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鬍子見狀,急道:「你一個小女郎知道什麼!」
「我當然知道!光州許多百姓都親眼看見,前朝太子途經光州,便被當地義士抓了,開膛破肚,喂了魚,至於你說的什麼登船西去,精兵數萬,都是無稽之談。」
「你這是不是從《九州鄉野集》里看來的?我告訴你,那寫書的十六生,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窮酸書生,什麼也不知道,全是胡編亂造……」
「我就是十六生。」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我字字清晰地說道:「我所記載的每一件事,都找過多人查問矯正,為了查證前太子下落,我還和阿父親自去過光州,倒是你,不知道在哪裡聽了些怪談,便來擾亂人心,你居心何在?」
「我……」
大鬍子哽住,說不出話。
正當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了清冽好聽的男聲。
「你真的是十六生?」
我轉過身,堪堪撞進一雙燦若星辰的眸子裡。
這人身量修長,眉目俊朗,墨發用髮帶束起,隨風飄動,英氣十足。
我心下納罕,京中竟還有這樣燦烈奪目的兒郎,從前怎未曾見過?
略一想,再看了看他生繭的虎口,便有了答案,於是微微頷首,道:「正是,見過霍將軍。」
他眼中炸開驚喜,這驚喜不知從何而來,竟讓他整個人歡欣得像只得了獵物的小狼。
「便是那寫了《九州鄉野集》的十六生?」
他似乎對這書很有興趣。
我拿不准他在想什麼,只平靜道:「閒來無事,便記錄了些無甚用處的東西。」
「怎麼無甚用處?你可知你的書,將會填補多大一段歷史空白嗎?」
霍輕塵快步走近我,他的聲音微顫,țű⁽不知是因激動,還是因為什麼別的情緒。
「十六生,我從本科到博士,研究了你六年,試圖還原你的歷史身份,卻沒想到,你竟是個女子。」
3
我被他說得頭暈,但大約能知道,他是在誇我。
長久以來,我的書都被認為是上不得台面的東西,旁人得到了,也只藏在台面下偷偷看,怕被人笑話。
沒誰瞧得起這寫書的「十六生」,唯有霍輕塵,提起我的名字時,眼中帶著欣賞。
「多謝,不過你說的什麼填補歷史空白,本科什麼的,是什麼意思?」
「啊,這個不重要,你別放在心上。」
他回過神來,英眉一挑,看向大鬍子:「這大鬍子妖言惑眾,居心不良,來人,抓回去好好審審。」
「啊,將軍饒命,我也只是從別處聽來的!」
大鬍子哭天喊地地被抓走了。
原先圍於台下的食客見狀,都有些怕,迅速散開了。
霍輕塵轉向我,眼眸帶笑,問我:「十六生,你家在何處,今年幾歲了,今日來此處做什麼?」
我有些尷尬,小聲道:「平常時候,就不要這樣叫我了,你叫我霍思弗就好。」
「好,思弗。」
他點頭,看著我,滿眼好奇與緊張,似乎想問什麼,卻又克制著不敢問。
他身旁的副將卻撓了撓頭,問我:「霍思弗?是不是前些日子,被沈一顧退婚,鬧得滿城皆知的那個?」
這事都滿城皆知了嗎?
我一滯,漲紅了臉。
霍輕塵聞言,瞪大了眼睛:「什麼人這般有眼無珠?」
副將見他似乎生氣了,便不敢說了。
他咬咬牙,冷哼一聲,對我道:「思弗,你別傷心,是那人沒福氣,你這樣的女子,當配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我訝異於他竟這般高看我,一時心中溫暖,搖頭輕笑道:「我不傷心,我只當是被狗咬了一口。」
他怔了怔,抿嘴一笑:「我就知道,你該是這樣洒脫的女子。」
說完,他似是想起什麼,忽問我:「對了,你怎麼一眼就認出我的?莫非我回京那日,你也曾來看我?」
「沒有,我是看你的風姿,以及你手上的繭,猜出來的。」
「原來如此,倒也是,京中有我這般風姿的兒郎,的確是鳳毛麟角。」
……這霍輕塵,好生不要臉。
他輕嘆一口氣,似乎有些失望:「我原以為你曾來看過我呢,我該想到的,你不是那種愛看俊俏郎君的尋常女子。」
不不,我愛看,只是那幾日我實在是心情不佳,才沒去湊熱鬧。
我點點頭,道:「沒有那種庸俗的喜好。」
人果然該多出門走走。
在城北半日,心中的鬱氣已然消散了大半,心情好了許多。
既然那西鄉人不在,我便要回去了。
霍輕塵竟要親自送我回家。
副將牽來一匹健碩黑馬,少年將軍一躍而上,神采飛揚,向我伸出一隻手來。
路邊有認出霍輕塵的女子,紛紛駐足觀看,手舞足蹈地喊他名字。
我手伸到一半,猶豫住了,這是否太招搖了些?
然而不等我後悔,便已被人提上了馬,圈於懷中。
我腦子一片空白,硬是想不起來我是怎麼飛上來的。
「好香。」他低聲道。
我臉一下紅了,不知道他為何說出如此浪蕩的話來。
下一刻,他卻問道:「烤米餅?果然是。」
他伸手,捏了捏我鼓鼓囊囊的小包袱:「你怎麼帶這麼多餅子?」
我鬆了口氣,又有些羞恥,道:「我阿母怕我餓著了,硬叫我背著,她說外面的吃食不幹凈。」
「原來大名鼎鼎的十六生也怕阿母。」
他笑了笑,揮鞭打馬:「坐穩了!」
一馬二人,飛馳而去。
一路行人駐足,我忍不住偷偷遮住了臉。
這當真是,太招搖了。
霍輕塵一路護送我到家,要下馬時,卻突然抓住我的包袱不讓走:「思弗,你明日還來城北嗎?」
他眼中,似有期待。
「來,我還要找那西鄉人聽故事的。」
「那便好。」他鬆了手,翻身下馬,伸出雙手來接我。
「不怕,來。」
我想了想,還是從另一側跳下去了。
他急忙趕上來,道:「待我忙過今晚的宴席,再沒別的事,你也可以來找我聽故事呀,我在邊塞好幾年,新奇的見聞可多了!」
我點頭:「好。」
他這才滿意地笑笑。
不遠處又有女子認出了她,狂奔而來。
他趕緊上馬:「走了走了,你明日可一定要來!」
我看著他策馬而去的颯爽背影,忍不住多駐足了片刻。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熱烈得,像一顆太陽。
4
回家當夜,沈家人提著雞蛋敲門,想討幾句吉祥話。
我阿父一開門,對沈家人視而不見,左顧右盼,撓頭道:「我分明聽見敲門聲的,怎的不見人?莫非是野狗撞門?」
沈一顧一家氣得臉色發青,來不及發作,我阿父便砰地關了門。
沈父在外面大罵道:「姓霍的!虧你還是個史官,竟如此粗鄙!」
我阿父亦抬高聲量:「哎呀!這瘋狗吠得人腦瓜子疼,夫人,阿弗,取我打狗棒來!」
……
這一夜我是在對罵聲中睡去的。
翌日醒來,已日上三竿,早安靜了。
我阿父說:「你放心出門去,碰不見他們的,沈老頭被我罵蔫了,沈小子跟他夫人去度什麼,什麼蜜月去了,總之都不會惹你心煩。」
「蜜月是什麼?是一條河嗎?」
「八九不離十,應該是。」
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哪條河叫蜜月,我搖搖頭不想了。
除非沈一顧度的是黃泉,否則我都不必上心。
我背上阿母給我準備的餅子,又去了城北。
霍輕塵不在,昨日他問得那般殷勤,我還以為他會在此等著我呢。
好在那西鄉人出現了,我便坐在他旁邊,聽他繼續講沒講完的故事。
一晃兩個時辰過去,我專心聽著,卻不知外面正在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
直到酒樓大門砰的一聲被人撞開,一聲尖叫驚醒了眾人:「快跑啊!官兵要封鎖城北了!」
我的確聽說過,開春那幾日,周圍有幾個縣發生疫病,死了不少人。
卻不知,即便朝廷已經嚴加封鎖,還是有帶病之人溜進城北,感染了許多人。
市令怕被問責,隱瞞不報,直至今日死了十餘人,瞞不下去,才被揭發,半個時辰不到,朝廷便下令封鎖了城北。
四周人慌亂逃跑,我緊緊抓著包裹,被人推著走。
沒幾步,便被官兵逼了回來,擅動者,殺無赦。
外面有人鬧,直接被砍了腦袋。
當真是跑不掉了,大夥便又折返回酒樓,哭的哭,鬧的鬧。
我躲在角落裡,瞧著外面兵荒馬亂的景象,害怕極了,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裡。
天將黑時,酒樓大門卻再一次被人踹開,我聽見了少年將軍急切的呼喊:「霍Ťû₇思弗!霍思弗安在?」
好似春雷乍驚,我急忙抬頭,便對上了霍輕塵焦急的眼睛。
天知道,在這樣絕望的境地,突然聽見熟悉的聲音,我有多驚喜。
「你果然在這裡!」
霍輕塵看見我,如釋重負,向我跑過來,拉我起身,護在身邊,一邊不住地上下查看:「你沒事吧?可有受傷?可有被人踩著碰著?」
如此緊張的神色,好像我對他,是多麼多麼重要的人。
我搖頭,問他:「你怎麼進來了?」
他道:「我下朝後,聽說城北被封鎖,便立刻趕去你家問,你阿父說你一直未歸,我便猜你應當還在酒樓里,幸好是找到了,你不知道,我來時聽人說,酒樓這邊有幾個小女娘被踩死了,我有多怕。」
「可這裡這麼危險。你這樣闖進來,可就出不去了。」
「我豈能眼睜睜看你獨陷困境而不顧?你若出事了,我一生難安。」
他眼中擔憂是真,愛護也是真,可究竟是為什麼呢?
「霍輕塵,你我相識不過一日,你為何要對我這樣好?」
他輕吸一口氣,道:「你不明白,我曾在無數個孤寂的日子裡,將你的書讀了千遍萬遍,也將你這人,想了千遍萬遍,你對於我的意義,早已無法衡量。」
我愣了愣。
心中某處,似有什麼正在開花。
原來這世上,還能有人與我共鳴,我所做之事,並非沒有意義。
霍輕塵留了下來,夜裡,同我一起擠在角落裡睡覺,用身體護著,我才能勉強睡好。
他似乎拿我當一株易碎的小白花,有他在,任何人都碰不得,挨不得。
翌日醒來,城北仍舊混亂,街道上到處躺著被扔出來的病人,還有餓壞了的人,正四處搶劫食物。
朝廷雖派遣了人前來,但作用始終有限。
挨過半日後,我明白,要想活下去,只能自救。
我並不會醫術,但我聽過記過一些各地治理疫病的法子,先前因想著有醫官在,不敢出手,如今等不來醫官,只能硬著頭皮上,死馬當活馬醫了。
「霍將軍,我人微言輕,有些事,還需你出面來做。」
他對我沒有半分懷疑,道:「你只管說,我定會辦好。」
也不知道為何,他一開口,我就有底氣了。
「你按我說的,給每個人備一條棉巾,用蒼朮、柴胡、金銀花等幾味藥熏蒸,覆於口鼻,無論是染病的,還是沒染病的,都要戴,每日一換,再熬煮藥湯分給大家喝,染沒染病都要喝。」
他眼睛亮了亮:「這可是你《九州鄉野集》第三部記錄的法子?」
我愣了愣,這書,我還沒出第三部呢,他怎麼知道的?
罷了。
「不重要,快去做就是了,對了,先用乾淨棉布應應急。」
他點點頭,趕緊去了。
他是軍營出身,又有爵位在身,京中人都認得他,就算認不得,也能打到他們認得。
幾個時辰後,他不僅辦好了我讓他做的事,還將染病者集中到一處,密切接觸者又集中到另一處,其餘人,都聽他指揮,安分地待著,不再亂跑。
傍晚時分,他來接我,去各處查看。
途經街道封鎖處時,我們看見了許多圍在外面,被官兵擋住的百姓。
他們多是家人朋友被關在了城北,趕過來,想見一見人的。
我眯著眼仔細一瞧,竟看見了我阿父。
他哭得兩眼通紅,懷中抱著一個大包裹,求道:「你就讓我進去吧,我家女兒還在裡面,她一個人可怎麼辦啊!」
「進去了可就出不來了!」
「我不出來,我進去陪她,求你了!」
話雖這樣說,官兵卻還是不肯放人。
我急忙跑上前,卻又被近處的官兵用長Ṭŭ¹棍抵住,這裡層層關卡,是跑不出去的。
我急忙揮手大喊:「阿父!阿父!」
我阿父聞聲看來,又驚又喜地落了淚:「思弗!你怎麼樣?可有餓著傷著?」
「我沒事,阿父!」
昨夜我在酒樓里輾轉難眠,怕自己就這樣死了,阿父阿母無人照料。
今日看見他哭成這般模樣,心裡更是難過,眼淚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滾。
只是這時候,我卻得打起精神來,不能讓他看到我哭。
我笑著喊道:「阿父,我沒事,我們已經找到自救的法子,會平安出來的,而且我身邊還有霍將軍,有他在,我不會有什麼事,你不要擔心,照顧好你自己和我阿母就是!」
霍輕塵亦看著我阿父,鄭重許諾:「伯父放心,我定會用我的命,來護住思弗,不讓她掉一根頭髮。」
我看了看他,難以形容,在這種艱難時候,這種被人在乎被人保護的感覺,是多麼巨大的慰藉。
我阿父這才點頭,擦擦淚,朝霍輕塵道:「霍將軍,你的恩德,我們一家沒齒難忘!」
言罷,又舉著包袱向我扔來:「這是你阿母給你烤的餅,你可別餓著自己!」
「知道了!阿父,你回去以後,記得用藥熏蒸棉布覆住口鼻,讓外面的人都戴上,聽見了嗎阿父!」
「阿父聽見了!」
阿父走後,我終於止不住傷心,哭了起來。
「不會有事的,思弗。」
霍輕塵瞧著我,目光堅定:「你還有我。」
一隻手像哄小朋友一般,輕輕拍著我的背。
我的恐慌,就這樣被驅逐了。
……
我所試之法,原是迫不得已之舉,沒想到,竟真有效,加上霍輕塵的法子,城北疫病傳染速度慢了許多。
最開始,一天死上百人,十日後,病死的人數便降至一半。
沒幾日,又有許多真正的醫士從各地趕來,研討治病的方子,原本那些等死的病人,便都有了被治好的機會。
大家看到了希望,心情好起來,病也好得快了。
我有霍輕塵護著,誰敢對我說一句重話,他便要殺氣騰騰地去算帳,是以,從來沒有人敢欺負我。
藥和食物,他也緊著我,每日醒來第一件事,是摸我額頭,看我有沒有發燒,第二件事,便是將我喂得飽飽的,壯壯的,他說,身子壯了才能增強抵抗力。
他總將自己的食物分我,兩個月下來,明顯消瘦了一圈,我都擔心,再這麼下去,他會先撐不住。
好在這場瘟疫走得,比所有人預想的都快。
到夏至時,再無人死亡,官兵終於拆除了街道上的圍欄。
無數人湧進城北,接滯留於此的家人團聚。
我阿父阿母來尋我時,一家人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處。
霍輕塵立在不遠處,羨慕又失落。
我才反應過來,他沒有家人。
有一天晚上,他坐在一旁,偷偷玩我頭髮,笑著說:「你知道嗎?現在是我最幸福的時刻,雖然現在一切都很糟糕,但每日有你在身邊,便不覺得孤獨,就像與這個世界有了羈絆,有了家一樣。」
我問他:「你的家人呢?」
「我沒有家人,在這個世界上,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落寞感幾乎要溢出來,我不忍心再追問。
在外人看來,霍輕塵少年封侯,風光無限,但其實,是很苦的吧?
我鬆開阿母的懷抱,看向霍輕塵:「霍輕塵,你過來,和我們一道去。」
他訝異片刻,問我阿父阿母:「可以嗎?」
我阿父道:「有何不可?這些日子以來,多虧你照料我家阿弗,將軍,你若不棄,我們就是你的家人。」
「不棄不棄!」
他歡歡喜喜地跑了過來。
他永遠都是這樣,看向我的眼睛,總是帶笑的。
歸家後第一頓飯,是霍輕塵做的。
我與阿母想要幫忙,都被他哄走了,我驚異於他竟會做飯。
他卻說:「在我家鄉,男子不會做飯,是娶不到新婦的,女兒家細皮嫩肉,易被油煙損傷,還是離得遠遠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