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鄉可真好。」
你也特別好。
後頭這句我猶豫半天,也沒敢說。
因我才脫離險境,這晚一道用飯的,還有許多親戚。
有人忽然提起了沈一顧。
「隔壁那沈一顧同他新婦遊山玩水,這幾日好像回來了。」
許久沒有聽見這個名字,我身子一僵,有些尷尬。
霍輕塵見狀,遞了一塊餅給我:「思弗,這個很甜,你嘗嘗。」
我阿父也板起臉,對那親戚道:「好端端的,提那些髒東西做什麼?吃你的飯。」
雖有我阿父阻止,可沒一會兒,大舅父喝多了酒,便又開始說胡話。
起初,是在罵沈家的人,後來,就是哭。
「思弗多好的孩子,卻被沈家毀了名聲,我日日聽那些閒人非議思弗,說定是因為她不好,才被人退親,我心痛啊!」
大舅父捶著胸口哭,我阿父阿母沒急,霍輕塵卻急了。
一拍桌,道:「思弗哪裡不好了?她是天底最好最好的女子!」
大舅父道:「咱們自家人,當然知道她好了,可外人如何能知道呢?總之都完了,思弗這輩子,定然是嫁不出去了!」
「什麼嫁不出去,那是旁人都配不上她!」
「話是這麼說,可要看思弗也到年紀了,誰願意娶她呢?」
「我啊!」
好似一聲雷鳴,直直擊進心頭。
滿座皆驚,我訝異抬頭。
霍輕塵耳朵緋紅,話已出口,他乾脆看向我,道:「此生若能聘思弗為婦,實為我之幸,只要思弗願意。」
大舅父醉醺醺地看了我一眼,道:「你與我家思弗才認識多久,你能對她好嗎?」
霍輕塵不看他,卻看著我,目光堅定:「你若願嫁我,我定會傾心以待,此生絕無二心。即便成婚,我也不會將你囚於方寸之地,強求你放棄一切,做賢妻良母,以後,你仍可以你去游你的山川,見你的天地,我絕不阻攔,只願能永遠做你的後盾,你的信徒。」
眼眶酸澀了一下。
燦爛耀眼的少年將軍,誰能不動心呢?
在城北封鎖的那兩個月里,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和熱烈又克制的情誼,都讓我動容。
但今日他真正打動我的,卻是他的後半句話。
即便成婚,我仍可去游我的山川,見我的天地。
我不再思考,向他一笑:「好。」
正座上,憋了許久的我阿父,嗚的一聲哭出來,小跑著去拉霍輕塵。
「好小子,我看你第一眼,便知你喜歡我家阿弗,我果然沒看錯,阿弗這些日子受了太多委屈,京中許多人非議她,她心中難過,卻都假裝沒事呢,小子,你定要風風光光地娶阿弗進門,不然,我可不依!」
霍輕塵看了看我,鄭重點頭:「我一定會讓阿弗,做全城最風光的新婦。」
……
飯後,我送大舅父上馬車。
一面扶他,一面提醒他小心腳下。
他嘖了一聲,不耐煩道:「知道知道,你怎的如你阿父一般煩人呢。」
語氣再不似剛才那般渾噩。
我驚了驚:「大舅父,你沒醉?」
「那自然,就是把京城的酒喝乾了,我也不會醉。」
「那你剛才在席上,都是裝的?」
他沖我擠了擠眼睛,道:「你二人那扭扭捏捏猶猶豫豫的傻樣子,當真是叫人看不慣,我不得已,才出手推波助瀾一番。」
「大舅父你……」
「古道熱腸,不必言謝。」
你真是老奸巨猾呀。
5
霍輕塵承諾我阿父,會找個長輩做主,向我提親。
只是,他哪來的長輩呢?
他並未告訴我,只是讓我放心。
我便放心等著。
我對沈一顧雖已經沒有情意,但若遇見,終究覺得噁心。
於是自回了家,便只專心寫書,不曾出過門。
卻沒想到,還是在三日後,與他二人相遇了。
前幾個月,城中因疫病,家家戶戶都減少出門,不敢宴客。
疫病一過,賢王便起頭,在王府舉辦詩會。
原本像這樣高規格的詩會,我這樣的無名之輩,是不在邀請之列的。
但因為在城北封鎖期間,我組織治理疫病,有了點聲望,便也收到了王府的請柬。
霍輕塵沒能與我同去,他要入宮述職,晚些時候才能來。
於是,我便只好自己先乘馬車,前往王府。
臨行前,我阿母說王府里都是些達官貴人,怕我被人瞧不起,還特意拿出了自己不捨得戴的一套金飾給我。
馬車行至王府大門前,我一下去,便差點撞上沈一顧。
哦,對,他本就是聞名天下的才子,他自然也在邀請之列。
按理說他新婚燕爾,正該春風得意,只是如今他看起來,似乎過得不太好。
他一見是我,愣了愣,張嘴就要叫我的名字。
我只當看不見他,眼神涼涼地從他身上移開。
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
「阿弗,你我之間,當真要生分到如此地步嗎?」
這可有意思了。
當初是他讓我忘了他,如今我遂了他的願,他卻又嫌生分了?
「放開,別弄髒了我的衣裳。」
我一把將袖子扯了出來。
「阿弗……」
沈一顧還想說什麼,卻被身後傳來的厲喝打斷。
「沈一顧!」
陸驚月快步追上來,一把拉過沈一顧,像極了一條護食的野犬。
「你們在說什麼呢?」
「能說什麼?我與她都才到而已。」
沈一顧皺著眉頭,眼中儘是不耐,哪裡還有當初痴迷沉醉的樣子。
他們之間,似乎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
但是關我什麼事呢?我抬腳就要走。
「慢著。」
陸驚月叫住我,眯著眼睛打量片刻,道:「你又不會作詩,怎麼會在這裡?今日打扮得這麼花枝招展,是想勾引誰?」
我氣笑了,問她:「我如何打扮,全憑自己高興,陸姑娘,在你眼裡,女子稍作打扮,就是要勾引男人嗎?」
她冷笑,眼中甚至還有一點洋洋得意:「那誰知道?你們這種封建時代的女人,滿腦子除了男人還有什麼?我告訴你,我和沈一顧已經成婚了,你敢再惦記他,我就報官把你浸豬籠!」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她究竟在說什麼瘋話,到底是誰,滿腦子只有搶男人啊。
「你放心,別人嚼剩了的飯,我看不上。」
我再不想多看他們一眼,快步離開。
王府侍童接過請柬,領著我去了詩會。
好巧不巧,沈一顧和陸驚月,坐在了我前面。
席上我誰也不認識,賢王進來後,便隨著眾人行禮。
詩會的座次是按尊卑排序的,我的座位很靠後,幾乎看不見賢王長什麼樣。
一坐下,四面八方便有打量的目光向我投來。
「她是誰?沒見過呀。」
「那是霍史丞家的女兒,因治疫有功,王爺便也請了她來。」
「原來如此,那她可是交了好運了,往常這種小門小戶出身的,可連王府的大門都進不了。」
「可不是麼。」
……
怪不得阿母非要給我戴上金簪,原來達官貴人們,真的會瞧不起人。
我低頭,默默擺弄桌上的書簡。
旁邊不遠處的陸驚月忽然低低地冷笑了一聲:「她不嫌丟人麼?誰都瞧不起她,一會兒作不出詩,更要貽笑大方了。」
我沒放在心上,作詩並非我擅長之事,我本來也不打算出風頭。
意料之外地,卻聽見沈一顧低聲道:「與其擔心別人,不如自己好好準備一下。」
「切,我還用準備?我的腦子比他們先進多了,完全可以把所Ťũₐ有人按在地上摩擦好吧。」
沈一顧隱忍著,輕輕嘆了一口氣。
陸驚月字字句句,輕狂至極。
不過,誰讓她天縱詩才,有驕傲的本錢呢。
閒話間,賢王說了些場面話,便以「隱」為題眼,請大家作詩。
毫不意外,陸驚月驚艷全場。
短短一盞茶的時間裡,她已經作出了三首精妙絕倫的詩來。
全場無不驚嘆,就連賢王,也嘖嘖稱奇。
直到,她念出了一句,讓我十分耳熟的詩。
我對她的敬佩,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所念的,是我收錄在《九州鄉野集》第二卷末的,一個陶姓隱士所作的詩的一部分。
因為那首詩作只在當地小範圍流傳,我也是隨阿父拜見友人時,偶然聽見,才抄錄下來的。
沒想到陸驚月會知道這首詩,更沒想到,她會據為己用。
難怪她作詩那麼快。
「陸娘子,你這詩似乎有問題啊。」
我在一片讚嘆聲中,發出了不合時宜的聲音。
所有人都向我看來,目光如炬,似乎在質問我,為何要不合時宜地,破壞氛圍。
陸驚月輕蔑地看向我,問道:「霍思弗,你想說什麼?你比在座諸位公卿大夫,比王爺還要懂詩?」
「不,我沒有詩才,不會作詩,也不懂詩。」
此言一出,眾人都鬨笑起來。
我頂著那些不懷好意的譏笑,聲聲擲地,字字清朗說道:「但我讀過很多詩,比如陸姑娘剛才所念的詩,我就曾在別處聽過。」
全場譁然。
陸驚月眼中閃Ŧü¹過一絲慌亂,很快恢復鎮靜,道:「霍思弗,說話要講證據,你僅憑一張嘴,就來汙衊我?你分明就是嫉妒我!」
她說完,一旁也有其他人竊竊私語起來。
「是啊,陸娘子的詩,我是從未聽過,你也沒有吧?」
「我聽說,霍娘子和陸娘子之間還有些感情糾Ṭŭ̀₄葛,依我看,就是霍娘子嫉妒別人有才情,毀人清白呢。」
我深吸一口氣,假裝聽不見,高聲道:「諸位可有人讀過《九州鄉野集》?證據,就在這書的第二部,第十卷末。」
又是一片譁然,陸驚月明顯有些慌了。
然而旁邊,卻有人譏笑道:「《九州鄉野集》?那種下三流的書,我等可不曾看過。」
「就是,那種書,呵呵。」
「諸君,可有誰知道這書啊?」
問話的人,滿眼嘲諷,仿佛誰看過這書,便是不入流,下三濫之輩。
我一時窘迫不已。
這時候,高座之上,卻有一道威嚴從容的聲音傳來。
「本王看過。」
四下突然安靜,不敢置信地望向賢王。
他換了個姿勢坐舒服,悠悠道:「那書,用詞簡練,所記載的故事趣味橫生,是用來解乏的好書,本王才看了第一部,那第二部,昨日正好買到了,還沒來得及看。」
方才說這書下三濫的人,一時都不敢看他了。
我鬆了口氣,不知怎的,鼻子忽然有點酸澀,看賢王順眼了許多。
「來人,去把書搬來。」
一聲令下,侍童急忙奔向書屋。
陸驚月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一下白了。
賢王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道:「陸娘子緊張什麼,書來了,不是正好還你清白?」
「我……」
陸驚月咬咬唇,說不出話。
一箱竹簡被搬過來,賢王取出一卷,在眾人的注視下翻看。
不一會兒,抬眸,似笑非笑地看向陸驚月:「陸娘子,這詩,果真有記錄呢。」
好似一道驚雷砸下,滿堂皆驚。
所有人都看向陸驚月。
「怎會如此?」
「陸娘子,你的詩當真是抄來的?」
陸驚月臉色煞白,退了幾步,驚慌解釋道:「不是的!我沒抄,你們,你們怎知,不是那人抄我呢!」
「有道理。」賢王點點頭,又道,「這書上的詩,有十四句,你念的只有四句,陸娘子,既然是別人抄你的,那你且說說,那另外的十句,是什麼?」
「是……我忘了……」
陸驚月幾乎站不穩。
她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果然是抄來的,難怪作詩那麼快!」
「依我看,她以前的詩,恐怕也都是抄的!」
「怪不得,我總覺得她有些詩沒頭沒尾的,原來都是偷來的!」
陸驚月紅了眼,咬牙道:「不是的!我沒抄,何況,就算這首詩不是我的,你們又憑什麼說我別的詩都是抄的?你們有證據嗎?」
是的,沒有。
大家又安靜了下來。
陸驚月正要笑。
這時候,門口卻傳來清朗,卻不容置疑的聲音:「我有證據。」
霍輕塵!
我急忙回頭看,卻見他一身戎裝,手中拿著一卷竹簡,滿面肅殺之氣。
看樣子,剛從宮裡出來,來不及更衣,就過來了。
賢王瞧見霍輕塵,竟難得地站了起來:「霍卿,你終於來了。」
霍輕塵拱手一拜,握著竹簡,道:「臣一出宮,便直奔王府而來,在門口就聽人說,王府今日宴請了一位天縱詩才的女郎,作出了好幾首絕妙的詩,臣一時好奇便聽了兩句,發現這些詩,臣都曾聽過,便又請書童取了她以前作的詩來看,竟發現,這些詩,沒有一首是她所作。」
陸驚月呆呆地看著霍輕塵,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道:「你胡說什麼?這些詩,都是我作的……」
「好啊,那不如,就請陸娘子再作幾首來看看?我保證,你說上句,我便能說出下句,而且比你快十倍。」
「你?」陸驚月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眼中浮現出一些驚恐。
霍輕塵將竹簡扔在地上,冷冷地看著陸驚月:「陸驚月,李白、杜甫的詩,叫你抄了個遍,今日,竟抄到陶翁頭上了,你是不是太過得意忘形,忘了這是什麼地方?」
這一句,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陸驚月轟然坐在地上,眼淚簌簌地往下滾:「你也是穿越者?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霍輕塵挑挑眉,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只知道,盜用別人的成果,來沽名釣譽,實在是小人行徑。」
陸驚月究竟有沒有抄襲,一目了然。
眾卿紛紛氣得站起來破口大罵。
賢王看了一會兒戲,揮揮手,道:「這女子盜用他人詩作,為己謀利,欺騙本王,實在是罪不可恕,來人,拖下去,重打,遊街。」
聽見這話,陸驚月驚恐地往後爬了幾步,而後怨毒地看向霍輕塵。
「你為什麼要這樣?我們都是穿越來的,互惠互利抱團取暖不好嗎?」
霍輕塵嫌惡地皺了皺眉。
「無論在哪裡,都該靠自己的本事立足,而你所作所為,與盜賊無異,令人不齒,陸驚月,這是你該有的下場。」
「你!」
陸驚月目眥欲裂,在士兵抓她時,瘋狂掙扎,尖叫喊道:「慢著!我承認,我的詩的確都是抄的,你們沒有聽過那些詩,那是因為,我是從幾千年後穿越時空來的!我是妖女!」
她指向霍輕塵:「這人和我一樣,都是從幾千年後來的,他也是妖人,你們,你們也把他抓起來啊!」
眾人看向陸驚月,向看著一條瘋狗。
我替霍輕塵捏了一把汗,他自己,卻淡定得很。
「寰宇之大,又豈止我朝人會作詩,陸驚月,我知道你恨我揭穿你,但你也不必編這樣離譜的故事,非要與我同歸於盡不可吧?」
「我沒編故事……」
「夠了!」
賢王揉了揉眉心,道:「一個招搖撞騙之人的瘋話,豈能當真?霍卿保家衛國,功勳卓著,豈容人汙衊?趕緊拖下去,打到她不再信口雌黃為止。」
士兵得令,當即就將陸驚月堵了嘴,拖了下去。
陸驚月再沒有別的辦法,絕望地望向沈一顧。
「沈一顧,救我,你救救我啊!」
沈一顧冷冷看著她,直到她被拖出去,都沒有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