來。
至於宋芍藥……
「事後,你們再去幫我摸透宋家人周邊的鄰居,看看宋芍藥日常有沒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儘快摸出他們一家人的去向。」
我能做的,只能如此。
至於那一句……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提點是什麼意思呢……
腦袋昏昏沉沉,眼皮宛若千斤重,突然間天旋地轉——
「小姐!!」
青黛呼喊的聲音漸漸遠去,意識陷入虛無。
不多時,意識清醒了些,卻睜不開眼,人像是被扯入黑漆漆的某處。
伸手不見五指,看不見,摸不著,尋不見出路。
慢慢地,四周皆現走馬燈。
母親溫暖的笑顏。
姨姨們慈和的目光。
這是……我幼時……
我突然憶起,在七歲之前,我其實算是一個幸福的小孩,有母親的呵護,祖母的疼愛。
雖然新出生的二妹妹分走了爹爹的寵愛。
我卻沒覺得難過。
因為我總覺得我比她幸福多了,她有父母寵愛,我除了母親和祖母,還有那些親切的姨姨們。
如今情景再現,愛意包裹,幸福得心幾乎要飄起來。
我笑著朝這些飄來的畫面碎片伸手,想去接。
然而下一瞬。
和善的笑臉驟然變成令人心中生怖的怪物模樣,朝我涌過來。
周遭升騰起火焰,將我裹住,火燎火烤。
那張張罪惡的臉或輕蔑,或嘲弄,或恥笑……
「看看她的樣子,像個妒婦一樣,現在的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嗎,丈夫才納了一個妾,就苦大仇深成這樣,誰喜歡啊?」
我惶惶張口:「不是……他先前允諾過,會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
「聽說她這樣子像她死去的娘,她娘也是個妒婦,活活被氣死,哈哈哈。」
「不是的……我娘是極好極好的人……」
「妒婦,聽說你冒名頂替了你妹妹的救命恩情,真不要臉啊,噁心死了,簡直辱沒了侯府貴女的臉面!若我是你,活著還不如死了!」
「不,不……不是這樣的……」
我極力辯解,卻像是有口難言。
那些聲音難聽至極,一點點地朝我靠近,傾軋過來。
撕扯著我,像是要將我撕碎,吞吃入腹。
我抱著頭,蜷著身子,捂住耳朵,妄圖抵擋……
漸漸地,耳邊的聲音好似真的消失了。
「秋兒。」
有人喚我,
我抬起頭,是母親慈和的笑顏。
我心中復歡喜,忙奔過去,只是未等靠近,那張慈和的笑顏變了幾變,驟然猙獰。
「你這個蠢貨!認賊作親!枉我生你養你,替我報仇都不能!」
「不,不是……」
我滯住,搖著頭,試圖辯解,可話到嘴邊,卻只能化成無力一句,「對不起……」
是啊,就是因為愚蠢自大,才沉湎於虛偽的溫柔陷阱,認賊當親不自知……
果然還是遲了,一切都遲了……
「你這麼蠢,不如去死可好?」
「好……」
如果這樣就能贖罪的話……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
「能醒悟自省,姑娘已然了不起,算不得遲。」
幾句話如同梵音,突然擠入腦海里,似有一隻溫柔的手伸進來,拉著我,將我帶出這吃人的困境。
耳邊「哐啷」一聲。
我驟然清醒,睜眼,入目是一團黑。
屋內沒有點燈。
窗外風雨洗刮著牆壁,窗紙,潮氣漏了些進來。
喉頭髮癢,我禁不住咳了兩聲。
不遠處的動靜稍停。
我以為是青黛,便抬頭叫了一聲:「青黛,我想喝水。」
開口嘶啞難聽。
貼在梳妝檯處的背影頓了下,沒有理我,手上的動作驟然加快,繼續翻箱倒櫃。
不是青黛!
「你是誰?!」
我瞪著眼,想起身,奈何身子無力,還未支撐起便倒在床上。
那人聽我叫喚,也不管不顧,繼續翻找。
到底找什麼?
我突然一頓,明白了過來。
他們要找匣子!
許有儀!
她先前就盯著我帶回來的木匣子,那匣子裡……
她想要摧毀證據!
是怎麼闖進來的?
青黛呢?
不能讓她的人找到。
我腦子急速運轉,用盡全身的力氣爬起來,環視四周。
鎖定旁邊的枕頭,將它抱了起來。
這是玉枕,只要砸下去,也能使人失去行動力。
我吃力地摟著,想要翻身下床。
忽而,窗邊閃過一個人影。
33
那找東西的人一頓,轉身倉皇想逃。
閃電霹靂,天邊划過一瞬亮光,照亮了那人懷裡抱著的東西。
是那木匣子。
「別走!」
我慌忙爬下床,還未站直就摔倒在地。
管不上那許多,走不了我就爬,手腳並用朝著身影追。
我太慢了,而她太快。
眼看著就要奔走到門口……
忽而,門口處走出一人,掌風劈向她的脖頸,那人應聲而倒,懷裡的木匣被來人接了去。
我愣怔怔看著,頓在原地。
又來了一撥人?是誰?皇帝的人?難道知道我查的這些了?
還是……
大腦瘋狂轉動,我揪緊了懷中的玉枕,渾身緊繃,做好準備,若是他敢向我襲來……
空氣中傳來一道緩而慢的嘆息聲,那背對著我的人轉身,閃電划過天邊,迸出的天光映出了他的臉。
我僵在原地。
鍾肅?!
「怎麼將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他三兩步朝我走來,將我懷裡捏著的玉枕取了下來。
單手撈起我,那手……那力道……
我怔住,一個愣神,身體騰空——
我嚇得伸手去抓男人的前襟,忙推脫要下地:「我自己來……」
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能感覺到他一頓,聲音中略帶笑意:「你確定自己能站得住?」
「……」
想起自己剛才爬來爬去的窘相,我頓時不推脫了,只依言抓住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扶住他的肩膀。
頭沒忘記往下垂,企圖將自己縮成一團,好遮掩現在狼狽的模樣。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動作,他腳步雖緩,卻未停:「放心,屋內沒燃燈,我沒瞧見。」
我:「……」
怎麼有種里里外外被他看穿了的錯覺?
他不再言語,將我放回床上。
趁著他轉身去點燈的工夫,我連忙躺下,扯過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屋內燈燃起,他轉身,發現我這模樣,輕輕一哂:「我不會趁人之危。」
這話說得……
這人以前就愛開玩笑嗎?
我心底疑惑,可腦海里的記憶也僅僅是上一世,不管我因憐憫送多少回暖意回報,都未曾聽過眼前這人向我開過一次口的畫面。
記憶里的人和現在的……
重合不起來。
我輕咳了聲,端出侯府小姐該有的儀態來:「鎮國公到訪,有失遠迎,還請國公爺看在小女病體未愈的分上,輕饒一回。」
「生了病,還那麼多話做什麼。」
答非所問。
我瞪眼,看著他自如地走去桌邊倒了一杯水,再緩步走過來,將水杯放在我的唇邊:「喝吧。」
「我自己來……」
喉頭的話在觸及那一雙壓迫感十足的鳳眸時,不自覺地咽了回去。
就著這個姿勢,我被喂了三杯水。
喉嚨好了些。
他擱下我喝的那一杯,又自顧自拿了一隻空杯,拎著茶壺走過來,在床邊坐下,茶壺被他放在床頭小几上。
自顧自斟了一杯茶,端著杯子慢慢啜飲,姿態斯文自如,自在得就像在自個兒屋中一樣,同我道:「你那丫鬟只是被人打暈了,無大礙,不一會兒,應該會醒。至於門口那個……傷勢應該也不算太重,你將人綁了,也是一個證人。」
「多謝國公爺。」
「謝倒不必。」
他自在,我卻不自在了,瞅了瞅他放在身後的木匣,又看回他身上,對於他出現在這裡的事,怎麼看怎麼費解。
我還是禁不住問道:「國公爺為何會出現在此?」
手中的杯子一頓,他眼神幽幽地看過來,薄唇輕啟,吐出兩個字:「報恩。」
「……」
「小女說過……」我斟酌著字句,尋著不會惹惱眼前人的詞,「……那日,小女僅僅瞧見傷者,想練個手,恰好國公爺是那傷者,算不得什麼,還請國公爺莫要放在心上。」
「你練你的手,我報我的恩,不影響。」
「……」
這人怎麼就這麼固執呢?
我無語了。
34
許是看出我的為難,他看了我一眼道:「包括上一世,謝禮有三,三回謝禮送完,你我算兩清。」
上一世……
不是都已經給予善意幫扶,報回來了麼,怎麼還會……
「前兩回謝禮已經送過。」
我心裡一喜,忙問:「那這一回,便是這第三?」
「不算。」
我:「……」
那他到底來幹嘛?
「第三回謝禮我不日會送到。」
他起身,將茶盞擱在矮几上。
沒等我多問,走到門口,似是叫醒了青黛。
「小姐!」
等青黛跑進來時,他人已不見了。
「您怎麼樣?有沒有哪裡受傷?」
小丫頭奔過來,將我翻來覆去,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才鬆了口氣:
「您終於醒了,嚇死奴婢了!」
我揉了揉發脹的腦袋,緊繃的神經才緩緩鬆懈下來:「我病了幾天?」
一放鬆,嗓子又啞又無力。
「三天,整整三天了!」
青黛紅著眼眶瞪我,「您快別說話了吧,好好休息,別折騰您的貴體了!」
「我這不是在休息麼。」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指了指床。
「奴婢的意思是您閉上眼睛好好休息!」
「好啦,再睡下去我就廢了,現在睡不著,得做點事。」
我戳了戳一動不動生悶氣的丫頭,語氣一軟再軟,「幫幫我,嗯?」
小丫頭瞪我一眼,終究緩和了面色,語氣幽怨道:「奴婢可以幫您做,但是您不許插手。」
「好。」
我舉三根手指保證自己不插手,那丫頭才勉強信了。
「說吧。」
「門口那個,叫人綁起來。」
我面色冷然,「給水饅頭養著,別養死就行。後面還有用。」
「嗯好。」
「落潭蒼月呢,有沒有消息?」
「沒有。」
青黛搖了搖頭。
我眉心蹙緊,三天了還沒有消息……
從來沒出現過這種情況……
可千萬不要有事啊……
但現在不是盲目擔憂,坐以待斃的時候,我需要人手幫我。
「青黛。」
「在,小姐。」
我道:「你去庫房挑一些貴的物件兒,晚些悄悄出門,幫我去京城最紅最火的酒樓,跟掌柜說雇些人,著重幫我查城郊偏僻一些的小村莊,有沒有新來的人口,亦或是再查查周邊的小城,若有,整理好了名單給我。」
「是。」
我想,我明白「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寓意了。
如果宋芍藥的離開是許有儀的屬意,那麼早在離府之後,宋芍藥就應該離開京城了。
可我依稀記得,在母親故去之後,宋芍藥是有幾年依舊往侯府送紅豆棗糕的,且偶爾我去雲築小鎮找人,還能瞧見人在那一座小院。
宋芍藥和許有儀並非可以交心的親密關係,宋芍藥離府去哪兒,許有儀自然不會包辦。
宋芍藥是離開侯府,在雲築小鎮小住幾年之後,才搬離的。
這幾年不只穩我的心,也是讓許有儀放鬆警惕,讓她覺得宋芍藥沒有任何反叛她的心,當許有儀不再在意,我也不再惦記她之後,她才悄悄離開。
這麼看來,她是自主離開的。
離開之前考慮到自己罪人的身份,斷不會往熱鬧,繁華的都城裡去,只會往不為人知的山溝溝里鑽。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寓意便是在此,撥開障目的一葉,一切豁然開朗。
心情一好,恢復也快,休息夠了之後,我爬起來拿過木匣子,抽出裡頭王大夫留下來的問診記錄查看起來。
35
然而,事情發展終究沒有如我所願一般順利,號稱查消息極快的天下第一樓的人雇出去,也依舊沒什麼消息傳回來。
王大夫的問診記錄雖都是關於我母親的診療信息,但是上頭不管是藥方,還是問診流程,都尋常得不能再尋常,藥方無毒,應對我母親的病情也十分貼合。
記錄上的筆跡,字跡皆是出自一人,沒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探索問診記錄陷入僵局不說,就連落潭和蒼月都沒有消息。
心底越發惶惶不安,偏生外頭天氣陰雨不斷,也叫人怎麼都高興不起來。
直至——
兩天後的黑夜,蒼月帶著渾身是血的落潭出現在我的面前。
喊完一聲「主子」,便暈了過去。
我著急忙慌地張羅院裡的人將他們帶進廂房,院子關起來,專心給他們治傷。
所幸我在西院,除了院裡養的四個小廝兩個丫鬟,再無旁人,位置偏僻,我喜靜,輕易不會來人打擾。
許有儀已經與我攤牌,沒了來探我的理由,至於秦冬月,沉浸在即將新婚的喜悅中,忙著拉攏鍾黎的心,自然不得空來搭理我。
加上母親留給我兩個暗衛是眾人皆知的事。
種種因故,此事並沒有驚動任何人。
落潭蒼月的傷雖重,傷的卻不是要害,又回得及時,救都是能救的。
等處理完,天已經發亮。
我眨著乾澀的眼,撐著大病初癒,發虛的身子,囑咐青黛將人照顧好,爬到床上倒頭就睡。
一覺睡到黃昏才醒,青黛過來告知我,蒼月落潭已經清醒。
用過晚膳,我去見二人。
兩人臉俱是像白紙似的,瞅見我就要下跪,看得我一陣心疼,喝止住人,才勉強叫兩人安分地待在床上。
「主子,我們失敗了。」
看見兩人的傷勢,我已猜到了大半,此時一聽,心中還是難免難過。
難過雖難過,可我還是很慶幸,慶幸他們好好地活著回來了。
「沒了就沒了吧,此事過後再議,現在最重要的是先養好傷。」
大不了我再重新翻一翻那冊子。
雖然那王大夫留下的冊子我都翻爛了,沒看出留下什麼痕跡……
「什麼沒了?」
落潭很蒙。
聽他說,我也很蒙:「聽你們所說……王小柱……不是死了嗎?」
蒼月詫異地看著我:「主子,我們不是那個意思。」
我:「?」
「那你們是什麼意思?」
落潭一臉愧疚:「我們保護王小柱,沒保住人,還險些丟了性命,請主子責罰。」
這就是任務失敗了?
「那王小柱呢?」
蒼月看我一眼,又很快收回視線,垂著頭,看起來更喪了:「我們被鎮國公府的人給救了,王小柱……被鎮國公府的人給帶走了……」
「鎮國公府?!」
我騰地站起來,難道是鍾黎?!
「帶走王小柱的人是鍾二爺的人還是鎮國公的人……啊算了,你們也不知道。」
落潭和蒼月面面相覷,又將頭往下垂了垂。
落潭:「帶走王小柱的是一個人。」
蒼月:「那個人殺死了所有追殺我們的殺手。」
落潭:「將我們救了,還順手牽羊地將王小柱給帶走了。」
蒼月:「僵著一張死人臉,還嘲笑我們兩個人都不如他!」
我:「……」
「好的,我知道是誰了。」
心中鬆了口氣,我又坐了回去。
「接下來你們好好養傷,查宋芍藥的事兒我重新找人。」
兩人很固執:「主子!」
「請不要放棄我們!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我們一定會從死人臉的手上奪回王小柱!」
「不然就叫公爺出手,主子救了他一命,他應該不會不給我們面子,只要公爺也允許,我們一定會從那個死人臉手上奪回……」
「行了行了!」
我打斷像是打了雞血一般莫名激動的兩人的話,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先好好休息,不休息好,以後你們都給我閒著!」
「是……」
總算聽話了。
36
人既然在鍾肅手裡,那就比在我這裡安全,我並不急著將人要回來。
鍾肅攔人,是為報恩,還是為其他,我已經無暇顧及去想,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將當年那「寫錯」的藥方蛛絲馬跡給找出來。
王大夫的問診記錄被攤在桌面上。
我一面翻,一面逐字逐句地看。
本著不服輸的性子,我將這冊子裡里外外翻了好多遍,翻到我都要將裡頭的內容給背下來了,依舊沒有任何發現。
我有些精神頹靡地支著下巴想,難道王大夫當真沒留下什麼訊息?
還是說,訊息不在這本問診記錄里,而是在其他冊子上?
我苦思冥想,覺得口渴,正想轉頭起身叫青黛送茶水,沒想到青黛端著茶水就在旁邊。
「哎呀,小姐!」
沏好的茶被我這麼一撞,澆了過來,直接澆濕了我的衣襟。
「對不起對不起,小姐,您沒事吧?」
青黛忙將手中的茶盤放下來,俯身過來看我的情況。
好在茶水不是十分燙,僅僅是感覺到衣服濕了。
「沒事,我……」
忽然一頓,問診記錄!
我慌忙扭頭,去檢查桌面的小冊子。
水潑上去,已經濕了一大半,濕答答地粘在一起,字都模糊了。
我欲哭無淚。
青黛一見,自責極了:「對不起,小姐,都怪我。」
「沒事。」
「現在補救還來得及。」我深深吸了口氣,「剛好今天有太陽,你將書頁放到院子裡曬,乾得快些就沒事。」
「好。」
青黛抱起木匣正準備走,我無意一瞥,忽而一頓,忙拉住青黛:「等等!」
「怎麼了?小姐?」
「讓我看看。」
剛剛我好像看見了……
木匣被重新放回桌面上,書頁依舊是攤開的,是最後一頁。
那裡除了寫下來的母親診療過程之外,下方開藥方的那一欄,寫著最後一味藥的地方紙質發皺,像是……有兩層……
我復又翻了翻前面,唯獨這一頁不一樣。
我又輕輕吸口氣,幾乎屏住呼吸,伸手去觸碰那最後的字,拇指搓了搓,粉狀的東西粘在了指頭上,手指下的字已經換了個樣。
當歸……
是一味藥材的名字,可這味藥材恰好與王大夫給我母親開的藥方中一味藥材相剋。
兩者熬藥食之,長此以往,導致氣血逆亂,咳血不止,最終虧空氣絕而亡。
原來不是開錯了藥,而是在藥方上多了一味藥,看似滋補,不易被人察覺。
若是當下有人查藥渣查出來,也察覺不到什麼,畢竟當歸滋補,是眾所周知之事,可恰恰,就是這麼一味藥,斷送了我母親的性命。
得虧王大夫聰明,將這一味藥的名字藏進藥方中。
配合之前的藥方一看,只要懂藥理的人都能看出其中蹊蹺。
許有儀啊,許有儀,你可真是機關算盡。
我又哭又笑,眸眶發紅,滿臉都是淚。
可惜,現在該是我反擊的時候了。
「小姐……」青黛面露擔憂地喚我。
「我沒事。」我道。
將前面翻頁卷了,保持著這一頁攤開不動,我將冊子推回木匣子中,交給青黛,「這個鎖好,放起來。」
「不用曬了嗎?」
「不用了,真相找到了。」
接下來就剩下一個宋芍藥了。
37
只是我沒想到,宋芍藥之後作為鍾肅的謝禮,被送到了我的面前。
彼時我正準備叫青黛去催一催那探查消息的人時,肥鴿再一次從半開的軒窗飛進來。
依舊是昂首挺胸地叫我收取消息。
「它怎麼來了?可是鎮國公爺送第三次謝禮來了?」青黛道。
第三次謝禮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當時快醒了,迷迷糊糊間就聽到了我與鍾肅的對話。
「嗯。」
我點頭,「你去將上次的銀票拿來,得送回去。」
「好吧。」
青黛起身去拿銀票。
我一面逗弄著肥鴿,一面等。
小東西胖胖的,躲著我手裡的小木枝,動作滑稽可愛。
很難想像這麼一隻小胖鳥的主人會是那樣孤傲,行事隨心的人。
不過往後,這些都再與我,無關了。
青黛很快就回來了,為了防止小胖鳥逃跑,我叫青黛按住它,手疾眼快地抽出紙筒里的東西,將銀票塞進去。
青黛一放手,那小胖鳥果然溜得飛快。
我笑笑,展開手裡的紙卷。
只見上面只留下一行字:東郊街尾瓦房,謝禮終。
一個地點。
青黛:「這個意思是……鎮國公幫我們找到人了?」
我點頭:「很有可能。」
既是謝禮,必是我想要的。
王小柱……他是從我的人手裡搶的,自然不會當成謝禮送回來,他不是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
除了宋芍藥之外,我想不到其他。
青黛語氣幽幽:「那這麼說的話,小姐,往後您與鎮國公真的從此不再往來,徹底兩清了麼?」
我一頓:「本來也沒什麼交集。」
「可奴婢覺著,鎮國公對您應是不一般的,往後您總要嫁人,比起盲婚啞嫁,奴婢覺著,嫁給一個自己熟悉的人更好……」
嫁人?可我這輩子就沒想過要嫁人。
「好了,辦正事吧。」
「好吧。」
……
現在許有儀時時刻刻盯著我的行蹤,要想從正門出去怕是不容易,遂我決定輕衣便裝,從角門後面走。
只是剛換好衣裝準備好,院門外遙遙傳來守院小丫鬟的聲音:「夫人,小姐這幾天病體抱恙,在休息,您現在進去恐怕不妥。」
許有儀來了?
這麼快得知消息了?
我心底一沉。
外頭已經起了爭執。
「有什麼不妥?夫人是大小姐的嫡母,女兒生病,探望一二都不行?」
「可是大小姐說過,她在休息,任何人都不能過來打擾她,還請夫人不要讓……」
「啪!」
「……啊!」
「什麼時候母親看自己的女兒也要稟報了?」
……
爭執聲過後,腳步逐漸逼近。
這時候落潭和蒼月就歇在廂房,兩人有傷勢在身,行動不便,況且我下了死命令,不得離開廂房。
就算離開,阻撓嫡母探望,怕是也要吃苦頭。
不能讓他們出來。
「小姐,這可怎麼辦啊?」
聽著外頭的聲音,青黛與我一樣焦急。
偏偏來得不是時候,正門都出不得。
我環視四周,最終視線停留在屋內後方的小窗上,走過去看了看,後邊就是灌木叢,就是有些高,跳下去……可能要受一些皮肉傷,可眼下沒別的法子了。
我閉了閉眼,狠了狠心道:「從這裡走。」
青黛一看,登時嚇得小臉一白,說什麼都不肯同意:「小姐,從這裡跳下去您會受傷的!要不,咱們等等,有鎮國公爺的人幫忙,應該不會出現什麼問題……」
「再等下去夜長夢多,走……」
忽而,門外傳來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
「夫人,夫人。」
「怎了?」
腳步聲停住了。
時機正正好!
我心底一喜,攀上窗台就要往下跳,上頭卻戳下來一把沒有出鞘的劍,阻住了我的去路。
我抬頭,對上一雙沒什麼表情的黑眸。
是阿關!
對方朝我輕抬了下下巴,示意我去聽門外的動靜。
這時,門外恰好傳來那奔來通信氣都喘不勻的丫鬟的聲音:「老爺叫您去前院,鎮國公大人來府上了,說是要與您和老爺一起商議鍾二爺與二小姐的婚事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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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有儀頓了下,才道:「知道了,我看完秋姐兒就去。」
丫鬟的聲音很焦急:「夫人,老爺的意思是讓您馬上過去。」
「咳咳。」
我輕咳兩聲,瞥了青黛一眼,青黛會意,立刻接話:「小姐,您醒了?」
「外頭這麼吵鬧,是誰啊?」
「是為娘。」許有儀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揚聲道。
我繼續嘶啞著聲音演戲:「夫人來此所為何事?」
「你病了些時日,一直閉門不出,為娘心疼,想來瞧瞧,看看你的病如何了?」
「咳咳……讓夫人擔憂,是女兒的不是。咳咳……好些了,只是還需要休養……咳咳、夫人想進來瞧的話,定要戴上幕離才行,以免、咳咳、以免過了病氣……」
窸窸窣窣聲響,腳步似乎退遠了些。
再次傳來許有儀的聲音時,已經有些遙遠:「罷了,你既還未好,便好好休息,為娘現在先去與你爹商議你妹妹的婚事,順帶幫你問問鎮國公爺有沒有適婚的男子,幫你牽牽姻緣。」
「如此,那便、咳咳、便多謝夫人了……」
腳步聲終於漸行漸遠,我鬆了口氣。
阿關從檐下跳進屋內,找了張軟榻,丟到窗下,隨後對著我倆道:「跳吧,現在很安全,那邊都安排好了,秦姑娘跟奴來即可。」
青黛眨巴眨巴眼,很是天真地問:「這也是謝禮的一部分嗎?」
阿關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不是。」
我:「……」
……
可拋開這些不談,有了鍾肅的幫忙,一切順利了許多。
從角門出去,坐上小驢車,一路奔向東郊都無人阻攔。
不多時,驢車終於停在矮院前。
一下車,阿關畢恭畢敬地對我行了一禮:「人都在裡頭了,秦姑娘想怎麼做,都隨姑娘,除去姑娘想要的人,其餘人等在今日都供姑娘差使。」
「這些都算是報恩,過了今日。」
阿關頓了頓,道,「我家爺說,往後秦姑娘與我家爺,已是兩清。」
「好。」
「多謝。」
我亦珍重地回了一禮。
推開門。
滿院子作家丁打扮的人,能瞧出來,個個都是有功夫在身的。
見我來了,他們齊齊鞠禮,我亦點頭回應。
不管他們,還是落潭蒼月,我都心存感激。
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離不開他們所有人的幫助,我由衷感謝。
所以同樣,我也感激鍾肅。
走向院子盡頭閉著門的那間廂房的路,並不長,可我卻感覺走了許久。
跨過了我一生,才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