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橘兒後續章節

2025-01-11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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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燈火通明。

李君闊幾日未進後宮,忙於朝政。

雖說我牽扯進了下毒案,但小太監並沒有攔著我,通傳一聲後,李君闊走出來攬著我進了殿中。

他笑著看我,先是摸了摸我的臉,又撫上我的肚子。

「剛沐浴?皮肉都軟了。」

他好像沒有被下毒案影響,一如往常溫柔體貼。

「逸郎,我找你是為了洛常在的事。」我急急地拉住他的手,在他沉靜的眸光中說出自己的推測。

他目光落在我越說越生氣的臉上,笑意更深:「還能看到這層,朕的小橘兒真是機靈。」

我愣住:「你知道?」

「知道。」他徐徐道,眼尾瞥著我,「可是你也知道,這一切都是猜測。」

舒蘭音沒留下一點把柄,葉易微身份貴重,她咬死洛常在,連皇帝顧忌著她的身子和前朝的榮辱,都要給她個交代。

我心頭微顫,聽出了他的意思。

真相,根本不重要。

「洛姐姐會如何?」我哽咽地問,覺得自己害了她。

「打入冷宮。」李君闊為我擦淚,溫柔到殘忍,「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她通醫理,又與你交好,朕本想把她遷到你宮中,與你有個照應,可惜了。」

妃嬪的生死,像棋盤中的棋子,由不得自己。

即便是車是馬,是將是王,都要揣度執棋者的心意。

可惜了,三個字已經是對她「最高」的讚譽。

我以為我看明白了,是贏了。

現在突然意識到,看明白了,反而輸了。

我盯著李君闊,雙眼有些模糊:「如果這一次被構陷的是我呢?」

他為我拭淚的動作停了一瞬:「朕不會置你於危險之中,無論如何,你都會回到朕的身邊。」

我忽然清醒了。

當年,他要肅清朝野,冷落我一年有餘。

往後若再生事端,牽扯到我,他能保證我不「傷身」但不能保證不「傷心」。

這便是帝王克制的愛。

他希望我懂,又希望我一如既往地無知。

這般推心置腹,或許也算是另一種深情?

沾染了別人鮮血的深情,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82

翌日離開養心殿,我總是心緒不寧。

最終還是不顧周遭人的勸說,帶著哥哥和杳兒去了冷宮。

冷宮裡關著廢妃,多年未經打掃修繕,殘破陰冷,關著半隻腳踏入陰間的生魂,我曾多次從門前路過,沒想到今朝也能自己個兒抬腳踏進去。

門吱呀推響,我用帕子遮住口鼻,勉強擋住濕腐和腥臭味,這裡有許多「瘋子」,杳兒一路瞪圓了眼睛左右掃視,生怕一陣風能吹傷我。

「小橘兒?」在朝南的一片空曠處,那略微透出幾縷陽光,洛常在一人席地而坐,半身都是泥灰,她先瞧見了我,驚訝地爬了起來,撣了撣灰,不敢置信地怯怯向我走了兩步:「你怎麼,你怎麼來這種地方,都不注意身子嗎。」

她一邊說著眼睛跟著紅,消瘦的臉頰上淌下兩行淚,她狼狽地拭去,勉強笑道:「過來,我給你把把脈。」

我吞了吞唾沫,見她這般落魄心如刀絞,有種是我害了她的錯覺,或許不是錯覺,如若她不與我交好,憑她和善不招搖的性子哪兒會被別人記恨算計。

正愣神,洛常在已經三步並兩步走到我面前,杳兒提醒我「主子。」

我眨了眨眼,壓下內心的苦澀,幾日不見卻恍如隔世,我啞聲喊道:「洛姐姐,我......」道歉的話我不知從何說起,也總覺得說不出口,只能一個勁地,像牙牙學語的孩子,干著急地說,「我,我......」

「沒事,我知道,我都想明白了。」她還是一臉恬靜,好像吃了點苦頭把銳氣抹平了,滿臉地認命感,她鬆開我的胳膊,「脈象平穩,這孩子是福星,多虧了他的鬧騰讓你躲過去那麼多腌臢事,若是......」她斂眸,「若是那天暈倒的是你,我便是死一萬次都不足惜了。」

我急忙道:「姐姐,是我連累了你!」

「傻話。」她拉我走到陽光下,那兒更舒服些,驅散了冷宮的陰冷,「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不爭不強還好,一旦有人動了害人的念頭,所有人都會成為墊腳石,殺人刀,哪裡能置身事外呢,我在宮裡待了許多年,沒想過榮寵加身,為家族謀榮耀,同樣也從不奢望能糊塗平安到老。」

洛常在彎了彎眼睛:「小橘子,你不欠我什麼。」我好像從她眼裡看過一閃而過的精光,她幽幽道,「與虎謀皮,總有人會付出作惡的代價。」

我皺眉,生怕洛常在做出什麼,緊攥她的手道:「姐姐,你不要亂來,你好生在這待著,我會安排人打點好,不讓你在裡面受委屈,等等。」我也說不出多久,只能張口攝住虛無縹緲的期限,「等風頭過去,我一定會求皇上放你出來的。」

洛常在輕笑,點了點我的腦袋:「醫者仁心,我自然不會做什麼,再說冷宮那麼高的牆,我一腔怨恨能傷得了誰呢。」

我鬆了一口氣。

洛常在鬆開我的手:「這裡濕氣重,對胎兒不好,你願意來見我一面已經足夠了,回去吧。」

我咬唇:「我再陪你會兒吧,姐姐。」

「小娃娃。」她用江南的方言笑罵道,豎起指頭說,「只能待一會兒,我們說說話。」

我眼睛笑成一條滿足的縫,快快點頭。

洛常在不問我宮裡的事情,好像那些已經不再是她關心的範疇,反而和我聊起了做女兒家時的趣事。

她是太醫院院使的幼女,自小就跟著父親學醫,每日泡在藥房裡,身上總帶著苦澀的草藥味,有人笑話她是「藥罐子」,她反而很喜歡這個綽號,曾做過一件衣服,上面密密地繡了各種草藥圖案。

未進宮前,曾對一個送藥材的小廝心動過,每次隔著門帘偷偷瞧他和帳房先生交談,有一次帳房先生來遲了,小廝站在院中等著,他閒著打量起這個院子,轉頭時和帘子後的她眼神相交,小廝白凈的臉上揚起一個謙遜的笑容,他拱手作揖,彎下腰時錯過了少女緋紅的雙頰。她捂住臉逃走了,但是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小廝。

後來聽說,那個小廝娶了掌柜的女兒,搖身一變成了二掌柜的,忙活起藥店內的事,不再需要推著推車扛著日曬送貨了。乍然聽聞這個消息,她躲在房間裡哭了半日,之後的廟會,她在父親的陪伴下出去玩,正巧遇見那個小廝牽著娘子在看別人猜燈謎,他衣著得體不少,臉也肉眼可見地豐腴起來。他看到院使家的小姐,還記得她,隔著人海,他笑著對他作揖。

那一瞬間,她釋懷了。

年少無疾而終的悸動,湮滅在萬家燈火之中,一笑而過。

她醫術上極有天賦,人又仁善,會給遠近鄉鄰做義診,有小孩怕藥苦,哭得額角冒出青筋都不肯張嘴喝一口藥,為了解決這件事,她鑽研起了廚藝,做得一手好藥膳,最後越做越好,逢年過節她跟著廚子在後廚忙活,家裡人都嘗不出哪些是她做的還是廚子做的。

她曾幻想會嫁給誰,也不是沒人給她提親,只是暫沒重新感受那種怦然心動。

然而一切美夢都隨著選秀的聖旨撕碎了,她被皇帝指給了李君闊做側妃,然後......然後她就沒有了自己的故事,而是作為洛常在,泯滅在花團錦簇的皇家中。

「好了,聽完故事,你就回去吧。」她嘆了一口氣,要拉我起來,對杳兒說,「天晚了,快帶你主子回去,她不懂事你還能不懂事嗎?」

我愧疚地來,帶了一腦子故事走,還沒反應過來,拉著洛常在問:「姐姐,我明天還能來找你嗎?」

她輕輕推我的手:「不要來了,這個地方,姐姐希望你永遠不要再踏進來。」

哥哥在門口往裡望了一眼,是在催我離開,我出門前扭頭費力瞅洛常在,她站在樹下,黃昏斑駁在臉上,她的笑容朦朧得像攏上一層霧。

門砰的一聲在我身後關上。

我心間震震,眼淚突然流了下來。

醫者仁心,她不會害人,所有人都知道,但還是固執地給她潑上髒水,碾碎她的自尊和溫柔。

回寢宮的半路,我胸口難受得厲害,我痛苦地對杳兒說:「我們再回冷宮一下,我,我擔心姐姐。」

拗不過我,而且我的臉色是真的蒼白,杳兒一面差人請太醫,一面準備陪我回去。

幾個小太監匆匆往遠處來,慌慌張張地,帽子都歪了。

我心道不妙,攔下一個問怎麼了。

小太監:「回娘娘,洛常在在冷宮自縊了!」

我手戰慄起來,不禁往後踉蹌幾步,眼淚在顫抖的睫間落下,對著後面,我空空抓了幾次才抓到哥哥的手腕,我捂住嘴,一句話沒有說,轉過身,弓起身子,踉蹌著要往外走。

「娘娘?」杳兒擔心我。

我說:「回去吧。」

冷宮,我不會再去了。

83

洛常在自縊一事並沒有在前朝後宮濺起水花,或許是出於愧疚,皇帝也沒有追責洛家。

至於芳嬪,她現在自顧不暇。

葉易微要生了,比預測的早了半個月,對於孩子來說並沒有什麼大礙,但是羊水破得突然,還是讓所有人措手不及。

我本不想來,但李君闊並未下旨允許我的缺席,我只能又懶又慢地「趕」過去。

近五個月,我也有些顯懷,初次為人母做什麼都小心翼翼,更別提我不是個膽大的人。

等到了芳嬪宮裡,燈火通明的窗欞里傳出聲嘶力竭的喊叫。

聽著就要把人皮肉撕裂,真的疼。

眾人都守在門口,連太后的都來了。

她和李君闊坐在一處,面色一致地凝重,見到我來時,太后皺了一下眉,瞥了眼我的肚子還是隱忍未發,李君闊朝我伸出手,我回握,竟是我的手心比他暖和。

他命人給我賜座,金絲絨蜀錦軟墊包裹硬質的梨花木,比他坐得都顯舒坦。

其他人眼觀鼻,鼻觀心地覷向我。

到底寵妃是不一樣的。

「皇后娘娘還沒坐呢。」我站到李君闊身邊小聲喃喃。

「她坐不住。」李君闊強硬地拽了拽我的手,眼神示意我坐下,用平淡卻親昵的口吻道:「你坐朕的身邊,朕拉著你安心。」

話都說到這了,我也不必要忸怩,坐下來跟李君闊手拉著手。

緊閉的門裡,葉易微的聲音越來越弱,宮女婆子行走的步伐也變得匆忙起來,最後竟然連百年的參片葉用上了。

這是一場硬仗,輕易還結束不了。

皇后站在離門最近的地方努力往裡瞧,雖然被紙糊住的視線什麼也瞧不見。

宸妃靠著自家宮女已經悄悄閉眼躲懶,秦答應硬撐著,雖然站著但身子已經有些歪斜,能看出臉上的疲態。

我覺得奇怪,芳嬪這一胎養得格外金貴,吃穿用度樣樣仔細,就算女子生產是在鬼門關走一遭,也不該生得這樣艱難。

尤其是我瞧著太后和皇帝的臉色越來越凝重,就知道這般動靜並不正常。

我下意識瞥了眼人群後面的舒蘭音,她這次站在角落,跟影子一樣沒個聲響,很容易就被忽略,但是她並沒有忽略旁人,就在我的目光往後掠過時,舒蘭音就牽起嘴角對我笑了笑。

她這一笑,我背後發涼,心也跟著惴惴難安。

天邊翻起魚肚白,房裡動靜終於小了些,隨著產婆驚喜的一句「生了!生了!」所有人才鬆了一口氣。

我活動手腕,被李君闊抓得有些酸。

然而還沒等高興太久,裡面歡慶的聲音戛然而止,並沒有嬰兒的啼哭聲,就像被卡住脖子的公雞,陡然的安靜帶著暴風雨之前野鳥的嘶鳴。

一個宮女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撲通跪在李君闊面前,瞳孔因為驚慌而顫抖,她顫顫巍巍地把頭死死搶地:「皇上,不好了,皇子......皇子他......」

她被嚇傻了,李君闊噌地一下站起來,雷霆萬鈞的氣勢藏著積壓了一晚的不安與焦躁:「拖下去,換個說得明白的來!」

還是太后見多識廣,他安撫性地輕觸李君闊的胳膊,對那宮女問:「皇子怎麼不哭?」

「皇、皇子雙唇黏在一起,哭、哭不出來,如今憋紅了臉,怕、怕是......」她不敢說下去了。

雙唇黏在一起?這是什麼情況,我臉色煞白,腦子裡想起洛常在臨終前所說的與虎謀皮。

但是回過頭,舒蘭音和所有妃嬪的吃驚擔憂的表情無二。

皇帝不能進產房,所有人都去隔壁房看皇子。

我也準備跟著進去,前腳剛踏進門檻,李君闊突然回頭,吩咐自己身邊的公公:「送慶嬪回去,」他又克制地對我說,「熬了一宿,回去睡吧。」

或許他也知道裡面不會是一個粉嫩可愛的小皇子,他不願意讓我嚇到。

我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懂分寸,他讓我走,我提起裙子就掉頭,累是真的累,怕是真的怕,畢竟我肚子裡也揣著一個金疙瘩,要是看到什麼產生陰影該怎麼辦。

之前都走在人前的皇后終究體力不支,幾步落在人後,踉蹌幾步好像很是悲痛,她先看了眼妹妹才去看皇子。

她臉色蒼白得厲害,走路都需要扶著牆,眼下的烏青讓我擔心她能不能撐得住。

眼看她一個不留神就要跌,秦淮在宮女前面攥住她的胳膊把皇后托起來。

我眼看著這一幕,不合時宜,在恐懼疲憊之餘心裡又飄出一絲惶恐,我喊道:「秦槐,走了。」

他垂眸望了眼皇后,皇后也在這個時候微微側頭,只能看到她步搖疊影下的迴避,兩個人都看不清彼此的眼神。

秦淮立即鬆開手,往後退了兩步,行了個標準的禮,格外規矩就跟普通侍衛沒什麼兩樣,利落地掉了頭。

回去時,我坐在轎攆上,跟秦淮小聲嘀咕:「你今天怎麼了,魂不附體的,那是皇后娘娘,你去扶了做什麼。」

秦淮笑一笑,倒是洒脫:「順手罷了,沒想那麼多。」

他也確實有些俠肝義膽,以前做混帳時更無所顧忌,我也能理解。

「畢竟不是家裡。」我累了,呢喃一聲權當提醒,就闔眸往後靠著休息,對秦淮說,「看著我點,別讓我睡著了摔下去。」

秦淮沉默片刻,輕聲道:「睡吧,哥哥在。」

84

我算是躲過了一場嚇人禍事。

大皇子沒熬過去,太醫對皇子的天生畸形束手無策,要是強行剪開皇子雙唇,又有些倉促,嬰兒憋得臉色青紫,最終竟然硬生生憋死了。

對外,只說大皇子母胎裡帶了弱疾,一個月後才宣稱病逝。

但我聽人說,大皇子不止呼吸不了,臉也奇怪,倒是個徹頭徹尾的畸形兒。

腦袋極其小,出生時臉色就有些泛黑,眼睛倒是大得嚇人,有一隻眼睛全是眼白,竟然沒有瞳孔。

有人說是芳嬪觸怒了菩薩,有人說是芳嬪遭人算計。

但是這些都沒辦法掩蓋事情的本質——大皇子死了,死得不體面,成了皇家的禁忌。

那之後太后生了一場大病,皇上離開時處死了翊坤宮許多人,一連一個月都沒入後宮。

好在他沒忘了我,或許是因為那日見聞而後怕,他不顧規矩把我接到了養心殿,美其名曰養胎。

李君闊不信神佛,他只知道事在人為。

芳嬪身體強壯,養胎也仔細,按道理不該出現問題,但是仍舊馬有失蹄,想來和她設計陷害洛常在有莫大的關係。

李君闊不希望我再牽扯進她們中間,也怕喪子的芳嬪把仇恨轉移到我身上,所以把我接到了養心殿。

在這裡,我和李君闊同吃同住,最幸福的便是每日晨起都能擁住身旁暖和的身子。

李君闊連著夢魘幾日,他半夜冷汗津津地睜開眼,我都會被他胳膊的震動弄醒,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是最脆弱的,除了我以外沒人見過的脆弱。

他會抱著我,像是汲取什麼力量,緊閉的雙眼顫抖著,睫毛蹭過我的脖頸:「小橘兒,朕一定要讓你好好的。」

沒有什麼比把我放在他眼皮底下更安心了。

我是個有床就是窩的人,隨遇而安,沒任何惶恐,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雖然出不去,但是養心殿從來不缺說話的人。

一個年輕的小太監腦袋活絡最熱情,宮裡發生的大小事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芳嬪醒來之後聽到皇子去世的消息,發瘋地砸了許多東西,本來就虛弱的身體更是被作踐得厲害。

舒蘭音被叫去芳嬪處半天,出來時額角冒血。

皇后娘娘思慮過度,頭風發作竟然起不來床。

風雲詭譎,養心殿倒置身事外。

85

待天氣從晴暖轉至酷暑,宮裡的人也跟著曬蔫兒了,平日裡走動都懶怠了許多。

往年這個時候都是要去醒秋園避暑,只是我快要臨盆,身子格外重,李君闊既不放心把我帶去,更不放心把我留下,索性都悶在宮裡熬過苦夏。

只有太后帶著芳嬪去醒秋園避暑。

她到底心疼芳嬪的。

自從住進養心殿,我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待會兒吃啥,大抵心寬體胖,越是孕後期,越是能吃下東西。

唯一的壞處就是肚子上長出猙獰的紋路,像是雨後被曬乾的蚯蚓,扭曲縱橫。

晚上李君闊撫著我的肚子,大手從裡衣裡面伸進去,想要和糰子肉貼肉,我就往床帳里縮。

他不明所以,還要追著來。

我們擠擠挨挨,兩個人堆在了牆根。

李君闊:「小橘兒,你躲著我做什麼?難不成是又熱了?」

我孕中怕熱,李君闊也怕,但為了養胎,養心殿的冰供反而是最少的,我們閒下來待在一起,免不了互相扇扇風。

我很委屈,委屈得想把糰子拽出來,給肚子抹平整,但也不想騙他:「不是熱,是肚子,肚子上長花斑了,你能摸出來嗎?」

我嗚嗚噎噎,真覺天塌了。

雖說我在後宮之中並非一等一的貌美,但俗話說以色事人,咱也會擔心紅顏未老恩先斷的話本子在自己身上上演。

「我看看。」

李君闊起身,輕輕地把我掰向他,看到我濕潤的眼眶,先笑出聲。

「傻丫頭,我還能嫌你不成。」他一邊哄,一邊解釋,「小橘兒就是平日裡太瘦了,生養了糰子肚皮被撐開,這說明我的小橘兒很辛苦,把我們的孩子養得很好。」

越是後期,李君闊越是把我當孩子。

說話也跟嘴裡含蜜餞似的。

我遮掩的手緩緩挪開,裡衣被敞開,我半眯起眼,忐忑地瞄著李君闊。

他手掌濕熱,撫摸過腹部帶來輕微戰慄。

「小橘兒的肚子上有一條河。」

他的語氣里並沒有一絲嫌惡。

李君闊俯身,在河流之上落下了吻。

「我們的糰子原來是乘船開到父皇和母妃身邊的。」

這是我聽過最溫柔的情話!

我猛地一個起身,摟住李君闊脖頸,在他耳垂貓兒似的留下一排牙印。

「李清渠」李君闊攬我入懷,在我耳邊呢喃,「無論是公主還是皇子,他便叫李清渠了。」

「好。」

好像是一個預告,當我們不再把肚子裡的孩子叫作糰子,而是給他賦予了真正的名字,孩子便迫不及待地來到這個屬於他的彼岸。

那日,宸妃與秦答應來看我,只是略坐片刻,我便感到腿間一陣濕意,隨後是密密麻麻的痛楚。

秦答應見我臉色驟變,率先意識到什麼,驚呼:「小橘兒,是不是發動了!」

我疼得要跌落在地。

宸妃一把撈起我,那邊秦答應怕我摔下來,恨不得自己墊在下面。

一陣兵荒馬亂,我幾乎是半夢半醒的狀態進了產房。

疼。

抓心撓肝地疼。

疼到我的感官變得格外敏銳,連門外李君闊焦躁的來回踱步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撕裂。

有什麼東西在離開。

我撕心裂肺得痛呼著,一聲又一聲,直到榨乾最後的力氣,耳邊是接生嬤嬤疊聲的傳呼。

「生了,是皇子!」

門扉被推開又被合上。

我的意識逐漸抽離身體,力竭昏迷之際,我唯一的念頭便是——

他哭了嗎?

我強打精神,執拗地等聽到清脆洪亮的嬰兒啼哭後才徹底放下心來,把自己拋擲在黑暗中。

真好啊!

清渠,我的小糰子。

芳嬪生產之時墜在我心頭的恐懼終於煙消雲散。

86

大皇子李清渠甫一出生便受到了闔宮上下的疼愛。

當然除了芳嬪,傳言我發動那日,她是在佛堂跪了一夜,哭了一夜。

皇帝子嗣稀薄,先帝在他這個年紀膝下皇嗣能站住的也有了五位,偏偏李君闊只有這一根獨苗苗,太后縱然不喜歡我,也巴巴連夜趕回紫禁城。

聽說坐轎攆上時手上的佛珠就轉了上百輪。

太后來看孩子,李君闊陪著,嬪妃也去討喜慶。

我卻只能屈膝坐在床上,在悶熱的屋子裡蓋著一床被子。

偌大的屋子裡,只有我和杳兒,空落落得嚇人。

杳兒替我扇扇子,我端坐在床上抹眼淚。

從前我不愛哭,家裡兩個兄長混不吝,我越哭他們笑得越大聲,開始是賭氣,後來真的不哭了,娘說過,姑娘是水做的,越是愛哭命越薄。

可是進宮以來,有了身子以來,眼窩子愈發淺了。

看門庭冷落,無端聯想起話本里那些人老珠黃望月彈琵琶的教坊女。

恍然間,我似乎看見幼時娘牽著我和哥哥一起去看鄰居家新生的小公子。也是粉雕玉琢的娃娃被他膀大腰圓的爹抱在懷裡逗弄,我騎在大哥脖子上,本來要看小弟弟,餘光卻瞥見緊閉的房門裡倒映出一個女子的剪影。

旁人不關注門後是誰,又經歷過什麼。

只有一個同樣滿臉喜色的婦人匆匆進門,瞧了眼孩子頭也不回地進了那封閉的院子。

我問娘,那是誰。

娘說,那是你嬸子的娘親。

我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茫然無措地等待著另一個喜悅而匆忙的婦人能推開這扇門。

——吱呀。

門被推開,我慌亂用被子遮住臉,鳳釵在明暗交疊中金光一閃而過,皇后走近彎腰坐在我床榻邊。

她滿是心疼,替我擦乾眼淚:「可憐見的,怎麼一個人悄悄哭了。」

我突然像找到靠山的熊孩子,扯過她的衣袖,抽泣到渾身發抖。

「皇后娘娘,我想回家。」

皇后的手臂僵硬了少許,她與我更貼近一些,幾乎是把我摟進她的懷裡,我用一種近乎蜷縮的姿態依偎在她懷裡。

她的手輕柔而遲緩,一下一下拍在我身上。

用哼唱般的語調在我耳邊慢唱:「小橘兒乖,小橘兒乖,不要害怕,姐姐在這。」

待我睡去,皇后走出屋子。

屋外秦槐站著,渾身繃直得像塊石頭,陽光直射在臉上,卻沒有驅散神情里的陰霾。

皇后與他之間隔著兩個人。

她的背脊不自覺更著挺直幾分,她扭頭看水缸里的荷花,不語良久,才開口,端方持重連說話的每個音兒都是克制分寸的:「秦大人。」

「臣在。」

「慶嬪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她聲音幽幽,嘆息咽進咽喉中,她將袖中的三條帕子遞給宮女,轉交給秦槐,「她如今身子弱,思多傷神,本宮本繡了幾條帕子想做賀禮給慶嬪,剛才也分神也忘了,勞煩大人轉遞吧。」

她說完施施然離開。

荷花缸里,錦鯉浮潛,水波暈散秦槐故作冷峻的一張臉。

87

我睡得不踏實。

翻來覆去,被夢魘痴纏不放。

夏夜的悶雷轟隆作響,十分突然,卻是沒有雨的。

我被嚇得一哆嗦,幾乎要醒。

李君闊捂住我的耳朵:「小橘兒,不怕,我在。」

我半夢半醒,埋怨地嘟囔:「你怎麼這麼遲,我都要回家了。」

李君闊問:「小橘兒要回哪個家。」

我:「回岐縣了,出來......來......太久了。」

後半夜,我總覺得自己被什麼捆著,只能囿於一方逼仄天地。

耳邊一個聲音在腦海里響了一整夜。

「小橘兒,這就是你的家。」

「小橘兒,這是我們的家。」

88

俗話說,皮糙肉厚不計打。

月子裡一個多月,李君闊幾乎除了上下朝就是來我宮裡。

我們背著人,偷偷把窗扉開了一條縫。

李君闊捧了一撮冰,讓我把手垂在上面感受涼意。

我恨不得把臉埋他掌心。

還是克制地忍住了。

冰化了成一攤水,李君闊的手紅得像捂了碳。

我抱著被子咯咯笑。

先前的陰霾一掃而空。

或許我確實適合生活在這兒,畢竟紫禁城有數不清的甜頭,有拾不完的蠅頭小利,只要會滿足,囫圇吞棗也能幸福過下去。

89

我出了月子,宸妃她們終於被允許來看我。

宸妃倚在軟榻上吃西瓜,秦答應在替小糰子繡肚兜,皇后身子又不爽利了,閉門不出了許久。

小糰子被我抱在懷裡,他眼睛像我,圓滾滾的。

宸妃用金簽挑著西瓜逗他。

糰子直勾勾盯著,咧著嘴笑,口水滴滴答答。

宸妃和他比誰能不眨眼的時間更久,到最後「哎喲」「哎喲」地使喚宮女給她揉頭。

「大皇子這犟脾氣,送到西北待兩年,能訓一隻自己的海東青。」宸妃笑罵,「反正本宮是瞪不過他了。」

「海東青是什麼?」

我是小地方來的,那兒只有小雀兒和成群的燕。

宸妃目露神往,從腰間解下一枚玉墜扔給我:「是永遠自由的猛禽。」

玉墜上刻了一隻展翅鳥,寥寥幾筆刀刻,並不算細緻,但正是因為太潦草古樸了,所以我猜這就是海東青。

我視若珍寶,塞到小糰子襁褓中。

宸妃很大方,但只限於金銀珠寶。

有些東西,別人碰不得。

我們說話的工夫,秦答應繡好了肚兜,從前她沒展現過這個手藝,真下起工夫去鑽研,不比老道的繡娘差。

她的目光在玉佩和肚兜上打轉,不好意思地說:「這禮雖比不上宸妃娘娘的貴重,姐姐也莫嫌棄。」

「不嫌棄。」我樂呵呵收下,「我也不會繡。」

秦答應眉眼彎彎:「姐姐若是想學,改明兒我來教你。」

「......」其實我很懶的,但是不想負了秦答應的好心,我鄭重點頭,「下次一定。」

一起閒話家常須臾,太陽西沉,晚霞滿鋪,兩人告辭。

秦答應落後宸妃幾步,往我袖中塞了一個香囊。

她扯唇笑笑,有點苦澀。

我鼻尖似乎縈繞起熟悉的藥香。

「皇子出生大抵未出夏,她早早備下,給你安神。」

秦答應眼角泛紅,眨了幾下又似乎沒了蹤跡,給我行了個禮,逃似的離開了。

我捏緊香囊,落日餘暉,蟬鳴漸燥。

我望著那個方向抽了抽鼻子:「你要是真有心,合該親自送來的。」

「娘娘。」秦槐叫我,打斷了我的思緒,他招手。

我走過去,他拿出兩條疊得方正的帕子:「這是皇后娘娘送你的。」

「?」

「上回她來看您,托我轉交。」

「那你怎麼現在給我?」

秦槐別過臉,兇巴巴地:「忙,忘了。」

「......」我乖乖接過,回宮走半路想起來,怒氣沖沖回頭,「秦槐,我騙人!你天天在我跟前晃悠,你一點不忙!」

騙人,還凶我?

90

大皇子滿月酒那日,皇上預備舉辦了一場家宴。

宸妃的父親正好回京述職,把她那個在西北長大的小女兒也帶了回來。

「宸妃姐姐的妹妹是什麼樣的?」

李君闊來我宮裡用午膳時,提起這事,我便好奇多問了一嘴。

宸妃素來與尋常京城女子不同,她的妹妹應當也不一般,就像西北開不出桔梗花,岐縣養不出海東青。

李君闊抱著糰子,小子沉甸甸的,有橫向發展的趨勢,偏偏他眼裡只看得出好。

「驍勇善戰。」李君闊垂眸,「她曾夜襲敵營取回二十多雙耳朵鬧著要送回京城做她姐姐的生辰禮。」

「送來了?!」我聽得一哆嗦。

生怕在宸妃宮裡無意中碰到的瓶瓶罐罐裡頭裝著的其實是人耳朵。

當年我十五歲時被娘使喚去殺雞,都能弄得一屋子雞毛與血亂濺,相比大哥,我還算好,他連帶尖嘴的都不敢碰。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李君闊好笑地瞪了我一眼:「宮裡是什麼地方,那東西若是送到紫禁城,夠她爹吃一壺,光御史都能寫他們王家目無王法,企圖謀反。」

「......」我嘟嘟囔囔嚼完一塊白斬雞,又問,「那宸妃姐姐和她妹妹比,誰更厲害。」

「宸妃在西北,又被稱為小將軍。」李君闊停筷,語氣里一絲悵然惋惜,「先帝在時,王之禮曾上表給女兒王宜忱請武職。」

王之禮是宸妃的父親。

王宜忱便是宸妃,那個曾經的小將軍。

氣氛有些沉悶,糰子在攀著李君闊的衣襟去搶他嘴邊的吃的。

李君闊不再提王家,我也沒再問後來。

顯而易見,王將軍的奏摺換來的是宸妃被抬入王府。

自此,飛鷹入籠成了觀賞的雀。

「逸郎,糰子滿月宴,能否請宸妃的妹妹也來?」

李君闊深深看了我一眼:「如果你希望她來,我便允你。」

91

宴會當日。

宸妃挑了許久的衣裳,最後挑了件絳紫色。

以前她還嫌棄過那匹布料,說是老太妃穿的。

如今穿上,壓住了明艷,如盛夏如秋,北風勁勁。

宸妃妹妹坐在席末並不顯眼,她沒有宸妃的美貌,更沒有其他宮妃膚白纖細,一雙丹鳳眼與她姐姐如出一轍。

她身邊坐著的舒答應,舒蘭音待她格外熱切。

宸妃位分高,與妹妹隔得遠遠的。

姐妹對視,不約而同拿起酒盞,遙遙對碰,一飲而盡。

舞樂結束,李君闊喚宮女抱出大皇子,眾人屏息凝神看孩子抓周。

我私心,將洛姐姐的香囊和宸妃的玉佩放了進去。

肚兜和手絹我也想放的,被李君闊忍無可忍地揀出來。

「小橘兒,若是他真抓了肚兜,皇親王公看見要鬧笑話。」

「對對對。」

我只好把肚兜給糰子穿身上,手絹塞進他的衣服里。

怎麼也不算厚此薄彼。

李君闊吃醋:「我送的你倒一點也不放心上。」

「難不成給他把金銀財寶揣懷裡?那也太重了。」我背著人親親他的手,討好地笑說,「爹爹送什麼我們都喜歡。」

思緒回攏,大皇子選得很果斷,徑直拿起宸妃的玉佩,咿咿呀呀像甩撥浪鼓一樣給眾人展示。

在座無不變著花樣誇大皇子抓得好。

一頓天花亂墜的吹捧,給我捧得暈暈乎乎,真真以為自己生了什麼人中龍鳳。

其實即使我把肚兜放進去,被糰子抓到,他們也能昧著良心夸一句「秀外慧中」。

李君闊酒勁上頭,誇大皇子跟誇他沒區別,笑得格外暢快,賞了我許多東西。

滿堂歡喜,紙醉金迷。

我雀躍地要和宸妃說話,她兩腮緋紅,醉眼迷濛,瞅見我,咧開嘴笑得恣意,張口無聲。

我看出她的意思。

「海東青。」

92

宸妃妹妹,並非王公貴戚,又正是待嫁之年。

酒酣之餘,有多事糊塗的人,非要在眾人熱鬧的時候指點江山。

「王二小姐怕也到定親的年紀,宸妃娘娘是否有相中的,好不容易進京,不如找個如意郎君,省得再回西北吹沙受苦。」

他兩眼打量起妹妹,似是對她在估價。

「二小姐眉眼與宸妃娘娘有幾分相似已然不俗,可惜西北清苦,二小姐在軍營里長大,少了點女兒姿態。」

「慎親王。」

皇帝知道宸妃過往脾性,不愉皺眉,不冷不淡地喊了他一聲作提醒。

但那人不依不饒,見冷場還想再說。

我偷瞄二小姐臉色冰冷,礙於場合只能在發火地邊緣徘徊。

又覷向宸妃,她冷眉一挑,酒盞重重砸在桌上,砰的一聲,我大氣都不敢喘。

「慎親王可去過西北?」她朗聲問。

「不曾。」

「那你怎知西北如何窮苦?本宮的妹妹,七歲便可舞槍,十歲上馬馳騁,十三歲與父出征屢立軍功,本宮身在宮中對京中公子新貴了解甚少,你倒是幫本宮參謀參謀,有誰能配得上本宮的妹妹?」

「又有誰能頂了本宮妹妹的身份,替陛下在西北守關?」

「她未曾說過苦,你有什麼資格替她說?」

「本宮看你是在富貴相溫柔夢裡待久了,糊塗了吧。」

「今日本宮在這兒,在陛下面前也就明說了,我們王家的二小姐不會再嫁回京城,只會娶一個驍勇有志的人,回到西北!」

一席話,絲毫不顧及在場眾人甚至是皇帝的臉面。

眾人噤若寒蟬,恨不得把自己埋地里做鵪鶉。

王家女只娶不嫁。

我眼冒星星,不愧是宸妃姐姐,真想給她站起來搖旗吶喊。

太厲害了!

她不光懟宮裡人,她懟全世界啊!

93

得虧宸妃沒帶棍子來,不然慎親王得躺著出去。

皇帝見氣氛僵至如此地步,酒醒大半,興致全無。

宴席草草收場。

我和李君闊同行回宮。

他牽著我的手,貼在我身側,因醉意腳步凌亂。

冗長的宮道上,只有亦步亦趨的腳步聲。

他半邊身子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我像個苦哈哈的老黃牛。

「你好重啊。」我嘆氣,「早知道讓你跟宸妃姐姐回去了。」

宸妃姐姐勤於鍛鍊,肯定能扛起李君闊健步如飛。

李君闊現在聽到宸妃就頭疼:「她啊......」

「真是大膽。」

但聽得出來,他也沒有生氣。

「明明是慎親王的錯,宸妃姐姐不是大膽,是勇敢。」

「行行行,小橘兒說得有理,跟著宸妃越發伶牙俐齒起來。」

我確實比往昔牙尖許多,我甚至想說,錯的不僅是慎親王,還有先帝還有......

我總覺得還有什麼,還有誰是錯的。

可那些是朦朧的一團霧,罩在心頭。

我好像能看見出路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可能是因為我沒去過西北,沒有見過海東青。

而且此生都不可能去,不可能見。

這種無力感讓人煩躁,我兀地推開李君闊,覺得他一點不懂自己有多重。

「......」

這夜李君闊格外溫柔。

不像是醉了酒。

事後我兩眼泛紅,淚水打濕在他的胸膛,他用吻替我拭淚,又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小橘兒,別怪我。」

94

王將軍回程時帶走了舒答應的大哥。

我弄不懂其中的名堂。

只知道那段時間,舒答應常收到宮外的東西,卻不是金銀,而是薄薄的小冊子。

她與宸妃同住,走動得更頻繁了。

宸妃對她的態度似乎鬆動不少。

起碼不會在我跟前說:「舒蘭音就是個笑面狐,我可不敢收她的東西。」

她現在說:「舒家的小子,但願他打仗能有他弟弟賺錢的本事一半大。」

95

慎親王可能是烏鴉嘴。

王將軍回西北沒兩天,突然傳到急報有戰事發生。

前朝後宮跟著緊繃起來。

李君闊不常來後宮了,我每次去養心殿,他總是埋首於奏摺堆里。

後來他與大臣議事頻繁,我也不再去找他。

我去找皇后,皇后雖然生病卻依舊打起精神來陪我,走時她親自送我出門,目光卻落在我身後。

「跟你來的侍衛眼生。」她斂眸,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兄長倒是少跟著你了,莫不是調走了?」

我搖頭:「他說有事,與人調了班。」

「哦,這樣嗎。」

皇后搭在我胳膊上的手垂落,本就孱弱的身體似乎要被吹倒。

她對我擠出一抹笑,苦澀得像咀嚼了藥渣。

「回去吧小橘兒,本宮有些不適,這幾日怕是見不了你了。」

她轉身離開,挺直的肩膀塌了幾分。

我總覺這是落寞。

像我過去聽說李君闊要選秀時一樣。

96

我約秦答應去找宸妃。

秦答應不敢,擺手說宸妃天天舞刀弄槍,上次差點砸到她。

邊關有戰事,宸妃好像也跟上戰場了一樣。

我看宸妃舞槍,舒答應也來了,陪我下棋。

她很精明,棋藝精湛,這次卻心浮氣躁,每一步落子都要等上許久,最後還輸了。

「莫不是你在讓我?」我皺著臉,還沒看懂自己怎麼贏的。

舒答應笑笑,卻說是我精進了。

我兀地想起,舒答應的哥哥也上了戰場。

舒家長子上戰場,舒家庶子把流水的資財往西北送去,減輕了不少國庫負擔。

她呆望向宸妃,看她一棍子敲在樹上,落葉紛飛,像是也被打著了,一個激靈。

舒答應開口:「這棍子打在人身上,多疼啊。」

她臉上閃爍一瞬的後悔,自己搖搖頭又甩開了。

我聽到她喃喃自語:「還要建功立業的。」

樹上的果子砸了下來,落在宸妃臉上,正正好砸中眼睛。

宮女嚇一跳,簇擁過去要請太醫。

宸妃推開她們,喘著粗氣走到我身邊,額上儘是汗珠。

她砸傷的是左眼,卻按在右眼眼皮上。

很是不滿,宸妃說:「我左眼總是跳,俗話說左眼跳災,小橘兒你可信這個說法?」

我是信的,小時候上學堂,每次出神要被夫子抓到,左眼突突跳。

但是我說:「子不語,亂力鬼神,姐姐,你別信。」

果然,下一秒宣旨的公公來了。

舒蘭音被晉為常在,連帶著我封妃的旨意也姍姍來遲。

97

我生育有功,太后是同意封我為妃。

但李君闊說,本來有孕合該封我為妃,這次誕下皇長子,封為貴妃也是情有可原。

他這麼說,太后極其反對。

「封妃足矣,再封為貴妃,只在皇后之下,秦氏怕是壓不住這榮寵。皇上偏愛秦氏哀家阻撓也無用,到底芳嬪失子不久,國公府那裡陛下總要留些面子。」

事情僵持不下,最後還是李君闊退讓一步,封為賢妃,遷居永壽宮。

我根本不在意這些,為貴人、為嬪的時候我也怡然自樂,只要冬天不剋扣我炭火,夏天不短缺冰例,吃穿不愁,什麼位分都不重要。

畢竟我攢了那麼多錢,要送給爹,爹都要絕食賭氣的。

98

舒蘭音被封為常在,說明舒家大哥立了功。

宸妃也眉開眼笑,能立功那就是局勢向好。

只是她這份喜悅還沒有維持多久,三天後一則消息在京城炸開。

王將軍,戰死。

99

王將軍是為了救二小姐死的。

戰場局勢瞬息萬變,雖然我軍占優,但敵軍的詭計頻出。

二小姐領兵,大贏敵方,卻因為追擊敵寇,落入陷阱,被俘。

王將軍奇襲敵軍大本營救女,反遭姦細所害,提前泄露了消息。

他剛救下女兒,就被團團包圍,兩人浴血奮戰一夜,二小姐背著父親的屍首幾乎是爬著回到我方軍營。

本來因為主將驟然離世,軍心渙散。

但二小姐不顧自己傷勢,以身作餌引敵軍入圈套,再與舒家大哥裡應外合,硬是在亂戰中把敵首與其子的首級取下。

如今與王將軍的遺體一起回京的便是那兩顆頭顱。

敵軍群龍無首,送來了求降書。

仗打完了,打贏了。

卻輸得徹底,先帝那麼忌憚王家,就是因為西北離不開王家。

現在王家的脊梁骨被斬斷,朝野動亂。

100

群臣暢叫揚疾。

多的是請旨重賞舒家長子,意欲培養下一個西北王家。

指責王二小姐身為女子出戰,影響戰局導致王將軍戰死的言論甚囂塵上。

王二小姐,似乎成了妲己一般的罪人。

宸妃和舒常在住在一起,幾日門庭緊閉。

宮人都避著兩人。

就好像舒家和王家都死了人。

舒常在推脫身子不適,連門也不出了。

戰事的餘波一直盪到了深宮之中。

杳兒給我傳來消息,說宸妃娘娘一身素衣,在養心殿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姐姐......為什麼跪著?」

我急著要去找她,怕是李君闊罰了她。

杳兒拉住我:「宸妃娘娘並未犯錯,而是......而是為王二小姐請封,讓二小姐繼承將軍爵位,領兵西北。」

「......」我頹然坐倒在榻上。

「皇上答應了嗎?」

「還沒有。」

「那......」

「宸妃娘娘準備跪到皇上答應。」

101

先帝的難題重新落到了李君闊的面前。

王將軍是有兒子的。

但只聽說過他聰明,熟讀兵書,平日裡做著軍師的活,這樣的人能運籌帷幄,卻提不起槍。

王家出了兩個良將,都是女兒。

不知是福是禍。

我讓杳兒留意養心殿的消息,就算我平素算不得聰明,也清楚這並非我可以參與的事。

朝堂,後宮,太大了,牽扯太多的人和事。

我懷揣著一團梳不開的亂麻,焦急不已。

杳兒終於回來了。

兩天一夜,宸妃滴水未進,如同跪死在了養心殿門口。

杳兒說:「陛下同意了,還給二小姐破格封了職。」

她又說:「宸妃娘娘聽到旨意後,硬生生自己走回了翊坤宮,在殿門口暈死過去。」

102

我去看望宸妃。

她卻沒有醒,好像陷入了一場噩夢。

氣息衰微,嘴角下撇,太醫施了針,說救回來了,但宸妃還是醒不過來。

我在黃昏時分回宮。

殿內靜悄悄的,掃灑宮人都輕手輕腳。

我進去一看,李君闊來了,在榻上睡得正沉。

我躡手躡腳進屋,半趴在床側,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還有眼底的烏青。

宸妃在賭李君闊與先帝不一樣。

李君闊不是不知道二小姐的本事,他只是被太多人的利益和世俗的規矩束縛住,有些東西有些事,你明知道是對的,是可以做的。

但是卻不能做。

因為這不是一個合適的時代與時機。

我在路上還埋怨他,真見到他累倒在床上,那點埋怨就顯得幼稚可笑。

哪兒有什麼黑白分明呢。

李君闊感覺到我的氣息,睜開眼睛。

他偏頭,墨色的眸子裝進我愁雲滿面的臉,忽然展開了笑容。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長大了,會疼人了。」

103

宸妃隔天才轉醒,不願見人。

我每日都去轉悠一圈,不讓見我就回去。

我在院子裡看到宸妃。

她還是一身白衣,青絲中落了一片又一片雪,她坐在樹下,枯葉旋落,她垂眸看不清面容。身側一直珍惜的長槍被插在地上,又或者說是被埋在樹下。

木棍頂端繫著紅布條,在秋風裡獵獵翻湧,像是被亡魂甩動的紅線。

恍惚間,我好似聞到了肅殺的血腥氣,聽見了馬蹄踩踏人與地面的聲音。

好似那些心心念念的,無所歸途的亡魂皆聚於此,謀一份靜謐歇處。

或許,這是一個墳冢。

我走近,宸妃抬頭看我,臉色慘白,如敷了一層紙,卻是平靜異常的,沒有要人盡皆知的悲痛,她抬手招呼我過來,到她身邊我才發現,她手上圈了一串菩提珠。

「姐姐,你有白頭髮了。」

她撫過髮絲:「太累了吧。」

「陪我坐坐小橘兒。」她說,拍了拍地面。

女兒家,尤其是入了宮的女兒家,講究儀態規矩,但是我還是乖乖坐在了她身邊。

「姐姐,你好了嗎?」我問。

「......」宸妃的視線落在掌中纏繞的佛珠,輕笑出聲:「小橘兒,我從進宮以來,就病了,心病了,好不了的。」

「我有一隻海東青,夢了一夜,只追著他飛。」

她是在西北風沙里長大,常與父親馳騁馬上,殺敵時一定要取最多的人頭。父親說,長女最是繼承王家血性。

軍營里有馴鷹高手,肩上總立著一隻警惕兇狠的海東青,這鷹不給別人碰,若是有人用狎昵的姿態去親近它,逃不掉被啄下一塊肉。她要碰,士兵給面子,但鷹不給,那雙獸性的捕獵者的眼珠死死盯著她,威脅而輕蔑,長嘯一聲盤旋在空中。

她那時下定決心,要有一隻自己的海東青。

熬鷹,對尋常男子也是份折磨人的差事。

但偏偏她有十足的耐心,比鷹犟,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多少來回,最終她擁有了一隻願意停在她肩頭的鷹。

她寶貝似的去給父親炫耀,卻得知了自己要去給太子做側妃的命運。

仿佛是一個巨大的輪迴玩笑,她馴服了鷹,讓它成為自己麾下的附庸,她也成為別人的附庸。

臨走前,她放飛了自己的海東青,說你現在屬於天空了:「從前以為進宮不好,現在來看萬般皆命數。我若在軍中,父親身死,兄長體弱,我與妹妹縱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留不下在西北。如今我在這兒,能為妹妹謀個出路。原來前塵是非,菩薩早就給我們王家指了明路。」

「跪了兩天,兼昏睡一日夜,再去拿槍我發現自己手在抖,膝蓋也使不上力,竟是不敢再碰了,那就索性養著吧。」

宸妃眼裡的光熄了。

不是因為對死亡的畏懼,而是對死亡的崇敬。

離開時,黑雲壓低了夜空,杳兒提燈立在我身側,宸妃送我,我沉默地走在前頭,聽到身後宸妃念佛,和緩而帶著解脫。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凈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

我想,宸妃大概肯定不會再舞槍了。

104

舒家大哥升了官,舒常在一連侍寢數日,沒兩個月就被晉為貴人。

也應是如此,這次戰事舒家是又出人又出糧,遽然鑽出個錢袋子,把朝里朝外都喂得腦滿腸肥,已然有成為新貴的趨勢。

本該春風得意馬蹄疾,闔宮上下無不慶賀。

偏生芳嬪鬧了起來,她向來看不上舒蘭音,自視甚高,從前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的人搖身一變成了眾人巴結的主兒,她心裡不痛快。

仗著太后的寵愛和定國公府撐腰,沒少磋磨舒蘭音。

只是除了皇后斥責過芳嬪外,沒有人在意女人家的齟齬。

一次,我在御花園看到芳嬪不知因為什麼事責罵舒貴人,揚起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頭上的釵子都磕到地上。

宮人噤若寒蟬。

「舒蘭音,別忘了你跪在本宮面前求庇佑的可憐樣子,許多事本宮若是抖摟出來,憑你兄長如何賣力,也救不回你這條命。」

芳嬪言辭尖利,聲音拔高。

「從前你舒家不過是蜀州末流,得了時運,被皇上啟用,拿錢巴結出來的京官,真當自個兒是什麼人物了?」

我聽得皺眉,我身後跟著那麼多人,葉易微怎能沒有察覺。

她嘲諷舒家是末流,是土包子進城,但真正的土包子,卻是吃瓜的我本人。

她在指桑罵槐點我們秦家!

真討厭,被人指著鼻子罵了一通,還不能反駁。

我家還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好氣!

杳兒拉住我的手腕,把我往外帶。

她低聲耳語:「娘娘別摻和,皇上還在永壽宮等您呢。」

我氣鼓鼓地離開,花盆底踩在地上噠噠作響,也嗆聲:「我,我們岐縣最富庶的人家也養不出這麼刁蠻的女兒!」

岐縣雖窮,我們有素質!

杳兒失笑,趕緊把我拉走。

回到永壽宮,李君闊正巧進屋。

看我把一隻梨咬得坑坑窪窪,啃出了吃人的架勢,兩隻眼睛瞧他,上下左右看,怎麼都是不是。

他低頭審察自己,好像並無錯處,過來虎口奪食。

「誰又惹你生氣了。」他說,「總不能是朕吧。」

我搶他手上的果子,他個子高,舉起胳膊,我踮著腳也搶不到,反而像個丑角兒,扮作潑猴撈月。

「京城的東西就是金貴,連個果子都不給我多吃。」

我不搶了,抱臂氣惱地坐回去。

李君闊伸手攬住我,我把擁入懷中,指尖捏著果子喂到我嘴邊:「京城的東西再金貴,現在也沒有岐縣的小橘子金貴,說不得,碰不得,缺了一口吃的,跟朕掉眼淚。」

胡說!

我本就沒哭,除了孕中多愁善感了些,我如今眼淚輕易都不會落。

我恨恨要咬果子,一個偏頭咬在李君闊的手指上。

留下一圈整齊的牙印。

李君闊吃痛「嘶」了一聲,果子落地,他鉗住我下頜,在唇畔回咬落吻。

好像給他疼舒服了。

聲音里染上情慾的喑啞:「青天白日與朕混鬧,晚上不饒你。」

「......」

不是,他們京城人怎麼老愛無端指責人?

在屋裡唇槍舌劍鬧了一番,歇息時我耳朵燙得嚇人。

窩在李君闊懷裡,他翻書,我看不進去,被強制學習的後果就是哈欠不停。

他恢復往日的穩重,溫聲問:「可是有人說了你,惹你不痛快。」

「......」我思索許久,嘴裡的話反覆咀嚼幾遍,仰頭巴巴望著李君闊,「芳嬪這麼不講理,就沒人管管嗎?」

105

能有功夫管束葉易微的,只有皇后。

偏偏不等皇上找皇后說這事,景仁宮傳來消息,皇后病重,也是湯藥都灌不進去。

皇上、太后輪番去看過,說了許多寬慰鼓勵的話,也無濟於事。

我們在外面焦心等消息。

皇上命我們侍疾。

夜裡,李君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眠,我們並肩坐在床上。

屋裡熄了燈,屋外的動靜也是悄然無聲。

「不知怎的,這次病得這麼急。」他嘆息,「小橘兒多陪陪皇后吧,她怕是......不能好了。」

「皇后這麼多年,確實操勞。」

「難為她了。」

106

我去給皇后侍疾。

出永壽宮,身後的侍衛里並沒有兄長。

我冥冥中有一股衝動,停下腳步,讓人把秦槐喊來。

他是我們家最沒心沒肺,沒有定數的人,我進宮去全家哭成淚人,他都能轉頭問宮裡伙食是否好。

如今卻瘦了許多,雖是好好打理了行裝,也能看出形容憔悴,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平添歲月痕跡,他沉默地站在我身後,不像個人,倒是像一縷遊魂,被勾魂鎖束縛著隨人行動。

「娘娘。」他行禮,「今天不是臣當值。」

「......」

他的眼睛低垂,像要把地上看出花來。

我抬手,牽住他的袖子,口有哀求:「哥哥,和我去吧。」

其實我不懂的。

我不懂為什麼,天意如此,在我腦中有個聲音,似乎在說如果秦槐不去,他會後悔,他會用一生去後悔。

即便,他去了,也不過站在眾人之中,遠遠地,在屋子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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