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必要的,最多看不起我。
跟她們沒話說,坐了半天吃飽了,臉也假笑僵了。
娘要是知道有一天我能這麼文靜乖巧,一定會念佛。
16
轉眼新年,皇宮大宴,我遠遠地瞧見了皇帝。
高高在上,那舉杯的手曾拂過我的額頭。
我驀然生出別樣的情緒,進了宮我就是皇帝的妃嬪,皇帝就是我的夫君。
爹是娘的夫君,他們相愛著。
皇帝是我的夫君,我們不熟。
17
聽著凌晨的梆子聲,溫瑾說:「小主新年安康,又長了一歲呢。」
十五歲的我,確實不應該天真了。
那驟然升起又不著痕跡落下的別樣情愫,也該放下了。
18
「睡吧,到第二年了!」
我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門口的炭火燒得旺,我宮裡的幾個人都聚在一塊烤火賞月。
除夕夜,沒下雪。
前頭傳來幾個腳步聲,我茫然抬頭,就見皇帝帶著寥寥無幾的幾個太監踩著月光而來。
眉眼帶笑,凌厲的五官被暖黃的燈光描摹出幾分溫潤。
「小橘兒,新年快樂。」
他從皇后宮裡出來,與我一起迎接新年。
那一瞬間,我的心臟跳得厲害,幾乎要衝破胸膛了,寂靜的空氣里就聽見咚咚咚的心跳聲。
或許十五歲還是太小了,不成大人。
那瑰麗的遐想仍舊縈繞在我的腦海,固執地認為皇帝是我的夫君。
宮人都各自散去,就留下我和皇帝烤火。
「暖和嗎?」他問。
「暖和,我屋裡頭也暖和。」我說,「好多炭,都用不完。」
他揉揉我的腦袋,像是在哄小孩:「用不完就用不完,別冷著就好。」
我沉思了一會兒,坐近皇帝,想問他為什麼不找我侍寢,又覺得這話沒什麼意思了,就轉問:「皇上今天不應該在皇后娘娘那兒嗎?」
「本來是在皇后那,偏生想你想得緊,就來了。」
這個男人......唉。
我靠著他,小聲嘟囔著:「我可不想你。」
「朕聽得見。」
19
我們一起迎來了新年的日出,準確來說是他一夜沒睡,我大早上被搖醒,只為聽皇帝金口一句:「新年平安長大。」
好重的祝福,需要清早擾人清夢。
說完他起身就要走,我強打精神想留住他,偏偏腦袋沾枕頭的工夫人就迷糊了。
只囁嚅著問:「我得下個月才能再見你嗎?」
一時間我們距離很近,幾乎是平等的,沒隔著君臣的本分。
皇帝身體一僵,原本站起來又重新坐在床邊,大掌輕輕拂過我的額頭:「你且別心急,朕,我心裡有你。」
20
他心裡有我。
這麼一句跟做夢一樣的話,我翻來覆去在心裡頭琢磨,用簪花小楷在紙頁上反覆寫。
冬天太陽亮得晃眼,我像捂著寶貝一樣拿著紙,坐在石凳上品鑑。
到底皇帝有沒有說這句話?
21
我宮裡那群人,個個胸無大志,教壞年紀最小的我,一起閒散度日。
雖然不得寵,明面上我受封賞最少,私底下老有些個老太監宮女給我送東西,不是什麼頂尖的玩意,卻是缺不得的吃喝用度。
這樣看來,我們一宮過得真不錯,活脫脫米蟲一樣。
22
宮裡的風雲詭變紛雜無窮,新年伊始,起先得寵的麗嬪在升妃的半路咔嚓被打入冷宮了。
原因是她糟蹋了水果。
皇帝勤儉,真真了不起。
我趕緊把桌上啃了一半的蘋果拿起來,把另一半也啃乾淨。
溫瑾笑著看我瞎緊張,打量四下沒人,才悄悄說是麗嬪娘家不行了,出了個混不吝的公子哥,天天逍遙,把老子那點破事當光宗耀祖的事直嘚瑟。
自己嘚瑟死了,那麼大一家子,起得悄無聲息,落得轟轟烈烈。
宮內宮外人人自危,還好,我哥哥們沒混到坑爹的地步,我爹也窮酸得坦蕩。
23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新年,宮裡串門現象銳減,皇帝進後宮的次數也一樣。
前朝,緊踩著新年的鐘聲,浩浩蕩蕩地開始肅清朝野。
24
當屋外桃樹冒新芽時,天氣逐漸晴朗明媚,出門伸個懶腰都暖和。
春光乍現,萬物復甦。
皇后邀請眾宮妃嬪遊園賞畫,我也忝列其中,還被皇后安排坐她邊上。
第一次侍寢後,沒給她請安,除夕夜,皇帝還從她身邊折回我這兒,再見皇后,我心有不安,活像是欠她點什麼。
她端莊典雅,待人溫柔,舉手投足的架勢就是高門大戶的貴女出身,是皇帝的正妻,是母儀天下的國母,是眾花中的牡丹。
我像偷油吃的小老鼠,被她輕飄飄地一看,就明白了自己心虛什麼。
因為我是妾。
我爹沒娶小老婆,我娘是他最愛的人,隔壁土財主家老敲鑼打鼓迎接新媳婦兒進家門,娘聽到那嗩吶的聲兒,一臉瞧不上的樣子。
是正房對偏房的輕蔑。
驀然,我心裡生出愧疚感,對娘,也對皇后。
不曉得皇后是否看我也如野花野草,桔梗也確實長在路邊。
她離皇帝近,知道的或許也多得多,後宮亂中有序,鬧雖鬧過沒出過大紕漏。
各宮妃嬪中好多人娘家大大小小出了點事兒,或升或降,這個節骨眼,皇后怡然自得,還能掐著日子說開春了,姐妹們聚聚,好氣度好自在。
25
沒什麼花也要賞。
茶也就那味兒,也要品茗。
心口不一,人人強打著笑臉,新年一棒槌,把前半年的戲打翻,她們舞了這麼久,才發現個個都是跳樑小丑。
尖酸的也溫和了。
刻薄的也不挑刺了。
愛炫耀的垂頭喪氣坐在角落。
只有皇后端莊從容,噙著笑端詳眾人,每個人都提點著,似乎在關切眾人,似乎在給她們安排後事。
「皇上這些日子忙,可能冷落了各位妹妹,且耐心等待著,該來的恩寵還得來。」
大家紛紛點頭。
當然從頭到尾沒啥存在感的我,也挺從容,心想恩寵該來的還得來,那不該來的呢?
26
皇后賞了我一個玉鐲子,說,開春做點好衣裳。
溫瑾說,等了這麼久,我的福報要來了。
大家都揣著明白裝糊塗,只有我真糊塗裝明白,說什麼都沉穩地點頭接受。
27
桃樹開花。
皇帝召我去御書房。
我摘了朵桃花藏袖口,進屋大大方方放在他的墨上,黑中一點嬌嫩的粉,好看。
他停筆笑著看我,我也看著他,相顧無言,情愫涌動。
最終他招招手讓我到邊上,捏了捏我的臉。
「胖了不少。」
幾個月沒見我不生氣,這一句胖了著實讓我吃不消!
我別開臉,回道:「長身體呢。」
「沒見長高啊。」皇帝笑話我,「你長哪兒了?」
「......」
確實長肉了,但也長高了啊!
氣死我了!他怎麼能看不出來!
28
「今晚朕去你那兒。」
皇帝批完奏摺對我說。
我給他研墨,腳疼手也酸,皇帝直著身體批閱奏摺也一直保持一個動作,眉頭緊皺,不曉得他累不累。
他拍拍腿讓我坐上去:「朕掂量掂量你重了多少。」
不是我矯揉造作,是真的坐不下去,怕真重太多,不如留個朦朧的念想。
「怕壓壞你,不坐。」
「這是聖令。」
我跺跺腳,吧唧,用力往他腿上坐下,企圖極限一換一,傷害傷害他的千金龍體。
「嗯,一股桃花香,給朕聞醉了。」皇帝扶著我的腰,真的用力坐下去他動都沒動一下,跟流氓一樣在我脖頸處深吸一口氣。
沒說什麼正經話,卻不知道在哪兒學得浪言浪語。
「臣妾不喝酒,哪裡能給皇上聞醉。」我偏不如他意,「怕不是皇上想喝酒了,拿臣妾做幌子。」
「嘶。」
皇帝在我後頭嘖了一聲,我心陡然一震,覺著自己大膽了,這本性流露也不能對著才見兩面的男人,不能對著皇帝啊。
正緊張著,就聽到皇帝沉聲說道。
「逸,」皇帝,哦不,李君闊說,「若沒人,你可以叫朕逸郎。」
李君闊,表字一個逸。
我不如他願,張嘴喊了聲:「逸哥哥。」
其實我有點不好意思。
29
「逸哥哥就逸哥哥吧,小橘兒快些長大。」
我們差七歲,他停頓片刻後,拍拍我的後背,多了幾分疼愛,竟然比我兄長更像兄長。
可他是我夫君。
這時候,我又怨自己年紀小了。
30
閒來無事,我也想漫漫光陰,在方寸的天地里如何度過。
逸哥哥不會一直陪著我,因為宮裡也不止有我。
每次他來找我,我不是在屋裡看書,一個時辰翻不了一面,聊以打發時光,不長學問。
又或者和溫瑾學著打絡子,她入宮久什麼都會,跟她比我像個粗笨的丫頭,毛手毛腳地弄壞了不少東西。
沒有一天有十五六歲的朝氣,像一隻被豢養的狸奴,嬌俏有餘個性不足。
皇帝不來我這時,宮裡人多又雜,別的娘娘嫌棄我小門小戶,不待見我,我毛躁容易說錯話,便躲著人不出去。
現在宮裡清靜了,皇帝常來我這兒,我便成日等他,又懶得出去。
「小橘兒閒來無事,可以去找皇后敘家常。」
李君闊命人送來新開的菊花,一盆一盆地把小院子堆得很滿,花團錦簇中,原是霜天已至,再沒多久我便十六了。
「臣妾不想去。」
恃寵而驕,我如今也有些底氣和驕縱了。
一旁新來的宮女見我這般說話,吃驚地瞥了我一眼,又慌忙退了出去。
她出去時,磕碰到了門檻,發出點動靜。
李君闊乜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只是後來我再也沒見過這個小宮女。
或許她犯了什麼事,李君闊不喜歡我身邊有陌生的人。
31
我還是去了皇后宮裡。
晨起去請安,李君闊特地過來叮囑皇后,多留意留意我。
他跟皇后說話,卻盯著我,眼睛裡藏著光。
我有些生氣,不能表現出來。
這頭的小動作並沒有影響皇后,她置若罔聞,只一派端莊恭肅地說好。
其他妃嬪左右打量我們三個人,皇上皇后盯不得,便各個看我,要把我瞧出花來。
那我還能推辭嗎?
32
往後的日子,我隔兩日就往皇后那兒去。
溫瑾給我捏腿時,估摸著手感,欣慰又有點揶揄地說,小主結實不少。
當夜我侍寢,讓皇帝揉。
「好摸嗎?還舒服嗎?」我急切地問。
曾經李君闊摟著我睡,捏著我腹部新長出來的小肉,說軟說喜歡。
我猜他不會哄我,他定是喜歡這樣的。
李君闊沒推辭,真把我揉了一遍,最後咂摸著,說:「肥瘦相間,上好的小豬。」
這一刻,我懂了。
他嫌我日子過得太舒服,長胖了。
33
皇后不愛說話,身邊卻有很多人。
她們都是熱絡的,總愛嘰嘰喳喳閒扯,皇后從不責怪她們。
我去了,有許多宮女陪我說話。
皇后見我閒,每日想著法子教我點什麼。
琴棋書畫,她都精通。
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而我讓人帶蛐蛐兒進來,慫恿皇后陪我玩。
或許是相處久了,我能感覺出來,她只是面上冷,所以也不再怕她。
「皇后娘娘!」我喊她,我選中的蛐蛐兒輸了,給皇后選的贏了。
她不參與,只坐著看書,聞言抬頭瞥我一眼,動作都沒變:「那本宮的將軍跟你的換。」
這好像是個解決方法。
不知是不是錯覺,余光中,我看到皇后微微上揚的唇角。
34
我入宮三年,沒見過家人,只偶爾收到些信。
大哥娶了妻,如今侄子也安然在嫂嫂腹中,娘親說大嫂雖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卻是個潑辣的人。
二哥帶大哥出去胡鬧,大嫂嫂敢挺著孕肚追著大哥打,繞著門前的一棵柿子樹來回跑。
旁人看了嚇得一身冷汗,叫她姑奶奶。
娘寫道:【大夫說了,再有些日子,等下了雪,小娃娃也該出生了。冬天出生好,不怕冷,不像你三伏天生的,火一樣的性子,不讓人省心,卻又粘人的緊。】
她儘可能撿一些趣事說,但回憶過往總讓人些許惘然,到最後才在犄角旮旯里寫了一句。
【家裡安好,只是常想你,怕你受委屈。】
委屈二字上有淚漬。
勾得我有幾分傷心,那天便躲懶在屋子裡,說身上不痛快。
35
我悄悄哭,努力不讓人看著。
但這皇宮一寸一厘都是皇帝的,當日下朝,皇帝便來問我怎麼了。
「想家了。」
我不瞞他,也料想他能猜出來,這宮裡門禁森嚴,我眼下也是盛寵隆重的,送進送出點東西都困難,當然也有我不愛到處走動,打通關係的緣故。
「離得是遠了些。」李君闊忖道,「你二哥如今中了舉,你若是想,朕便提拔你父親,在京城謀個職務,可好?」
這是天大的恩賜。
皇帝最厭外戚干政,早年那些門閥貴胄送進宮的妃嬪,得寵得轟轟烈烈,沒落得悄無聲息,宮裡爭寵之事常有,但幾乎沒有去借恩寵為家族謀利的。
兩年前的肅清像待發的箭,不知道射向誰,大多本能地躲遠些。
我不敢沾,但心中隱隱藏著期待。
小地方的縣官,一躍至天子腳下,何等殊榮,哥哥喝醉了都不敢說的狂話。
「可以嗎?」我問,飛快地瞄了眼皇帝,如蚊子哼一般。
李君闊笑了笑,摟著我的腰,輕輕嘆了一口氣:「你若是想,便可以。」
36
可以吧。
反正沒多久就傳來了我父親升官的消息,闔宮上下來給我道喜。
這是一個暗示,大夥心照不宣。
我如今的地位不一般了,沒人能小瞧一個縣官的女兒。
37
父親升官,一家子丁零咣啷,簇擁著來到天子腳下,又提前託人,用平生的積蓄攢攢買了個京城近郊小小的一府邸。
我本要貼補些,反正在宮裡也用不了什麼錢,但母親不收,說父親發了好大的脾氣。
父親好面子,又兼總覺虧欠我,嘴上倔強,說我由奢入儉難,也該存著為自己考慮,畢竟那是宮裡,不能仗著皇帝一時半會兒的寵愛而不顧以後。
我不懂,不懂一時半會何意。
於是,那天我去了養心殿找李君闊,在廊上正走著,聽到兩個宮女倚靠在一起閒談的片語。
「聽說今個兒太傅提議讓皇上大選,說咱們皇上登基四年有餘,如今膝下無一兒半女......」
我頓在原地,像劈頭蓋臉被澆了一盆水,涼到腳底。
原來,寵愛真的是有時間限制的。
38
頭兩年我不怎麼侍寢,宮裡妃嬪多,他輪著換,也得排半個月到我。
後來死的死,瘋的瘋,打入冷宮的打入冷宮,花兒都沒來呢,就謝了,那些個女子姓甚名誰,也就如過往雲煙,被新一年的爆竹聲炸開,絢爛又短暫。
留下的,值得記憶的,除了皇后,也就是些不出彩的,乖巧的姐妹。
秦答應,太常寺少卿之女,在閨中便以恭順聞名,長相清秀,說話聲小小的,柔弱姿態,除了晨昏定省,永遠不知道她貓在哪兒,她好像沒什麼特別出彩的地方,又好像什麼都會,上回元宵佳節,彈琴吹簫題字畫,她都參與,就是不得頭彩。
洛常在,太醫院院使之女,擅廚藝,自個兒求著皇帝給她專辟了一個小廚房,她每日捯飭些吃的,上到皇帝太后,下到宮女太監都能分一口,為人也算和善,沒什麼架子。她上頭有個姐姐,嫁給了皇上的三弟晉王做側妃,隔年生了世子被抬為正妃,夫妻琴瑟和鳴是京城少有。她從小到大被姐姐壓一頭,便總愛斤斤計較,聽過一件趣事,皇上有一回去看她,閒聊到豆腐的幾種做法,兩個人竟然爭辯起來,常在一路追皇帝到門口,問她咸豆花好還是甜豆花好。
宸妃,左翼前鋒營統領之女,皇帝做太子時便入了府,武將之後,家中長女,千嬌百寵長大,又是宮裡唯一的妃,高個兒吊梢眼,總是斜著看人。更是有武人的颯爽,好耍長槍,只是宮裡不准存這些利器,她一桿長棍也舞得自在,為人嚴苛講究排場,不輕易動怒,怒了無論是誰(除了皇帝皇后太后)都逃不了一棍子伺候。
現在宮裡,連我,滿打滿算五個妃,相較三年前的盛況,略顯蕭瑟。
加之如今皇帝忙於政務,就是進後宮,十有八九也是來找我......而我的肚子......
李君闊是皇帝,而我總是忘。
39
雖從理上,我能想明白,但於情,我仍舊有些難受。
於是,我有些日子沒理他。
他也有所察覺,李君闊耳聰目明,猜出其中緣由。
之後養心殿外頭傳來陣陣歇斯底里的哭求聲。
當日,太后便把我叫到她宮裡。
40
「聽說慶貴人近些日子身子不爽利?」
太后慈眉善目,因為保養得當,看著年輕,隻眼角有些細紋,像觀音。
她笑著問我,身邊還坐著皇后。
皇后每日都來陪太后,倒也不是為了我,這會兒偷瞄著瞧我,茗茶不說話。
我感覺好大的壓力。
「是......是有些不舒服。」我扯謊時嘴巴打結,皇后一聽笑了。
太后到底沒為難我,她是一等一的溫柔之人,先帝在時便是賢妃。
「皇帝年輕,難免衝動,你心裡出點小毛病,他不為難你,卻要為難下面的人,闔宮上下,為你們的一點小脾氣,弄得是人心惶惶,慶貴人,你自己掂量著,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倒成了遠近聞名的妒婦?
41
今日我侍寢,我自己找李君闊說要侍寢的。
他當夜踏月而來,拉著我的手,指間都有汗。
「你鬧什麼?」我問,眼圈發燙,有些惱。
「不鬧一下,你怎知朕的心意。」
我頭髮披散著,他順著腦袋直撫到腰,抱住便不放了。
「小橘兒,朕是皇帝,但我是你夫君。」
一字一句,比千金重。
42
大選的事定了下來。
我升了嬪,沒有緣由,太后抬的,說我賢惠懂事。
我撇撇嘴,剝著橘子問父母進京的事。
還好,有事能分一下我的注意。
43
父母甫一進京,那頭的消息就插著翅膀飛到我耳邊,與此同時,宮裡緊鑼密鼓地張羅起選秀的事,總見到宮女太監來回忙不迭地走。
好似過節
反而是我們幾個休戚相關的妃嬪,跟沒事人兒一樣聚在一起打牌九。
她們打,我看著。
我在家和兄長父親玩過,也算是牌桌上長大的,聽秦常在說得了新奇玩意分享,還以為是什麼,結果......
我玩剩下的。
我躍躍欲試,卻被宸妃一胳膊推開,坐在了邊上的軟凳上。
「小孩子家家的,玩這個做什麼。」
她說話尾音總揚起來,好像準備隨時給我一嘴巴,我頓時囁嚅著悶躲到皇后身邊,找個靠山。
「慶妹妹也有十七了,哪兒還小。」洛答應心直口快,最不怵宸妃,「您啊,也就是自己想打,沒人敢搶您的位置。」
宸妃的眼梢瞬間揚起,把洛答應瞪到,若是她手裡有根棍子早就抽在洛答應身上了,但到底宮裡待了這麼多年,再嶙峋的性子也被磨得圓滑了些,所以她只能用細長的指甲在洛答應的額角戳出個圓點。
「本宮想玩?本宮想玩還湊不齊這一桌人,用得著跟橘丫頭爭?」
洛答應笑著討饒,黏糊糊的:「好姐姐,妹妹嘴快瞎說的,您哪兒稀罕這些,也就我心裡當成寶貝,跟秦姐姐鑽研學問似的鑽研半天。」
她又是倒水,又是喂糕點,扮了回伏低做小的丑角,才把宸妃的笑臉給擰回來。
而我跟秦常在坐在一起,就看她們鬧,我倆是本家,她性子恬靜,我們親厚些。
這場牌還沒打,因為皇后被選秀的事絆住腳,還在前廳處理。
午間窗外是蟬鳴,屋內宮女輕柔地扇著冰,果香氤氳在空氣里,女兒家的嬌俏笑聲,桌椅的碰撞聲......
一切都是那麼地舒服安靜,讓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小縣城書房裡的一個午後。
我和母親說,若是有許多姐妹相伴,熱熱鬧鬧地每天打鬧就好了。
一語成讖,如今這日子,好得讓我感覺不真實,好得像易碎的琉璃,想到這,一時間我眼眶發燙。
44
「妹妹,你哪兒不舒服嗎?」
我的一點點異樣逃不過秦常在的眼睛,她湊到我耳邊,小聲關切著。
「你若是想打,我......」
正在這時,她順著我的視線望向窗外,是禮部派來的太監在風風火火地走動,她頓時沉默了,顯然會錯了意思。
秦常在像過來人般,老氣縱橫地拍拍我:「男子三妻四妾已是常事,何況皇帝呢,我看皇上太后都是看重你的,你也不必太過傷心。」
想來,我善妒的名聲在宮裡傳得很是響亮。
不枉李君闊說的那句話:「小橘兒小小的人養了顆小小的心。」
我也沒解釋,解釋不清這突如其來的傷感,我便將錯就錯,笑著擺擺手:「眼睛睜久了,刮著疼。」
45
「本宮知道了,你去讓人告訴母親,看好那丫頭,不許......」
過了很久,皇后才走進來,還在和身邊的宮女叮囑什麼,神色嚴厲還有點無奈。
皇后見我坐在邊上,又眼巴巴的樣子,招招手讓我坐上她的位置,自己坐在邊上看我打。
「本宮沒玩過,看著你們玩就好。」
她淡淡道,輕飄飄地對我說:「玩吧,輸了算本宮的。」
「!!!」
我兩眼放光,那我可大膽玩花活了!
46
一個下午就荒廢在打牌九上了。
皇帝來時,我正財迷般數金葉子,下座的三個姐姐,臉都輸綠了,而皇后早就支著腦袋在軟榻上眯了幾覺。
她夜裡總是睡不著,眼底的烏青若沒有遮掩,濃重得嚇人,可一到早上就容光煥發,井井有條地開始處理後宮中事,似乎不需要休息。
如今睡這幾刻,仿佛偷來的光陰。
李君闊拂過我的後腦勺,見我坐皇后的位置,批評中帶點寵溺:「沒規矩。」
他來並不是為找我,而是與皇后有事商談,他讓我在外面等著,晚上陪我用晚膳。
我等著,總覺得心口突突轉動。
等他與皇后一齊出來時,皇后帶著一絲愧疚地覷了我一眼。
我有點慌。
47
溫瑾給我帶了兩個消息。
各家秀女一日前已入住儲秀閣,今年的秀女里最受矚目的便是皇后的嫡親妹妹,安慶郡主葉易微。
葉家三代官拜丞相,世襲定國公的爵位,其祖父迎娶了先帝長姐,夫妻和睦但子嗣稀薄,一脈單傳,公主萬分寵愛,每次進宮都帶著,先帝與定國公一同長大,情同兄弟,加之先帝幼年體弱,藥石難醫,請民間一巫醫醫治,說要親人之血為藥引,定國公主動請願,做了先帝十餘年的血引子,先帝深受感動,葉家更是榮寵不斷,可謂是當今第一大家族。
但定國公膝下無子,縱使得子也未有活過兩歲的,傳聞是因為定國公做了藥引,壞了自身運勢,用葉家的命給先帝續命,先帝感動之餘深感愧疚,葉家兩位嫡女出生時便破格封為郡主,常伴君側,千嬌百寵,風光無限,就是先帝自己的公主也比不過的。
皇后葉易情的姻緣從她出生開始就被指定為當朝太子,無論誰是太子,她都是皇后,因此自幼就是按照皇后的禮儀規矩教導的。
而安慶郡主葉易微則自由慣了,視皇宮如自家後院,來去自如,是京城數一數二的貴女。
如今葉家兩個女兒都進了天子後院。
溫瑾說,葉易微進宮時便浩浩蕩蕩,帶了四個婢女,未進儲秀閣而是直接住進了太后宮中,下午便破格進了御書房。
皇后並未管教。
我聽罷,臉上出現了沒見識的驚詫,原來還有人可以這樣進宮?
但更讓我詫異的是,李君闊怎麼會讓她隨便進入御書房?
他在御書房批奏摺時最不愛別人打擾,即便是我,也是在他通傳召見時才會去,平日裡貿然不會去。
或許是我有一瞬間的失落寫在了臉上,溫瑾俯身拍拍我的後背,安慰道:「畢竟是從小到大的情誼。」
我勉強笑了笑。
還好,第二個消息是個好消息。
父母兄長進京了,二哥參加武舉,一身蠻力總算有了發泄的地方。
而李君闊上午接到消息後,不僅給家裡撥了賞賜,更給大哥安排了官職。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如今宮裡舊人里我最風光,新人里......無限春光。
48
粥多僧少。
偌大的後宮,妃嬪都四散住著,沒有皇帝光臨的深宮,少了肢體的相擁,琳琅滿屋也顯得冷清。
如果李君闊沒有來找我,我便會在宮裡到處逛,去各宮串門。
以前不敢,現在寵壯慫人膽,加上父母都來到了身邊,更驟覺圓滿,走哪兒都腰板挺直。
人家也說,寵妃就是不一樣啊,你看慶貴人就步步生風,不然怎麼說龍氣養人呢。
我聽了後面紅耳赤,臊得慌。
這事兒我後來跟李君闊說,躺在他懷裡,掛在他脖子上,說完在他胸口不輕不重咬了一口,留下一圈粉紅的牙印,兩顆虎牙的小尖尖格外明顯。
李君闊看著金貴,實則皮糙肉厚的,哼都不哼一聲,還捏著我下巴,用拇指玩我的虎牙,好像在逗狗,企圖把我虎牙磨平了。
我被迫昂著頭,一臉嗔怪。
「幹什麼呀。」我說話含糊不清。
他仔細瞧我,笑說:「看看龍氣有多養人,把人養得伶牙俐齒。」
總是打趣我,把我當成個傻子。
「太后說,你昨兒去請安時冒冒失失地走路,把宸妃都撞了,要不是宸妃扶住你,你要整個人磕到門框上?」李君闊終於不再玩那顆千瘡百孔的牙,轉而把我按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聲,十分有力,「這可不是走路帶風?那些小宮女說錯了?」
我哼哧哼哧地不說話。
「小心點,真摔著可怎麼辦。」李君闊話里倒沒有責怪,只是有點悵然,「兩日後大選,宮裡必然會多些新人,撞了宸妃她會扶你,若是撞了不扶你的人,該如何?若是她們不扶你,還要推你一把,又該如何?」
「為什麼要推我?」
「因為龍氣養你,就沒法均沾地養他們。」
這話說得,我舔舔唇,吃力地仰頭也只能看到他的喉結,感受到李君闊摟住我的胳膊愈發用力,以至於失去了耳鬢廝磨的溫柔。
他好像很害怕失去我。
「朕想看到你好好長大的樣子。」
49
好好長大。
長大與好好長大是不同的,只要活著,人就會長大,但是好好長大是如何地長大?
我不懂,但也沒問,像過往一樣一股腦傻笑著答應,重重地點頭,鼻尖蹭過他腰腹上的溝壑。
李君闊呼出一口氣,說癢。
那天是火熱的,收不住頭一般,我們都有點後怕。
其實我應該是理解的,因為李君闊是皇帝,皇帝掌管天下事就會顧不到我,他若是全心顧我,那就要對天下做出捨棄。
這後宮之中,能保護我的也只有我自己。
他想要我好好長大,不想我摸爬滾打地長大,最後長成一個讓他陌生讓我自己都陌生的樣子。
50
知曉他的心意,我說不感動也很假。
跟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兩日後我佯裝不在意地路過了儲秀宮。
秀女們正魚貫而出,在姑姑的帶領下去面聖,我只是個嬪,沒法參與大選。
看著眼前的小姐們,面容比花嬌嫩,或嬌笑自信,或惴惴不安地捏著衣角,各色的新衣裳垂掛在身上,遮住玲瓏身材,沒有人敢對今日不上心,穿戴出最好的服飾,塗抹最精緻的妝容,拿出最得體的姿態,等待檢閱與挑選。
我遙遙望向她們,她們也偷偷覦向我。
今日太陽毒辣,我站在屋檐下,身後跟著長長的宮人儀仗隊,溫瑾為我撐傘,小宮女在一旁輕柔地用團扇扇風,宮制的服飾奢華卻不繁瑣,與那群曬紅了臉的秀女相比,我實在好整以暇。
她們看向我,眼神中有清晰可見的艷羨,又好像看見了自己的未來。
我與她們之間隔了一層厚厚的,比時間還厚的屏障。
我驀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三年過去了啊......
進宮以來我覺得自己毫無變化,但是......
原來我在好好長大。
51
這束束目光中,一個最扎人。
「最前面的那個秀女是誰?」我頷首。
「是安慶郡主。」怕我忘了,溫瑾補充,「她是定國公家的二小姐,皇后娘娘的親妹妹。」
我訥訥地哦了一聲。
似乎有人有意使然,這些天我從未在宮裡見過這位闔宮上下聞名的安慶郡主。
大隊人緩緩遠離我的視線,連同郡主火炬般灼人的目光。
「她好像很討厭我。」我低聲說,只有溫瑾聽見,「和皇后娘娘很不一樣。」
「皇后娘娘自小在太后宮裡長大,安慶郡主在定國公府里長大。」溫瑾解釋,「皇后娘娘與郡主並不算多熟稔。」
「不是說安慶郡主常常入宮......」我頓住,恍然大悟,「原來不是來見皇后娘娘的......」
那我似乎懂了她為何不待見我。
52
最終只有三名秀女成功入宮。
比起我那次十幾個入選的盛大場面,這次的選秀結果只能用樸素來形容。
安慶郡主葉易微,入選自不用說,被封芳貴人,加上家世,比我尊貴不止一點點,現入主景仁宮,她踏入宮門的那一刻,禮物賞賜便像流水湧入,那些個金銀玉器琳琅滿目,她不屑地瞥了一眼,連謝也謝得不誠心。
當然這是聽送禮的小宮女嚼舌根的。
畢竟所有人都禮數性地送禮,我不送,準是顯得小性子,小家子氣。
於是我把皇帝給的一塊玉珊瑚加上些布料首飾,一股腦都託人送去。
反正我也用不著。
「芳貴人好大的排場,說了句放那兒吧,給咱們指了個角落,眼都沒抬,出門時奴婢還聽到她嫌棄咱們的玉珊瑚俗氣,嫌咱們衣料子過時。」
這宮女嘴快又碎,我平時不管束她們,兼我自己年紀小,她們並不怵我,口無遮攔慣了。
今時不同往日,我看向溫瑾,溫瑾輕輕瞥了那宮女一眼。
「人後莫弄是非。」她不咸不淡道,把人打發走了。
53
葉易微珠玉在前,剩餘兩位進宮的秀女,就難免被忽視些。
一位舒答應,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女,年十七,小家碧玉,有一對梨渦,笑起來很甜,聽說他庶兄從商,富得流油,別人進宮帶貼身物什,她帶了成箱的金子,別人要討賞賜,她給各宮的妃嬪送金子,誰看了不說聲大氣。
可惜,她所住的翊坤宮主位是宸妃,是個直爽率性之人,不愛財,反而討厭這種一見面就送錢討好的行為行當,算是馬屁拍在馬腿上了。
一位劉侍選,這位就有的說頭了。
「劉侍選不僅眼睛像您,就連出身也與您相似。」
一個知道內情的小太監偷摸告訴我,當時大選,他在邊上當差,好多八卦都是她告訴我的。
「直勾勾盯著皇上,皇上一晃神,本來要讓她撂牌子,但太后娘娘見皇上愣著,以為他喜歡,就給她賜了花,皇上哪兒好拂太后她老人家的面子,只能答應了,鬧得之後的幾輪皇上都沒心思選了。要奴才說,她這條件本是入不了宮的,全靠那雙眼睛,沾了您的福。」
「有多像?」我好奇,當年我入宮,李君闊也說我眼睛大,「很像嗎?」
「一般像,當然沒您的水靈。」
這太監笑得一臉諂媚,一聽就不是真話。
於是我決定自己去看看。
54
劉侍選的住所叫落瓔閣,名字美,卻是個邪門的地方。
那裡背靠冷宮,與其只有一牆之隔。
先帝許多不受寵的、小產的、害人終害己的妃子曾在那裡鬱鬱而終,傳聞那些妃子裡有冤屈而死者,冤魂半夜啼哭,雞鳴不止,還有個打掃的小宮女進去兩天,便在宮院裡一棵大樹上自縊了。
這麼來看,它比冷宮更可怖,裡頭的床榻桌椅不是一般的「簡樸」。
屬於一比一還原冷宮,冷宮之外的單人間。
李君闊繼位以來,沒給任何妃嬪扔到這兒。
劉侍選是頭一位。
可想而知,周圍的宮人會怎麼看待她的前途。
「這個劉侍選,咱皇上本來就不願意選進來,一進宮就被扔到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還能有什麼出頭之日啊。」
劉侍選坐在屋內,兩個宮女聚在廊上,嗑瓜子閒聊,絲毫不顧及這些嚼舌根子會不會被裡頭的主子聽見。
不受寵的妃子,沒有未來的妃子,連最底層的婢女都不如。
「闔宮上下誰不是禮來禮往,只有咱落瓔閣,比隆冬還寒,別說外頭錢財進不來,就裡頭那位......」想到什麼,另一個小宮女嗤了一聲,白眼快翻上天,「兜里怕是比我乾淨。」
她以前在宸妃宮裡干過,那可是肥差,無疑助長了她許多氣焰。
宮女嘆一口氣:「要是我沒手滑,把宸妃娘娘的劍磕地上,怎麼會淪落到這兒伺候她。」
「可憐咱們,跟著來這兒受苦。」旁邊的人用胳膊杵了杵她,「那些傳聞......你聽過吧,我一進門就覺得渾身發冷,邪乎得很。」
55
他們說得旁若無人,我站門口,略顯尷尬。
這宮真小,婢子還沒前去通傳,先把裡頭的齟齬聽個遍。
「咱先走?」
我想下次來也一樣,不必緊著人家落魄的時候去踩一腳。
然而,我這聲勢浩大的一群人,來容易,走就不那麼方便了,後頭一個小太監沒站穩,給宮門碰出一條縫。
裡面的兩個宮女本來就在談論鬼神,門被推開,頓覺陰風陣陣,起身呵道:「門口誰啊!」
我挺直腰板,撥了撥鬢邊的垂落珠穗。
身後一群人也站得筆挺。
就很氣勢洶洶,寵妃的牌面大伙兒拿捏得極其到位。
溫瑾揚聲答道:「慶嬪娘娘來探望你家小主。」
裡頭的人聲頓時弱了,門被小太監推開,三張臉盡顯諂媚。
我很討厭這種嘴臉,偏偏宮裡許多人都喜歡擺出這個樣子,把自己擺得很低,企圖以其在縫隙中討得活路,這是生存之道,我無權責怪。
只是不喜歡罷了,或許是野慣了,我身上有些京城貴女沒有的率性與大膽。
即便是對著皇帝,我也是毫無保留的。
也確實,憑藉著格外偏愛,幾年來,這種本性沒被磨滅。
所以我偶爾會和皇后談心,是我單方面的絮叨,說道些看不慣的事。
皇后就會停止翻手上的書,靜靜地望著我,說:「你已經占盡了許多人一輩子都遇不到的機緣,所以不能看不起任何努力活著的人,你眼中的溫床或許是他們的苦海。」
皇后是我的良師益友。
今天,我看到了一個一腳踏進苦海的人。
劉侍選身子伏得很低,請安的姿勢顯得十分卑微。
「參見慶嬪娘娘。」
我讓她起身,她一直側著頭不與我直視,應當是聽過那些閒言碎語,怕我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可是妒婦一個。
56
我可沒空手來,帶了些薄禮。
加上我和善,宮裡人都說我和善又面善,劉侍選最終還是鼓起勇氣看向我。
我很吃驚。
她很像我,但我年紀比她小,或許該說我像她?
她眼睛如我一般形狀,只是瞳孔顏色要深了許多,增了些許銳利和深邃,而她的五官也與我有七八分相似,但我的鼻尖要圓翹小巧點,她鼻樑更聳,五官看著大。
最不一樣的,是嘴唇了,我上唇薄下唇厚,唇峰更明顯,而她,是薄情冷性的薄唇。
這讓她不笑時難免流露出一絲刻薄的苦相。
而我......像地主家的傻姑娘。
我在看她,她也一瞬不瞬地盯著我,黑沉的眼睛讓我心裡咯噔一下。
她突然笑了:「原來我和娘娘真的很像。」
她像是長大了的我。
我和劉侍選坐在軟墊上,那軟墊很像我幼時家裡的棉墊,有點粗糙,卻讓我回憶起母親兄長,尤其是劉侍選身上的布料,我進宮時好像也穿了這一身,但與她荷葉青色不同,我是淺湖藍的。
閒聊中,我還得知我們父親都是縣官,甚至管轄的地方只相距不過二十里。
巧,太巧了。
我吃驚得一時間沒顧暇禮數,眼睛瞪圓,半張著嘴。
還好溫瑾輕咳提醒我,我才回神,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
每次我不好意思,都會撓鼻尖,然後眼尾餘光掃身邊的人,像個偷腥的小老鼠,或許是俏皮可愛的,李君闊見我這樣,總會捏我的臉,拉成一張餅。
我再抬起頭,發現劉侍選正看著我。
那神情十分專注,又若有所思。
「如果我早些進宮......」
她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為門口的洪亮的傳喚聲打斷了他。
「娘娘、小主,皇上來了。」
57
皇上來了!
平地一聲驚雷,炸得落瓔閣閃出慌忙的火光,零散幾個宮人跟著動作起來。
劉侍選從未這麼近見過皇帝,露出了濃重的惶恐,仿佛是用了畢生所學行了個格外標準的禮。
我被這種情緒感染,差點給李君闊磕一個。
李君闊在外頭總是擺出不苟言笑的君王架子,冷氣凍到眉梢,然而見我膝蓋驟軟的樣子,也沒忍住悶悶地咳嗽一聲。
我抬眉,他似笑非笑地瞅著我。
怕什麼呢。
那眼睛仿佛在說話。
我又揉了揉鼻尖,覺得自己有點現眼。
可轉念想,我拜得這麼端莊鄭重,他憑啥還笑話我,瞬間又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好意思。
佯裝兇悍地瞪了他一眼。
皇帝沒有讓起身,所有人都聳起脖子低頭,只有我,我和他旁若無人地進行眼神的交鋒。
「都起來吧。」李君闊沉聲道。
他拉起我的手,我順勢站到他身邊。
「平白來這兒幹什麼。」他問,低頭湊近我輕聲問,「讓朕一頓好找。」
「找我做什麼,太后娘娘不是找你嗎?」
大選一事雖然由太后、皇后一手操辦,但皇帝作為主角總不能一點不過問,比如當下最重要的,需要他切身參與的事,三日後誰第一個侍寢,這事兒,大家還是尊重皇帝的意見的。
「落瓔閣外頭埋的陳年老醋,誰給啟封了,都往朕鼻子裡鑽。」他攬著我,指腹安撫一般地摩挲著我腰間的軟肉。
不偏不倚,碰著痒痒肉,我差點沒驚叫跳起來。
然而三年的深宮修習還是初見成效,我一咬牙,斂眉垂首,把自己繃成一塊石頭。
李君闊見我這樣,篤定我是吃醋了,低低地嘖了嘖。
我暗暗罵他,這個人確實有點腦疾。
我哪兒那麼多心腸去吃這些醋!
可是人前得給他面子,唉,好氣!
「皇上。」
正在我們之間風雲詭譎較勁的時候,一個突兀的聲音打斷了我們。
這怎麼搞的,給忘了,還在人劉侍選的地盤上,我們白白把人冷落了,更遑論還悄悄談起侍寢一事,就好像科考考官在考生面前出卷,透題透到家了。
她一出聲,屋裡頭那些假裝自己是空氣的宮人們又活泛起來,眼睛直溜溜地瞟過去。
要是她能在皇帝面前露一回臉,就算第一個侍寢的不是她,到底沒被人真拋之腦後。
未來還有著落!
我仿佛也能猜出周圍人的心思,跟著眼皮一跳。
或許劉侍選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見她嬌滴滴喊完,又攪著手帕無措起來,兩腮緋紅漫過耳朵,別有一番可愛。
這是新人最可愛的點了吧?
我後來會估摸出結論,少女的嬌羞恰到好處,未經污染的靈魂像含苞待放的花,滿懷期待與憧憬的樣子,在這深宮裡,總是可愛的,無論那個人結局如何。
而老人進宮久了,從容一分,習慣一分,麻木一分,虛偽一分,愛恨交織一分,把花苞碾落了,清水染濁了,就失去了最開始得天獨厚的優勢。
所以男人喜新厭舊,大約是可以理解的。
劉侍選說完,又低頭摸了摸鼻尖,用餘光從眼尾覦向李君闊。
低首偏臉的角度,下頜沒那麼分明,鈍一點。
更像我。
她在學我,只消相處的半炷香時間,就把我這個習慣的動作學了個七八。
我心裡不是滋味兒,像兒時上私塾,隔壁二妞抄我作業,還贏過我得了先生的讚許。
那時,我被氣得在家裡撕書打滾,說再也不上學了,娘就抱著我,說那先生有眼無珠,真學問永遠是真學問!
劉侍選一看是有所準備了,我摸鼻子,那是怎麼舒服怎麼來,她......仿若能精準地把握住自己的臉哪一寸最為動人,於是落在我的眼裡。
像我,但又有幾分成熟的美。
那種被人冒名頂替的煩躁感包裹住我,我一個平和的人也感覺到一絲慍怒,還有點慌張,如同沒有溫習功課卻被先生點名回答問題,戒尺就懸在腦袋上方。
真學問永遠是真學問。
我有點擔心,昂頭看向李君闊。
「嗯。」李君闊的視線從她身上掠過,皺了下眉,回答得十分敷衍,甚至沒有等劉侍選再開口,便拉著我往外走,「你好好待著,沒事別出去。」
撂下一句話,像五指山壓住猴王,金口一開便是禁令。
我被牽住手往外走,還是沒忍住小心眼:「你看到劉侍選了嗎?」
「看到了。」他漫不經心。
「她像我嗎?」
「像長壞了果子,不像你。」
「......」我沉默片刻,「所以我是果子?」
「你是小橘兒。」
橘兒也是果子,他嘴裡沒有好話!
還不等我發火,他又說:「以後沒什麼事兒就別去落瓔閣,不吉利。」
不吉利?這可不像一國之君說出來的話。
「我可不信那些。」我眉飛色舞,表現得很大膽,還嘲笑著身邊的人,「你還信這個?」
「不信。」李君闊不信鬼神,他說過,「但也怕是真的讓你沾染上。」
「哦。」我憋笑,撿了個閒話找事,「你剛才捏到我痒痒肉了!」
「哪兒啊?回去我給你揉揉。」
「......」
58
兩日後,芳貴人第一個侍寢。
有宮人傳聞,芳貴人被抬進去,自己個兒睡了半宿又被抬回去了,皇上在養心殿批了一夜奏摺。
邊疆的司徒將軍閒來無事,把給皇帝的奏摺當日記寫,廢話一大堆,從前皇帝只回一句「知道了」或者是「已閱」,那天或許是真的沒事兒干,李君闊回了長長一封日記,還寫了一首讚揚戍邊將士們的詩。
一時成為美談。
李君闊本人極力否認,他說那是中午批的奏摺。
第三日夜裡,李君闊就在我床邊,與我一起賞析了他的日記和詩歌,說昨天夜裡的他仿佛被文曲星砸中了腦袋。
把我逗得前倒後仰。
但芳貴人那裡就沒這麼好過了,她不好過也不會讓別人好過,畢竟沒人敢惹她,當面嚼舌根,背後傳小話的,都被她挨個處理了。
皇后娘娘見她這般行事,趕忙跟她徹夜長談。
但是後來一個月過去,同進宮的兩個秀女都沒有被臨幸,芳貴人的笑話也就不再是笑話了。
與此同時,月末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落瓔閣鬧鬼了!
59
「出了什麼事,劉侍選你好好說說。」
晨起,妃嬪們齊聚皇后娘娘寢宮,劉侍選慘白一張臉坐在末位,脖頸處裹上一圈白紗,陰惻惻地洇出血色。
我坐在皇后下首,伸頭探腦地去瞅。
鬧鬼?這事兒我還是早上聽溫瑾談起的。
說來已經鬧了好幾天,只是這次劉侍選受傷,小宮女哭著嚷著去找太醫,驚動了為太后拿藥的宮女,事情傳到了太后耳朵里,鬧鬼一事才正式被重視起來。
我大為震撼,聽她們聊細節,早上都多飲了兩碗粥。
原是之前一個宮女貪玩,在落瓔閣院裡的樹下掘出幾根森森白骨,宮女被嚇得高燒不退,糊塗之際,總說這宮裡到處是冤魂,樑上有,樹上也吊著,侍選的床榻上更臥著許多。
落瓔閣人心惶惶,說這處宮殿早就成了鬼宅,如今生人住進來,觸怒了怨靈。
宮裡古怪的傳說不少,外界自然不會在意這個小宮女的一面之詞。
而後落瓔閣里的人接連說自己見過什麼白衣飛影,又有人說在衣櫥里見到血書和斷頭,瘋瘋癲癲的,劉侍選被嚇得緊跟著病倒。
她們人微言輕,太醫匆匆過來開了一帖藥,沒多過問。
直到昨天,惡靈傷人了。
深夜,落瓔閣傳出一聲悽厲的哭喊,劉侍選跌跌撞撞跑出寢宮,說有灰色的霧以手為刃劃傷了她的脖子,想要在夢中殺了她。
宮女一看,被她血淋淋的樣子嚇暈了。
這不,皇后被太后責令來處理這事。
「皇后娘娘。」劉侍選梨花帶雨,「落瓔閣嬪妾真的住不得了,那裡頭......那裡頭的髒東西要嬪妾的命啊!」
四下譁然,秦答應當場為大家念了段佛,洛常在吃驚於她連佛經也會,悄悄讓她在自己耳邊多念一遍驅邪。
舒答應財大氣粗,把手上一串看著就昂貴光亮的佛珠遞給劉侍選,說這是高僧開過光的,十個厲鬼都能降住,堪比小如來。
芳貴人和宸妃屬於不屑一顧的那類人,芳貴人嗤笑一聲,陰陽怪氣道:「有怨魂又怎樣,你劉侍選跟他們無冤無仇,尋仇也尋不到你身上,再說是不是鬼還有待商榷呢。」她朝向皇后,「對吧,姐姐。」
對個棒槌。
皇后面露難色,顯然對她妹子這話不贊同,她是皇后,總不能跟著打壓受傷的劉侍選。
她就沒回答,只安撫劉侍選:「落瓔閣自然是不會讓你再住了,本宮會再為你另安排住所,寶華殿的法師不日也會去落瓔閣做法事,無冤無仇,再凶的東西也傷不到你。」
芳貴人自己嘀嘀咕咕好像又不高興了。
我就那麼看她一眼,還被連帶著給了一眼刀,這尊大佛對我意見可太大了,從進宮來就與我不對付,如果不是皇后讓我別跟她那從小被慣壞的妹子起衝突,以我現在的脾氣,左右要跟她比畫比畫!
上次打牌九,我都沒發揮全力贏她!
不然她今天來頭上的珠翠都得在我房裡擱著!
真討厭!我皺皺鼻子,也哼了一聲扭頭看宸妃。
宸妃坐我對面,昨天皇帝去了她寢宮,她好像沒睡好,半闔眼眸跟菩薩一樣坐著,我杵了杵她胳膊,問她對這事兒的看法。
宸妃掀起一點眼皮,乜了抽泣著跟舒答應來回推拉的劉侍選,很不屑地嗤了一聲,因為睏倦,聲音里透出煩躁:「那鬼來都來了,一爪子怎麼沒給她抓死?」
我:「......」
看出我表情的一言難盡般,宸妃問:「你不會信她的鬼話?」
我覺得自己在她眼裡已經像個無藥可救的傻子了,故作老成道:「我不信!我早就看出來不對勁。」
「......」宸妃,「呵。」
「信就信唄,本宮也不會笑你。」她跟我低語分析,「新進宮的三個人,葉易微背後有皇后,舒蘭音(舒答應)手上有錢,他劉施睇手上碎銀沒幾兩,身後家族還等著她扶持,就這樣在宮裡渾渾噩噩過幾個月,等冬天一來,沒被宮裡人欺負死就要被凍死,她不搏一搏,淒淒等死嗎,你當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傻?」
不知道為什麼又罵到了我頭上。
那我才入宮的時候太小了不懂嘛!人家不給我炭怎麼辦?我還能去明搶?
「你說鬼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她房間裡,手都伸到她脖子上了,就為了留一道連個疤都不一定會留下的傷口?那是什麼鬼?活菩薩也不為過。」宸妃扶額,「本宮父兄上陣殺敵,刀下亡魂不計其數,就連我那妹妹......」她頓了頓,「要是真的信鬼魂索命,那將軍府早就陰氣滔天了。」
女中豪傑,至尊強者!
我萬分佩服,跟她嘀嘀咕咕分享小時候的經歷:「我以前在家,見過打仗回來的將士......」
宸妃靜靜聽著,面上露出幾分寧靜和我後來回憶才察覺出的悵惘。
「我那妹子,從小就在西北的黃沙中長大,她寄書信給我時也如你這般,講起故事前言不搭後語,沒甚邏輯。」她淺淺笑道,「你若認識她,一定會很喜歡她。」
宸妃有妹妹?
我愣了愣。
「娘娘,太后身邊的柴姑姑來了。」這時候,皇后的宮女對皇后說道。
皇后點點頭,抬手讓我們下面這些嗑瓜子閒聊的人都靜一靜,要聊的接下來自己找地方聊,意思是她要干正事了。
按道理說,我們都得走。
葉易微屁股抬也不抬,比老太君還穩重,坐在那兒也要摻和太后與皇后的事,我回頭看,皇后眉頭皺了幾次,葉易微置若罔聞,攬住柴姑姑的胳膊就往裡去了。
人家這背景,誰看了不服氣。
「就煩她事兒事兒的一天天。」宸妃跟我一塊走,旁邊還有秦答應和洛常在聊佛法,一會兒我們準備去聽戲,等法師們進來,宮裡一驚一乍肯定不得安寧。
「你要是說上話,讓皇上沒事不用來本宮這兒。」宸妃打哈欠,「他睡起來不顧及旁人,占好大的地方,擠得人睡不踏實,踹也不好踹。」
我一整個尷尬,仿若撞入別人的閨房中秘事。
因為宸妃、洛常在、秦答應都是宮裡老人,比我更早進宮,我總覺得自己沒辦法理直氣壯地在她們被翻牌子時吃醋。
更何況她們待我好,也從未與我有隔閡,我更是無法對她們生出怨懟。
即便放在普通的富庶人家,三妻四妾也是有的,妻妾能保持良好的關係已算難得,更何況是宮裡,李君闊待我不一般,但我也不敢奢求......
奢求太多。
但李君闊也跟我說過這個事,他說,宮裡捧高踩低的事常有,那些妃嬪早早跟他進宮,一些體面也不能落下。
「我......我說什麼呀。」我羞紅了臉,聲音弱如蟻哼,「他他,他又沒擠著我。」
「那你們怎麼睡?」
宸妃耳朵尖,聽到後隨口一問,石破天驚,洛、秦二人也停下話頭,跟著有點古怪,除了宸妃,大家都有種在菩薩面前跳艷舞的荒唐感。
這這這......聊什麼呢?
「就......就......就......」我磕磕巴巴說不出話。
宸妃後知後覺,嘖了一聲,吊梢眉輕蔑地瞥了我們一眼:「出息,多大的事兒......」隨後也沒問,招呼我們快點走,「今個兒不聽哭哭啼啼的戲,聽點歡騰熱鬧的。」
我看著她矜貴又挺拔的背影,恍然記起李君闊隨口說的話。
「若宸妃為男子,朕定是願意與他結拜為兄弟的。」
兄弟睡一起怎麼了?
那不是誰有本事誰睡大床嘛!
我想想宸妃有時愛調戲我,竟然生出給李君闊戴了頂綠帽子的感覺,怪哉!
60
劉侍選受傷,因是怪力亂神之事,調查下來也沒發現人為痕跡,皇帝、太后、皇后稍加安撫也就揭過去了。
唯一受到牽連的竟然是我?
太后指名道姓,讓劉侍選住到了我的偏殿。
「慶嬪那裡龍氣重,什麼髒東西都能壓一壓。」這是太后的原話。
於是劉侍選馬不停蹄地搬了進來,速度之快我差點以為她半個月前就開始收拾細軟。
其實太后什麼意思,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把兩個長相相仿的放一起,這招數實在噁心人,皇后去勸過,沒有用,還被太后罵了一頓,說憑什麼我那麼大個宮殿住不了第二個人,要不要她這個太后去賠個罪,再給我破格升個妃。
皇后出來時臉色都不好了,回去找太醫開了半個月的安神湯,得好好補一補。
我日常去找皇后消磨時光,皇后貼心地遞給我一包,說我以後指不定用得上。
我:「......別吧......別用上吧。」
這事兒定下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左右多個人,生活也會沒那麼枯燥?我遣人偷偷帶過話本進宮,那裡頭宅斗之精彩讓我瞠目結舌,想來如今也是要交作業了。
我惴惴不安,摩拳擦掌,連跟著宸妃她們隔三岔五來遛一圈,企圖看我們扯頭花。
偏偏劉侍選很安分,我每天關起門過自己的小日子,生活竟然沒有一絲不同。
宸妃表示,你們真沒意思,要不要本宮去挑一挑舒蘭音的毛病教教你怎麼找茬?
我:「怎麼會有人專教人幹壞事呢?!」
平靜被李君闊的到來打破。
邊陲發生戰事,李君闊月余未踏入後宮,我雖時常見他,也是在御書房研墨陪伴,如今將士人選皆安排妥當,他空下來,第一件事就是來找我。
中午,李君闊來用膳。
一進殿門,我還沒迎上去,就看到劉侍選穿著與我顏色花紋相仿的衣飾,不遠不近在桃樹下向李君闊行禮。
落英繽紛,這是轉涼時有的美感。
我身體僵直片刻,連行禮都比她落後了許多,一聲「逸郎」卡在嗓子裡,如鯁在喉。
真奇怪,舒答應與宸妃住在一個寢殿,也會有這種吃悶虧的感覺嗎?
「哦,你搬來了。」李君闊神情淡淡地,從她衣服上掃過,「你穿湖藍,不好看,尚衣局選的料子不好,誰選的去領罰。」
劉侍選怔住,細看手上微微發顫,她脖子上的白飄巾還在風中輕盈打轉。
「皇、皇......」
「回去吧,找些正經門道。」
我看她尷尬,很壞心眼地覺得爽,爽完又心虛,唉,如今我真是小家子氣過分了!
我一邊爽一邊自我唾棄。
李君闊與我並肩入屋,午膳大部分是我宮裡的小廚房做的,其中一道燒鴨,是我跟洛常在學的,甜口還加了點淡淡的藥材香。
好吃又健康。
可惜我在廚藝上沒有天賦,洛常在教我一下午,差點把砧板給劈成兩半,她斥責我妄為女子!
我哭唧唧。
「可有開心點?」入座,李君闊問,他的眼裡沒了剛才的銳利,柔和得像一塊璞玉,落在溫水的潤養中,「怎麼?委屈到不要與朕說話了?」
「哪兒有!」我嘟囔,「逸郎把人給小瞧了!」
「那為何站門口門神似的給我臉色看?」他笑問,「若我沒回答好,豈不是連進門用午膳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給他夾了一筷子燒鵝:「不讓你進門,轉個身旁邊也有午膳,還能餓著你?」
越說越酸,我狂扒一口飯。
李君闊吃吃笑起來,桌下,他的靴子輕輕刮過我的腳背,痒痒的。
「小女子......」他慨嘆完,把燒鵝放入口中,整個身體肉眼可見地頓了下。
「好吃嗎?我和洛姐姐學的。」我緊張不已。
「......」他囫圇吞下燒鵝,含糊不清回道,「各有千秋。」
片刻後,他惘然:「好久沒吃洛常在做的菜了......不知她下廚風格是否發生了些變化。」
我:「......」
總覺得他話裡有話。
61
我和劉侍選之間不堪一擊的平靜並不能持續多少時日。
她從神態到肢體動作,最後到生活習慣都一點點在變成第二個我,昨日我們一同去皇后宮裡請安,行禮的姿態角度竟然分毫不差。
饒是我性子好,被人這樣模仿,也是不痛快的。
更不痛快的是芳貴人。
兩個人之間也有齟齬那可有的說,劉侍選體態像我,皇帝能分得清,一些小太監不留神就看錯了,前幾日,劉侍選給皇帝送吃食,小太監一不留神給放了進去,又阻止了欲要進御書房的芳貴人,兩個人沒撞見還好,偏偏芳貴人轉身還沒走幾步,就瞅見劉侍選含羞帶怯地走出來。
葉易微可是貴女出身,她唯一服的也就是自己的姐姐,平日裡見劉侍選,下巴頦能掛樹杈上。
這回卻被比下去了,她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狐媚胚子,東施效顰。」葉易微冷笑,聲音可一點沒收斂,周圍人全聽見了。
我眼見著劉侍選僵直一瞬,又恍若沒聽見地繼續往回走。
劉侍選是東施,那我豈不就是西施,西施可是大美人......我思維發散,嘖了一聲,還挺樂。
葉易微耳尖聳動,對我翻著白眼:「你倒是上趕著給自己臉上貼金。」
「貼不貼金也跟你沒關係,自詡國色天香也沒見一個月侍寢一次。」宸妃冷嘲熱諷,就見不慣宮裡還有人比她矜驕,她底氣也足,畢竟是個妃。
「你!」葉易微氣急。
「放肆!你敢指本宮!」宸妃端起架子,斜睨過去,好像馬上就要揚起鞭子甩在人臉上,「就是皇后站這,本宮讓你跪你也得軟著膝蓋受著!這是紫禁城可不是你那國公府!」
兩邊僵持,我一雙手抬起來又放下又抬起來。
這兩個人乾柴碰上烈火,誰摻和誰被燒啊。
「芳貴人給宸妃賠不是,在本宮這兒吵吵嚷嚷成什麼規矩。」皇后及時出來,她精神好了點又出來平事,我立刻找到保護傘,占據最佳觀眾席位。
一句定乾坤,她對我招招手,讓我跟她進去,留葉易微和宸妃大眼瞪小眼。
皇后扶額:「今天你也看見了,劉侍選鐵了心要學你。」
我坐在皇后宮裡,你一片我一片地剝橘子,遞給皇后時皇后搖搖頭,說太涼。
我不怕涼,全吃了,指尖都泛黃。
「你不生氣嗎?」皇后問,可能也沒見過我這般沒心肝的,「若是皇上去了她那兒......」
「去就去唄。」吃到一個酸橘子,酸得我牙疼,嘴裡跟吐豆子一樣往外蹦話,打斷了皇后的話,「我生氣了她也會繼續學,本就借與我相似的由頭進了宮,嘗到甜頭怎麼停得住呢?如果皇上看中了我這張臉,那天下比我美貌的女子數不勝數,我還不得每天擔驚受怕,真成了妒婦?」
「......」皇后不說話了,久久打量我。
可能宮裡的人都把我當孩子吧,我十四歲進宮,再天真也不是傻,耳濡目染這宮中的明爭暗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保之道。
宸妃的強勢,秦答應的不起眼,洛常在的跳脫,舒答應的財大氣粗。
還有我的無憂無慮。
「你是明白的。」皇后微微一笑,摸了摸我的頭,「只是適當地敲打,能讓身邊的人安分不少。」
她給我擦手指,沾了點水,一點黃漬難擦得厲害。
「並不是所有人相處久了就處出真心。」
皇后如是說。
於是當日下午,我去了偏殿。
劉侍選在繡手帕,二龍戲珠的圖案,繡給誰一目了然,她繡工出眾,這一點遠超於我,我的天賦或許都點在樂觀豁達上了。
禮數做完,我沒讓她起身。
我不喜歡繞彎子,這幾年身邊也沒有讓我繞彎子的人。
「如若你一直學本宮,你永遠得不了寵,因為這宮裡只能有一個秦桔,就算是臉,皇上也只會看一個秦桔。」
她抬起頭,盯著我。
我不言語,轉身離開了,嘭地木門關上,我對身邊的宮人說,如果皇上來,我不想看到劉侍選再巴巴地出來。
宮人們第一次見我這般嚴肅,像個大人一般,竟然都噤若寒蟬,一個勁地點頭。
62
我身邊的宮人都是皇帝挑選的,那我的一舉一動自然被如實上報給皇帝。
「聽說你今個兒發了好大的火?」
李君闊今夜來了我這兒,我倆對弈,他技術高我臭棋簍子,因此他都不必認真,只挑著眉打擾我凝神思考。
「是因為小德子放她進了養心殿?我一眼看出她不是你便轟她出去,那碗燕窩全給周祿全吃了。」
周祿全這太監伙食比我還好,天天有人孝敬吃的。
李君闊小時候被下過毒,不輕易吃旁人送的食物,那些東西大多進了大太監的腹中,這些年周祿全也算是負重前行,肚子一日比一日圓。
但......堂堂皇帝需要向我解釋那麼多,我胸口蹚過一絲暖流。
「那我下回給你做燕窩湯。」
我誇獎他,但對面的反應不太美妙,或許是回憶起我的燒鵝,李君闊的面部微微扭曲。
我假裝沒看見,沉浸在做廚娘的美夢中,終於落了一子,李君闊似乎不用思考,立即落子堵住了我全部的去路。
我哽住,咬緊下唇,手指輕顫,幾次想掀棋盤走人。
「她老盯著我,煩得慌。」我一攤手,掌心的黑子散落在玉盒裡,噼啪作響,我耍賴,「不玩了!逸郎真小氣,也不讓讓我。」
他滿眼笑意地望向我:「怎麼讓呢,教了快四年一點長進沒有。」
他說完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那深邃的五官逐漸在我瞳孔里放大......
突然,門口傳來周祿全的喊聲。
「皇上,不好了,太后娘娘吐血了!」
大傢伙兒都趕到太后宮裡,太后面色如紙,氣若遊絲,床榻邊的小痰盂中紅彤彤的血絲在漂。
太醫急得冒汗,因為根本診斷不出毛病。
但是太后的狀態好像差一步就要去了,沒毛病就成了最大的毛病。
李君闊不怒自威,冰冷的眼神往太醫、宮人身上掃過,像是要把人凍結實後直接埋了。
「查。」他只說一個字。
太后大病,無藥可醫,驚動了欽天監,求人不得,順便求起了神。
我離痰盂近,視線範圍內也只有這麼個玩意,瞧著駭人的血水,我心重重一跳,總覺得不安。
欽天監趕來,神神叨叨念了幾句。
「回皇上,太后娘娘的病並非自身抱恙,而是受了巫蠱之術的襲擾,侵害了玉體,要治病得找到巫術根源。」
李君闊抬眉,眼神落在欽天監身上,黑沉沉的,他沉聲字字擲地有聲:「你的意思是,宮裡有人用巫術害太后?」
查,這必然是要查的。
整個紫荊城被翻個底朝天,窗外晨曦初露,太后似乎睡了過去,屋裡的人各個臉上掛著烏青,大家都在等搜查的結果。
門驟然被推開,打破寧靜。
「回皇上,奴才......奴才在慶嬪的牆角磚縫裡搜到......搜到一個符,上頭寫著太后的名字。」
我瞬間清醒了......
63
距離巫蠱一事發酵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
這一個月里,我被禁足在寢宮,雖然吃食供給沒有剋扣,但宮裡的人明顯懈怠了許多。
符咒被法師銷毀後,太后一日便大病初癒,著實神奇,如果不是我根本不信鬼神,也要自我懷疑起來。
清者自清,這種骨氣在宮裡沒有什麼用。
我當場執拗地望向太后喊冤,可太后根本不理睬我,反而問我是不是對她有怨氣,因為她把劉侍選搬去我宮裡。
我想說,不至於,這點小事就生氣,我還能活到雙十年華嗎?
但看著太后氣急敗壞到不見病痛的樣子,我自知辯解無用。
李君闊沒有給我釘上巫咒太后的罪名,只說必須發了好大一通火要徹查此事,因為太后纏綿病榻,需要給她交代,只能委屈我找禁足三月。
這也算最好的結果了?
相比過去那些犯了一點事兒就生死難料的人來說。
搜查一事弄得宮裡人人自危,李君闊極力想找出不是我的證據,但好巧不巧,我宮裡那個喜歡碎嘴子,曾經跟我說芳貴人小話的宮女,「一不小心」抖落出曾親眼看到我在符咒上按血印的畫面。
我傻了,她親眼是哪個親,哪隻眼?
然而這一句話就跟蛇的七寸,狐狸的尾巴一般,被太后揪著不放。
於是乎,我的威名從妒婦升級為毒婦。
隔著窗紗,在影影綽綽的燭燈下,我額頭貼著窗楞,問站在門外的李君闊:「你信我嗎?」
他說信。
我笑了笑:「那就好。」
隔天,在太后的力薦下,芳貴人終於真正地成為芳貴人,然後是舒答應,最後隔了七天,劉侍選丁零咣啷被抬了出去。
大選的餘韻似乎持續到了今天。
這背後有太后多少推波助瀾,我也不想細究。
在劉侍選被抬出去時,我遣開宮人,自己與自己對弈了兩個時辰。
心裡說不上難過,更多是木然,還有種微妙的悲哀。
後宮啊,李君闊在後宮也要被制衡著,不能真正地隨心所欲。
太后是一頂一公正的人,當年我入宮許久未曾侍寢,她就為我在皇帝面前美言一句。
但是正因為一句美言,讓我成了這宮裡最不公正的存在。
她歷經數十年的後宮爾虞我詐,是不能理解這種存在的。
所以她不喜歡我。
溫瑾敲了敲門,柔聲提醒我:「娘娘,該睡了。」
我讓溫瑾進來,指間落下一個白子,成功贏了自己。
「那符是你放的吧。」
這不是懷疑,而是篤定。
溫瑾面色一凝,似乎扭曲了一瞬,但我沒看清,也不大想看。
「娘娘您在說什麼?」
「你是太后的人?」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宮斗,還沒有練就眼神殺,所以直球詢問有點傻。
以前宮裡人欺負我,李君闊幫我調換了一批宮人,她們奉命於君王,不會加害於我。
但是也有一些體貼的宮人留了下來。
比如溫瑾,比如那個碎嘴子小宮女。
小宮女是溫瑾主張留下來的,我那個時候年紀輕,才入宮自然依賴溫瑾這個溫柔識大體又處處照顧我的掌事姑姑。
她說小宮女活潑可愛留下來解悶也好。
所以雖然我對小宮女沒有什麼印象,但也留下了她。
而我是今年真正意義上的盛寵,新搬入這個寢宮,溫瑾曾對我說過,她早年服侍過一個太妃,就在這個寢宮當過職。
她對這裡,可太熟悉了。
更何況符咒藏於我床榻附近,能接近者挨個排除下來,那最不可能的答案就成了真相。
「哎,我以為你是真疼我的。」
我輕飄飄地落下這句話,轉身一個人放下了帳簾。
簾帳合上的剎那,我瞅見溫瑾發紅的眼圈和濕潤的眼睛。
她......或許真的疼愛過我吧。
只是沒什麼是永遠的。
64
溫瑾去找皇帝坦白罪行。
不算坦白?她把主謀換成了劉侍選。
劉侍選人在寢宮坐,鍋從天上來,一路跌撞號哭去找李君闊陳情,卻被周祿全攔在殿外。
結案了,我被證明是清白的。
但結案十分匆忙,李君闊甚至沒有細究,真相併不重要,只需要達到大家都想要的結果就行。
即便犧牲一個無辜的人。
溫瑾在被處刑前,說有愧於我,想要來找我磕頭,我同意了。
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屋裡,溫瑾滿身傷痕,蓬頭垢面地像個受盡折磨的叫花子,哪兒有以前端莊的樣子。
她匍匐在地上,因為受刑。
「娘娘。」她低聲叫我,「小橘兒,對不起。」
她本可以不去找李君闊,因為我不會告發她,而等三個月後,我解除禁足,一切都會回到正軌。
她是真的良心有愧吧。
「溫瑾,我原諒你了。」我說,看到她的傷痕,我沒忍住帶了點哭腔。
人非草木,怎麼是鐵石心腸的呢?
溫瑾照顧我三年,如姐姐又如母親。
她算是宮人里年紀大的,聽說曾經宮外有個相好的,沒等她被放出宮就兀自成婚,溫瑾偷偷給他寫信,只收回他一句,女兒已經周歲的回覆。
溫瑾心死,一氣之下留在了宮裡。
再後來就是遇到我。
我不受寵被欺負時想家,抱著她迷迷糊糊喊了一聲娘,那夜她輕拍我背半宿,只為哄我睡得踏實。
她說,如果她當年直接嫁人未被賣入宮,想來孩子不比我小多少。
除了這一次陷害我,她待我是好的。
溫瑾斷斷續續地說:「太后並非想要置你於死地,她只是古板了些,你不用太防備她,你要防著與你爭寵的女人,因為你的存在真正地阻礙了她們。」
「更別說你被禁足後,她們個個承恩雨露,如今你解禁,又要霸走她們的福分,她們會視你為眼中釘的。」
我問:「所以你陷害了劉侍選?」
「宮裡人就是這樣,你害我,我害你。」溫瑾苦笑,望著房梁喃喃,「這宮裡只要一個小橘兒就好了。」
「你怕我嗎?」溫瑾突然問。
「有點。」我蹲下,擦去她眼角的淚水和臉上的污垢,「畢竟我只看過一些話本沒有經歷過。」
我沒有想過相互的陷害會像湖心落入石子,水暈會波及那麼多人。
「我會求皇上讓你痛快地死。」我啪嗒啪嗒地掉眼淚,死這個字有點難以開口,「會安排人妥善安置你的家人。」
「也會......照顧好自己。」
溫瑾終於心滿意足地笑了,她最後對我磕了一個頭。
我送走溫瑾,周祿全在邊上說我太慈善了,對這種吃裡扒外的東西,需要點子狠心。
我木訥地點點頭,又在驕陽下踉蹌地去往冷宮。
冷宮就在落瓔閣邊上,劉侍選與其說是被打入冷宮,不如說是「回來」。
劉侍選發瘋地大喊自己是冤枉的,周祿全攙扶著我,說這地方晦氣。
在李君闊選到合適的人來服侍,周祿全這個大總管太監屈尊來我這兒伺候。
「我想跟劉侍選單獨聊聊。」
「那娘娘可要小心,瘋子力氣大沒個輕重,可別傷了娘娘玉體,若是娘娘磕碰到一點,奴才少不了挨一頓板子。」
「你放心,我與宸妃學過幾招,能撐到你來救我。」
我還有心情玩笑,人好像分裂成兩半。
我推門而入,被瀰漫在空氣中的灰塵嗆到,便用手帕遮掩住口鼻。
劉侍選看到我,眼泛綠光,衝上來長指甲死死扣在我胳膊上,癲狂地嘶吼:「你為什麼要陷害我,賤人!你為什麼要害我!我是冤枉的!!」
「......」我站在原地,有一種回不了頭的悲傷,當然是對於我自己,冥冥之中很多東西在崩塌,我說,「我未曾害你。」
劉侍選與我長得像,從前她體面,我感覺不出震撼,如今她潦倒悽慘,我卻感覺見到了自己可能的晚景。
「但是你曾害過我。」我淡淡開口,「你曾散布謠言說我欺壓並用巫蠱之術害你,污我名聲,你以為我再難翻身,自以為是會頂替我的位置,因為太后曾向你保證,如果我失寵了,你會得寵,所以你雖不是主謀,但在陷害我一事上推波助瀾。」
「你知道整件事,卻不敢說出實情,因為那是太后。」
對嗎?
她好像剎那間清醒了,像石雕僵在原地,最後抓著自己的臉痛苦嘶喊。
我從她的反應中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說實話,還是有點難過的。
我轉身離開時,她悽厲地質問:「為什麼這麼不公平,如果我比你先進宮,受寵的應該是我!」
我把陽光掩在門後,就給她瘋癲的黑暗。
她太想成為我,最終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從她被選入宮時一切就是錯的。
我在黃昏之際才慢慢走回寢宮,裡面人少了許多,想必是李君闊幫我撤走了一些來路不明的宮人。
於是偌大的宮殿顯得格外冷清。
連點了許多盞燈還是覺得不夠亮。
我下意識喊了一聲溫瑾,才想起來她已經在午時被賜毒酒。
李君闊進屋時沒人通傳,我傻愣愣坐在梳妝檯前,揪住一綹頭髮來回梳。
他從後面按住我的肩膀,我的後腦勺貼在他胸膛上。
我忽然泣不成聲,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心口疼。」
一切都沒變,一切又都變了。
65
此次風波過去,李君闊調遣了一部分侍衛在我周圍,我在其中看到了某個熟悉的身影。
「二哥?」我說得十分不確定,拉著新撥來的宮女杳兒去看,主要怕認錯人還有個人證,我可沒出格的舉動。
「橘......娘娘萬福。」
那侍衛朗目皓齒,一雙桃花眼見誰都像在笑,可不就是我那個常常翻牆出去逛酒樓,粗手粗腳最後把我雕的小人掰成兩半的混蛋二哥嘛!
我激動得差點要蹦起來,一掃之前的苦悶。
我小跑過去,與他往人少的地方去閒聊。
原來是皇上見我最近心情不好,外加發生了奴才叛主的事,他就沒和我商量把我二哥調到宮裡來了,二哥今年武舉中了武舉人,狠狠給我掙了面子,我太多年沒見過家人,打開話匣就收不住頭,像個小孩子,就拉著哥哥袖子讓他多說點家裡的事,多說點,少想念些。
他縱容我,講了許多,最後情不自禁,摸了摸我的臉頰,嘆道:「長大了,別害怕,哥哥來保護你了。」
我眼眶乍紅。
這夜李君闊本要一個人歇在養心殿,我端著湯湯水水直奔過去,沒一點規矩,放下東西就給了他一個熊抱。
「逸郎,我可曾喊過你夫君?」
他聞言把我摟在懷裡,起身就往側殿大步流星而去。
第二天,我渾身疼得厲害,好久沒弄得這麼凶了,給皇后告假,今日就在養心殿躺了半天,見李君闊有許多奏摺要批,忙得厲害,我嫌無聊就出去了。
感覺很奇怪,出去時總感覺有人在看我,在我背後嘀嘀咕咕什麼。
回宮的路上,我遇到了秦答應,上前與她走了一段,她看到我似乎很吃驚:「你不是被皇上罰禁足了嗎?」
我一個腦袋兩個大。
「??」
她好像難以啟齒:「就是......就是今天宮裡都在傳,你和一個侍衛私相授受,拉拉扯扯,不清不白,被皇上發現後,皇上大怒,罰你不准出門,所以你今天才沒有去請安,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但......外頭都傳得有鼻子有眼,我們幾張嘴也解釋不清楚。」
一覺醒來......我和侍衛私通了?
如果沒有猜錯,唯一能和我私通的就是我二哥吧?!
我趕緊撇清關係,不惜把當值的二哥拽到皇后宮門外,裡頭宸妃和皇后在閒聊,我請安後便大剌剌地向所有人展示,這是我親哥哥,我那個廢物但是沒有完全廢物的二哥。
二哥也好整以暇地整理好衣服,對皇后與宸妃行禮。
「臣秦槐參見皇后娘娘,宸妃娘娘。」
我自顧自解釋地起勁,絲毫沒有注意到二哥與皇后相撞的眼神,在後來的許多深夜,我驚醒時總在想,如果我沒有帶二哥去,如果我看到了皇后的眼神,是不是事情就會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因為沒有如果。
66
如果說這宮裡還有什麼能沖淡哥哥進宮這件事的喜悅,那便是芳貴人,哦不對,是芳嬪懷孕的事了。
幾日前,舒答應請諸位姐妹賞花,席間芳貴人身子不適,有嘔吐的症狀,太醫診斷說是喜脈。
太后興奮得直直跑到芳嬪宮中,拉著她的手左看右看,格外慈愛地說她有福氣。
言語間,似乎在指桑罵槐某個天天侍寢也沒動靜的我本人。
我悻悻一笑,其實很尷尬。
要知道李君闊去其他人宮裡的頻率低得可憐,就這兩三次的工夫,也讓葉易微中了,可能真就是福氣吧。
李君闊聞訊,處理完事也趕來慰問芳嬪,並今晚留宿她宮中。
我們一行人齊齊退出去,我看著燭火下兩個人的剪影,腦中不知為何浮現出一家三口頭靠頭相擁的畫面,一時間心裡空落落的。
「若是不高興,去本宮那兒睡?」宸妃撞見我落寞的神色,便問我。
也是,若平時,傷心了我或許會找李君闊,會找皇后,但如今這兩個人......都找不了,宸妃便主動請纓,擔任了一回護花使者。
「本宮一直想知道,你們這種小姑娘的身子是不是都很軟。」她勾唇笑了笑,應當在與我玩笑,「本宮自小習武,第一次侍寢,皇上就嫌棄我骨頭硬得厲害。」後面她似乎罵了句什麼,我沒聽清,反正在罵李君闊。
我跟著應和:「他懂個屁!」
太后也懂個屁,懷不懷得上能靠我一個人?!
67
芳嬪有孕,李君闊於情於理多要陪她,或許是被將為人父的喜悅砸昏了頭腦,即便在我面前,他也時不時將對大皇子的期待掛在嘴邊。
母憑子貴這個詞是不錯,葉易微憑藉著金貴無比的肚子,進出御書房幾乎是暢通無阻,更是會半路截胡,以身子不適為由讓皇帝去看她。
她與李君闊自幼一起長大,不知在哪兒聽說我會叫李君闊「逸哥哥」,她也跟著叫,即便在宮女太監甚至是太后面前,她也照喊不誤,一改往日的嬌蠻,連皇后也誇她終於顯露出幾分小女兒的嬌憨可愛。
人的心能掰成幾瓣?我不清楚,只知道此消彼長這個道理,葉易微水漲船高,李君闊半個月未翻我的牌子,外頭傳聞我失寵了。
二哥聽到那些話,變著法子逗我,宮中走動就是方便,他給我帶嫂嫂編的珊瑚手串,帶大哥淘來的稀奇玩意,帶母親做的小巧糕點,還有父親板正中帶著思念的書信。
我竟也沒能多難過一段時期,只是格外想家。
「若能回家省親就好了。」我悵然道,「不知什麼時候能見到皇上。」
「皇上不來,娘娘不能自己個兒找去?」杳兒笑話我年歲長了心思也跟著優柔寡斷起來,「娘娘以前可不會顧及這些。」
我淡淡一笑,沒說話。
以前是不顧及,只是前些日子被攔在外面,聽到芳嬪讓皇上摸摸小皇子的動靜,我揣起袖子如同逃難似的走開了。
皇上不來找我,其實也沒找其他人。
我不去找他,卻像是在冷戰似的。
「從前沒姑娘家的樣子,只有小子的蠻與呆,這會兒被養精緻些了,連膽子也被磨細巧許多。」二哥靠在大門上,我站在門內聽他不著調地絮叨,「再深的感情也抵不過三緘其口的隔閡消磨,就是尋常人家......」
他突然停住,才意識到這是太不尋常的人家了。
我攪動帕子,扭捏道:「若他以為我想回家,是在怪他與他鬧脾氣怎麼辦?」
「長了張嘴是幹什麼用的,你解釋啊!」二哥恨鐵不成鋼。
我才覺得自己的顧慮著實可笑,為何什麼事都沒發生,我與李君闊之間多了一層小心翼翼呢?
最終我還是讓二哥代我去探路,看今日葉易微有沒有找李君闊。
以二哥的腳程,應當是那關羽斬華雄的速度,卻走出了八十老翁拄拐的架勢,我快把門檻踏平了,他才姍姍而來。
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差點撞上門前的樹。
「怎樣?」
「皇上在養心殿,芳嬪剛離開。」
我哦了一聲點點頭,問他是一直守在那兒嗎?回來得那麼遲。
他略顯侷促地舔了舔唇,磕磕絆絆道:「對,對對,還遇上了皇后娘娘,她向我問起你。」
我沒多想,因為芳嬪,我近日也少去黏著皇后,仔細想來過於小家子氣,實在不應該。
但此時我還有更要緊的事,沒再細問,只點點頭,提起衣擺便虎里虎氣地往養心殿沖,身後宮女都追不上我。
想來也是一個人跑得快,迅雷不及掩耳,芳嬪得到消息時,我已經衝進養心殿,撲進了李君闊懷裡。
「小橘兒不是在跟朕慪氣嗎?」李君闊托著我坐在他腿上,喟嘆道,「終於肯來見朕了。」
「臣妾氣壞了,氣你,氣自己。」我實誠道。
我氣李君闊嗎?氣他去找葉易微?那也太蠻橫太不講道理,說到底,我在氣自己,氣自己肚子沒本事,掉入了太后給我鋪好的語言陷阱。
「我為什麼還沒有身孕呢?」我嘀咕,還很自責委屈。
「這種事急不得,況且小橘兒也還是個孩子。」李君闊笑了笑,「若是你有了我們的孩子,朕只會更高興,把全天下都送到你和孩子身邊。」
言語間,我倒因為自己的小氣而羞紅了臉。
「我不來是怕撞見芳嬪,你不來找我是為何?」我拿出小女兒的胡攪蠻纏,跟他討說法。
李君闊揚了揚下巴,目光落在那厚厚一沓奏摺上,歪頭問我,「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我多怕他下一句問我為什麼不幫他批奏摺,菩薩可鑑,我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兒就頭疼!
他看我皺起一張臉,又輕聲笑了,摟住我說:「以後有什麼事不要憋在心裡,我是你夫君,永遠會站在你這邊。」
我得意中又帶著羞赧,把腦袋埋進他的脖頸間,湊在李君闊耳邊芝麻大的聲音問:「那夫君可願陪我回娘家一趟?」
68
「皇上也去?」
宸妃她們大跌眼鏡,久久沒合上嘴,連皇后都沒保持住端莊的姿態。
「真是破天荒的大事,皇上登基以來,京城那些個有名有姓的還沒有一家接過駕呢。」
我憨憨地偷笑,有種狐假虎威的嘚瑟。
眾人還停在震驚中,只有曾見過人家接駕先帝的洛常在慨嘆道:「那得流水的銀子花出去吧。」
我頓時滿臉震驚,仿若被當頭棒喝!
我家可是窮得叮噹響啊!
69
皇上與我一同出宮那天,我聽說芳嬪在宮裡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似乎是要把自己先前收斂的急躁從碎裂的瓷器玉石中傾瀉出來。
但我早已顧不上她,我與李君闊攜手坐在車中,聽前頭邊跑邊擊掌的小太監聲音越來越遠。
我一手抓著李君闊的袖子,一邊掀起窗簾一角,偷偷向外覦。
遠離了四四方方的深宮,宮外的天都顯得遼闊。
「我緊張。」我咽了咽口水,撒嬌道,「夫君我緊張。」
這還是我第一次青天白日地叫李君闊夫君,我感受到他攥著我的手都用力了一分,他身子傾向我,揀我身側的一隅空隙,一同往外張望,我們就像平常出門的夫妻一樣,都忘了什麼是端莊與威儀。
「有什麼緊張的,娘子小聲告訴為夫。」李君闊的聲音就在我耳邊。
他或許以為我會說許久未見父母緊張,身份劇變後可能產生的隔閡緊張,但......
「我不知道自己這些年存的體己夠不夠填這次省親爹娘花出去的,我爹可太好面子了,二哥說他怕接駕太潦草丟了我的面子,放話說湊錢也要辦得盛大。」
我無師自通地哭窮,但也算句句屬實。
李君闊笑了笑,低低「罵」了句「小丫頭」:「哪兒能真讓岳丈花錢,更不能讓小橘兒花錢,不然朕又得被你這記仇的丫頭冷多久?早就讓秦愛卿打點好了,你莫要操心,只管好好玩就是了。」
我眼前一亮,跟吃了蜜餞似的,鑽到李君闊懷裡就往他下巴那兒啃,貓似的,牙齒尖尖地磨卻不留一點印。
李君闊喉結滾動,一把按住我的腦袋,沉聲晦澀道:「長本事了,凈會胡鬧。」
或許真的是出宮了。
我從慶嬪變成了秦桔,李君闊也從皇帝變成了我的相公。
這是遲來了許多年的回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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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縱馬從轎邊過,提醒我們到了。
此時已經是傍晚,秦府張燈結彩,不僅我爹娘、大哥大嫂在等,就是些早就沒什麼聯繫,在京城有些家底的遠房親戚也跟狼嗅到肉香一樣聚了過來。
一個小家此時倒像是個百足之蟲般龐大。
我替李君闊理了理衣襟,他替我扶正步搖,我們相視一笑,攜手走了出去。
只隔著人群和闌珊燈火,我與母親遙相望去,雙雙已紅了眼眶。
接駕的禮儀是繁瑣的,李君闊此行是為了陪我,自然不願本末倒置,匆匆過完,便命人把閒雜人等「請」了回去。
等只剩下一家人時,我父母還有些拘謹。
只有我那小侄子不怕事,虎頭虎腦地湊過來叫了李君闊一聲「姑父」。
李君闊笑得眯起眼睛,摸了摸娃娃的腦袋,隨後微微躬身對我爹娘喊道:「岳丈、岳母。」
一瞬間,我爹那張崩緊的臉上閃過愣怔、震驚、惶恐,最後變成了鬆了一口氣的安心,他深深望了我一眼。
似乎是含淚的,相較我進宮那年,爹娘都老了許多,生出半頭白髮,眼角眉梢也儘是憂愁的細紋。
我去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原以為此生不會相見,沒想到......
李君闊這番言行,無疑是在讓他們放心。
我也對他們露出了一個幸福的笑容,此時我再也不想回憶宮中繁花般盛開的女人們,我只想在這個小家裡,抓緊身邊這個人。
我很好,雖不算最幸福,但幸得一個疼我的夫君。
爹娘、大哥,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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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家人幾年未見,互訴家常還未盡興,屋外小太監就已催了三回。
等到天邊墨色濃重欲壓,我們才戀戀不捨地分開。
然而天公不作美,我和李君闊剛踏出屋門,就雷聲大作,隨之大雨傾盆而至。
眼看著爹娘雙眼泛紅,不顧豆大的雨,執意想送,我也旁生出不舍與心疼,眼淚也跟著往外淌,滴在李君闊的掌背。
他低頭望向我:「多留一夜也無妨,朕也許久未出宮,正好陪你。」
我兩眼放光,什麼規矩都忘了,故作女兒家矯情的樣子,慢吞吞問:「行嗎?」
「若是娘子想,為夫還有什麼不從的呢。」他彎眉,用指腹輕柔地抹去我臉頰上的淚,笑道,「誰讓小橘兒難得掉一次金豆豆呢。」
爹娘未料到我們會留宿,一時誠惶誠恐,我爹就跟個毛頭小子一樣,急得原地打轉,生怕怠慢了聖上。
怕他們不自在,李君闊屏退了多餘太監宮女,像「上門女婿」一樣,收斂起一身君威,十分的謙和。
我們最終住在了娘親特地留給我的「閨房」里,就好像還做著「我是玩迷糊忘歸家的女兒」的夢,總想留住點什麼回憶,這倒成全了我與李君闊。
我在縣城家中的東西悉數被安置在房中,李君闊看得新奇。
「一看你從小便不愛讀書。」他翻看我寫的破字和一些酸詩,津津有味地不時撲哧一聲,明顯是在嘲笑我。
我那麼多東西想給他看,他卻只盯著我的短處打趣。
我惱羞成怒,強掰著他的腦袋看向我:「不許看不許看!你就沒別的事幹嘛?!」
他環住我的腰,呼吸撲朔在我的胸口,我感覺他手臂一用力,我們便貼得更近了。
他沉聲問:「有是有,怕你不好意思。」
眼睛裡的一團火似乎燒熱了整個屋子,我被燙得臉紅,視線亂竄,輕輕推搡,嗔道:「你說什麼,怪難懂的。」
李君闊笑了,直接把我扛起來,在我驚叫出聲之際,幽幽警告:「岳丈岳母可就在隔壁,不比宮裡空曠......」
我直接捂住了嘴,連呼吸都覺得吵鬧。
一夜春色,他好像格外興奮,而我被唬得一愣一愣,幾次要叫又不敢,只能嗚咽地咬上李君闊的肩膀。
因為太荒唐,第二天我不顧酸疼,天不亮就穿戴整齊醒了,佯裝出一百倍的正經,在李君闊意有所指的眼神和爹娘欣慰「女兒長大了」的笑容中,我順利回宮了。
72
慶嬪好大臉面,恃寵而驕,省親回宮後竟然以身子不爽利,拒絕侍寢了三次。
次次都給皇帝吃閉門羹,讓他在宮門口罰站。
眼看太后都坐不住了,她才不情不願地把門留了一條縫。
李君闊就著那縫,跟偷腥的貓兒似的,也不惱,一下朝就一溜煙鑽了進去。
省親之後,李君闊常要跟我膩在一塊。
他抱著我:「若是朕不是皇帝,早早遇到你,在鄉野間給你編花環,在學堂里給你抄書,最後等你及笄,三媒六聘把你娶回來該有多好。」
我聽著太美好,美好得連暢享都覺得遙不可及。
於是我也抱著他,安慰道:「能遇到就很好了。」
我們不能貪心,要知足,才能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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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我心態擺平了。
在芳嬪挺著個肚子招搖過市的時候,我當眾犯了噁心。
芳嬪以為我在故意下她面子,橫眉豎眼就要用手指戳我。
還是宸妃啪地一下打開她的爪子,冷聲道:「誰樂意跟你對著干,小心眼的樣子,沒看見小橘兒真難受嗎?」
皇后本來閉著眼睛假裝「死了」,聽見我難受,才睜開眼睛,皺著眉宣太醫。
洛常在是太醫女,懂點醫術,自作主張地先幫我把了把脈,把了一遍愣了半天,又把了一遍。
我這會兒已經緩過勁了,可看她那凝重的樣子,頓時覺得哪兒都疼了起來。
「我得大病了?」我哭喪著臉。
「呸呸呸!」宸妃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
「不是......」洛常在在眾人的目光下吞了吞口水,「嬪妾醫術不精,這這這......好像是喜脈誒?」
74
我有喜了,被一群鶯燕簇擁著回了宮,直到太醫跪地道喜我都沒反應過來。
「皇上萬福!」
宮女太監們在門口歡喜地請安,我才如夢初醒般,攥緊了皇后的手站起來。
眾人請安,我獨獨站著。
當然這個時候李君闊也不在乎這些虛禮,他大步向前,牽起我的手,溫柔而有力。
「小橘兒。」李君闊眉眼裡盛滿了歡喜,他一下朝就奔了過來,發冠都有一點點凌亂,像個毛頭小子。
姐姐們識趣地退出房間。
我眼眶瞬間紅了,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撲到李君闊的懷裡,我一邊指著肚子,一邊哽咽地悶聲說:「這裡有個寶寶。」
「我們有孩子了。」李君闊也聲音顫抖,「我們的孩子。」
雖說沒有孩子,我們依舊相愛,但當這個孕育在我身體里時一切還是不一樣的。
就好像我們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被一雙稚嫩的手牽了起來,之前我們是愛人,現在我們又成了家人。
「太好了,有你太好了。」
夜裡,李君闊的手掌熱烘烘地撫在我腹部,就像話本里神仙傳功,要給孩子傳一些天地龍氣。
「小橘兒。」他又喊我,呢喃在頸邊,濕濕的,痒痒的,搞得我臉紅心跳,他嘀嘀咕咕叫我名字,誇我,好多次了。
我臉皮再厚,也禁不起他這一頓猛削。
「逸郎,你也不是頭一次當爹,能不能…」
能不能別這麼沒見識,我是頭一次當娘也沒這樣誒!
當然我沒說,只是轉個身,用手捂住他的嘴,在自己的手背上啄了一小口。
吧唧一聲。
「好啦好啦,小糰子和小橘子都要睡覺了,爹爹哄哄好不好?」
我撒嬌,笑眼眯起來瞅他。
他終於閉上嘴,一下一下輕拍我的後背,半晌,沒忍住,說了最後的話。
「若是個兒子,朕要立他為太子,若是女兒,朕讓她做最尊貴的公主。」
這個承諾太重了,我被嚇一跳。
公主還好,這太子......關乎國本啊!
李君闊是有大本事的人,只是我......我從小到大沒被一個夫子誇過聰明,要是......
我磕磕絆絆地問:「要是我們的兒子,像我一樣不太聰明怎麼辦?」
「那就做富貴王爺,朕也會給他鋪平坦途。」
他輕笑,似乎覺得回答得不算好,又補充:「小橘兒是朕見過最聰明的姑娘。」
這還差不多!!
75
推算日子,這孩子就是省親前後懷的,李君闊得知後對秦家大加封賞。
太后也召我過去,臉色紅里透著黑,又高興又不高興的樣子。
盯了我半天,指尖在摩挲杯壁,片刻後才為難地開口:「最近可舒坦?你年紀小,又是第一次生養,起先一段日子最難熬,你宮裡也沒個穩重的姑姑,回頭哀家讓皇帝給你指派個懂的。」
開了口,後面的話也不難說了,越說越利索。
「你是有福的,這孩子皇上看重,哀家也看重,你放心。」她說,「你打小進宮,平日裡貪嘴就算了,既然有了身子,起居飲食就要分外留意,皇帝宮裡的嬪妃少,大多是好相與的。」
那也確實是大多,唯一個不能處的也就是葉易微了。
「皇后會好好操持的,你安心養胎便是了。」她擺擺手,「皇帝想給你晉妃位,哀家也是中意的,只是現在這個時候不好,等來年誕下龍裔,再給你好好辦。」
太后這話其實已經算掏心窩子了。
畢竟宮裡有個葉易微,她快臨盆,又是個心氣短的,聽說前些日子被我懷孕的消息氣得腹痛,這會兒什麼風頭再都被我搶去,氣出個好歹來,於龍脈無益,在安國公那裡也不好交代。
我倒是不覺得委屈,反正升不升位分,日子照樣過。
但太后對我這個態度,不對我冷言冷語,那可是比升位分還難得的。
我眼睛咕嚕咕嚕轉,跟偷吃了蜜一樣,傻樂。
她看我啥也不明白的樣子,就笑嘻嘻地,嘆了口氣,擺擺手好像很頭疼的樣子,自言自語地喃喃:「傻孩子,成天裡不知道樂什麼,也不知道皇帝喜歡你哪一點,哎。」
我領了封賞退了出去。
在回宮的路上,遇到了前來找我的舒蘭音,舒答應。
「慶嬪姐姐萬安,妹妹前來賀喜的。」
她愛笑,臉上有種聰明伶俐的勁,我與她並沒有多少交際,也沒有過齟齬,她為人和善,宮裡頭受她恩惠的人很多,除了宸妃不知為何討厭她,好像所有人都和她相處得很好。
她成天在女人之間遊走,自得其樂的樣子,也從沒太過在意恩寵。
「舒妹妹。」我跟她打招呼,一同進了宮。
她身後的小太監,一人手裡抱著一個小木箱,魚貫而入。
「妹妹沒什麼本事,也就家裡哥哥喜歡各地搜羅些玩意,我想著姐姐大喜,也不請自來湊個熱鬧,沾沾喜氣。」她熱切道,「這個觀音是從江南一位高僧那兒得的,他那兒求姻緣求子嗣特別靈驗,還有這個手串,也是兄長南下淘來的,最妙在雕工,雕了滿背的石榴,多子多福,彩頭極好......」
她說了一大堆,我眼睛看花了。
從沒見過這麼多玩意,她怎麼能帶這麼多東西進宮??
許久之後,她看我愣愣地,突然止住話頭,侷促著問:「妹妹是不是太吵了。」
「沒有沒有!」我忙搖頭,「妹妹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些東西我也用不到。」
我是怕這種無事獻殷勤的,倒不是對舒答應有偏見,進宮這些年長了些警惕罷了。
別人這麼熱情,總不可能無所求的。
我直話直說:「妹妹特地來找我,不僅僅是為了送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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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蘭音了解我的為人,料到我是有事說事的直性子,莞爾一笑道:「妹妹來也不是為了別的,說來慚愧,宸妃娘娘與我素來有嫌疑,雖然我不知道這問題的根源在哪兒,但總僵著也不是辦法,所以......」她斂眸,似乎不好意思,「姐姐向來待人和善,妹妹就想求姐姐做個和事佬,在宸妃娘娘面前,給我說說好話。」
她說:「姐姐有了身子,宸妃娘娘在您面前定然能收斂一點性子。」
這倒是件好辦的事,但......
我把禮物推回去:「宸妃姐姐性格直爽,你認為她刻薄你,便和她推心置腹談一談,找我去遞話反而會起反效果。」
畢竟我當年我被她懟過,自然知道宸妃那個人火急火燎的,但嘴硬心軟。
而且,兩句話的功夫,收這麼個厚禮,顯得我多貪財一樣,我爹從小就教導無功不受祿,別人拍馬屁給的賄賂,他碰都不碰,這也導致我們家當年清廉到有些落魄。
舒蘭音見我不收,沒強求,挑了幾件有意思的塞給我,說了兩句吉祥話才離開。
她前腳剛走,李君闊後腳風塵僕僕地來了,帶著御醫。
「東西都檢查一遍。」他下令,又挨個看了遍桌上的東西。
「你好緊張哦。」我吃吃地笑。
他摟著我,無奈地捏了捏我鼻子,最後又把手小心翼翼放在我沒有一點幅度的肚子上:「我們的孩子,一點閃失也不能有。」
他說:「先帝妃嬪眾多,但子嗣稀薄,就是因為後宮中明爭暗鬥數不勝數,害了多少皇嗣性命,你這個小腦袋瓜里想不到多少人視你為眼中釘,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別亂收人東西。」
他不說,我也知道。
畢竟李君闊登基之初,後宮裡也是百花爭艷,雖然他不常來後宮,但是後宮卻不會因為他的缺席而蕭條,那幾年也出現過流產,小產,甚至是妃嬪橫死的事。
最出名的便是......宸妃被人投毒導致胎死腹中。
後來那個害她的人在後宮整頓的時候被打入冷宮,宸妃一個人提著鞭子闖進去,出來時滿身是血。
「你放心,我又不傻。」我安慰道,心裡卻是甜蜜的,嘴上不饒人地問,「那你對芳嬪也有這麼在意嗎?」
「她機靈,也有人護著她。」李君闊笑說,「但小橘兒太笨了,朕得看緊點。」
這話說得,一點餘地不留,我都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笑。
最後太醫過來,說東西都是好東西,沒有問題。
但李君闊還是把東西都丟進了庫房。
他說:「她們給你的朕都有。」
聽起來跟吃了什麼醋一樣,我笑嘻嘻地摸摸肚子,心裡跟未成形的小娃娃說,你爹哪兒像個皇帝,活像個暴發戶,也不知道咱娘兒倆誰沾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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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宮女之間流行用一種混合的香料加花瓣染指甲。
淡香附著在纖纖細指上,花仙兒成精了似的。
有些妃嬪看著有意思,也開始研究,洛常在擅長醫術,也懂香,鑽研得格外起勁,聽說她的香能讓蝴蝶留在指間。
我好奇壞了,只可惜月份大一點後,害喜格外厲害。
葷腥都聞不得,更別提甜膩的花香了,每天都嚷嚷著餓,鬧得御膳房兩眼冒金星,上頭皇帝還催著,說:「別人懷孕都長胖,到慶嬪這兒怎麼瘦了,肯定是御膳房不上心,要罰。」
雖說是皇帝撂了狠話,沒真的責罰,但當奴才的腦袋懸在褲腰帶上,還是怕得厲害。
於是我宮裡人都成了宮裡最落伍的人,別說手指染香了,連頭上插朵花的都沒有,乍一看,素凈地我以為我宮裡的人被人苛待了。
每次吃飯,一群人苦大仇深地盯著我,跟秀才在考場上見考題考了金瓶梅,不知所措又得硬著頭皮上。
而我也吃得謹慎,生怕自己吐了,自己沒難受,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小丫頭先哭出來。
就在我舉著筷箸猶豫不決時,洛常在宮裡來了人,說洛常在下午要舉辦茶會,她新弄出了個「失傳已久」的染甲香。
我臉皺成一團,好東西,我想去湊熱鬧,但是—
Yue!
一群人撲過來拍我後背。
手忙腳亂地,我苦著臉推辭道:「去不了了,本宮......Y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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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自以為稀鬆平常,然而,一場夢才夢到一半,宸妃衝進我屋裡。
洛常在被抓了。
罪名是,謀害皇嗣。
我震驚至極,坐在那兒愣了一會兒才緩過來抓著宸妃問:「洛姐姐做什麼了?」
「投毒。」宸妃臉色不虞,可能是想起了她曾經的經歷,「葉易微......被抬到了太后宮裡。」
太后最在乎皇嗣,我幾乎能想到洛常在被扣押當場,申冤無處的慘狀。
宸妃跟我簡述了當時的場景。
洛常在舉辦茶會,出於禮節,請柬送給了闔宮妃嬪,葉易微也在其中。
本以為她不會來,但是她花團錦簇地挺著大肚子來了。
一盞茶的工夫,葉易微忽然捂著肚子,大喊疼。皇后娘娘慌亂傳太醫,葉易微雖有點出血,但好在她一直以來身體強壯,胎兒並無大問題。
然而她一口咬定有人害她,把參加茶會的妃嬪扣在御花園,動彈不得。
太醫院去檢查,查出洛常在準備的茶給所有人下了毒,雖量不算大,但是對孕婦極其不利,若是身子弱點的,還有滑胎的風險。
洛常在狼狽地被葉易微的宮人推倒在地,淚流滿面地搖頭說沒有。
但聞訊趕來的太后哪兒聽她解釋,差點沒命人當場打死她,還是皇后出面調停,只是將洛常在暫作扣押。
「洛姐姐不會下毒的。」我癟癟嘴,毫不猶豫地站了洛常在的隊,並不是我對葉易微有意見,只是洛常在與我相處幾年,「我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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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會變的,呆子。」宸妃斂眸,帶著悵然地回憶,「本宮的孩子不就是被最親近的人給毒沒的。」但是她並沒有一句話給洛常在定罪,只是摸摸我的頭,微笑道,「還好你沒去。」
我以前吃得多,身強體壯,最近孕吐厲害,除了肚子,哪兒都瘦了,勉強躋身美人燈的行列。
我睜著一雙眼睛,水汪汪望向宸妃:「我要怎麼才能幫洛姐姐?」
「不要幫。」宸妃沉聲道,「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個,你知道葉易微醒來第一件事說的什麼嘛?」
我怎麼知道?
我又不是神仙。
「她說—」
「一定是秦桔在背後指使的,她怕我生下皇長子,故意設計害我,不然,她怎麼可能沒來?!」
「放、放放屁!」我被氣結巴了。
「你有這腦子就好了。」宸妃穩住我,「皇上為你擔保,沒驚動你,但因為你是唯一沒受影響的人,不太適合出面為洛常在求情,這是皇后的建議,也是......洛常在的建議。」
我訥訥,都不知道自己哦了幾聲。
在宸妃走之前,我忽然抓住她的手,「那......洛姐姐會沒事嗎?」
宸妃笑得勉強:「很難。」
80
李君闊雷厲風行,讓一天內調查出如何下毒。
洛常在被搜宮,一個侍衛抓住了洛常在的貼身宮女,她從後門抱著一大包寒石花鬼鬼祟祟地,被當場扣住。
宮女說,那時洛常在用來染指甲的。
太醫又去查看了宮女們的指甲,發現染指甲的一味留色原料和寒石花相剋,碰到一起會產生毒性,隨著香氣散發出來,最傷孕婦。
洛常在準備的茶點裡摻了羊奶,這東西是發物,三個湊在一起,導致芳嬪當場腹痛。
破案的過程格外順暢,太醫走出門腰杆都挺直了,好像明個兒就能去大理寺任職。
「好怪哦。」
杳兒伺候我沐浴,宮裡沒他人。
「太麻煩了,還沒有效果。」
一同操作,又是茶又是蔻丹,洛常在費了這麼大工夫,最後被抓了個現行?
還不如直接推芳嬪一把來得痛快。
說起來,葉易微腹痛的及時,只淺淺抿了一口茶,太醫查看後用了藥催吐,對皇嗣沒有造成什麼影響。
我斗膽做出猜測,一雙眼圓咕嚕地盯著杳兒轉。
「會不會是芳嬪自己下的毒?」
「娘娘,可不能胡說。」杳兒被嚇了一激靈,趕緊撥弄兩下水,仿佛是把我剛才說的話也撥散,她斂眸,慢條斯理地說,「出了事,損失最大的就是芳嬪,她犯得著嗎?」
對了,這就是為什麼葉易微敢把我拖下水。
她是受害者,從這場事件中被摘得乾乾淨淨,作壁上觀,那地下的水越渾濁她越得意。
「多事之秋,娘娘保重自個兒,別摻和進去最好。」杳兒說,「安國公昨個兒連夜進宮,跑去養心殿老淚縱橫求皇上徹查,這場戲,甭管他是真是假,已經鬧大了,不處理兩個人,外頭裡頭都不會罷休。」
她是李君闊挑來的人,我信得過。
出事之後,李君闊這幾日只在上朝前摸黑而來,草草看過我,沒等我醒又匆匆而去。
但杳兒和御書房那邊總有聯繫,她的意思應該也是李君闊的意思。
我懨懨地嗯了一聲,一邊想著洛常在,心裡頭難過,又覺得荒唐,慢慢閉上眼,把半張臉悶在水裡,想要放空自己。
溫水沒過耳朵,我恍然間記起好久前請安時的一件事。
——舒答應今個兒格外香啊。
——昨天嬪妾的小妹進宮,身上帶了個香囊,嬪妾就把玩了些時候,那香就沾上了,也不難聞。
——這香倒有點陌生。
——宮外開遍了的寒石花,不是什麼稀罕物。
對了!
我猛地躥出來,靈光一現。
寒石花宮中不常見,洛常在知道它的存在還是舒蘭音告訴她的。
那時候洛常在沉迷制出與眾不同的蔻丹,寒石花自然而然就入了她的眼,她邀眾人品茶,就是要介紹自己用寒石花做的蔻丹。
她存心害人,不必把一切放到明面上。
為什麼呢......明明我置身事外,還是覺得渾身不對勁。
「太醫查出蔻丹有問題後,太后明令禁止宮女、妃嬪隨意染指甲了,還好咱們宮裡沒人捯飭那玩意。」杳兒轉移話題,隨口說。
對了!
我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知道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場下毒,最針對的是懷孕之人,宮裡有孕的只有我和葉易微,葉易微月份大了,這胎很是穩健,剩下的我,月份還小,最容易出事。
那毒哪兒是針對的葉易微,明明是衝著我來的。
只是我反胃,躲過了暗箭,又懶得動,躲過了明槍。
這一招眼看成了臭棋,所以她們把矛頭對準了洛常在。
「我要見皇上!」我急忙起身,如果洛常在是因為我才遭此橫禍,我就不能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