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他的雙腿是什麼時候殘疾的來著……
雨飄搖過來,濺上眉心,我如夢初醒,拽住青黛的手:「我們下去看看。」
「男女授受不親……小姐,不如您留在這裡,奴婢喚主持救他便好。」
「無妨,我精通醫理,若是叫上主持找大夫,他的命恐怕保不住。」
若我記得沒錯的話,當初我遣人將剛上好傷藥陷入昏迷的鐘黎送回府中時,就遇上了另外一頂也送人的轎子。
清風微拂轎簾,送出來一絲悶苦的藥香味。
沒過幾日,一事便轟動京城,鍾家兄弟雙雙遇襲,長子傷勢過重,雙腿從此落下病根殘廢,天才就此隕落。次子亦是重傷昏迷不醒。
受傷的日子都相近,並非不能是同一日。
若那人真是鍾肅……
心臟撲通撲通狂跳,我按捺著緊張激動,帶著青黛快步衝下瀚海亭,拔步朝著那一處走。
那人距離我們並不遠。
三兩步,我就帶著青黛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力氣已經所剩無幾了,掌背處的青筋暴起,大雨沖刷之下,青色的筋絡根根分明。
聽到腳步聲,他一頓,艱難抬起頭。
我便看清了那張臉,鳳眸眯著,被水泡過一樣蒼白,卻絲毫沒掩蓋那一抹俊秀冷冽的氣質,帶著一股淡淡殺氣的煞。
是他,與鍾黎有四分相似,卻比鍾黎更加卓越的臉。
風華絕代的少年將軍,鍾肅。
鳳眸閃了閃,他說:「救我。」
這兩聲散落在雨中,被裹挾著風的雨水一淹,淡得幾乎聽不清。
似乎是真怕我聽不清,他的手指還往前伸著,一寸一寸地挪到我的鞋邊,碰了碰鞋底。
「救我……」
我往後瞥了眼,他的身後有兩道很深的印子,由身子拖拽出來的痕跡,那兩條腿一動不動地貼伏在地面上,果真是受了重傷。
我低頭看著混著泥水和血的人。
蹲下身去。
手輕輕地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放心,我會救你。」
也是救我。
「落潭,蒼月。」
我衝著空氣叫了一聲,遠處有急速的腳步聲窸窸窣窣逼近,不多時,兩人跪在我的身前。
「主子。」
「落潭將他帶去小屋,動作小心些。蒼月去準備一下傷藥器物。」
「是。」
這一刻,我無比慶幸自己擁有這一身傳承了母親衣缽的醫術。
只要能將鍾肅的腿治好,那麼……
鍾黎,你的爵位似乎要泡湯了。
4
燈大如豆,燭影輕晃。
撤下男人身上密密麻麻的針,束好正骨綁帶,我才鬆了口氣。
男人躺在木架床上,雙眸緊閉,近乎赤裸。
他的側腹有一個血窟窿,是箭傷,最致命的不是傷,而是毒,也就是說,傷鍾肅的箭是毒箭。
除此之外,還有腿,腿上挨的是棍棒,本來還不嚴重,似乎從某處摔落下來之後,骨頭便斷了。
再加上這個毒運轉全身,救得再晚一點,這個男人就會再次殘廢。
好在,救治及時。
只是……
前世救鍾黎時,他身上也是很多大大小小的傷。
其一最重的傷也是箭,只不過是在左肩上,並沒有毒素痕跡。
從兩兄弟重傷都在附近來看,應是一起遇襲,後頭可能兵分兩路逃走。
若是一起,那為何其一有毒箭傷,其二沒有?
什麼樣的人膽敢襲擊鎮國公府之子?
難道是……
腦海里晃過一張臉。
「小姐,好了嗎?」
我一頓,將床簾拉上,抹了抹額角的汗。
「好了,進來吧。」
青黛端著水進來,放在桌子上,揭開我蒙面的紗巾,伺候我擦臉:「小姐辛苦了,那位公子怎麼樣了?」
說到這個,我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人救過來了,沒什麼大礙。」
鍾黎的爵位落空了,想想就讓人高興。
「可這事始終對您聲名有影響……要是被人知道您這般救一個男子,恐怕……」青黛憂心忡忡。
上輩子就是這般,我救了鍾黎,也等於看了鍾黎半邊身子。
自古以來,女子的聲譽極其重要,怕被人非議,我才會閉門不出,與鍾黎不再相見。直至後來也是考慮到聲譽,心漸漸有失偏頗,才會喜歡上這個心盲眼瞎之人。
以前覺著鍾黎能負責便是再好不過,之後才知道自己掉入了怎樣的一個陷阱。
「無妨,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事別宣揚出去便可。」
「你守在外頭的時候有沒有看到其他人?」我又問。
青黛搖頭:「沒有,一炷香之前只遙遙看見二小姐的人尋去了佛寺,許是發現我們不在,很快就走了。」
「那就好。」
此處是一間林中屋,就隱匿在距離瀚海亭不遠處的小樹林裡,是母親生病後,幼年的我來給母親祈福時偶然發現的。
來天龍寺時我偶爾會來這裡歇腳看書,時間久了,也裝飾成了一個小小的可歇晌書房。
除了我之外,無人得知此地。
她秦冬月自然是尋不著我。
趕上山去找鍾黎,發現鍾黎身邊沒人時,她應該會猜到布局已經落了空。
救人要緊,她想要鍾黎活,自然不會管那許多,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在寺里祈福的我,自會來尋。
一上山卻發現我不在……
現在她大概是急得團團轉吧?
畢竟在這整座天龍寺之中,除了我之外,沒別的懂醫理的人了,尋不著我,她就得尋他人,他人在山下。
落雨山體滑,就算現在帶著人下山,山路顛簸,也是要受苦的。
我作為一個長姐,沒什麼好幫他們的,那就祝他們好運吧?
心中愉悅,我一面戴好面紗,一面問青黛:
「落潭呢?」
「主子,我在。」
一道身影在門後答。
正要出去,卻被人叫住。
5
後方帘子里,男人的嗓音低啞:「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敢問姑娘為何許人也?」
我頓了頓,並未回頭,沉了嗓答:「無名人士。」
「救命之恩……」
「不用報,好好活著是最好的報答。」
「……」
說罷,我不再理會,跨出門檻,青黛於身後合上門。
落潭就候在門口,我帶著他走遠了些,才道:「你晚點下山,照看到鎮國公府來人再走。」
青黛訝然驚呼:「小姐,您知道他是誰?」
「嗯,鎮國公府世子,他得勝班師回朝時遠遠瞧見過一回。」
我輕描淡寫揭過,又吩咐落潭另外一件事,「待他回府後,你便去幫我查查,今日鎮國公府世子這一身傷之由,越細越好。」
如果如同我猜測那般的話,這一回可就有好戲看了。
「是。」
落潭領命下去。
此刻雨正好停了,我瞧著外頭驟雨初歇的乾淨天氣,翹著唇:「下山。」
下了山,我又遣了蒼月派一個人去鎮國公府報信,才回侯府。
「小姐,您回來了?」
剛下馬車,桃紅就湊了上來,不動聲色地往我身後瞧,沒看到什麼後有些失望地收回視線,小心翼翼地繼續試探我的口風。
「小姐,您今日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可是遇上了什麼事情?」
我睨她一眼,從她腦門上那一根偌大的珍珠紅瑪瑙珠花上一掃而過,問:「領完罰了?」
桃紅眸色閃了閃,登時跪下:「小姐的命令自是不敢違抗,桃紅已知錯。」
我輕飄飄地應了聲,又道了句:「珠花好看。」
她一愣,伸手想要去碰頭頂的東西,忽而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一白。
我已無意看她變戲法一般的面色,越過她去了壽康園。
壽康園是祖母的住處,祖母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對我好的人。
也是祖母前世知曉我在鎮國公府過得不好,想要接我回來,卻被那毒婦攔了下來,最終氣得纏綿病榻。
後來我得知此事,祖母已經病死,而我都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到園子時,有個嬤嬤守在門口,瞧見我,愣了一下。
「咦,大小姐,怎麼是您一人回來了,沒瞧見二小姐麼?」
此人面容慈和,笑起來一雙眼如新月,看著就讓人想親近,眉峰上的暗紅色印記藏在這慈和笑臉中總叫人忽略,看起來都沒那麼可怖了。
這是那人的貼身嬤嬤。
視線從她的臉上收回,我佯裝疑惑:「阿月出門了?」
「是的,二小姐見天有雨,您遲遲未歸,便出府尋您去了。」
「可我不曾瞧見阿月啊,莫不是與我錯開到別的地方玩去了?」
嬤嬤面色一變,神情有些微妙。
世人皆知,宣平侯府二小姐是個愛玩的性子,常呼朋帶友出遊,不拘男女,口裡喊著男女平等,男女來往自由。
藉口外出遊玩是常事。
這等不受「世俗」牽絆的女子,尋常姑娘家艷羨,上了年紀的長輩卻背地裡暗暗唾棄其不知廉恥。
拋下引人遐想的引子,我佯裝不知:「天色也不早了,她知分寸,應是快回了。你在此處再等等吧……」
「阿姐!」
話音未落,後頭風風火火傳來一道聲音,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的胳膊肘立時被來人攥住,手勁極大,疼得我蹙了眉。
來人似乎不知,嬌媚精緻的臉上都是汗,唇微微張著喘著氣,眉頭緊皺地盯著我質問:
「阿姐,你去哪裡了?!怎麼在寺廟裡沒找見你的人?!」
那是我自復生之後,只要睡著就能夢見的臉,嬌媚的,得意的,鄙夷的,邪惡的……
每每見到,總想要手攥一把刀,一點點劃開,劃爛,毀了,廢了。
但這也太便宜她了。
於是我將自己關在自己的院子裡,花了幾天去平復情緒,直到今日復生以來第一次再見。
我垂了垂眼,不經意一瞥,眼前人半邊裙擺都濕了,腳底沾泥,細看才看出了眼前人其中的狼狽。
想必是很急吧,急得暈頭轉向,急得兵荒馬亂,急得回了府第一時間就過來質問我。
仿佛我就該出現在那天龍山,就該救鍾黎,就該乖乖給她當筏子,被她搶奪人生。
可我不願。
「妹妹,你弄疼我了。」
我一寸一寸地掰開她攥著我的手指,迎著她錯愕的眸子,笑笑,「今日我給祖母祈福後,瞧著風景甚好,便外出賞景,半道落雨,雨勢過大不好下山,就在天龍寺半山腰一處山洞避了避雨。」
「這事兒我不是跟住持說過了嗎?怎麼?妹妹是沒問過住持嗎?」
她一愣,端詳著我的面色,又蹙眉道:
「可我並沒有在下山路上遇見你。」
「下山又並不是只有這麼一條路,哪裡風景好,我便在哪裡賞完景色下山,怎麼?」我頓了下,疑惑問道,「妹妹這麼著急找我,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嗎?」
她面色一僵,訕訕道:
「沒什麼事,就是瞧著天要下雨,姐姐遲遲未歸,妹妹有些擔心,就著急了些。」
「沒事就好。」我點點頭,又道,「不然妹妹這麼急,我都以為妹妹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想讓我幫忙呢。」
她倏然抬頭看了過來,眸子裡帶著審視,還藏了一絲不可窺探的緊張:
「姐姐什麼意思?」
我不閃不避,迎著她的視線笑道:
「難道不是嗎?妹妹都急出汗了。」
我伸出手,在即將碰到她的臉時,她偏頭躲過:「不勞煩姐姐,我自己來便好。」
我睨她:「妹妹不是有丫鬟麼,怎麼自己親自動手來?要不要借你?」
只見她一愣,更加手忙腳亂地叫丫鬟擦臉,跟只猴似的。
重活一世,跳出貴女端莊的圈子外,我突然發現外頭的風景也挺好的,還有猴戲看。
前世錯過諸多,現在可要慢慢地,一點點地補回來。
6
「你們姐妹倆在外頭幹什麼呢,再怎麼姐妹情深也得進來再說啊,都站在這外頭,讓你們祖母好等!」
風韻猶存,面容溫婉的婦人出現在門口,她撩著帘子,探出半個身子看著我們,宛若一個慈母。
卻是我復生以來,做夢都不敢忘的,恨其入骨,想要生啖其肉的人之一。
我的好繼母,上輩子我把她當親娘的人。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面獸心的人,毒殺了我的母親,只為了當上這宣平侯府侯夫人,讓我無處可依,只能攀附她,為她所利用,給她女兒鋪路。
太多情緒淤積在心底,我只有狠狠掐住手心,努力遏制住,甚至還要露出一個微笑來。
「好,這就來。」
如果不這樣,我怕我會直接上手生撕了這對母女,爽是爽了,把自己搭進去就不值當了。
復仇要循序漸進,鈍刀子割肉,慢慢磨才行。
進了屋,就見老太太頭戴抹額,身著黛紫色的綢服歪坐在矮榻上。
熟悉的薰香,熟悉的擺設,熟悉的人。
恍若隔世。
眼眶一熱,我顧不上那許多,提起裙擺,奔了過去。
「祖母!」
一頭扎進老太太熏著檀香的溫暖懷抱里,辛酸難過的情緒逼出來的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我蹭了蹭,將眼角的淚蹭去,堪堪緩解隔了一世的思念之情。
「哎喲,這是怎麼了?瞧見祖母高興壞了?」
肩頸處被拍了拍,我忙從老太太的懷抱里退了出來,掩蓋好自己的情緒,沖她笑道:
「是呀,高興,忙著將已經開過光的經書給您呢。」
我從身後跟來的青黛手裡拿過佛經抄本,遞給老太太,「這是孫女去天龍寺給您求的福壽兩全的經文,開過光的,屆時您放在床頭,包您睡得香,身體康健。」
「好好好。我的大囡囡有心了。」
「孝敬祖母,順勢而為,算不得什麼的。」
「沒禮數的東西,你是看不見你爹和你娘我們嗎?」
茶碗往桌面重重一砸,劈頭蓋臉的謾罵自身後戳了過來。
我回過頭,看著橫眉怒目的男人被他的美嬌妻半摟著順氣,面色淡淡地叫了下人:「爹,夫人。」
「叫人也不行禮,這就是你的態度?!你!」
「哎喲,孩子不懂事,您那麼大氣幹什麼,擔心氣壞了身子。」
一句話煽風點火,爐火純青。
這時,在身後整理的秦冬月也進了來,甜甜地叫了聲爹娘,再喚祖母。
便宜爹聽得順心,又接一句數落:「都是女兒,怎麼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是不一樣呢?」
忽然他話音一頓,看著秦冬月皺眉道,「你這一身是怎麼回事?」
7
此時的秦冬月臉紅紅的,那額發還濕淋淋地粘在臉上,裙子也濕漉漉的,這麼一副從水裡被撈起來的模樣一看就可憐極了。
「沒事,沒事。」秦冬月打了個哆嗦。
便宜爹越看越心疼,直接站了起來,快步走到秦冬月的身邊,呵斥秦冬月的身邊人:「你們這是怎麼回事?!照顧小姐是這麼照顧的嗎?!」
丫鬟連聲告饒。
許有儀也站了起來,給女兒整理著衣裙,有意無意地問道:「你不是去尋你的阿姐去了嗎,怎麼淋成這個樣子?」
秦冬月看了我一眼,又快速低下頭去:「女兒去尋的時候,阿姐已經不在寺中,女兒擔心阿姐,便在天龍山尋了尋,遂才淋了些雨。」
「秦秋心!!!」
便宜爹轉頭吼了過來,「你去哪裡野了?!為什麼要讓你妹去找你?!」
「還是說,你小小心思就歹毒!故意讓你妹冒著大雨漫山遍野找你?」
眼珠子瞪著,幾乎要從眼眶裡滾出來,像是要吃人的模樣。
瞧瞧,就是這樣,我還沒開口,他已經將我的罪行定下,偌大的帽子扣下來。
然後——
「好了,興許秋姐兒是有什麼事情呢,別這麼說孩子。」
繼母又溫溫軟軟地哄了一句便宜爹,就像是一個打巴掌,一個給甜棗一樣。
前世我貪戀親情,被繼母這般溫柔的「偏幫」給欺騙過去,日久便也覺得對方是用真心待我。
實則不然。
她這一句「偏幫」是暗藏玄機的。
明里暗裡拉踩我,將她女兒襯得越發可憐,可愛。
所以我那易怒的便宜爹才會被越哄氣焰越高,越發厭惡我。
前世我陷入這個「甜蜜」陷阱里沒看明白。
現在跳脫出來一下子思緒分明了。
她不僅是想拉踩我襯托自己的女兒,體現自己的溫柔體貼,為女兒和自己博得寵愛,在祖母面前這般,也是為了證明,我那便宜爹是多麼愛她,以此來戳我和祖母的肺管子。
我那便宜爹越是一怒衝冠為紅顏,她就越得意。
我微微偏頭,果然看到祖母冷著臉,氣得胸脯微微起伏。
她張口正準備說話,卻被我輕輕拍了拍手背。她看向我,我沖她眨了眨眼。
她明白過來,情緒緩和幾分。
將人安撫好,我轉回頭,看著虛偽的母女倆,和被人當了筏子使還不自知的愚蠢父親,心底的那一處大豁口再灌進風,已經不覺得有多疼了。
我慢條斯理道:
「第一,女兒並不知妹妹前來尋我。禮完佛,女兒瞧著山上風景不錯,便提前告知住持,自去游山賞景,不必來尋,屆時賞完景色,女兒自會歸府,不復回寺。」
「妹妹尋到天龍寺聽完我給住持留的口信,應不會尋我,而是先行回到府上,沒有發現我歸府,才焦急擔心復而帶人出來尋。」
「那麼,妹妹中途歸府了嗎?」
秦冬月面皮一僵:「我……」
我沒給她時間思考措辭,繼續道:「第二,就算是妹妹找到山上,看見雨勢漸大,焦急擔心我安危,也應是遣人尋,而不是……」
我頓了頓,瞥向她的裙角,看著那裡留下來的黃泥點點,我笑道,「妹妹是覺著自己作為嬌小姐有能馬上尋到我的通天大能嗎,怎麼不顧自己安危,跑去深山尋我呢?瞧瞧,還踩得渾身都是泥。」
她臉色一白,不自覺地往裙下縮了縮自己更髒更濕的鞋子。
我卻直直盯著她,幽幽地補完最後一句:
「還是說,妹妹著急尋我,是有什麼特別需要我辦的要緊事?」
她一聽,臉上的血色徹底消失得一乾二淨。
救鍾黎的事,她當然要瞞著,並不是因為這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而是因為兩點。
一是便宜爹最注重男女大防,為人好面子。
雖她平時總嚷嚷著男女平等,出門約好友遊玩,有男有女,卻也不敢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鬧便宜爹。
我朝民風開放,男女相約出遊正常,只要克己復禮沒出什麼大事,驕縱她的便宜爹自然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這件事性質不一樣,作為嬌小姐親自去救男子,又是下著雨,身子淋濕了極為不雅。
且她又不懂醫,急哄哄攬下救人的活計,為了讓鍾黎對她印象深刻,她必須親力親為,這些自然不能避著丫鬟。
要是一問,那麼……事兒鬧大了,就是男女大防問題。
世人對女子頗為苛刻,宣平侯府的臉面屆時很有可能被丟盡。
二來,所救之人還未清醒,不能為她「擋風遮雨」,況且人又是遭遇的意外情況,只要沒醒,紅的都能說成白的。
到時候要是被汙衊,她非救人而是傷人,那麼一切,就得不償失了。
她自然要好好瞞著。
本想著拉我下水,或是像上一世那般利用我,自己好坐收漁翁之利。
哪承想,找不到我呢?
不過她也是個有本事的,能收買這麼多人心,讓她的人幫她扛鍾黎下山找大夫,且還將一切爛死在肚子裡,等鍾黎醒的那一天……
挺聰明,可惜……
看著我那好繼妹不自覺咬著唇,眼珠子轉著,不住地想著對策,我心中暢快。
秦冬月,受著吧,嘗一嘗我上輩子的糾結煎熬,有些功勞不是那麼輕鬆就能領下的。
而且,這還只是開始呢……
8
「一派胡言!我看你就是心思歹毒!躲著不出現,才讓自家妹妹遭遇了不好的事!」
「來,月兒……」
扭頭看見發抖的秦冬月,便宜爹眼底閃過一絲狐疑,頓了頓,又心疼地繼續道,「跟爹爹好好說說,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你放心,阿爹一定給你撐腰!」
看吧,他嘴上這麼說,實則心裡是信了我的話。
我笑笑,很是閒適地呷了口茶。
「爹、爹爹,我……」秦冬月慌得開始結巴,話都說不完整。
「好,你不敢說,那便你來說。」便宜爹不耐煩了,逕自去問秦冬月身後的丫鬟。
「我、我說。」秦冬月閉了閉眼,視死如歸,「女、女兒下、下山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泥里了……」
「撲哧……咳!」
我一個沒忍住,差點一口茶噴出來。
我沒想到為了擺脫質問,秦冬月竟是想了這麼一個尋常的,卻不怎麼有面的藉口。
不過想想也就這個辦法了。
到時候鍾黎活過來,一告知宣平侯府,便宜爹一問,她再一解釋是為了侯府著想,拋開臉面,便宜爹就對她更疼愛了。
後路都想好了。
我這個繼妹啊,心思還真是……
「你還有沒有同理心,妹妹摔跤了你還笑!」便宜爹狠狠瞪我一眼。
我擱下茶盞,一臉嚴肅地問青黛:「我笑了嗎?」
青黛小心翼翼地看了便宜爹一眼,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拿我沒辦法,便宜爹只好又看向秦冬月,表情一言難盡:
「那你就……這樣回來了?沒有整理?」
在他眼裡,宣平侯府的臉面最重要。
秦冬月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唇:「有、有坐馬車,馬車到府里,女兒才下的車。」
「那就好。」
便宜爹長鬆一口氣。
「好了,女兒摔跤也不問女兒疼不疼,儘是說別的。」繼母不輕不重地嗔他一眼。
「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乖囡疼不疼?」
「可疼了,一會兒爹爹要補償女兒~」
秦冬月毫無顧忌地撒嬌,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徒留我在這圈子之外。
沒人會想起方才還被斥責誤會的大小姐,仿佛這府內就只有這麼一個孩子。
「好了,沒什麼事就都回去吧。」
老太太淡聲開口打破了這其樂融融的畫面,又瞥了眼秦冬月,「摔了就好好整理,換身衣服再回來,這般樣子在外頭丟人現眼做什麼?」
「還有。」
老太太瞪向便宜爹,「以後做什麼事情,先聽清楚前因後果,別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人!」
心頭那麼大的一個豁口似乎被什麼堵上了,眼眶熱得一塌糊塗,我趕忙低下頭去。
「母親,兒子也只是……」
「行了,你們怎麼樣我都不想聽,我乏了,秋姐兒留下來陪我,你們都走吧。」
老太太下了逐客令,堵住了便宜爹的話,他無法,只好瞪了我一眼,帶著繼母和秦冬月灰溜溜地走了。
堂內瞬間清靜。
看著祖母揉著額頭,一臉疲倦的模樣,我滿心愧疚。
「祖母,是孫女不孝,勞您費心了,您當心些,彆氣壞了身子。」
「沒事兒,祖母無礙,只要祖母還有一口氣,都會護住你。」
祖母握住我的手,紅了眼眶,「只是心疼我的囡囡,受苦了。」
眼眶微熱,我笑著回握她的手:「祖母放心,我定不會叫他們欺負過頭,真的。」
「對了。」
我想起一事,道,「祖母,孫女斗膽問您件事,您若是知道,可以與孫女說嗎?」
老太太笑:「什麼事兒這麼嚴肅?你儘管問,我還能不告訴你不成?」
我覷著老太太的臉色,緩聲問出口:
「祖母,我的母親,當年是怎麼死的?」
若是被人下毒毒死,她作為府上最有話語權的人,應當不會不知道。
如果……
手心不自覺揪緊。
只見老太太頓了下,笑容緩緩淡去,道:
「她身子骨不好,生下你就纏綿病榻,當年走的時候,你不是也在……」
轉頭看見我滿臉的淚水,她沒再說下去,盯著外頭的虛無,長嘆一口氣。
「真的要查?」
那便是有蹊蹺了。
揪著手心的指甲摳進肉里,逐漸濕潤。
我猶自不知,苦笑:
「不查,孫女又何以有底氣問祖母?」
祖母眸帶深意地看著我:「你可知你繼母的真實身份?」
我一愣:「什麼?」
她不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
9
祖母叫身邊人將門關了,又遣了所有人下去,才緩緩開口道:「你繼母,是當今聖上的,同母異父親妹。」
我:「……」
祖母看了我一眼,繼續道:
「當今聖上並非太后親子,而是一名宮女所生,先皇醉酒一朝臨幸,宮女不得不從,有了身子之後就被遺忘在冷宮,生下聖上之後才得以死遁逃出皇宮。」
「後在外頭成婚,又育有一女,被先皇發現追殺,其夫為護她而死,獨留她抱著嬰孩到了外派的御史府,你外公開門救人,卻只救下小的,大的因重傷過度,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她之後就成了你母親的二妹。後來你父母成婚,先皇追查到許家,尋了罪名,抄家。你母親因已出嫁的緣故,保住了性命,她僥倖逃脫,逃到這裡,央求你母親收留。」
「你母親心軟,便將人留了下來,哪承想留了個禍害。沒多久,當今聖上就登了基,先皇已逝,追殺一事不了了之。」
說著,她又嘆了口氣,「她與你父親暗生情愫,我當時不想留,想處理掉,你母親又因心軟,攔下了我。」
「後來,你母親逝世,她迫不及待上位,我料到此事有蹊蹺,與她有關,便想徹查。哪承想,聖上一頂小轎進了我秦府後門,與我暗中見了一面,說了緣由……」
原來……
原來如此……
怪不得上一世,秦冬月明明是作為一個妾室進門的,到最後卻被抬為平妻,還無人有異議。
怪不得鍾黎只是救了太后一次,就像是得到了什麼大恩一般平步青雲,仕途蒸蒸日上。
原來……是有一個當皇帝的舅舅。
都是皇帝的順水推舟。
就像她親娘一樣,明明一開始是妾室,到最後卻能被抬成續弦……
為什麼……
她自己擁有的不是已經夠好夠多了嗎,為什麼還來搶我的?
便是搶,放我一條生路不好嗎?又作何趕盡殺絕?
我顫著嘴皮子,問: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嗎?」
祖母道:
「不知道,但她背後始終有聖上……」
「秋兒,不是祖母不想幫你,是祖母幫不了你,祖母的身後還有偌大的宣平侯府,這是你祖父的心血,我不能讓它敗在我的手裡……」
我:「我知道。」
自小謹言慎行,克己復禮做端莊名門小姐的我又怎麼會不明白其中道理?
祖母:「即便是這樣,你也要徹查嗎?」
「是。」
我道。
弒母之仇,毀我人生,害我性命之仇,不能不報。
若輕輕揭過,又怎麼對得起重活過來的我?
皇室又如何?
有靠山又如何?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那神佛來阻我,我也不懼。
祖母深深看我一眼:「好。」
「不愧是她的孩子。」她道,「你若是想查,又不引起他人注意,就去城西煎餅鋪子問問看。」
「但有一點我需要提醒你。」祖母閉了閉眼道,「若你暴露,我也……護不住你。」
話說到最後,極為艱澀。
我起身叩拜:「謝祖母,祖母大恩,孫女銘記於心,定不會拖累祖母。」
我知她仁至義盡,不阻我已是最好。
但也知道,這一叩拜之後,我要與她在很久的未來里要保持距離了,這樣不管事情結果如何,都能將她從這件事中摘得乾乾淨淨。
她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親人,我不能不管不顧。
老太太應是猜到了,頓了頓,終究沒說什麼,只掩面擺手讓我走了。
出了祖母的院子,候在外頭的青黛趕忙走過來,細細地看著我,憂心道:
「小姐,您沒事吧?」
我深吸口氣:「沒事,走吧。」
10
回到院中,晚膳剛過,落潭便回來了。
我神色倦怠地倚在軟榻上,準備聽他彙報。
倏然他一頓,沉默地轉頭瞥向窗邊,軒窗閉著,月色印出一個人影。
我瞥了眼,拖長聲線喊:「蒼月。」
屋檐下落了一個人,隨後便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蒼月提了一個人進門,將她丟在地上,冷聲道:「主子,要不要我把她處理了?」
我掀起眼皮看了眼,她腦門上那根珍珠瑪瑙朱釵依舊晃得歡,袖子被蹭了上去,露出手腕上的兩隻瞧著成色還不錯的翡翠玉鐲。
是桃紅,此時已經暈了過去。
扯了扯嘴角,我道:「不急,丟牆根吧。」
隨後才看向落潭,「你繼續。」
落潭:「主子,屬下已經按照您的吩咐,送鎮國公府世子安全回府。」
「嗯。」
我閉著眼,青黛給我揉著額頭,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得到鬆懈。
想起一事,我問:「除此之外,鎮國公府可有什麼趣事?」
「趣事?」
「唔,換成不尋常的變故也可。」
落潭瞭然:「變故有,送世子回府時,屬下還瞧見了另外一輛馬車,裡頭似乎是府上二公子,據說受了重傷昏迷不醒,性命堪憂,來來去去鎮國公府的大夫快要將門檻踏平了……」
「撲哧……哈哈哈。」
我實在沒忍住,掩面笑出聲。
心中鬱結被疏散不少。
落潭:「主子?」
青黛:「……小姐?」
「無事。」我抹了抹眼角笑出來的淚。
看來沒我,秦冬月請的大夫不怎麼中用啊。
想想也是。
前世救鍾黎時,他肩膀插了一支箭。
這雨下得大,從天龍山下來的路那麼長,再加上找大夫的耽擱……
想必這一支箭都快要被泡爛了吧,能活嗎?
可不要輕易死了啊。
不然就不好玩了。
我心中愉悅:「此事你做得甚好,等今日世子遭刺殺一事查明,你便去領賞吧。」
落潭眼睛一亮,期期艾艾地看著我。
我翹唇:「你那把匕首也該換新的了,隨便挑,我付錢。」
落潭嘴角一咧,開心道謝:「是!多謝主子!」
「哦。還有,」我叫住要翻窗出去的人,「多幫我留意一下鎮國公府,有什麼趣事,回來說與我聽聽,讓我樂呵樂呵。另外,注意安全。」
「是。」
落潭腳步輕快地翻窗出去了。
蒼月處理完人進來,幽幽地看著我,眸中隱含期待:「主子,您還有什麼需要屬下去做的嗎?」
我啞然失笑,這丫頭是想討賞呢。
每每都這樣,其中一個有賞,另外一個也暗暗隱晦提醒想要。
母親留下的這兩個暗衛,表面看著面冷,內心卻像長不大的孩子,忠誠,赤忱,喜好表現得明明白白。
前世因前婆母不喜,遣走時,還無怨無悔,忠心耿耿地幫我做完最後一件事才走。
以前被矇騙,錯把虛情假意當珍寶,錯失真正的「家人」。
現在,我要牢牢地將他們一個個攥在手心裡護著。
畢竟這是我最愛之人留給我的最後那點念想了。
「有。」我道,「你去盯著二小姐,將她每日做的事,事無巨細報我,做得好,兩隻銀錠子歸你。」
「好!」
11
翌日。
我坐在梳妝鏡台前,屋裡只剩下一個桃紅進進出出忙活,似乎特別勤快。
只那張臉抹著胭脂,面若桃花,頭頂的那一根朱釵換了新的,翠綠晶石釵環,比昨天的低調一些,用料卻一樣好。
我不動聲色地收回打量的視線,彎腰從桌子下面搬出早就準備好的匣子,打開。
匣子裡的東西眾多。
我挑了挑,撿了兩個金燦燦的護甲戴上。
又用護甲慢慢撥弄裡頭的東西,眼見著那桃紅色人影即將靠近。
我站起身,抓起未曾合蓋的木匣,重重地往她身上砸去:「我匣子裡所有上乘的翡翠鐲子呢?」
重而鋒利的匣子角砸破了她的頭,血順著額角流下來。
她被砸蒙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跪地,往地上磕著頭,一聲又一聲。
還挺響。
「小姐,奴婢冤枉啊!奴婢沒拿!」
我撫著護甲尖尖,對她求饒的話充耳不聞,調整了下坐姿,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繼續面無表情。
「我也沒說你拿了啊,你這是不打自招?」
她愣了下,身子抖了抖:「沒、我沒有……」
說著,又就著跪的姿勢惶惶去尋落了一地的東西,瞧見散在地上還未曾磕壞的幾個淺色翡翠鐲子時,眼睛一亮。
爬過去一個個撿了,膝行到我的面前,獻寶似的舉起來給我瞧。
「小姐,這不是在這裡麼,我想您定是忘了,之前您說過不喜歡顏色過深的鐲子,奴婢便想著換成淺色好些,便斗膽都給您置換成了同等成色的淡色鐲子,您瞧瞧……」
「啪!」
我一甩手,她捧著的幾個鐲子便狠狠被甩到一邊的矮凳上,應聲而碎。
我冷笑:「這就是你說的同等成色?」
「你當我這個小姐是瞎了,還是死了?」
桃紅慌了:「不、不是這樣,小姐您聽我解釋……」
「身為奴婢,以下犯上不說,還自稱『我』?」
「青黛。」
青黛帶著兩個家丁進來:「小姐。」
「東西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小姐。」
聽見這話,桃紅倏然抬起頭來,我想她終於明白今天我無故發難的緣由了。
迎著她驚恐的視線,我勾著嘴角緩緩道:
「好,將這罪奴帶到院子裡,我要邊賞日光邊問。」
「是。」
青黛叫兩個家丁上前,不顧桃紅的反抗掙扎,逕自拖了出去。
我隨後出門,在檐下蔭蔽處擺好的帶有蔬果盤的桌前坐下。
外頭陽光燦爛,我愜意地眯了眯眼,餘光里瞥著隱隱注意到這邊的下人們,又勾了勾唇。
不知道她們聽聞了風聲後,過來這裡,要多久。
「小姐,小姐,奴婢、奴婢知錯了,請看在奴婢以往忠心耿耿伺候的分上饒奴婢一條命可好……」
桃紅再度膝行過來,膝蓋磨在石子上,劃出一道道血痕。
她伸手來抓我的裙角,青黛要攔,被我擺手制止。
我看著輕拽著我裙角求饒的人,吃了一口旁邊丫鬟遞過來的瓜,瞥了眼她腕間晃動的鐲子,笑道:「你哪裡知罪了,好東西這不在你手上戴著好好的麼?」
我用腳踢了踢她腕間的鐲子,她下意識縮手,卻被我用腳狠狠踩住。
我淡淡道:「縮回去作甚?見不得人?」
「你以次充好,中飽私囊,還怕見不得人?」
一張小臉驟然發白,血色散得乾乾淨淨。
囁喏著唇想要辯解,我卻沒再給她機會。
12
「青黛,念。」
「是,小姐。」
捧著本小冊子,青黛朗聲開口。
「桃紅,一等丫鬟,恃寵而驕。」
「一、不穿正統丫鬟服制,是為不遵從下人基本守則。」
「二、在主子面前以『我』自稱,辯駁頂嘴,以下犯上。」
「三、不經過主子允許,擅自動用主子財產,並以次充好,中飽私囊。」
圍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我不動聲色地瞥了眼,收回視線,問青黛。
「這些罪行,按律,該當如何?」
「回小姐,應當杖責之後,發賣出府。」
「好。」
「但有一條,我親自懲戒。」
我俯下身,對著面前的這張臉,揚起手——
「啪!!!」
「啊!」
那張上了胭脂的桃花面瞬時腫得老高,兩道血痕明晃晃地橫在臉頰中央,那是護甲鉤帶出來的。
我滿意了,心中氣焰稍歇,接過旁邊丫鬟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手心,順帶擦了擦護甲末尾的血跡,淡聲道:「從今往後,你我主僕情分終了。」
「阿姐!」
遙遙奔過來一道人影,疾走過來時額帶細汗,停在我面前。
我抬頭,看著來人,笑。
「妹妹怎麼來了?」
終於來了啊。
秦冬月瞥了眼身邊捂著臉抽泣的桃紅,眸子閃了閃,蹙眉不贊同道:
「此奴婢要是冒犯了姐姐,姐姐大可在屋內懲戒便是,怎好拉到大庭廣眾之下公開處刑?傳了出去,外頭說姐姐囂張跋扈可怎麼是好?」
我搖了搖頭:「妹妹言重了。」
「下人犯事,若不拉出來殺雞儆猴,以儆效尤,便總會有人不知所謂,以下犯上。」
「況且方才她的罪名已經清清楚楚公布於眾,條理分明,沒有哪條是冤枉的,作為主子,施以懲戒,合情合理,想必世人也理解吧,妹妹覺著呢?」
秦冬月面色微變,不自覺地撇開視線:「可就算如此,也不能這般興師動眾。」
目光在桃紅面上一落,她頓了頓,繼續道,「大庭廣眾之下懲戒,是將一個人的尊嚴往地上踩,奴僕也是人,也有尊嚴啊。更何況女孩子的顏面重要,沒了顏面相當於毀了她的一生。阿姐,不該這樣懲戒的。」
「哦?」
「那妹妹是覺得我該原諒偷盜,以次充好,中飽私囊犯錯的下人,尊重他們的顏面,將此事輕輕揭過。之後任由她被人收買,背主,給我下套,繼續以下犯上是嗎?」
我目光悠悠地盯著她,欣賞她驟然煞白卻強裝鎮定的面色,喝了口茶。
「那也不能……」
我嘆息一聲,截斷她的話:「若是妹妹一直這般,日後嫁為人婦,恐是掌不了家的,畢竟掌家要雷厲風行,不可唯唯諾諾,謹小慎微。您說是嗎?夫人。」
茶盞落於桌上,我朝後看去,秦冬月一愣,也跟著一併瞧去。
只見不遠處,侯府夫人就站在偌大的院子中央,面色微白。
她緊了緊手,肅容道:
「大小姐說得極是,賤奴就該狠狠懲戒!」
「來人,將此賤奴杖斃,丟出府去!」
秦冬月驚呼:「母親!」
然而任憑她如何阻攔,她那素來溫婉柔順的母親絲毫不聽她的話,愣是叫人將桃紅拖了下去。
她一心想要在下人面前樹立自己親和待人的善良形象,卻忘了繼母作為掌家主母,若不在下人面前立威,怕是要丟了臉面,被人看不起。
何況還是在我言語挑明她的小家子氣之後。
秦冬月口口聲聲喊著人人平等,卻忘了自己的母親也是她口中的「封建餘孽」。
13
收買人後全身而退?可沒有那麼容易。
在繼母的「幫忙」下,我愉快地將瓜吃了個飽。
院裡的狼藉都被處理乾淨,圍觀的人群也散了。
我心滿意足地撤回屋內。
歇晌過後,帶著青黛坐馬車出門。
馬車在青石板路上晃悠悠地跑,青黛放下揭開一角的車簾,皺眉道:
「小姐,有人跟著我們。」
「跟就跟吧。」
我在車內閉目養神,毫不在意,「這些天我行事張揚,她有所懷疑也是正常的。」
「況且,就算是跟著,也尋不出什麼名堂來。」我睜開眼,看著她笑道,「連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做什麼,你說她會猜得到嗎?」
青黛恍然大悟,一擊掌心:「對哦!」
瞧著她如此心大的模樣,我微微挑眉:
「難道你就不疑惑嗎?」
「疑惑什麼?」
「你小姐我行事張揚,不同以往,不疑惑嗎?」
青黛一愣,眨了眨眼:「張揚嗎?」
我:「……不張揚嗎?」
救了一個陌生男人,和那一家三口頂嘴,廢了一個以往重用的丫頭,還鬧得盡人皆知……
這還不張揚嗎?
小丫頭苦思冥想好一陣,還是搖了搖頭:「奴婢覺著還好,小姐這麼行事肯定有您自己的理由,奴婢只需要緊跟小姐,無條件服從就是。」
「再說了。」
青黛笑眯眯道,「不管小姐變成什麼樣,在奴婢這裡,都是獨一無二的小姐,奴婢誓死跟隨小姐,絕無二心!」
她舉著三根手指對天發誓,讓我想起了前世,鍾黎帶著秦冬月遠離火場之後,這個丫頭卻一頭扎進來,說什麼也要帶我出去。
最後為了護著我,用身體去擋砸落下來燃著火的房梁……
我眼眶微熱,用帕子遮了遮,隨口開了個玩笑:「莫要總是用手指指天,當心天公不作美,打雷劈著你。」
「才不會呢,小姐您別老嚇唬奴婢。」
說說笑笑,馬車在胭脂鋪子停下。
下了馬車,我輕車熟路地走進常逛的鋪子裡,找到老闆娘,給了她些銀錢,改頭換面。
從胭脂鋪子後方的小門摸了出去,繞過兩三間店鋪,停在一扇破舊的小木門前。
大多店鋪前面裝作店面售賣東西貼補家用,後面便是用來住的。
面前這個也不例外,小木門後面的小院子裡除了曬一些食材用料,還有衣裳。
便是這裡了,祖母說的地方。
「小姐,我們這是……」
沒等青黛說完,院子裡面的那一道門被推開,有婦人走了出來,一抬頭往這邊瞧,登時一愣,扭頭就往屋子裡叫人。
「老頭——」
14
「撲通」一聲。
「老奴參見小姐!」
跪在地上之人兩鬢花白,飽經風霜的容顏卻絲毫未褪當年的溫和模樣。
想不到祖母要我找的,竟是當年母親過世之後,被趕出府的老管家,福伯。
想來也是,想查母親當年的事情,也就當年的人才能了解其中細節。
我眼眶一熱,鼻頭一酸,上前一步,就要將人扶起來。
「使不得,使不得。老奴自己來。」
福伯擺手,我也不好勉強,任由他去了。
店鋪被一分為二,前面一半用來做營生,後面一半用來居住。
許有儀應當想不到,此時我與青黛就擠在後面這一半鋪面里與福伯會面。
環顧這逼仄的四周,視線從半遮住小廚房的帘子上收回,我嘆了聲:
「福伯,這些年苦著您了。」
作為府里的家生子,應當在府中好好養老才是,哪能淪落至此。
「小姐言重了,老奴一點都不苦。」
「當年夫人臨走前,就給了老奴不少銀錢貼補,後來老奴出了府,就拿了這筆銀錢做了小生意,開了家煎餅店,日子過得去的,小姐不必憂心老奴。」
福伯笑起來,臉皺成了菊花,沒看出半點苦澀。
我懸著的半顆心便放了下來:「那便好。」
福伯說著又抹起了淚:「倒是小姐您,瞧著太過清瘦了些。」
故人關懷最是戳心窩子,我鼻頭髮酸,眼見又要掉淚,忙拿出帕子,按住鼻子,將情緒咽下去,沖福伯笑:
「我沒事,過得還好。」
「今日來,就是想問您一些事情。」
福伯:「小姐儘管問,老奴一定知無不言。」
得了他這一句保證,我也放了心,便打開了話匣子。
「近日,我得知我母親當年並非是尋常病逝,我那時年紀小,中間又去了幾年莊子裡住著,是以很多事情我並不知曉。」
「想過來問問您,我母親重病之後,我不在的時日裡,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或者接見了不尋常的人?」
福伯細細回想了下,搖頭道:
「沒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也沒見著什麼……」
「哦對。」福伯話頭一轉,「要說有什么小插曲的話,老奴想起來了。」
「有幾回送藥的常春堂王大夫沒親自來,換了王大夫的兄弟,這事兒芍藥姑娘也清楚,事情也稟報過夫人了,那人確實是王大夫的兄弟。」
「常春堂?」
「是的,小姐。只不過這常春堂後來也時運不濟,在夫人過世之後不久,也關門了。」
「行,我知道了。」
我點了點頭,又問,「除了這個呢,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了。」
「那許夫人呢,有沒有什麼奇怪的舉動?」
福伯又回想了下,搖了搖頭。
「好,多謝。」
回到馬車上,我疲倦地揉著眉心。
我知道,要想查當年之事,並沒有那麼容易,只是沒想到許有儀會做得這般滴水不漏,讓我一上來就碰了釘子。
帶著繭子的手接了過來,幫我一邊按揉一邊寬慰道:
「小姐別愁眉苦臉了,好歹我們還得知了一個信息不是?」
我搖了搖頭:「一個已經倒閉的藥店並不好查。」
「總會有蛛絲馬跡的,再說了,落潭大人的本事那麼厲害,應該不會查不到。奴婢覺著,只需要允諾他多幾把兵器,他都能給人家祖墳挖出來咯。」
「撲哧,那倒也是。」
「嘿嘿,是吧。奴婢還估摸著,因了那把新匕首的誘惑,落潭大人這會兒應是快回了。」
……
15
我瞪著等在屋前的身影,又回頭看了看青黛。
對方沖我眨眨眼,有些得意。
還真被她說中了。
落潭回來了。
「主子。」
落潭轉身欲走過來。
我收拾好面上的表情,正色道:「回屋說。」
說罷,便進了堂屋。
落潭隨後跟進來稟報:「鎮國公府世子遇刺一事已經有了眉目。」
「說。」
「屬下循著天龍山留下的蛛絲馬跡查到了城內一家暗樁上,那暗樁是江湖所設,培養的都是殺手和死士。」
「刺殺兩位公子的正是死士。」
「屬下查到暗樁時,死士已經被滅口,死無對證。只那經營暗樁的酒樓掌柜經常與一人稱兄道弟,此人的妻子有一個遠房表親恰好跟鎮國公夫人的一個管事嬤嬤有關係,目前查探的便是這些。」
「此事與鎮國公府內部牽扯頗深,屬下不好妄自判定,便提前回來與主子稟明,此事是否還要繼續追查下去?」
果然如此,救鍾肅真是救對了。
殘害即將世襲爵位的嫡子。
呵,我那前婆母真是膽大,連自己的兒子都算計了進去。
不知道鍾黎得知真相會是什麼表情?
真想看他們鬧起來的模樣啊……
不過,眼下我的目的也達到了,鍾黎的爵位算是徹底落空了。
畢竟誰會信任一個懷揣著歹毒心思的母親生出來的孩子掌家呢?即使他什麼都沒做,還是受害者。
我笑了笑:「不用了,此事到此為止,你先將這些信息整理了,等鎮國公世子一醒,就遞到他手裡。」
「忙完這個,我還有別的事情交給你。」
落潭:「鎮國公世子早已清醒,身子似乎恢復得還不錯。」
「哦?這麼快?」我有些意外,「那行,現在把這消息遞出去,注意別暴露自己。」
落潭應下準備走,我想了想,又叫他回來。
「鎮國公府二公子怎麼樣了?」
落潭面無表情:「沒死,也沒醒。」
「撲哧,行。」
我又是一樂,揮了揮手,讓他出去了。
青黛走過來倒茶,低眉順眼,安安靜靜的模樣。
我睨了她一眼,忽道:
「你知道我為什麼一聽到鎮國公府二公子不幸就樂呵嗎?」
「知道一點點。」
這回輪到我愣了:「你知道?」
青黛放下茶壺,皺著眉:「這些天給您守夜的時候,您總睡不安穩,經常說夢話,流眼淚還出冷汗,其間還喊了一個人的名字。這名字便是,鍾黎。」
「鎮國公府兩個公子,大的那個自小就是文韜武略樣樣精通的天才,小小年紀就上戰場殺敵,當上了將軍,常年不在府內。小的也是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拳腳功夫也不錯,是當今聖上的御前侍衛,風頭無兩。」
「奴婢雖然沒怎麼出府門,卻也道聽途說,這兩位驚才絕艷的公子皆是京城裡頭多數小姐的閨中夢裡人。」
小丫頭掰著指頭數,「大的那位上個月才剛打了勝仗班師回朝,小姐救人時還說不熟,那這鐘黎必不會是那位,便只剩下第二個可能了……」
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小姐,您老實跟奴婢講講,是不是那虛偽公子在奴婢不在的時候,欺辱過您?不然您又怎麼會徹夜流淚,像是親身經歷了一件很難過很難過的事……」
我一怔,鼻頭跟著發酸:「你……」
我從未想過她會這麼敏銳,這些事情,這些情緒,我是決定了要一個人咽下去,任憑它們在心底生根發芽,最後爛死在肚子裡,也不想透露半分出來的。
可這些刻意隱匿深藏,在她一句「小姐,您就說吧,兩個人一起分擔總比一個人憋著咽下去,苦了一肚子得好……」後,徹底分崩瓦解。
在這麼一個黃昏後,我抱著自家丫鬟,頭一回不端侯府小姐的架子,關起門來,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16
正如青黛所說,兩個人分擔總比一個人受著好。
雖沒跟她細說前世今生,但這一場大哭之後,悶苦的情緒散了大半,整個身子活泛了許多。
就是情緒宣洩過後,有些遭罪。
我頂著兩隻核桃一般大的眼睛,躺在床上,眼睛上擱著兩個熱雞蛋,一動不能動。
油燈就擱在床頭的桌面上,以往這時候,我總是要看看醫書的。
現在醫書看不了,我不好好敷眼睛,那小丫鬟就跟我急。
無奈,我只好與床為伍,百無聊賴。
心中還暗自慶幸,多虧我先前不喜歡鬧騰,院子位於府內最清靜之地。
若不像白天那般大張旗鼓,關起門來,做了什麼都是沒人知道的。
今日我還氣了那母女倆一通,那二位一時半會兒也不敢過來我這邊觸霉頭了。
眼下這般窘相也無人得知,甚好甚好。
正感慨著,耳邊傳來「吱吱」幾聲鳥叫。
緊接著,有什麼拍打了下我的手臂。
我取下雞蛋一看。
是一隻很肥的信鴿,腿上綁了個小紙筒,撲騰兩下翅膀就落腳於桌面上,一雙豆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我翻身起來,它又扇了扇翅膀,在原地走了幾圈,似乎示意我取信。
哪裡來的?
這麼有靈性?
眼見著它要不耐煩,我忙湊了過去,打開它腳下的紙筒。
裡頭果然有一卷小紙條。
我剛抽出來,合上蓋,它就撲棱著翅膀似要走……
結果青黛一進來,說了句:
「小姐……咦,這誰家的肥鳥……」
後面兩個字它似乎聽懂了,有些惱怒,撲棱著翅膀沖向青黛。
「住手!」
我下意識輕喝一聲,它便猛地一頓,往上撲棱了幾下,堪堪從青黛的頭頂飛過,消失在了門外。
青黛:「……脾氣這麼大。」
「你沒事吧?」我細細看了她幾眼。
「沒事沒事。」
「小姐,這是誰家的信鴿啊?」
青黛湊了上來。
「看信就知道了。」
我打開那張紙條,待瞧清上面的字時,我一愣。
「鎮國公府二公子並非良人,姑娘若想安穩此生,便請遠離。」
末尾落了二字:謝禮。
青黛:「這是鎮國公府世子給小姐您的信?人還怪好的?」
確實是鍾肅的信。
那上面的字我認得。
上一世我偶然瞥見過鍾肅的筆墨,字跡風格比現在狂亂些,卻也不難辨出是一人執筆。
這是發現了是我救的他?雖然我也沒有刻意隱瞞。
只是……他為何這般提醒?
難道……
他也回來了?
「不對不對,小姐,他不會是故意貶低自己的弟弟,不想讓您對他弟弟有想法,看上您了吧?」
回神過來,聽見青黛這般推斷,我啼笑皆非。
「瞎說什麼,他與我不過有一面之緣,何來情意?」
「我救他也曾對他說過不圖報,鎮國公世子此人做事坦蕩,有君子之風,斷不會有這般心思。」
青黛:「小姐怎麼知道鍾家公子是君子?」
「……我就是知道,好了,快別說了,將這個燒掉,今夜之事不許對任何人說。」
「好好好,奴婢這就去,只要小姐乖乖地繼續敷眼睛,叫奴婢做什麼奴婢都做。」
「……」
17
哭腫眼實在難看。
我將常春堂的事情交給落潭之後,在屋中躲了幾日。
足不出戶,一點也不妨礙我收取消息。
鎮國公府的事,有青黛從前院的丫鬟們口口相傳回來的報信。
挺平靜,沒鬧什麼大事。
線索已經遞到了鍾肅的手裡,怎麼處理是他的事。
我並不認為鍾肅會放過鍾母,如果是還未重生的鐘肅,我不會這麼篤定,偏偏鍾肅也重生了。
鍾母是他的繼母,若是真的對他知冷知熱,噓寒問暖,也不會年紀輕輕就讓他去打仗,長大及冠之後好不容易班師回朝繼承爵位,還沒等聖旨下來繼承上,就又謀劃了這等醜事。
他府中與我府上還真有點像,都是死妻續弦或是抬平妻,唯一的區別是,鍾肅的便宜爹死了,而我的……
死沒死都沒區別。
從本質上講,我們也算是同一類人。
所以我才覺著,他隱忍不發不是因為息事寧人,而是在「厚積薄發」,只待一個成熟的時機。
鎮國公府沒什麼好關心的,只要鍾黎沒醒,我的心情就很暢快。
我暢快,我的好繼妹就沒那麼暢快了。
蒼月回來報,說秦冬月被禁足在院子裡抄了整整兩天的三從四德,向外告知緣由是嚴懲不重視家規之人。
實際原因是,許有儀發現了秦冬月收買桃紅一事,因事情首尾處理得不幹凈,被我發難,連累了她,好女兒又當著眾人的面頂撞,氣不過,許有儀就罰了女兒。
抄寫事兒不大,有趣的是,她一面抄,一面急得嘴角都燎起了泡,被禁足,就不能出門,不能送藥到鎮國公府。
沒法第一時間掌握鍾黎的情況,急得每天在屋子裡哭,摔東西,發脾氣。
我聽得心裡跟開了花似的,連連賞了蒼月好幾塊銀錠子。
大家一起樂呵。
直到京中一件大事傳到耳朵里,我才出門。
一路停停走走,慢吞吞地來到前院,「恰巧」碰見風風火火帶著丫鬟準備出門的秦冬月。
我不緊不慢地將人一攔,好奇地問道:
「妹妹這是要上哪兒去?」
秦冬月將攥在手裡的東西往袖子裡藏了藏,扯了扯唇角,笑道:
「今日天氣好,妹妹便約了友人到外頭挑些胭脂水粉,順帶散散心,阿姐有什麼想要的嗎?妹妹給阿姐帶回來?」
「倒也沒什麼想要的……唔?」我佯裝沒瞧見,拿著扇面輕輕遮了遮鼻子,蹙眉問道,「妹妹可是身體哪裡不適?抄書累壞手了,怎的身上一股藥味,可要緊?」
秦冬月唇邊的笑意一僵,將袖子藏得更深:「沒什麼大礙的,多謝姐姐的掛懷了。」
「姐姐要是沒什麼事,那妹妹就先走了?」
「唔,就是來找你話家常。」
我故意忽略她眼底的急切,以及額角冒出的細汗,扇面遮住唇角的弧度,道,「近日轟動京城的事件,妹妹聽說了沒?」
「鎮國公府兩位公子皆遇襲,二公子重傷昏迷至今未醒,所幸大公子無礙,還順利承襲了爵位,成為了新的鎮國公。就是可憐這二公子,風華絕代,文武雙全的郎君,經了此事怕是……」
想起什麼,我突然止住話頭,扇子將唇角捂得更嚴實了些,「啊對了,先前妹妹你是不是還與我說過,你覺得二公子以後必是驚才絕艷的郎君?真是天妒英才啊……」
我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雖不知這之後會怎麼樣,但妹妹切莫過於擔憂,二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且還有自家兄長這麼一個鎮國公罩著,怎麼著都會好好的……」
「多謝姐姐關懷,妹妹省得的。」
看著她臉上的笑容越發僵硬,我心滿意足地撒手,後退一步,十分善解人意道:
「那姐姐就不多話了,妹妹去玩兒吧,記得早些回來~」
「嗯。」
她頭也不回,行色匆匆。
不一會兒,馬車嗒嗒嗒跑遠了。
青黛瞅了瞅門口,一邊跟著我往來時的路走,一邊好奇地問:
「小姐,二小姐這麼著急是要去哪兒呀?瞧著不太像是要去胭脂鋪的。」
「見她的靠山。」
「啊?」
「好了,這其中緣由太複雜了。反正日後你記住,不管靠誰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男人,只有靠自己才能得到想要的……」
可惜這個道理,我這個繼妹不明白,她以為只要牢牢抓住氣運之子就能成為氣運之女,就能得到榮華富貴,光輝榮耀一生。
卻不知道,靠山不會永恆不變。唯有靠自己才能承受得住所有變數的考驗。
接下來是時候讓她嘗嘗現實變數的滋味了……
「嘻嘻嘻,奴婢不嫁人,奴婢要一輩子守在小姐身邊,小姐就是奴婢的靠山!」
「好,那就養你一輩子。」
18
當青黛自前院帶回道聽途說的消息「鎮國公府二公子已經醒來,身子無恙」時,我一點都不意外。
既是話本中的氣運之子,又怎麼會這般輕易地被打壓下去,輕易死掉?
這樣反而更好,我給他們準備的還沒用上呢。
棋盤上,白子被黑子逼入絕路,最後一顆黑子落下,徹底沒有翻身之地。
瞧著棋局,我翹了翹唇,滿意地收了手,問青黛:「還聽說什麼了?」
「還聽說,鎮國公府二公子之所以能醒來,全靠救命恩人送醫及時,然後……」
「您知道那二公子救命恩人是誰嗎?」
我:「是誰?」
青黛語氣蔫巴巴的:「是二小姐。」
「鎮國公府二公子的人送來一堆東西運去了東院,東院的人尾巴都快翹起來了!有些不長眼的東西竟還嚼小姐您的舌根!」
我:「說了什麼?」
「說您就是不如二小姐善良,是一個落井下石,容不得人的女子!嗚……」
「好了好了,被說就被說。我都不生氣,你氣什麼?還把自己氣哭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
「嗚……奴婢看不過去他們這麼說您,您又不許奴婢動手……」
「真動手不就落人把柄了?」
我笑笑道,「沒事兒,咱們讓他們蹦躂會兒,蹦躂得越高,到時候掉下來的時候就越痛。」
青黛抹了抹眼角,眨眼:「真的?」
「真的。」
青黛這才喜笑顏開:「小姐有主意就好,說真的,看到小姐現在這樣,奴婢很欣慰。」
我微愣:「怎麼說?」
青黛:「以前的小姐您對二小姐太和善了,即使二小姐在您面前使軟刀子,虛偽,您好似都不介意似的,依舊和她姐妹相稱。夫人始終都偏幫二小姐,您被她欺負,她動動嘴皮子哄哄您,您就又粉飾太平了,看得奴婢可真著急。」
「現在好了,小姐長大了,懂得還擊了,奴婢可太欣慰了。」
「讓你擔心了,以後不會了。」
上輩子秦冬月的這些軟刀子,虛偽,我又何嘗看不出,不介意?只是想著,始終是血親,壞又能壞到哪裡去?
她年紀比我小,我讓著她也是應該的,比起事事計較,到最後將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求得公正,我更在意侯府臉面。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了侯府,我就真的沒了家。
那時我總安慰自己,繼妹只是嬌蠻跳脫一點而已,繼母對我還是好的,比大多數繼母好多了,日子總有摩擦,過著過著便好了。
哪承想,虛偽有很多面,只我閱歷不夠,看不出更深層的東西,被人當作筏子使了。
說了沒一會兒話,院裡的丫鬟來報:二小姐來了。
還沒等起身迎,秦冬月已經領著人走了進來。
兩個丫鬟,四個小廝。
後面四人齊齊扛著一個大箱子。
「咦,阿姐在下棋啊?」
走在前面的秦冬月笑容滿面,自顧自湊過來,挨著我在矮榻上坐下。
我瞥了眼後頭的東西,又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閒來無事,手談了兩局。妹妹要來嗎?」
「好呀,那我們來五子棋?」
我一頓,笑道:「還是算了,五子棋我並不如妹妹精通。」
「那好吧。」
秦冬月面露遺憾,像是不經意往後一瞥,終於記起來了這茬事似的,「啊對了,這些是今日鍾二公子送來的謝禮的一部分。」
「都說好東西一起分享,我第一時間想到了姐姐你,遂讓下人帶過來給你先挑一些,快來看看。」
她拉著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我沒法掙開,然而我也不想掙,就這麼任由她帶著我到了那大箱子前。
僕從將箱子一打開,珠寶首飾滿滿當當,擠在箱子裡,幾乎要溢出來。
琳琅滿目。
是真的捨得下血本。
上輩子,這一箱箱東西都運到了我的院子裡,卻也沒有這麼多,估計是被許有儀帶著她剋扣了些。
19
「阿姐不是缺成色好的,顏色年輕的鐲子麼,這裡可多了,隨便挑!」
秦冬月豪爽大氣地揮手,像是十分大方,眸子裡帶著難以掩飾的得意揚揚。
她能這麼說,倒不是真大方,而是篤定了我不會拿。
不吃嗟來之食,不貪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這是身為侯府小姐需要謹記的準則。
上輩子我克己復禮,這輩子……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沖她感激地笑笑,忽視她驟然愕然的臉色,用眼神示意青黛。
青黛心領神會,被我指揮著,去拿瞅著貴的,好的。
拿不住了,我又叫人:
「拿箱子來。」
院裡的另外兩個丫頭動作很快,搬來了一個比他們抬的要小一些的木箱放在了旁邊。
青黛將手裡滿噹噹的東西放進去,想要繼續往裡頭拿,秦冬月忽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我疑惑不解:「怎麼了,妹妹?」
「……啊不是,妹妹覺著這屋裡小,再拿恐怕姐姐裝不下……」
「沒事兒。」我輕拍著箱子笑道,「我也不多貪,裝滿這個箱子就行了。」
「還是說……」我話頭一頓,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妹妹是不想讓姐姐繼續挑?」
「啊,那當然不是。」
秦冬月慌忙鬆開青黛的手,僵著麵皮笑,「姐姐儘管挑。」
「那多謝妹妹了。」
挑到最後,秦冬月的臉都綠了,瞅見我那木箱子一裝滿,就立時讓小廝合蓋,跑路。
不一會兒,人溜了個沒影。
青黛沒忍住,差點笑出聲來,另外的兩個也死死憋著。
我笑著看著三個都在憋笑的丫頭,道:
「好了,這一箱子的東西,你們看著喜歡的挑個兩三件,剩下的青黛鎖上,放我庫房裡去。」
三個丫頭瞬時歡天喜地,樂得差點磕頭道謝。
我擺手,讓她們挑去。
這時,敞開的軒窗飛進來一隻東西。
哦不,不是東西。
是之前的那隻胖鴿。
嘰嘰喳喳沖我叫了兩聲,連青黛都被吸引了過來。
「肥鴿怎麼又來了?」
聽到這個稱呼,小胖鳥猛力揮幾下翅膀,像是在威脅,只是搭上「憨厚」的身材,看起來反而一點威脅的感覺都沒有。
「好了,別這麼說它。」
再說下去,這傢伙非得拆了我這兒不可。
「你過來做什麼?」
我好奇地問。
小肥鳥落在桌面上,甩了甩綁著信筒的腳。
我會意,將信筒打開,裡頭卷著的東西很厚實。
一抽出來,還沒等我合蓋,那小肥鳥拍拍翅膀,已經飛走了。
「跑這麼快乾嘛,身後有鬼追嗎?」青黛一臉納悶。
我:「它是要跑,不然會被抓住……」
青黛回頭看桌面:「誰抓它……我的天吶!」
她驚呼一聲,所幸外頭的兩個丫鬟正沉浸在挑東西的喜悅里,並沒有注意。
她忙捂住嘴,看了看外頭,確定沒人聽見之後,才壓低聲音繼續驚嘆:
「小姐,這是無限額銀票嗎?!」
我點了點頭。
鍾肅送來了一張可以填寫任何數額去兌換的銀票。
另外還附帶了一張標明兌換地點的小信,落款是「謝禮二」三個字。
這人還要送多久的謝禮?
我眉頭一蹙,頗為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偏生現在又不能直接回信讓他停止這個行為,否則就會輕易叫人抓住把柄……
除去報仇之外,我潛意識裡已經不想和鍾黎、鍾母之外的鐘家人扯上關係了,這也是當初救了鍾肅之後,我並不圖報的原因。
救鍾肅,只是希望能給鍾黎母子倆添一個絆腳石。
如今這個目的達到了,鍾肅也得到了好處,我身上也再沒有能助他的東西,他無須與我攀交情,況且我也自認說清楚了。
他這般……到底是想做什麼?
「二小姐還為自己得到了幾箱金銀珠寶沾沾自喜呢,要是知道小姐您有這麼一張無限額銀票,還是鎮國公贈予的謝禮,那不得氣死……」
「哎,對哦。這個送禮的時機……」青黛像是發現什麼新奇事件一樣,眼睛晶晶亮地看著我,「小姐您說,鎮國公送這個過來是不是安慰您的意思啊?讓您覺得是有人撐腰的?」
我橫她一眼:「是與不是沒什麼意義,好了別貧了,先收起來,字條還是老規矩,處理掉。其餘的日後還要歸還回去。」
青黛一愣:「小姐,您不打算兌用?」
「不收無來由之財。」
青黛不解:「可這不是鎮國公大人給您的救命答謝之禮嗎?」
「他先前已經給過謝禮。」我輕描淡寫地又重起一盤棋局,「那些已經足夠。」
20
自家兒子受了重傷一朝清醒,鍾母恨不能昭告天下。
救命恩人的大禮是十分張揚地送,連著送了好幾日。
秦冬月更是不知收斂為何物。
整天除了到我的院子裡炫耀一番之外,外出遊玩或與友人相約,總「不小心」地提到她救了鍾二公子一事。
這一下,整個京城都知道宣平侯府的次女救了鎮國公的弟弟。
加上鍾黎大概是真的傾心於秦冬月,除去鍾母給的謝禮,他自己本人也每日不停歇地送些貴女皆喜歡的物件兒。
再由秦冬月歡天喜地收下,羞赧地回一些自己親自下廚做的糕點吃食。
是不是真的她自己下廚做的我不知道,但並不妨礙我看戲看得意猶未盡。
前世因為我崇尚低調,接了謝禮之後,便以信件告知鍾黎不必這麼張揚,這事兒就遠不如現在這般被鬧得沸沸揚揚。
秦冬月每日在我面前晃,想讓我眼紅嫉妒,卻不知我正是希望鬧得越大越好。
鬧得越大,心中懷揣的希望就越大,心氣也就飄得越高。
到時候,我再一盆冷水澆下去……
不過,她也不是個蠢的,知道鍾黎於爵位沒什麼戲,也沒費盡心思讓鍾黎同鍾肅再爭。
話本里,除了鎮國公府的爵位,還有兩件事給鍾黎的光榮仕途錦上添了花。
沒了爵位不要緊,只要能辦好那兩件事,也一樣前途光明,榮耀一身。
從蒼月稟報的信息得知,她已經在暗中謀劃了。
殊不知,事情總講究先來後到。
上輩子我遲了。
這輩子,她遲了。
21
事情轟轟烈烈到一個頂點時,都會以一個最高調的方式結束——鎮國公府送來了請帖。
兒子痊癒,鎮國公府太夫人心中高興,在自家府上舉辦春日賞花宴。
賞花宴上邀請各大有頭有臉的世家小姐,貴夫人。
遞到宣平侯府的帖子也不例外,邀了我與秦冬月,許有儀以及祖母四人。
祖母以年歲大了已經不便出門為由沒去,讓許有儀帶著我和繼妹二人出門。
救命恩人要來府上賞花,鎮國公府太夫人特意準備了一輛大馬車。
馬車夠大,裝上三五人都使得。
母女二人為了給我眼色瞧,率先上了馬車。
在馬車裡感慨了好一番鎮國公太夫人的大氣,才想起還在外頭的我。
秦冬月拉開車簾,近乎驚訝一般叫我:
「阿姐,你怎麼還不上來?莫不是嫌棄這馬車不夠大,裝不得我們三人?」
我一頓,面不改色地笑道:
「妹妹說笑了,我是瞧著你與夫人這般高興,便不好打擾你們的雅興,是以想在外頭等會兒也無妨。」
說罷,我又問道,「可是欣賞完了?」
秦冬月和許有儀二人面色都一僵,笑容都快維持不住了。
許有儀率先開口:
「時候不早了,秋兒快些上來吧。」
「好。」
上了馬車,我從容地理了理裙擺,又看了看裡頭的物件擺設,笑道,「這樣式兒的車制都是尋常高門顯赫貴族嫡出子女出門使用的,夫人和妹妹沒見過也正常。」
「我這裡倒有一輛舊式的,那是我母親留下來的。我以前坐膩了,就閒置了。」
「夫人和妹妹要是想出門坐坐,叫下人擦洗一番也還像新的一樣,屆時夫人和妹妹也可再欣賞一番。」
許有儀的臉頓時綠得跟蓮池裡的蓮葉有得一拼,訕訕道:
「你母親留下來的東西還是好好留著吧,我與你妹妹坐什麼車出門都使得。」
「夫人確定不要嗎?」
我神色無辜地又問了一遍。
「不用了。」
直到到達鎮國公府門前,車裡都像是死了一般的安靜,也讓我心滿意足地稍稍閉目養神了會兒。
車子一停,那母女倆就迫不及待地下了馬車。
候在門口迎客的下人一看這車制,再一看下來的人,頓時面上簇起一朵菊花笑,迎了上來。
長鞠一禮,高聲唱:
「恭迎宣平侯夫人和秦小姐——」
言罷,往後頭瞧來,登時笑容一收,眉頭一蹙。
「這位小姐,您是何人?可有請帖?怎麼搭上了我們鎮國公府賜給宣平侯夫人和秦小姐的馬車?」
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來,都是一個轎子出來的,自是一家人。
小廝是最會看眼色的,自是不會看錯亂開口,能這般挑刺兒肯定是受了人指使。
今日來賞花宴的人不少,不一會兒看戲的就圍了幾個。
畢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主家人刁難,看客自以為都是被刁難者的過錯,一時之間也沒人出來說和。
那前頭母女二人沉默,圍觀之人也開始指指點點。
我看向秦冬月,她輕飄飄地避開我的視線,嘴角掛著得意。
原來是她給鍾黎吹了「枕頭風」。
青黛氣得面紅耳赤,正要張嘴開罵,我拉了拉她的手制止,正準備開口。
卻不想,從鎮國公府內極快走出一人,飛起一腳,踹在了剛才問話的迎客小廝屁股上。
22
那小廝便往前一撲,狠狠地趴在青石地面上,那肉體砸地的聲音,聽得我都肉疼。
「誰……」
小廝怒而扭頭,罵人的話卡在了嘴邊,臉色由紅變青,十分精彩。
後頭來人是一身黑衣勁裝的少年,少年身量頎長,面容清俊冷淡,目不斜視地跨過趴在地上的小廝,逕自來到我的面前,躬身行了個禮,依舊是面無表情的模樣:
「前幾日秦大小姐幫了我家爺的一個大忙,秦小姐心善,從不挾恩圖報,我家爺感激不盡,方才得知秦大小姐已到府門口,便遣奴來送一樣謝禮。」
雙手向上,攤出一枚上好的木料做的木牌,木牌雕工精緻,上頭還刻了「肅」一字。
明明說是送東西,卻還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樣。
但我知道,這人已經在努力溫和了。
他是鍾肅身邊的貼身侍從,阿關,隨鍾府姓的家生子。
天生的面冷心熱。
前世都是他伴在鍾肅的身邊,默默陪著,有幾回天落雨,鍾肅還在湖邊垂釣,他就在一旁,一樣閉目養神。
我看著不忍,就給主僕二人送過幾回傘。
一開始他還是冷冰冰的,後來送了幾次,他還會回聲「謝」,只他主人每每都是閉著眼,宛若熟睡。
同為世上的可憐人,難得有一人陪伴。
青黛於我來說有多重要,阿關於鍾肅來說,就有多重要。
遣人來送東西,前因後果講明,還是這麼不足為奇的客牌。
其餘客人到訪拿到的是太夫人賞花宴的客牌,被邀之人都有份。
按照剛才小廝刁難人的架勢,我要拿到太夫人的客牌,並不容易。
既然有人送來更高話語權的專用客牌,為什麼不用呢?
再推三阻四就是墮宣平侯府的顏面,矯情。
這一次的「謝禮」我沒再拒絕,痛痛快快接了。
看著許有儀和秦冬月又上演了一場變臉戲,我彎了彎嘴角,愉快地提著裙擺進了門。
阿關將我們帶到了今日賞花宴會的廊亭,說了一句「小姐請便」之後便離開了。
賞花宴上已經先到了一批客人。
主人還未到,大家三兩聚成群,在一起話話家常,順帶觀賞著園子裡已經綻放的花兒,倒也有趣。
坐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我的心情談不上多好,只能自去尋一些樂子。
今日來的多數是有頭有臉的千金小姐,有嫡有庶,簇擁在一起跟花兒一樣。
她們討論著花,討論著討論著就討論起了鎮國公府的兩個未婚配的男子。
鎮國公她們不敢肖想,討論的對象就變成了鍾黎。
鍾黎眉目雖然清冷,卻並沒冷到讓人靠近不了的地步,本身也文武雙全,比鍾肅這個長得好看,卻面冷到煞氣過重的長兄要更加受歡迎一些。
話說多了,我眯著眼看著湊在一起的鶯鶯燕燕,突然就明白了鍾母的意圖。
上輩子鍾黎襲爵,鎮國公府已經穩穩攥在手裡,沒多少後顧之憂,鍾母也就任由他挑選兒媳婦。
加之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就算是認錯了人,我身為宣平侯府的嫡女這個身份也足夠讓鍾母滿意。
門檻低一些就低一些,拿了鎮國公府的爵位也不怎麼靠妻子氏族的蔭蔽,娶個門檻低的還好拿捏。
遂她拿捏我,又為了籠絡兒子的心意,任由兒子後來又討了一個平妻進門,只任憑鍾黎喜歡。
這一世就不一樣了。
她算計不成,阻不了鍾肅,鍾黎躺了這麼多天,徹底和爵位無緣,她就只能在其他地方想想法子。
比如說,替兒子物色一個名門貴族,家族底蘊豐厚的兒媳婦,有了妻族助力,日後謀劃爵位時再讓鍾肅出點小問題,爵位回到鍾黎手裡也不無可能。
那這樣一來,秦冬月宣平侯府嫡次女的身份就不夠她看了,更遑論還不知她背後有皇室。
上一世,我一個嫡女的身份都遭她多番挑刺,還是鍾黎拿到爵位的情況之下。
這一世,秦冬月一個侯府嫡次女大肆宣揚了鎮國公府鍾二公子的救命恩人身份不說,還在鍾母停止送禮之後,光明正大地繼續和鍾二公子傳遞禮物,書信傳情。
等於昭告她和鍾黎有情,宣示了主權。
這絕不是鍾母想看到的。
那這大馬車……是鍾母真心實意準備的,還是應了鍾黎所求?
呀,真期待接下來的好戲啊。
23
「讓大家久等了。」
不多時,鍾母終於出現,身邊攜著二人,是我那久久未出現的繼母和繼妹。
鍾母衣著雍容華貴走在前,許有儀攜著秦冬月落後一小步跟在後頭,兩人皆是素淡文雅的裙裳,被鍾母襯了下去。
再加之許有儀謹小慎微的儀容,更加暗淡無光。
往那一處瞧之人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這時,秦冬月遞過來得意揚揚的一眼。
呵,蠢貨。
我聽著身後人對繼母小家子氣的嘲弄,端起茶杯悠悠地呷了口茶。
主人過來,眾客見禮。
鍾母笑呵呵地招呼眾人落座,邀客品花茶。
許有儀和秦冬月在我身旁坐下。
一落座,就有人開口發問:「這位小姐和夫人可是宣平侯府二小姐和宣平侯府侯夫人?」
鍾母聞言看了過來,繼妹繼母不由得挺直胸膛,一臉驕矜之氣。
鍾母看了一眼笑道:「正是二位,是我們黎兒的救命恩人,尤其是秦二小姐,我一瞧著就親近,我這一輩子就一個兒子,沒機會得女兒,要是真有一個女兒,我是希望像秦二小姐一般可人的。」
果然,這一句話昭示了鍾母的想法,繼母繼妹的臉色迅速黯淡下去。
旁邊還有夫人很沒「眼力見兒」地繼續問:「聽說鍾二爺與秦二小姐交情甚篤,二位可是有好事?」
鍾母聞言,面色微變了瞬,隨即笑罵那位夫人:「哪有的事兒,莫要拿秦二小姐的名聲開玩笑,我們黎兒可是將秦二小姐當了妹妹在疼的,侯夫人,你說是不是啊?」
繼母面色不悅,可也得強顏歡笑,道聲是。
花茶裊裊,賓主盡歡。
鍾母眼波流轉,暗自留意著賓客席上一些氏族底蘊不錯的,刻意照顧。
繼母繼妹的身旁逐漸冷清,頗受冷落。
我慢悠悠喝茶,品著繼母繼妹越來越黑的臉,端看裡頭的機鋒暗藏。
不多時,鍾母便笑道:
「犬子恢復不錯,等會兒給大家舞個劍助助興。」
說完,便喚下人去叫人。
我眉微挑,為了爵位,讓鍾黎這麼拼,這麼不要臉面啦?
秦冬月一聽,面色好轉許多,看著十分高興的模樣,鍾黎還未來,便低了聲同我炫耀:
「阿姐想必沒見過幾迴風采絕艷的郎君吧,待會兒可要仔細瞧好了。」
我撫扇笑道:
「自然,我會好好欣賞的。」
有人要表演,還省了一筆請人費用,自然是要好好珍惜機會欣賞的。
秦冬月面色古怪,瞥了眼我就不再搭理了。
因為她的「氣運之子」來了。
白衣青年持劍拐過長廊,行走間衣袂翻飛,墨發高束,加了青玉冠,前額劉海被風輕輕撩起,露出精緻的眉眼,高挺的鼻下是一張比女子都要紅上一分的薄唇。
微抿,清冷的氣質驟顯。
如畫中不染凡塵俗事的翩翩公子。
再見恍若隔世,真犯噁心。
我用扇子遮面,撇開頭去。
便看到小姐們小臉通紅,貴夫人們眼冒綠光。
對於眾人的反應,鍾母很滿意,招呼兒子過來。
有一道視線若有似無地遞過來,秦冬月激動得扯我袖子。
「黎郎看我了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