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門前,已是紅著眼眶。
我抬起腳,狠狠地踹開門。
門內人受了驚,惶惶抬起頭來,她被反綁在一張椅子上。
身上髒兮兮的,臉也算不得多乾淨,與多年前相比,蒼老不少,人也瘦了。
大概是我身後陽光刺眼,她不自覺微微眯了眯眼,嘴裡塞著布團,看見我時,微微瞠大雙目。
驚愕?還是驚恐?
我亦微微眯起眼,欣賞她的反應。
「別來無恙啊,芍藥姨。」
她瞠著雙目,淌下淚來。
我示意青黛上前抽走她嘴裡的布團。
布團一撤走,她不哭不喊,神色頹靡,只問了一句:「您都知道了?」
只一句,將我腦海中殘留的幼時美好的畫面擊了一個粉碎。
指甲摳進肉里,新傷添舊傷,雪上加霜。
可我覺著,遠不及心口的痛,豁開的那個大洞,火燒火燎,鮮血淋漓。
我站在陽光里,壓抑著喉頭的顫抖,平靜地問她:「為什麼?」
「我母親待你很差嗎?」
「她教你讀書寫字,教你一起學醫,與你情同姐妹。」
「你陪嫁過來,捨不得你被我那便宜爹禍禍,攔著我爹不讓你成為他的通房丫鬟,給你備好嫁妝,物色心善老實的良人……」
「哪一點對不起你?哪一點得罪了你?為什麼?」
「為什麼……」她的眸子裡出現一瞬的迷茫,不知想起什麼,空洞的眸子瞬間被恨意填滿。
「因為她的父親,也是您的外公,是我的殺父仇人!」
39
我怔住,任我怎麼想,都沒想到竟是這個原因。
「你外公,從一品御史大夫,料理瀆職官者無數。可保證案上清白,不讓別人蒙受任何冤屈?不能。」
「因為我的父親,一個四品太守小官,就是受害者。被奸人陷害擠對,成了瀆職貪官,你外公當時即任涼州監察史,涉及此案,不管不顧,只認偽證,判我父親入獄不說,後來還遣人抄我家滿門。」
「大到我八旬曾祖母,小到我幾個月大的弟弟,無一倖免都成了刀下亡魂。」
「僅剩六歲的我,被人護著,從那場腥風血雨中逃了出來,當乞丐,流浪到洛城,被人牙子拐了成奴,後來被你母親買了回去。」
「你母親心善,我那時也以為苦日子已經到頭了,直到我看到您的祖父,朝我父親身上丟令牌的人,才知皆是仇人。」
「是以,我忍辱負重,背負仇恨,本想自己親手報仇,沒承想,老天有眼,你外公家後來也被抄了家。」
「但我發過誓,若要報仇,必要徹徹底底地手刃仇人,包括仇人之親。」
「所以,你才不放過我的母親?」我笑問,一抹臉,都是淚。
她眸光閃了閃,撇開頭去,沒看我,只輕聲道:「我背負仇恨太久,包袱太重,已經無法卸下。」
「我母親的死就成為了你終於卸下仇恨包袱的理由?」
「……」
她閉了閉眼,喉嚨輕滾出幾個字:「至少,我沒有像你外祖父那般,趕盡殺絕,你的命,我沒動。」
「那我是不是要謝謝你啊?」
我嗤聲笑問。
心中的恨,怒,湧上心頭,再也憋不住。
我抬起手,狠狠甩出一巴掌,將她的臉打偏了去。
她嘴角溢出血,我的手掌亦發麻得厲害,微微發著抖。
我都分不清是痛,還是怒。
她保持著被扇歪頭的姿勢,一動不動,只道:「是我對不起你,若打出幾巴掌能讓你解氣,那你儘管打,打完之後,我亦會配合你告知你所有想知道的事情。」
「想擺脫心底的愧疚?」
我俯下身,狠狠揪住她的領子,逼她直視過來,瞪著她,「我告訴你,你做夢。」
「我來告訴你,你錯得有多離譜!」
「我外祖父一生光明磊落,且不論他辦的案,但我知道,他只殺該殺之人。若當年我外祖父當真是屠你家滿門的罪魁禍首,早就被認出來的你,應該會被他大卸八塊,而不是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
她死寂一般的眸子轉了轉,終於有了一絲愕然的色彩:「不可能……他怎麼可能認出我……」
「不可能……是,你當然不知道。身為世家貴女的我母親,曾與我說過,用可用之人,不用來歷不明之人。每一個進御史府的人,來歷都被扒得乾乾淨淨,你也不例外。母親曾說你是一個苦難人,叫我懂事一些,莫要提及你的身世。」
「可她怎知,此舉被你恩將仇報!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
說罷,我又狠狠甩出一巴掌,「方才那一巴掌就當是為我祖父,現在這一巴掌是為我母親!」
「不可能……」她惶惶搖頭,「我不信,你莫要騙我……」
「我騙你?你的命已被我捏在手裡,我還騙你作甚,如你這般狼心狗肺之人,我還花心思騙你作甚?!」
我看著這樣的她,忽然覺得可笑,「自欺欺人到你這般地步,這世間也就只有你一個了……」
「也罷,你不願意面對現實,那我就索性將血淋淋的事實再揭開得再明顯一些,讓你瞧清楚。」
我如同丟破布一般丟開她,居高臨下地睨著眼前人,「只問你三句。」
「你口口聲聲說,當年抄你家門之人是我祖父,那你可看見的是他本人?」
她眸子微微動了動:「不是……」
「你也見過我外祖父那下判定的令牌,既如此,當年抄你全家之時,領頭之人可朝你家人丟了滿門抄斬的令牌?」
聲音開始發顫:「沒有……」
「朝廷命官,若無皇帝命令,不會私自帶兵抄斬滿門。若私自帶兵,必定帶的是府兵,你在我外祖父家這麼多年,府兵攜帶之牌或是身份標誌,你也清楚,可和你記憶中抄家仇人的兵卒一樣?」
此時她已淚流滿面,悔恨交加:「不……」
我低頭看著她,眼前已經一片模糊:「我母親待你那般好,你做下此等錯事,午夜夢回之時可曾懊悔過?可曾夜不能寐?!」
她聽得渾身顫抖哆嗦,頭低垂下去,頹靡不堪,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小姐,對不起……」
我自知,她這一聲「小姐」喚的是我母親。
可又有什麼用呢?
「已經遲了,你別說這些,她不會原諒你,我亦不會。」
她渾身一顫。
我抹了臉上的淚,收拾好表情,不再看那垂著頭頹靡妄圖懺悔之人,轉身,冷聲朝著門外的侍衛道:「押去衙門!」
「是!」
40
帶上隔壁屋的王小柱,我們一同來到了衙門前。
門前冷清,大門緊閉,門口擺著兩面鼓。
青黛急聲道:「小姐,今日休沐,衙門沒人,我們怎麼辦?」
我從驢車裡鑽出來,環顧四周。
午時剛過,大家忙著歇晌,此時街上也沒什麼人,我們人馬如此浩浩蕩蕩,也沒引起他人注意。
「無人,那就擊鼓鳴冤!」
我跳下車來,掀開頭頂的幕離,一步一步堅定地朝著大鼓走去,王小柱也跟了上來,同我道:「秦姑娘,我與您一道。」
「好。」
我們都冤,親人被害,家破人亡。
持起鼓槌,上頭分量不輕,我卻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力氣。
捶的第一下,為我母親,成婚多年,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皆為侯府,一朝被奸人設計所害,到死不自知!我怒!
捶的第二下,為自己,母親被害,屋裡人被收買,被奸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為他人作嫁衣,最終遭陷害困死火場!我恨!
捶的第三下,為命運,不甘於早已譜寫好的人生,不甘於被權勢擺弄,不甘於被他人所束縛!我不願!
之後成十成百,驚天動地。
此案不能囿於侯府後宅宣判,有皇帝在背後盯著,必受掣肘,屆時許有儀很有可能逃掉要命的懲罰不說,還會把祖母牽扯進來,頗受連累,到時候指不定把我自己也給搭進去。
他皇帝權勢滔天,不是不可忤逆麼?
那我便搬到衙門,擊鼓鳴冤,將這天捅破,將這簍子捅大,讓百姓看看,讓天下人看看,出了這等寵妾謀害嫡母之事,皇帝還怎麼偏幫,保下許有儀?
她秦冬月不是想搶我氣運,占氣運之子好讓自己此後半生榮華風光無限麼?我都給。
就是不知,此案過後,她是否也能喊出一句「母親功大於過,我自會原諒」?
不知她是否還能歡歡喜喜,高高興興地嫁給鍾黎?
不知她和鍾黎受長輩所累,名聲臭了的二人要怎麼翻身繼續坐擁榮華富貴?
真是期待啊……
我掄著鼓槌,一下又一下,擊得起勁。
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道,慢慢擠滿了人。
府衙門打開,衣裳剛穿戴整齊的京兆尹邊打著呵欠,邊從裡頭走出來,語氣不客氣:「誰啊,大中午的,還讓不讓人歇晌了……」
我丟開鼓槌,福身一禮:「小女乃宣平侯府大小姐秦秋心,母親當年病死家中,經查有冤,特來此擊鼓鳴冤。」
他聞言,雙眼瞪大,不可置信的模樣。
不可置信正常。
畢竟誰家閨門小姐會來衙門走一遭呢?
除非逼不得已。
只奇怪的是他並未讓我等著,抑或推脫,讓我回宣平侯府自理此案。
而是客客氣氣地將我往裡頭請了,賜上座,備好點心,叫人準備升堂。
大概是怕外頭將街道擁擠得水泄不通的萬民戳脊梁骨吧,我想。
京兆尹客客氣氣地笑問:「罪人在哪兒?」
我轉頭示意侍衛將人扭送上來,又示意旁邊的王小柱道:「此人父親和叔父也涉及了此案,望大人秉公辦理。」
「這是自然。」
京兆尹,「那狀告何人?」
「當今宣平侯夫人,許有儀。」
他一聽又打了一個哆嗦。
我問:「怎麼?大人是覺得此案不能辦了?」
「不、不是。」他咽了咽口水,用帕巾擦了擦汗,「秦大小姐請上座,喝口水,潤潤喉,本官這就派人將秦夫人宣來,對簿公堂。」
我如他願,落了座,又往身旁一瞥,桌上擺了沏好的熱茶,一碟嫩黃色的點心,瞧著可人,香氣……
「不知秦大小姐可用了飯?若是沒用,也可拿這點心墊墊肚子。」
腹中空空,我出府時將近飯點,現下確實餓,也不跟他客氣,捻了塊糕點,往嘴裡一放。
一咬,口中清甜化開。
我一頓,這味道……
41
剛想問,外頭人宣,宣平侯府侯夫人許有儀已到。
來得夠快,不過也是,衙門與侯府是一條街,不過一個街尾,一個街中心而已,離不得多遠。
我抬頭看去,來人不止許有儀一個,還有我那便宜爹,秦冬月,除此之外,鎮國公鍾肅和鍾黎二人竟也跟著來了。
這倆怎麼……
忽而又想起,今日是鍾肅攜帶鍾黎二人上門說婚事事宜來著。
所以這兩人是來看熱鬧……還是……
我看了看鐘肅,當看到此人面上老神在在,十分悠哉的模樣,瞬間明了,這人是來看熱鬧的。
那麼鍾黎……
我再一瞧,男人看著走在偏前邊的秦冬月,深情款款,秦冬月亦是含羞帶怯,雙頰飄紅,外人面前,絲毫不掩飾這深情戲碼。
估計是為擔心秦冬月而來。
大抵是感受到我的視線,他轉眼也看了過來,與我對上時,微微一愣。
我心底輕嗤一聲,沒那閒心再看這噁心玩意兒的臉,轉而去瞧台下的許有儀。
見我看過來,她目光躲閃,腳步慌亂,不自覺揪著我那便宜爹的袖子。
看來,是終於慌了啊。
我想,她的腦子裡肯定在瘋狂想著對策脫身。
可這次,我又豈能讓她如願呢?
「孽障!你又搞什麼么蛾子?!家裡有貴客,你還叫你母親來這裡作甚?!」
便宜爹劈頭蓋臉地罵過來,面對這樣的謾罵,我發現自己聽著竟不痛不癢了。
甚至還能從座位上站起來,直視著這面露疲態,老眼昏花許多年的人,淡聲回應:「她並非我母親,我母親乃洛城江氏,江御史嫡女江夢施。」
「今日,」我端端正正面對京兆尹跪了下來,紅著眼一字一句,字字泣血,「我秦秋心想為母鳴冤,狀告宣平侯府繼夫人許氏,攛掇惡奴給我母親下毒,導致我母親丟失五感中二感,再繼而被毒死於病榻一事,還望大人明察!」
許有儀一聽,登時一抖,未語淚先流,抖著手第一時間去攀我爹的袖子,抽抽噎噎,哭得甚是可憐:「冤枉啊,侯爺,您可要給妾身做主啊,姐姐是尋常病逝,又是這世上唯一與妾身有血緣關係之人,妾身恨不能以己身替姐承受這病痛折磨,又怎麼會這麼狠心下毒害死姐姐呢?」
老規矩,繼母一哭,我那便宜爹就慌了。
他想也未想,一邊安慰我那裝模作樣的繼母,一邊怒瞠雙目,以幾乎要將我生吞活剝之勢兜頭噴了過來:「荒唐!」
「你母親是因生你落下病根!身體衰竭而亡,你不追究你己身命硬克母,反而還來責怪別人?!」
呵,便是這樣的爹。
有生恩,無養恩。
一如既往,如前世那般,我被人口口相傳污名,被辱罵苛責時,非但沒有站在我這邊,反而一齊與人叱罵於我,與我斷絕父女關係,徹底絕了我可以倚靠的後路。
無人可靠,無人為我伸張正義,無人為我主持公道。
唯有我自己。
我眨了眨乾澀的眼,漠然轉頭,對著京兆尹又是一拜:「小女可以再加一條狀告嗎?」
京兆尹:「請講。」
「我狀告,宣平侯秦時明,有生女之恩,無養女之恩,府中二女,疼愛有失偏頗,寵妾滅妻,恐縱容包庇繼夫人下毒毒害我嫡母江氏一事,還請明察!」
「你你你目無尊長!你的女誡,女德,禮義廉恥,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便宜爹徹底暴跳如雷,「來人,給我把大小姐帶回去!莫要在這裡丟人現眼!」
他發號施令,其後的家丁就要過來扯我,好在我有鍾肅借我的侍衛,將他們齊齊攔住。
便宜爹怒髮衝冠:「你這是從哪裡找來的人?!還反了不成?!」
這時空氣中傳來一道淡淡的嗓音:「京兆尹,什麼時候案堂上可以這般毫無規矩地大吵大鬧了?」
是鍾肅。
此人就落座在京兆尹旁邊,也是我方才的位子隔壁,悠閒自在地輕搖著不知哪裡尋來的團扇。
我知曉,這人是看得不耐煩了想要進入正題,才做出的提醒。
卻很「巧妙」地幫了我。
京兆尹一聽,輕咳兩聲:「咳咳,是下官的問題,下官這就改正……」
便宜爹明顯不服,打斷京兆尹的話,蹙著眉頭看向鍾肅:「鎮國公,這明顯是我們府上的家事,小女頑劣,容老夫帶回府上好好管教就是,怎好任由她胡鬧呢?」
鍾肅:「是不是胡鬧,侯爺總也得聽一聽來龍去脈才是,怎麼這般失了偏頗,胡亂偏袒?」
「再說了,豪門貴女,若不是被逼上絕路,誰會想著來這衙門上走一遭?侯爺且聽聽看,到底是什麼事兒,再做決斷也不遲。」
「這……」
「好了好了!」京兆尹這下是真的狠狠拍了幾下驚堂木,讓堂內喧鬧的眾人安靜下來,「肅靜!」
42
驚堂木一拍,又有鎮國公坐鎮,我那便宜爹終於不敢再亂嚷嚷,只自己撿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並攜上我的母親,還有秦冬月。
仿若他們三人才是真正恩愛,完完整整的一家三口,來看我這陌生人的「猴戲」。
圍觀的人群漸漸多了起來,京兆尹再不敢馬虎,肅了面容,拿起驚堂木又是一拍,將堂升了起來,開始詢問在台下跪著的我與王小柱二人:「來者所為何人,狀告何人,詳細說來。」
我目光堅定,將剛才的供詞再說了一次:「民女為宣平侯府嫡長女秦秋心,生母為宣平侯府先侯夫人,於民女七歲時病逝,事後十年,民女無意間得知母親之死有蹊蹺,細查之後發現,民女母親並非尋常病逝,因散失五感中其二,被人長期用藥毒死。此人便是,」我一頓,扭頭過來,盯著那幾乎要瑟縮靠在我便宜爹身上的繼母,一字一頓,鏗鏘有力,「宣平侯府繼夫人,許氏許有儀。」
許有儀一抖,幾乎委頓在我那便宜爹身上,眼神慌亂躲閃,想要避開我瞪視過去的視線。
我卻不容她逃避,盯著她繼續道:「我母親為醫者,許有儀自知不能輕易下手,便同我母親身邊的貼身丫鬟宋芍藥勾結,給我母親先下無色無味的毒藥,殘害我母親的嗅覺,味覺,以此搞垮我母親的身體,之後又買通常春堂王大夫的好賭兄弟,將一張加了料的藥方送到了宣平侯府我母親的案上。」
「看似是沒什麼問題的尋常補藥,卻是毒藥,令我母親長期服用,氣血逆流,身體虧虛衰絕而亡!」
「因此,我狀告許氏,身為妾室之時,霸道嫉妒,以下犯上,殘害嫡母一罪,還請明察!」
「……秋、秋姐兒,為娘平時可虧待於你?你怎好這般汙衊我?」
許有儀還是那般,明明害怕到了極致,卻還是抖著身子先發制人,以哭泣掩蓋慌張,想要倒打一耙,以此混淆過去。
然而——
「啪!」
京兆尹狠狠一砸驚堂木:「肅靜!」
她未唱完的戲就這麼卡在喉嚨口,面上一陣青白交加,只能訕訕地縮在椅子上,像極了被割了嘴的鸚鵡,叫人發笑。
面上強裝鎮定,只一味揪著我那便宜爹的袖子,她以為還能像十年前那般依靠我爹,將所有事情擺平。
可惜……
「你呢?又是何人,狀告何人?」
京兆尹轉而去問我身邊的王小柱。
王小柱恭恭敬敬地磕了兩個響頭,道:「草民叫王小柱,是十年前常春堂王大夫的兒子,狀告殺我叔父之人。」
京兆尹:「請細說緣由。」
「草民的父親叫王良,叔父叫王富貴,父親是常春堂的大夫,叔父從小被寵壞,無所事事,吃喝嫖賭不在話下,十年前機緣巧合之下,家父成為宣平侯府先侯夫人的府上大夫,接診先侯夫人時,先侯夫人已經喪失五感,經過家父精細調理,身子轉好一些,卻遲遲不見大好,且每次問診號脈,都能感覺有所瘀堵,所受掣肘。」
「家父自覺不對,結合先侯夫人的脈象推算,想細究其中緣由,只還未查出箇中原因,一日好賭的叔父回來,搶走家父藥箱,又將家父,我母親與我一併鎖在家中連著幾日,直至帶藥箱歸來,叔父抱著大把錢財得意離去。」
京兆尹:「錢財?從何處得來?」
「叔父只道是他人所贈,並未說明來處。」
「叔父繼續在外逍遙自在,家父依舊給先侯夫人診療,自以為此事就這般平靜地過去了,家父終於找出先侯夫人脈象蹊蹺之由,是為有人下毒,正打算上門告知先侯夫人,然而還未等家父告知,某日夜裡,家中來了一批蒙面之人,將黑漆漆的裝著叔父頭顱的布袋子拋了下來,以此威脅家父。」
「家父惶恐,又怕家人受累,從此辭去上門大夫一職,日夜待在家中。後來先侯夫人病死,家父倍感震驚,再復細查當時叔父為先侯夫人開的藥方,便發現了其中異常,但家父唯恐家人受累,不肯告知異常所謂何,因叔父受奸人收買殘害了先侯夫人一事,愧疚難當,留下診療記錄之後,便與世長辭。」
「叔父死得太過悽慘,家父又因其受累,是以,草民也想狀告這害我家破人亡之人,還請大人幫草民主持公道。」
王小柱頭垂下去,紅著眼眶再度給京兆尹磕了一個響頭。
同一階層的人受難,民眾感觸更深,圍觀人群開始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京兆尹道:「那這麼說,你們二人的案子便是緊密相連的?」
我答:「正是,民女從王大夫留下的診療記錄中發現了當年王大夫留下的信息。」
我喚過青黛,讓她將木匣子拿出來呈於案前。
又道:「此木匣子裝著重要證據,此前歹人為了銷毀證據,曾派人半夜偷竊,最後被民女發現,將之扣押了。」
京兆尹:「在何處?」
我示意侍衛將人帶上來。
被帶上來之人渾身髒兮兮的,頭髮亂糟糟的,身上還著一身黑衣,是個女子。
眼神躲躲閃閃,就是不敢與許有儀對視。
「那你呢?你對狀告之人可有印象?」
京兆尹又問王小柱。
王小柱搖了搖頭,卻又道:「我不能明確幕後指使所為何人,但我記性好,仍然記得當時上門威脅我家之人,右眉毛上有一塊暗紅色印記,是為女子……」
他說著,環視四周,目光精準鎖定在許有儀身後的嬤嬤身上,「像她那般!」
那嬤嬤瑟縮了下,欲往後退。
京兆尹的視線亦跟了上去,一瞧,登時擰了眉頭,直接叫人:「帶上來!」
遂其退無可退,被人扣押在堂前。
43
嬤嬤驚恐,抖著嗓子喊冤枉。
京兆尹不急著聽陳詞,叫人請許有儀到堂中來。
便宜爹氣得不輕,他始終相信許有儀是清白的,本是扣著不想放人,直到那圍觀群眾的議論聲大了,京兆尹的人又盯著他們不放,他才不甘心地鬆手。
沒人相護,繼母許有儀終於無法推辭,咬著唇被人請到堂中跪下。
即使沒有回頭,我仍然感覺如芒在背,有兩道陰鷙的,恨不能把我大卸八塊的視線緊緊粘在我的後背上。
至於是誰的,答案昭然若揭。
京兆尹看著堂下的許有儀,問:「許夫人,你可認罪?」
如我意料之中的,許有儀咬牙,再一次垂淚嘴硬:「妾身沒做過,不知何罪之有。」
「是,妾身一開始是妾室,可侯爺先夫人是妾身的親表姐妹,自小與妾身一同長大,情同手足。自姐姐生下秋姐兒落下病根之後,妾身就心痛不已,又怎麼會動手殘害姐姐?」
「再說了,姐姐自小飽讀醫書,醫術驚人,妾身雖也正經讀過書習過字,卻是對醫學不感興趣,更別談懂不懂醫了。」
「一個不懂醫之人又怎麼會自討苦吃硬要下毒,用藥方害人?」
我輕嗤一聲:「是,你當然要不懂醫,你要是懂醫,到時候東窗事發,直接懷疑到你的身上怎麼辦?」
許有儀身子一顫:「什麼意思?」
我:「不是麼?你就是要利用自己不懂醫這一點,才能擺脫嫌疑啊。」
「再說了,你說與我母親情同手足,你說這樣的話,不笑掉大牙麼?」
「你見過哪個人把自己姊妹的丈夫給睡了?」
很是粗俗的一句話,讓許有儀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繼而堂外人哄堂大笑。
秦冬月再也憋不住,甚至都不再考慮自己的形象,直接站了起來,指著我怒罵過來:
「秦秋心,你說這樣的話調侃長輩,不羞恥嗎?男歡女愛講究你情我願,感情面前人人平等,心也不是誰都能控制住了,喜歡就在一起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再說了,現在的男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人之常情的事,你至於拿這些來詆毀我母親嗎,我看就是你拎不清,事情沒查清楚就來汙衊!欺人太甚!」
瞧瞧,她是多害怕許有儀聲名有污連累自己啊,害怕到不再捧著自己從「新世界」帶來的「金科玉律」,反而奉承起現在「舊式」的「三妻四妾」來。
我勾了勾嘴角,諷道:「那便不要說什麼情同手足的話。」
「是啊,說什麼情同手足啊,笑死人了,哪有正常人會真的喜歡上姐妹的相公啊。一股狐狸精味兒說什麼情同手足,嘖嘖嘖。」
「就是就是,要是喜歡了就睡,那妯娌之間的丈夫,姐妹之間的男人不就成了共享了?髒不髒啊?我要是先夫人,得知自己的男人在自己死後,還將這玩意兒扶正,老娘絕對把棺材板踹爛也要出來嚇死這一對狗男女。」
「不是都說名門貴族最是知禮數麼,就算是有妾也是尋常妾,也不會出現什麼抬妾為妻的麼,怎麼也這麼亂啊,噁心死人了。」
「誰知道咧,哎我之前聽說啊,宣平侯府的這個夫人,是在先夫人剛懷上時,爬的床。勾得咧,都走不動道兒……」
「哇你這哪裡聽說的啊?消息這麼靈通,那這麼說來,先夫人真是死得冤枉了,那男人肯定是寵妾滅妻……」
這句仿佛打開了外頭圍觀之人的話匣子,議論聲紛紛大了起來。
皆是不堪入耳,這樣難聽的話語還不及我前世聽進耳朵里的半分厲害,然而他們卻已經憋不住了。
莫說那許有儀的臉色沒法看,我那便宜爹的面綠到發青,我那繼妹也好不到哪裡去,又青又白。
我就像是看猴戲那般,餘光一個個掃過,又悠悠地翹了翹唇角,繼續道:「至於是不是汙衊,京兆尹大人問一問這堂下的人證,不就可知?」
聽得順耳的京兆尹大人這才如夢中初醒,回了神,意猶未盡地拍了拍驚堂木,輕咳兩聲,便道:
「好,那本官來問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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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這名黑衣女子,你是何人,可是到秦秋心秦小姐的房裡盜取木匣子之人?」
黑衣女子餘光不自覺掃了掃側前方的許有儀,咬了咬唇,沒敢吭聲。
可京兆尹又怎會讓她以沉默矇混過去?登時眯了眯眼睛,逼視著她,狠狠砸了砸驚堂木,肅聲道:
「從實招來還能饒你一命,若不從實招來,當場杖斃!」
小丫頭哪裡見過這麼大陣仗,登時身子一抖,對著許有儀磕了兩個響頭:「對不住了夫人,奴婢想活著。」
說完便直接將京兆尹的話應承下來,「是,都是奴婢做的。奴婢是夫人院裡的二等丫鬟,家裡窮,被賣去了侯府當值。因力氣大,又會些功夫,就被夫人相中,叫奴婢去偷木匣子。」
京兆尹:「你所言屬實?」
黑衣女子:「屬實,若是假的,便叫我天打雷劈!只我不知夫人要我偷的木匣子裡有什麼東西,若是知道,便是給我一百個狗膽,我也不敢如此作為啊!還請大人饒命!」
「你這賤奴!休要攀扯我!」
許有儀徹徹底底慌了,轉身過來,就要揪住磕著頭的丫鬟頭髮將人扯起來。
這樣的粗魯形象哪兒還有半點主母儀態可言?
堂外人嬉笑成一片。
便宜爹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只秦冬月咬了咬唇,忍不住提醒自己的母親:「母親……住手……」
可許有儀又慌又亂,又在氣頭上,哪是那麼容易停歇的?
只見她扯著丫鬟的頭髮,又扇巴掌,那黑衣婢女痛得哭叫,眼見場面就要亂起來。
還是京兆尹砸了驚堂木又號令下屬將人拉開,才止住這個局面。
這般費了大勁兒,京兆尹喘著氣,衝著許有儀厲聲道:「許夫人,這可是公堂!不是你們家的後院!」
「撲哧!」
一聲嗤笑極為明顯。
我抬眼看去,就見鍾肅拿扇遮面,鳳眸微彎。
這人笑起來,那一雙眼還真是……好看到了極致。
察覺到我的視線,他忽而收住笑容,正襟危坐,面容冷肅,再也不看我,叫著京兆尹:「繼續。」
有點……奇怪,好像是我得罪了他,叫他生氣了一般……
鍾肅的驟然出聲,讓許有儀安靜了下來,只身子發著抖,恐慌到了極致。
京兆尹的視線掠過她,落到一旁的王小柱的身上:「你說那威脅你們的人如她一般,可是眼前人?」
王小柱:「是與不是。大人叫她用黑面巾蒙住下半張臉,我定能認出來。」
京兆尹:「來人,拿面巾。」
只那拿面巾的人還沒走,那嬤嬤就再也頂不住,身子往後撤,離許有儀遠了些,而後才磕頭:
「大人,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啊,夫人掌握著奴婢一家老小的命脈,奴婢不得已只能如此為之,還請大人看在奴婢受人所迫的分上,饒奴婢一命吧!」
京兆尹:「得,還不用審,你都交代了。」
說罷,又看向許有儀,「你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許有儀依舊搖著頭:「不,她們汙衊我,大人,你不能偏信一面之詞啊……」
說著說著,她突然想起什麼,轉頭看向我那便宜爹,膝行過去,「侯爺,侯爺您說句話啊,妾身對侯府忠心耿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不能不管妾身啊……」
她以為我那便宜爹還能看在她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上,再度一怒衝冠為紅顏。
可她忘了,我這便宜爹最好面子,今日,都是因為她,才使得他的臉面,宣平侯府的顏面被人狠狠踩在腳底下。
在這般已經幾乎證據確鑿的情況之下,他又怎麼可能會自毀臉面去維護她?
自古以來,男人最是靠不住。
可惜,她活了大半輩子,依舊是不懂。
果不其然,我那便宜爹一寸寸扒開她的手指,說了一句殺人誅心的話:「你這個毒婦!莫要再攀扯本侯!」
她心如死灰,委頓在地上,一動不動。
京兆尹再度問道:「許氏,你認不認罪?」
她抬起頭,咬著牙,依舊否認:「不,我不認!她秦秋心帶回來一個木匣子,神神秘秘地不讓看,我一個天天遭受她白眼的繼母為什麼不能居安思危,叫人檢查檢查她的木匣子有什麼錯?!」
「再說那該死的常春堂大夫兄弟,那樣吃喝嫖賭一樣不落的人,某日欲要輕薄於我,我出於保護自己的心理,叫人砍了這賤民的頭,又有什麼錯?!」
京兆尹搖了搖頭,嘆息:「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
「來人!帶最後的人證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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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慌,惶惶然扭身去看。
就見來人逆著光朝她走來,甚至朝她彎了下嘴角,施施然跪在她的身後不遠處,先是朝著我磕了個頭,又朝著京兆尹磕了個頭,才面色平靜道:
「大人,是罪民聯合許氏害的宣平侯府先侯夫人。」
「第一次是先侯夫人生產的時候,許氏叫我動了手腳,才致先侯夫人產後出血過多虛弱,若是不信……」
「你說什麼!」
我猝然扭過頭,目眥欲裂,挪到她身邊,揪著她的領子,「你再說一遍!」
她看著我,目光哀傷,帶著濃重的懺悔,不閃不避,繼續啞聲道:「……是,當年您母親生產困難,生下您後大出血,若是救治及時,後續加以調養,身子會無礙的。是我,被許氏蠱惑,在您母親大出血之後,找藉口支走了與我一併接生的產婆,趁著您母親昏迷之時,延長了出血時間,導致後續回天乏力……」
「啪!」
「你怎麼敢!」
我狠狠甩出一巴掌,手痛得麻木,都補不上我心頭破開的大洞,澆在心上的怒火燒得我幾近昏頭。
揪著她的衣領,我拚命搖晃:「她對你那麼好,她那麼好的一個女子,你怎麼能,怎麼敢!!!」
這些狼心狗肺之人!
不只她!還有許有儀!
我狠狠推開她,站起身來,去揪許有儀,仇恨,心中的痛讓我只看得見眼前的仇人。
許有儀被我嚇到,身子一轉,往便宜爹身邊退,嘴裡喃喃:「你不能殺我,你殺了我,你日後也要背上弒母罵名,也是要坐牢的……」
她慌不擇路,像無頭蒼蠅般,匆匆忙忙拽住便宜爹的褲腿,「侯爺,侯爺救我。」
然而再一次,她的侯爺狠狠踹了她一腳:「毒婦!!!」
這一踹,將她踹撲在我的腳邊,我蹲下身,用手箍住她的脖子,往上提。
腦海里都是過往的種種:
被這毒婦殘害致死的總朝我溫柔笑著的母親……
自我出生之後,京城內總若有似無傳出我命硬克母的污名,往我身上扣。我也就真的以為自己命硬,挨親爹的冷眼都受著,以為這是我罪有應得的。
卻不想這也是別人的有心為之……
從小學著乖巧懂事,企圖讓別人改觀,不敢有絲毫逾矩,任由她擺弄多年。
之後再由她聯手自己的親女兒設計了一個又一個圈套引我往裡跳,不告知我鍾黎認錯人,不告知那鎮國公太夫人的不好相與,受了委屈叫我隱忍叫我扛著,再背地裡叫自己的親女兒將「好女婿」勾上床……
在我退無可退,一紙書信送回家請求主持公道,請求幫忙和離時,再對我便宜爹吹吹枕邊風,鼓動名門貴婦辱我不知廉恥,自請下堂……
如此種種……
我輕笑出聲,迎著她驚恐的眼睛,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笑問:
「享受著我一聲聲的『母親』,背地裡算計我的一切,是不是心底里嘲笑我愚蠢吶,夫人?」
她拚命搖著頭,想要辯解,卻被我扼住命運的咽喉,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怎麼不說話了?說話啊……」
我歪著頭,看著她,「嗯?說話啊,繼續說啊……」
「秦秋心,秦秋心!」
溫淡的聲音由遠及近,送進我的耳朵,一隻手掌覆過來,蓋在我的手背上,扣緊。
我疑惑地轉頭看去,落進一雙溫柔至極的黑眸里,那裡藏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放手。」他輕聲說,「那些已經過去了,惡人會被嚴懲,秦秋心,你不能報個仇,把自己搭進去。」
「那樣不值當。」
不值當。
不值當……
是啊,不值當。
我回神,驟然鬆手,大口喘氣,淚卻止不住。
拚命往眼眶外掉,即使我拚命克制,還是憋不住。
多日來的隱忍,在這一刻終於潰不成軍。
我低下頭,淚眼模糊。
手卻被輕輕拉過,掌心向上,放了一張帕子。
我顫著手接過來覆在面上,在鋪天蓋地的桂花香里,我聽他對京兆尹說:
「宣判吧,聽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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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芍藥坦白了一切,人證物證俱在,許有儀再無翻身的餘地,直接被扣押進了大牢。
事情完了出來,府衙外的天黃昏艷似火,我看了看天,坐上回府的馬車。
車上已有一人。
見我上來,翹著唇角開門見山:
「攤開了說吧,秦秋心,你是不是知道我是外來者?」
我不咸不淡地瞥了眼她已經哭過的,赤紅的眼眶,理了理自己發皺的裙擺,道:
「是。」
「你不驚訝?」秦冬月訝異地看了我一陣,突然撲哧笑開,「哎喲喲,你不會是被我虐過了之後重生的吧?」
沒等我答,她自顧自道,「我想想啊,好像是哎,劇情上,你在上山祈福那會兒就應該救鍾黎,乖乖落入我的圈套,然後先替我嫁給鍾黎,之後就被認錯人的鐘黎冷落……然後被我一步步搶氣運。」
「但是你這一世沒這麼做不說,還性情強硬了些,懂得反抗了,祈福之前病了幾天沒出門……那時就重生了?」
秦冬月嬉笑地看著我,「嘖嘖嘖,我這是做了什麼啊,讓你這個小可憐,一回來就這麼大陣仗,又是救鍾肅,讓他搶鍾黎的爵位,又是整頓我那不爭氣的母親……哎不會那鍾家太夫人被鍾肅懲治,也是你的功勞吧?」
我看著她,沒接話。
「不回,就是默認了?」
秦冬月拍著掌,「厲害厲害,真是厲害。」
「不過,我覺得你可能搞錯了一點。」
她話頭一轉道,「這個世界是本書沒錯,你和鍾黎是氣運主角也沒錯,但是……錯就錯在,這本書它是男頻文啊!」
「哈哈哈,男頻文你不懂吧?」
「我這麼跟你說啊。」
她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道,「就是我們的世界,分男頻,女頻。男頻呢,就是主角升級打怪,一路爽爽爽到底的文,女頻呢,就是什麼愛來愛去,虐來虐去的文。如果是女頻文呢,你作為女主,確實可以後頭翻個身。但是~這是男頻文哎~」
「也就是說啊,男頻文里,只圍繞男主角轉,女主角也不例外。在這個世界裡,只有鍾黎才是大氣運之主,我們都是圍繞著他的角色,就算你是女主,也要圍著他轉,所以只要抱住鍾黎的大腿,永遠吃穿不愁,榮華富貴盡享,現在沒有爵位又如何,被打擊到爛泥里又如何?他終究是要崛起的,時間早晚問題罷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放棄鍾黎,反而選擇了一個炮灰配角鍾肅,你以為鍾肅會喜歡你?原文中可是說過他冷心冷情,孑然一身孤獨終老的哦~」
「你看,即使你救了他,好像他也沒什麼表示哎,而且,繼承了爵位,他就是一個鎮國公。你覺得一個鎮國公會瞧得上你這個沒有任何靠山,已經落魄了的侯府嫡女?」
我一頓,掀了掀眼皮看向她:「你話真的很多,很吵。」
「嘛,隨便你怎麼說。」
秦冬月站起身,沖我甜甜一笑,居高臨下,「你不會認為你已經贏了吧?不如你自己撩開帘子看看,這是去哪兒的路?」
晃動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我皺了皺眉頭,撩開帘子一看,寬敞恢宏的官道盡頭是戒備森嚴的宮門,邊上已經備好了另外一輛馬車。
「既然都攤開來講了,那多告訴你一點也無妨,當初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有選擇,可以選奪舍你這個循規蹈矩古板的迂腐女主,也可以選其他人,我沒選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轉頭看著她,只見她撩開門帘,半個身子探了出去,笑得志得意滿,「……因為沒意思啊,只有選有隱藏靠山的驚喜背景,繼妹女配,再打臉你這種迂腐封建女主,才能爽啊。」
「你以為扳倒許有儀,就是扳倒我?沒想到我們的靠山是皇帝吧,只要皇帝不倒,我是鍾黎的人,你就別想贏。」
「好好受著吧,阿姐,重來多少世都一樣,你鬥不過我的。」
她說完,放下車簾,下了車。
車子之內只余我一人,沒有青黛,沒有鍾肅,沒有任何人。
仿佛,孤立無援。
車子再次緩緩啟動,慢慢朝著宮門跑去。
黑暗之中,我緩緩勾起嘴角,慢慢笑開。
我這個妹妹啊。
極容易聰明反被聰明誤,果然如此。
47
金鑾大殿上,帝王高坐玉台,手擒著玉簡,絡腮鬍覆面,眸長而狹,與許氏不同,倒是那鼻子高挺標緻,如出一轍。
黑眸流轉間,瞥了過來,帝王之威驟顯。
我規規矩矩拜下,規矩端得四平八穩:「臣女秦秋心參見吾皇,吾皇萬歲。」
「啪」的一聲,玉簡被丟在玉台之上,砸出巨大聲響,叫人心頭一抖。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動朕的人?」
聲線是平和的,可還是不免讓人聽出他幾分不悅來,更是叫人心中生怖了。
奇怪的是,我心境尋常,不慌不抖,不懼不怖,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禮:
「臣女不知,哪位是皇上的人?」
「裝聾作啞,活膩了?」聲線微抬,鷹目居高臨下,看我像是看塵世沉浮的螻蟻,「你若不知許氏身份,今日你便不會鬧衙門,不會將你們宣平侯府的醜事捅於人前。宣平侯太夫人也是個有本事的,竟養出你這麼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兒。」
我心一緊,依舊端正地跪著,只平靜地道:「皇上既知是醜事,臣女將此事報於衙門公開審理,公諸於人前,臣女今日安然無恙地從宮裡回去,日後若是許夫人身份暴露,天子犯法與民同罪,皇上此作為也只會被萬民稱頌公正無私,更加受萬民愛戴。」
皇帝:「那按你的意思,你威脅了朕,朕還要謝謝你?」
「臣女絕無此意,臣女自知也犯了錯,願將功補過……」
……
「皇上以為如何?」
「你說的可是句句屬實?」
「皇上若不信,自去查證,臣女若有半句虛言,願遵從律法當斬。」
我說完,上面的人久久未有回應,我疑惑抬頭,就見他面色早沒了那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目光看向我的身後,忽然叫了一句:
「哎,別走,上次的棋還沒下完呢,愛卿到偏殿等等朕。」
說完,視線一轉,看向我,我忙低下頭去,就聽他道,「你是個聰明的,只可惜了是個女郎,若是男郎,朕定不會這般讓你埋沒後宅。」這回聲線倒是真平和了。
「罷了,許氏行事如此,那是她罪有應得,你的話朕知道了,以此將功補過,不治你的罪,回吧。」
「多謝皇上。」
我拜謝,退了出去。
被宦官帶離時,好奇地瞥了眼偏殿,卻只瞧見一截衣角很快便消失在了門後。
出了宮門,夜幕低垂。
來時的馬車已走了,許是覺著我不會從這吃人的宮中回去,秦冬月叫人撤了回去吧。
不知見著我回去,她又是何感想。
門外倒是有另外一輛規制大上許多的馬車,馬夫陌生,瞧見我就湊了過來,恭敬見禮,問候:
「姑娘可是宣平侯府的大小姐,秦秋心?」
我用手帕拭了拭額上的汗,回道:「是,你是?」
「是這樣的,有公子到小的這兒買了車贈予姑娘,並讓小的務必送姑娘回府。」
我疑惑:「公子?」
「是的。」馬夫道,「那位公子還道,謝禮有三,缺一不可,姑娘若不肯受其二,便換作這輛馬車。」
我:「……」
是鍾肅。
我退了銀票,他就換車,固執至此。
罷了,若是我再推辭,指不定下次還送別的來,糾糾纏纏,何時能休?
更何況,後背的小裳濕答答的,還粘著人難受。
我沒再客氣,借著馬夫放下來的高凳,上了馬車。
一撩開車簾,裡頭備了茶壺,點心,燃有安心定神的香,有矮榻軟座,竟是比那次坐的,鎮國公太夫人送的馬車還要寬敞。
……奢侈。
話雖這麼說,喉頭髮干,我忍不住端起茶壺一晃,裡頭果然有茶水,自顧自倒了茶,一口喝下,喉頭竟滋潤許多。
燃了香,馬車搖晃,加上環境舒適,我閉目養神著,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再清醒時,馬車已經慢了下來,哭號的喊聲由遠及近,很是熟悉。
「放開我,你們快放開我,我要去找大小姐!」是青黛。
「找什麼找,你敢和皇上對著干?」是秦冬月身邊囂張跋扈的丫鬟。
「不可能!大小姐只不過是為先夫人申冤,何錯之有?!」
「何錯之有?身為小輩,以下犯上到衙門狀告長輩,揭長輩的短,是為不孝之人,聖人若不懲治,以儆效尤,還有天理?」
「大小姐為母申冤,便是盡孝!聖人不會這般不明事理的!放開我,我要到宮門外接大小姐!」
「呵,真是愚蠢。」那張揚的聲音帶著猖狂,「放開她,她想去就走路去好了,馬車別給她備,省得丟人現眼。只是這一去……」
那話一頓,帶著得意慢悠悠補完,「你就別想再回來了。」
馬車剛好停下,帘子外傳來馬夫的聲音:「姑娘,到了。」
我撩開帘子,看著被門房和惡丫鬟驅趕的青黛,厲聲喊了一句:「放肆!」
48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小姐!」
青黛歡天喜地,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朝我奔來。
秦冬月的那丫鬟一瞧見我,面色都青了,想也不想直接跑走,我並未阻攔,自知她這一去,定是叫她的好主子過來。
叫來好啊,叫來熱鬧些。
我看著湊近的青黛,用手輕輕碰了碰她磕傷的額角,心疼地問:「疼不疼?」
青黛搖頭,嘴角一咧,笑得眼眶裡的水珠都好似泛了光:「不疼的,小姐。倒是小姐您,有沒有……」
她反反覆復地盯著我瞧,瞧得我心底一揪,想瞪她又不捨得,只恨鐵不成鋼道:
「她們攔你,那你待在府里便是,硬要跑來尋我作甚,我又不是不能回來。」
「要接您的。」
「奴婢瞧見二小姐叫回了馬車,奴婢要是不去,便沒人去了。屆時小姐若需要幫忙,身邊無人接應,可該如何是好?如此這般叫奴婢乾等著,奴婢做不到。」
「小姐不知自己心疼自己,但奴婢總會心疼小姐。」
鼻子一酸,我沒忍住,落下淚來,狠狠橫她一眼:「看在你嘴甜的分上,饒你一回。」
「扶我下去,我要回去沐浴。」
「嘿嘿,好嘞。」
下車之後,青黛看著馬車好奇道,「小姐,這是誰家馬車?」
不說我都忘了。
我回身,瞧見還在等著的車夫,叫來一邊戰戰兢兢的門房:「這是友人贈予我的車,好好照顧妥帖。」
「是,是。」
青黛眼睛一亮:「這可是……那位送的?」
我瞥她一眼:「你這小妮子越發膽大,什麼都敢說了啊?」
「嘿嘿。」
「以後莫要再議論,否則不輕饒你。」
「……是。」
聲音低落下去。
我扭頭,便瞧見這丫頭蔫巴巴的模樣。
終究嚴厲了些,可若是不如此,往後總叫人抓住把柄,她的小命保不住。
但……
終究硬不下心腸,我嘆息一聲,輕道:「回府吧。」
小妮子復又恢復了活力:「是!」
剛轉過長廊,就見秦冬月果真攜著惡奴在我的院子前等著我。
見我走來,青紅交加的面上,美眸微眯,冷笑一聲,遙遙便道:「阿姐可真是好運氣。只是不知阿姐用了何種手段,不如,說來與妹妹聽聽?」
「既然蒙了上天的厚愛,總是有那麼幾分好運的。」我笑道,「至於手段嘛,還是不告知妹妹了,免得妹妹羨慕嫉妒恨。」
我瞥著她臉上的驚怒不定,瞥著她繃緊的腮幫子,輕笑一聲,渾身說不出的舒爽與暢快。
只她不知,這「好運」都是人絞盡腦汁爭取來的。
被我的話氣得不輕,她丟下一句:「那就走著瞧好了,看阿姐你的運氣是不是一直都這麼好。」
說完就要走,卻被我叫住:「等等。」
她轉過身來,皺眉盯著我:「阿姐作何?」
我腳步輕移到她的身旁,伸出手,她下意識捂住臉……
「啪」的一聲。
她身後的丫鬟叫出聲來。
打的不是她,她又驚又怒,眸底閃過一絲窘然:「你幹什麼?!」
鬆開護臉的手改來拽我,我輕巧躲開,伸腿順勢一踹,將她身後的丫鬟踹跪在地上,轉身輕描淡寫地回她:「妹妹管教不嚴,那做阿姐的只好替妹妹管教丫鬟咯。」
「你?!」
「何至於此!不過是下人們之間的口角,我的人也是無心之舉,罵兩句便罷了,怎麼能……」
「放肆!」
遠處傳來一聲輕喝。
秦冬月忙鬆開我,我與她一併朝著聲源處看去,是老太太。
「祖母萬安。」
老太太步伐矯健,很快到了我們的面前,睨著垂頭的秦冬月:「作為侯府小姐,拉拉扯扯長姐算什麼樣子?!」
秦冬月:「祖母,孫女……」
「好了,給我滾回屋裡去,抄寫女誡女德一百遍,不抄完不許出來。」
「至於你身邊這惡奴,以下犯上,杖責二十,發賣出府!」
「祖母!」秦冬月急急叫出聲,想說些什麼,卻又被老太太的話堵了回去。
「怎麼?想護著她?」老太太道,「行啊,那就再加一百遍如何?」
秦冬月立時不敢吭聲,只好咬了唇領命下去了。
看吧,只要威脅到她自身,再虛偽的善良也都能被她自己收得乾乾淨淨。
待秦冬月離去,老太太過來輕握住我的手,眼眶發紅含淚,嘆息一聲:「秋姐兒,苦著你了。」
鼻頭一酸,我微微撇開頭,將人往裡請:「祖母請屋裡坐吧。」
49
「你可怪祖母不幫你?」
老太太坐了,熱茶沒顧得上喝幾口,便忙問道。
我搖了搖頭:「孫女知道祖母苦衷的。」
怪又如何?不怪又如何?身為當家主母,她理應這般選擇,這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她並非沒有幫我。
過於計較反而失了一些本可以擁有的溫情。
「唉,說是這般說,但祖母知道對不住你。如今,你也順利達成所願,有些東西是時候讓你知道了。」
老太太從下人的手裡接過木匣子打開,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低頭一看,裡頭裝著信,卻是寫給我的,愣了愣:「這是……」
「這是你母親寫給你的信件,當年許氏做的那些,你母親何嘗不曉得?她不想追究,只與我道,若你未來選擇追究,那便給你看這些書信,若不追究,這些便也不必給你看,你做了選擇,那這些就不必瞞著你了。」
前世並沒有這些東西,難道是因為母親知道我……
我顫著手打開信件,果不其然看到上頭明晃晃一行字寫著:
「我兒,為娘想你多多少少猜到了為娘預見了你的未來這件事。」
「說預見未來也不準確,是為娘讓系統進行了測算,可能這些你聽不懂,那我這般說。」
「我同你已經遇見的那個外來者一樣,是一個世界的人。只不過我是胎穿到這裡,土生土長的洛城人,不似她,在幼時就奪舍了你繼妹的身體。關於那個世界的記憶,我也是到了宣平侯府,嫁給了你的負心爹之後才覺醒的。自知這個世界其實是一本書的前傳時,一切為時已晚,你已經六歲。」
「你身為男頻文的女主,氣運之女,一切都已經製成書,命運軌跡既定,都由不得我插手。我能做的就是測算你的未來,來判斷你到底過得如何。」
「果真,你的未來因出現了外來者而產生了變數。」
「為娘無法救你,只能選擇順從命運的安排,花下半生的壽數來換你一次選擇人生的機會。」
「如果可以,為娘恨不能手撕了那倆玩意兒。但不行,如果為娘選擇活下來,動她們,你便活不到十歲就夭折,這本書的女主會再擇他人,為娘不能剝奪你生的希望。」
「只為娘能做的太有限了,都怪為娘力量過於渺小,對不起。」
「至於這一切,為何不跟你說,是為娘讓你祖母瞞著你,你別怪她。」
「人生重來,選擇太多,我兒若是沒有被仇恨所累,避開那些糟心事,重擇良人,安安穩穩過一生也好,抑或瀟洒自在一人平穩過此生也可行,這也是為娘曾經的夢想,但不管怎麼選,我兒一定要由心,要發自內心選擇自己想要過的生活。」
「不管經歷過什麼,都不要對未來失望,不要喪失信心,明天永遠都是美好的,苦盡甘來。」
「不過這話,屬實是為娘站著說話不腰疼了。能看到這封信,就說明你已經經歷了千辛萬苦……」
「我兒了不起,真為我兒驕傲,我兒,辛苦了。可惜不能看到這樣的你。」
「不過沒關係,如果此時有微風拂來,那你便當作是為娘,擁抱微風吧,將心裡的那些難過,辛苦都發泄出來,發泄之後,放下仇恨,重振旗鼓,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一切結束之後,希望你的未來可以更美好。」
「若是想為娘了,身旁有山,便看山,有水,便看水,有星星,便看星星,微風暖陽,任意一物,你都可以當成我,我無時無刻,不與你同在。」
「永遠為我兒驕傲,永遠深愛你,我親愛的寶貝。」
「最愛你的娘親,留。」
視線落於最後一字時,淚眼已經模糊,此時,微風自半開的軒窗徐徐飄進來,那般溫柔。
我伸出手去,懷抱那縷風,蜷縮著身體,終於痛哭出聲。
我原以為是上天垂憐,給了我重來的機會,沒想到竟不是,是母親,用她的命換了我重來的機會。
她本可以親手解決那狼心狗肺之人,可以安安穩穩活下來,或許還能如她曾經的夢想一般,瀟瀟洒灑,自由自在過一生。
可為了我,她放棄了自己的性命。
我前世怎麼能……怎麼能就這般蠢呢,怎麼不能聰明一點,再聰明一點……
如果早點發現,如果……
50
後背落下一掌,力道溫柔。
老太太在我的後背輕輕拍了拍:「你莫要太過傷心了,有些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吧,未來過好,才是最重要,你母親若是在,也一定不希望你自責。」
這樣的道理,我又豈會不知?
只是惱恨曾經的自己罷了,事情發生,於事無補,如今只能慶幸自己的選擇並沒有錯。
等情緒平復下去,我直起身,先是和老太太道謝:「多謝祖母,能告知孫女這些。」
「不必謝我,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選擇。」她伸手過來,將我頰邊的一縷發順到耳後,端詳著我,眼眶紅了,「好孩子,你應該是……受了好些苦吧?」
我一愣,鼻頭一酸:「祖母您……」
「多的不必說。」老太太擺了擺手,「我何嘗不知道你的改變?祖母老是老了,可看人還是很準的。」
「這輩子……」老太太聲音發沉,細聽竟帶了淡淡的啞,蒼老了許多,「我對不起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你母親,一個是你……」
說著,她從袖袋裡掏出一封信來,交給我。
我低頭一看,那信上明晃晃寫著「和離書」三個大字,許是書寫的年頭有些久了,泛了黃,上面還有撕碎復又粘貼在一起的痕跡。
「這是……」
我抬頭看老太太。
老太太輕嘆道:「當年,你父親荒唐,喜歡上許氏,你母親擁有了不一樣的記憶之後,一直想跟你父親和離,你父親不允,撕碎了和離書,我瞧見了,命人收起來粘好,但為了宣平侯府,始終沒有主動出頭,為她做主結束這段婚姻。」
「我以為她早晚會想開,一心一意撫養你,有子嗣,即使丈夫渾蛋一些,也還是好的,誰家婦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從其他地方來的又如何?進入了這個世界便也成了這個世界的人,命運無法自己掌握,也無從選擇……」
「可誰知,她連許氏害她都縱容,只為了給你求一線生機。」
「你母親,是個偉大的人……我做不到像她那般……」
「如今,一切塵埃落定,祖母沒幫上你什麼,只能為曾經自大的自己贖罪……這和離書給你,你若是想讓你母親和離,祖母便做主,將你母親和你那不爭氣的爹這一樁孽緣給散了。」
原來竟是這般麼……
手緊了又松,鬆了又緊。
我沒有猶豫太久:「祖母,我想母親是渴盼自由的,我想,讓她和離。」
「……好。」
「多謝祖母,孫女想為母親辦完和離一事後,將母親的棺槨取出,護送回洛城外祖家安葬,還請祖母成全。」
「……好。」老太太囁喏了下唇,眼角的細紋更深了,她看向我,眉眼間竟藏了小心翼翼,「那、那……還回來麼?」
「祖母。」我嘆息一聲,「孫女想為母親多看看這大好河山,可能外出遊歷,歸期……不定。」
「……那好吧。」
老太太走了,來時脊背微彎,走時,身形更加佝僂了些,一點點消失在夜色里,隱入這深宅大院裡。
怨嗎?
在她說完這些,心要是完全乾凈,那是不可能的。
即使我知道,身在這吃人的豪門貴族深宅後院裡,誰都身不由己。
可若是過於心安理得,將此事輕拿輕放,對於我的母親,未免太不公了……
希望真正的塵埃落定之後,我也能釋懷一些吧……
51
離開京城的那一天,天下著小雨。
繼母許有儀於午時被斬,頭顱滾了泥,便宜爹都沒哭。
我只是從秦家祖墳之中遷出母親的棺槨,他卻哭得像個孩子。
傘沒撐,被雨澆得透心涼,渾濁猩紅的雙眼緊緊盯著棺槨,鼻涕眼淚混著雨水,已然分不清是眼淚多,還是雨水多。
聲聲哀號著,念著我娘的小名。
我覺得他有些可笑。
聽聞他對我母親一見鍾情,對我母親百般追求,才討得我母親點頭下嫁。
結果得到手之後,新鮮勁兒一過就不再珍惜。
如今心中硃砂痣成了蚊子血,吃膩的白米飯一夜之間成了白月光,失去了才懊悔,明了曾經的佳人可貴。
我並不覺得他是真正悔悟,自己有多愛母親。
得到時不珍惜,失去了才懊悔,兜兜轉轉才發現最好依舊是曾經……是大多數人的劣根性。
能讓他痛哭流涕的,不過是此劣根性作祟罷了。
棺槨被安頓好,我準備上車,不經意一瞥,就見我那好繼妹赤紅著眼瞪著我。
今兒個也是奇怪,除了便宜爹,她的情緒波動也挺大。
明明整日裡都跑出府去黏著鍾黎的人,今日竟得了空來看我離府。
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不過看她不暢快,我就心滿意足地上了馬車。
但願這麼不成熟的她能夠穩得住心態接住我後面的「大禮」才好。
馬車浩浩蕩蕩出府。
鍾肅送的這馬車規制寬敞,坐得也舒服,搖搖晃晃的,使人愜意到發困,我準備閉目養神一回,馬車卻停了。
「怎麼了?」
帘子外是落潭的聲音:「主子,鍾二爺攔了車。」
我眉頭一蹙:「他要做……」
話還未完,車簾就被人火急火燎撩開,小雨澆得鍾黎那張白皙的臉跟一張慘白毫無顏色的紙似的。
他黑眸急轉,第一時間尋了過來,瞥見我的那一瞬,竟是眼眶紅著落了淚,喃喃喊出聲:「秋兒。」
我心頭一哽。
這世界的「重生」有這麼不值錢嗎?買一贈二?
怪不得秦冬月要「吃」了我,原來是她的好「郎君」不買帳了啊,可二人不是很恩愛麼?
撇去心底的那一點疑惑,指甲掐進肉里,堪堪讓我沒有毀了自己的好心情,我挑唇禮貌客氣地道:「二爺,小女與您不熟,還是莫要這般喚,叫人聽了去可就不好了。」
他顫著唇:「秋兒,你也回來了是不是?求你莫要與我這般陌生,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動作惶急,就要往車裡爬,卻被落潭和蒼月各一柄劍橫上脖頸。
「鍾二爺,還請您退後,再冒犯我家主子,小的們就對您不客氣了!」
可這人竟像是瘋了似的,不顧脖頸擦出來的血痕,一個勁兒想爬上來。
青黛見攔不住,直接擋在我的身前,急聲道:「還請鍾二爺下馬車,莫要冒犯我家小姐!」
「鍾黎。」
我伸出手,輕輕握上眼前人的肩膀,一邊安撫似的拍,一邊掀唇冷笑著開口,「你覺得經歷了那些之後,你還有什麼資格同我這般親近?」
再不想同這人虛與委蛇,我直截了當道,「我最後悔的是,當初救了你這狼心狗肺之人。」
「此生我不想再見你,你如果是想要報我的恩,就請離我遠點,莫要讓我噁心。」
「若是尋死,也請死遠點,莫要髒了我的車。」
話已至此,他麵皮上僅剩的那一點血色褪得乾乾淨淨,手脫力,退了出去。
「撲通」一聲,似乎是肉體砸地的聲音。
我沒再理,只吩咐落潭繼續趕車朝洛城而去。
52
時至今日,在外兜兜轉轉已有半年之久。
這半年發生了很多事,皆是京城發生的事。
比如說,今上命令鎮國公爺帶兵秘密剿匪,擒獲匪首之後,竟從匪首那裡發現宣平侯府秦二小姐寫的書信。
氣得今上罷了宣平侯的官,將秦二小姐下了獄,之後秦二小姐不知用什麼辦法逃脫了。
又比如說,國內東南地區天氣惡劣,烏雲沉沉,眼見即將大降雨,今上忙遣了鎮國公前往東南地區的雲城檢查河堤。
之後鎮國公發現河堤用料拙劣,大水一衝就走,遂徹查當地太守府,一查就查出一堆搜刮民膏,中飽私囊的證據,其中包括一神秘女師爺,據說女師爺是那逃獄的秦二小姐。
今上氣得又特地派遣一隊精悍的兵士捉拿秦二小姐,至今還未捉拿歸案。
「嘿,這秦二小姐當真是狡兔三窟啊,這都半年了也沒個進展。」
「這秦二小姐是什麼人物啊,竟惹得今上這麼大費周章?」
「宣平侯知道伐?就半年前,傳出來正妻被小妾害死還不知,抬了小妾當續弦的那負心漢,秦二小姐就是那負心漢續弦的女兒。」
「哎喲,這不要臉狐狸精的女兒,也這麼禍害人吶?」
「可不是嘛,放著安生的日子不過,非要跟劫匪勾結一起,聽說還要讓劫匪對太后不利哩。」
「哇,她是怎麼想的?之前不是聽說,宣平侯府那一案影響不到她,她還是鎮國公的弟弟鍾二爺的未婚妻嗎?怎麼就自個兒和劫匪扯上關係啦?」
「聽說當時那案件沒過多久,鍾二公子就退婚了,可能因此想不開吧。」
「嘖嘖嘖,還是被退婚的,肯定品行有問題!那這麼說來,鎮國公府兩位驚才絕艷的公子都沒成婚,可不是讓京城的姑娘家心裡美瘋了?」
「美不美瘋我不知道,不過聽說啊,自退婚之後,鍾二爺日夜借酒澆愁,還曾直言再不娶妻呢。」
「哎喲喂,這是被秦二小姐傷得多深啊。」
「不不不,聽說不是因為秦二小姐,是因為秦大小姐。」
「秦大小姐?怎麼又和秦大小姐扯上關係了?他們退婚之前,不是說秦大小姐已經離開京城了麼?」
「誰知道哩……」
「潘姑娘。」
正在議論的兩位姑娘其一扭頭過來,我沖她笑笑,「藥開好了,每日三次,一日一帖,可別忘了。」
「好的好的,謝謝啊,秦大夫。」
潘姑娘拎著藥包起身,和友人一併離開。
「哎?秦大夫也是個姑娘家,又姓秦,這會不會是……」
話未說完,就被潘姑娘輕推了一把:「別亂說話,秦大夫五個月前就已經到咱們宣城了,再說了,秦大夫人心地善良,光明磊落,怎會和那一家子扯上關係!」
「你想哪裡去啦,我說會不會是那曾經傷心欲絕離開京城的秦大姑娘……」
「好啦好啦,說閒話也別扯秦大夫進去,我不愛聽!」
「行吧行吧……」
你應我答地已經走遠。
我抬頭看了看天,烏沉沉的,恐會有大雨。
便起身收拾攤子,準備走人。
「秦大夫,回家啦?」
旁邊說書攤子的老黃招呼了一嗓子。
我笑著應:「對,要下大雨,得早點回去。」
「哎喲,是哦,那我也走。」
攤子的東西不多,收拾起來就是一個小籮筐,我背好,就往家裡走。
當初,去了洛城將母親的事情料理好,我就背了籮筐帶著青黛,落潭,蒼月幾人出門邊遊逛,邊支著小攤行醫。
直到跑累了,到了宣城的邊郊落腳。
日子過得平靜如水,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倒也得趣。
這半年,國內天氣惡劣,大風大雨不斷,連帶在東邊偏北的宣城,都有波及。
宣城三日小雨,兩日大雨,下得城裡唯一一條河都漲了水位。
不過只要不住在河邊,一切都好。
烏雲匯聚,我加快步伐。
忽而,有腳步聲逼近,口鼻處幽香拂來。
腦袋一沉,我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已身處在一輛牛車內,牛車寬敞,堆了幾處稻草堆,上頭搭了個篷子,只是牛跑路實在是晃,顛簸明顯,硌得人骨頭生疼。
除此之外,狹小空間裡充斥著一股潮濕的腐草味,實在不好聞。
淅淅瀝瀝的雨砸在篷子上,發出悶響。
我收回打量的視線,調整坐姿,渾身動不得,調整艱難。
等耗費力氣坐好,篷子的遮雨簾被撩開,一顆腦袋探進來,見我醒了,她挑著嘴角笑,說著最尋常的問候:「好久不見啊,阿姐,你過得可還好?」
是我那大半年沒見的繼妹。
53
我瞥著她因東躲西藏而憔悴不少的面頰,悠悠道:「過得還不錯,妹妹呢?是不是處處碰壁?」
秦冬月一聽,面目猙獰了一瞬,推開車簾,直接爬上來:「你還好意思問我?!」
她停在我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露出醜惡的真面目,面容扭曲,戾氣逼人,「你這賤人到底做了什麼?!」
「阿月啊,你這樣站著說話,我看著實在是脖子累,不如你下來一點可好?」
「什……」
她話音未落,已有人出現在她的身後,劍鞘狠狠地往她膝彎一砸。
她腿一軟,直接雙膝砸向地面,跪了下來。
我挑唇故作驚訝道:「哎呀呀,倒也不必跪的,行那麼大禮幹嘛?」
說著,我慢條斯理地掙脫粗繩,揉了揉自己發酸的胳膊。
這一幕突變來得太快太出乎意料,她愕然瞪著我,又扭頭,待瞥見蒼月抵在她脖頸處的鋒利寒刃時,回過頭來。
此時我想,她應該沒那麼蠢,定是已經明白過來發生什麼了。
一雙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她咬牙切齒:「你早就知道我會對你下手?」
「啊不然呢?」我捂唇驚訝道,「你不會以為,我會像你一樣,沒有一點點防備被你綁了,然後任你胡作非為吧,那這樣的我也太蠢了吧?」
「在你進入宣城開始,落潭和蒼月就盯著你的動向了,你日日觀察我,就是尋一個好機會動手,我若不讓你如願,便就不是一個好姐姐了。」
秦冬月恨聲:「所以你故意沒讓青黛跟在你身邊,讓落潭蒼月跟著我提前躲到了我租用的牛車裡?」
「哎對,你還是很聰明的嘛。」
「無恥!」她恨恨啐了一口。
我往旁邊挪了挪,避開了這一口污穢,嘆了口氣道:「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呢?其實我給過你機會的,是你自己不珍惜,硬要栽到我手上。」
秦冬月瞪眼:「什麼?」
「你想啊,你只是像我一樣失去了母親,名聲不好而已,卻還有未婚夫……哦不對,鍾黎之後就退婚了。不過那也沒什麼影響啊,你一個異世界來的女子,最崇尚自由,喊著人人平等,不畏流言蜚語的女子,又怎麼會怕被退婚,名聲不好?繼續瀟洒自在地過不就好了?好歹你也是侯府小姐,總不會差到哪裡去……」
「你放屁!」秦冬月咬牙切齒道,「如果不是因為你,鍾黎也不會退婚,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娘也不會死,我也不會被牽連,落了一個不好的名聲,還有,那之後,我按照劇情去救人做善事,想恢復點名聲,統統行不通!」
「秦秋心,你到底做了什麼?!」
「哎呀呀,輕聲說,不要那麼激動嘛。」我掏了掏耳朵,「人要聾了。」
看著她氣得呼哧呼哧大喘氣,我慢慢收起笑容,也不賣關子了。
「你確定你後面是救人,而不是搶奪別人的氣運,貪圖不屬於自己的榮華富貴,最終害人害己嗎?」
上一世,她與我說過,鍾黎身為話本中的氣運之子的緣由,也是因了話本劇情中的契機。
劇情里,除了鎮國公府的爵位,鍾黎還因二事徹底平步青雲,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一件是太后於外頭莊子避暑歸來在城外遇到劫匪即將罹難時,被鍾黎所救。
另外一件則是東南地區天氣惡劣,雨水不斷,河水高漲,突發大水衝破河堤,是鍾黎獻計,加修河堤並穩固得當,阻了大水,因憐當地居民,樂善布施。贏得民心,徹底扶搖直上,成為人上人。
這兩件事塑造了莫大的氣運,遂她才在鍾黎被搶爵位之後那麼不緊不慢,還衝我叫囂。是因為鍾黎成為氣運之子,完全是因為這二事。
只要這二事落到鍾黎手裡,他依舊是氣運之子,跟著鍾黎的她也會水漲船高,順利翻盤,抱得榮華富貴歸。
哪承想,鍾黎棄了她。
「這氣運是鍾黎他自己不要的!我為何不能搶了去?!如果不是因為你,我能失敗嗎?!你到底做了什麼?!」
「啊是,是因為我。」
我坦然承認,笑道,「妹妹知不知道,有一事,叫未雨綢繆?」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在事情發生之前,這事兒就被解決了。」
「其實你姐姐我啊,也沒做什麼,就是給你的皇帝舅舅提個醒,告訴他,京城郊外的山林之中恐有劫匪,東南地區恐會發生大水,讓他多多檢查河堤,如此而已。」
秦冬月:「所以當初,你以此交換,順利地從皇宮回來了?」
我點頭笑道:「還算聰明。」
「我只不過是斷了鍾黎的氣運之路,針對的並非是你。如果你不參與到這兩樣事中,憑你是他的外甥女,皇帝說什麼也不會讓你的日子太難過。」
「可偏偏你貪心不足蛇吞象,非要攪和進來呀。」
我笑笑,「不過我已經猜到了,你肯定會這麼做的。」
勢利之人,貪心之人,又怎麼捨得放棄一絲一毫可以牟利的可能?
貪婪,成了她的死穴。
「哦對了,你知道你皇帝舅舅為何這般不顧人情,定要將你捉拿歸案處死嗎?」
「什麼?」
我用她上輩子的話回復她:
「那是因為我告訴他,你之所以行事張揚,嚷嚷著人人平等,是因為你來自異世界,在那個世界裡,皇權不復存在,我們所有人都是封建餘孽。一說完,你皇帝舅舅就坐不住了。」
「秦秋心!!!」
瞅著她因憤怒過度扭曲的面龐,我心情暢快地笑出聲來:「啊還有一事,我忘了說了,青黛等不到我回家的話,自會到我回家必經之路尋找我留下的痕跡,再通報衙門,此時,抓你的人應該在路上了。」
54
「哈哈哈哈!」
秦冬月突然癲狂地大笑出聲,「秦秋心,你以為你贏了麼?」
「什麼?」
我皺了皺眉,看著這又哭又笑的瘋婆子,心底里漾起一絲不好的預感。
就聽她說:「你怎麼不讓你的狗自我來宣城之前就一直盯著我呢,因為我啊,來宣城之前,就已經給當初被抓的劫匪匪首兄弟遞了信件,我告知他,都是因為你,他哥哥才會被抓,『仇人』就在宣城,姓秦,而我會幫他們抓住『仇人』。」
「你說,他會放過此給他兄長報仇的機會嗎?哈哈哈……」
她的話音未落,一陣踩著雨水的馬蹄聲,催馬聲自遠處而來,漸漸逼近。
落潭起身撩開帘子一瞧,回頭過來,神色冷峻:「主子,是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蒙面人。」
「哈哈,秦秋心,你別想逃,逃不掉的,去死吧!」
「想讓我死?你白日做夢呢?」
我鉚足了力氣,一腳將她踹到車壁上,叫蒼月將她捆起來。
我親自起身,撩開帘子一看。
果真有一群黑衣人於牛車後方,追勢兇猛,而牛車前方,是一條洶湧的河,因雨水的澆灌,河水翻騰,已經涌過河堤,衝上來了些。
前後路被堵死了……
我回頭看秦冬月,就見她笑得詭異:「我說了,逃不掉的,去死吧。」
「可我偏要逃。」我迎著她瘮人的視線,緩緩笑開,「但你死是肯定的,我,會好好活著。」
說著,我叫蒼月,「將她拖過來。」
她笑容僵住,瞪大雙眼,終於恐懼起來,不住地後退著:「你做什麼?秦秋心,我告訴你,你要是動我,皇帝舅舅不會放過你的!我是我娘最後的血脈,看在我娘的面子上,他怎麼都會留我一命!」
我冷笑:「早說過了,他放棄你了,你怎麼就不信呢?」
「不、不可能!」她還在後退。
可依舊於事無補,她被蒼月拎小雞一般拎起來,提到我的面前。
「『不可能』跟閻王爺說去吧,丟下去。」
「是!」
「秦秋心,不,啊——」
看她滾落到泥水裡,隨後被後面的飛箭刺穿。
我面無表情地撇開視線。
牛車上的篷子是使用毛氈布做的,暫時還能抵擋一二那後頭飛過來的利箭。
但前頭沒路,待在牛車裡,就是死路一條。
我躲在草堆的後頭,看著帘子縫隙里不遠處的河,閉了閉眼,咬咬牙。
問落潭蒼月:「會泅水嗎?」
蒼月:「我們都會,可是主子您……」
「沒關係,我也會。」
身後那一幫劫匪人多又兇殘,我不能讓落潭蒼月為我送死,就算是等官府的人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到,要想求得一線生機,唯有跳進河裡躲一陣。
只希望那水勢不要那麼湍急,別斷了生存希望。
心裡做下決定,我沉聲道:「到河邊棄車,躲入河裡!」
落潭:「可是,主子您素來體弱,會……」
「這是命令!」
「……是!」
牛車在河邊停了下來。
我撩開帘子,風雨澆在身上,有些涼。
牛車距離河邊就一步之遙,跳下去就是河。
我站在車椽上,看著下面湍急洶湧的河水。
腦海里閃過種種。
如果不幸在這裡死掉的話,應該也沒有關係吧……
大仇得報,心愿已了。
若說遺憾……
唯獨就一個……
馬蹄聲漸近,聲聲逼緊,猶如催命的符。
我咬咬牙,斂去多餘的思緒,閉上眼,往河裡一躍。
「秦秋心!」
哎?
有人叫我?
剛沒入那冰冷湍急的河水中,還沒來得及做好閉氣,一個人也跳了下來。
我頓覺腰間一緊,就被來人給撈了上去。
莫不是那歹徒?!
我剛舉起握成拳的手,就被扣入一個充滿河水濕氣,又縈繞著淡淡桂花幽香的懷抱中。
他抱得很緊,緊得叫我幾近喘不過氣來。
耳邊聲聲顫抖,又沉又啞。
「秦秋心,你要不要這麼狠?」
「大仇得報,心愿了了,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傷人?」
是鍾肅。
拳頭落不下去,我被他扣得呼吸都奢侈,輕輕地推了推他,結結巴巴:
「聽、聽我說,你、你誤會了,咳咳。」
「誤會?難不成您站那車椽上看風景?還是覺得河裡的水涼快,想下去泡個澡?」
我:「……」
他說著,力道鬆了,卻是半點沒放人。
我默然無語了瞬,才緩聲辯解:「……真誤會了,我發誓。」
其餘的馬蹄聲漸近,他才鬆開我,接過旁人遞過來的傘和披風,將我整個人往裡頭裹,臉是臭的。
大半年未見,他下巴處都生了胡茬。
沒了儒將的模樣, 倒顯露出肅殺之氣的將軍之風來。
我抬頭看去,那些劫匪皆被擒拿, 或是斬於馬下。
方才急著逃脫, 竟沒發現,他帶人就在那後頭, 我聽的催命符也是他的馬蹄聲。
他是那樣急,那樣慌。
那樣擔驚受怕。
關心則亂。
腦子裡那些濃墨重彩的畫面慢慢清晰。
肥鴿送來的三樣謝禮,高門大戶前的紅鯉傘, 茶館與京兆尹堂前的桂花香, 還有那吃人的青磚紅瓦宮牆落腳處一閃而過的衣角……
皆是他。
這般濃烈而隱忍的感情。
若說不動容,太假了。
我是俗人,對擁有過分好看相貌的他會多出憐憫之心, 對他送來的撐腰銀票會生出虛榮的滿足, 對不動聲色的幫扶會心起漣漪……
在我需要的時候, 他都在。
就在我以為這輩子就會這般順風順水過去時,一切徹底顛覆在我十七歲那年救了名郎君後。
「(「」我沒忘, 要一頭栽入那洶湧河水之前的念頭。
若說遺憾, 便僅剩這個……眼前人。
「鍾肅。」
我叫住那個將我往蒼月懷裡推,如平時以往那樣就要走的男人。
他一頓,回首, 語氣清淡,黑眸里的情緒深深掩在眼底。
「什麼事?」
他問。
「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我問。
剎那間,垂在腿側的手掌收緊,菲薄的唇線也稍稍抿直, 他稍稍挑眉, 看起來是那麼雲淡風輕,卻又不那麼雲淡風輕地應:「是。」
「那, 給你一個機會吧。」
「……什麼?」他愕然地僵在原地,黑眸灼灼地盯著我。
「真是難得一見,秦大將軍的這副模樣啊。」我笑, 「我說,我給你一次機會,一次追求我的機會……」
話音未落, 他三兩步踱回來, 扣住了我的手, 聲音發沉帶啞,黑眸還是盯著我,灼得要吃人:「秦秋心,不能反悔,若讓我追, 你這一輩子都只能是, 我的人。」
我挑眉,笑他:「這麼霸道?要是追不上呢?我還得在你這棵樹上弔死了?」
「追不上就繼續,一年,兩年, 三年……一輩子, 我都可以追。」
他咽了咽喉嚨,「你想要我是什麼樣,我都可以變成什麼樣。不滿意, 你可以拒絕,但只要不取消掉我追你的這個機會,都隨你。」
「行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