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霜後續章節

2025-01-10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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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可能是誤會了,一手抄起貓,一手拿起糖人往他院子走。

急切地推開門,他的袍子正脫到一半,回頭看到我,趕緊又將外袍穿上了:「做什麼?」

我將元寶放在他床上,元寶順勢趴在床的東南角,伸了伸腿躺下了。

「小桃很喜歡糖人,每年上元節都會給我吃一口她的,所以我才給她吃一口我的。」

「以前吃個糖人都得和小桃子分?」殷九逸的眉頭鼓起來了。

我搖搖頭解釋:「我不愛吃甜的,偶爾才吃一次,沒有買的必要。」

他瞥了一眼我手裡的糖人,面色有些難看:「小桃子都咬過了,你如何再接著吃?都給小桃子吃吧,明日回來我再給你帶。」

翌日我拿著殷九逸給我買的糖人去找陸語容和方恨玉,她倆正好在議事。

一共有三個,我給她倆一人一個,陸語容揶揄道:「我們倆從不吃這個,表哥給你買的,你都吃了好了。」

方恨玉接過一個牡丹花圖案的糖人說:「那我可要一個了。」

「那,那,那我和恨玉吃一個就行。」陸語容又湊了上去,立馬改了說辭。

陸語容伸著脖子咬了一口方恨玉手裡的糖人,咂巴著嘴說:「對了,刑部尚書女兒的親事定下來了,我們正商議著隨什麼禮呢。」

聽說刑部尚書的千金自小體弱多病,沒哪家人敢娶,是以年逾二十了還未曾婚配,倒是不知許給哪戶人家了。

「婚期早就定下了,就在三月十二日,張尚書要招大理寺的小柳大人做上門女婿。」

「小柳大人?」我不知道這位大人。

側妃方恨玉解釋道:「這位小柳大人是新科進士,四月進了大理寺,因為大理寺已有一位姓柳的少卿,為區分二人,大家便喚他小柳大人。雖說他官職不大,但他心細如髮、做事狠絕,上任半年,就跟著破獲了好幾樁案,我爹都曾贊過他前途無量。」

陸語容接過話茬,探著脖子八卦道:「據說,前些日子跟著刑部協同辦案,他在城南拋屍案中立了大功。參加慶功宴時,不知怎麼被刑部尚書的女兒看上了。自古有哪個男人能容忍給人做上門女婿呢,為了仕途他還真是能屈能伸。既然他有能力,早晚是要出頭的,為何要這般急躁,上門女婿這實在有些......」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張尚書許是看中了小柳大人的才能吧,張尚書膝下子嗣單薄,只有個才情一般的兒子和一個體弱多病的女兒,招小柳大人為上門女婿或許存了支撐門庭之意。我倒覺得,他做上門女婿也不是什麼壞事,張尚書定會禮遇有加。」

「想想也是,張尚書那般疼愛女兒,肯定不會輕易嫁女。或許張小姐和小柳大人是兩情相悅呢,聽說張小姐性情才華都好,就是被身體拖累了。」

陸語容感嘆了一番又撓撓頭說:「我記得小柳大人是叫柳什麼照吧?」

方恨玉提醒道:「好像是柳什麼明。」

「柳朝明?」我輕輕呢喃出聲。

「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

她們說的人和我記憶中的大相逕庭,記憶中的柳朝明,為人膽小,人也很笨,看起來傻傻的,哪裡能配上「做事狠絕」這四個字。

「你怎麼知道?你和表哥成婚時,他還送了一隻羊脂玉的手鐲呢。難不成,你同小柳大人有舊嗎?」

我輕聲說:「小柳大人的父親曾是章府的管家。」

「原來是這樣,我就說,我們王府一向同他沒什麼往來,他怎麼隨了這麼重的禮。當時我還以為,恨玉的父親是大理寺卿,他又在大理寺供職,所以他才這般的。」

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柳朝明曾同我說過,他家有個傳家玉鐲。

時至今日我才知道,他曾在我成婚的時候送了這樣的禮物。

這玉鐲應該戴在他妻子的手上,而不是在王府庫房琳琅滿目的珠寶間黯然失色。

「姐姐,你能將這個鐲子送給我嗎?」

「珠珠你如此奸詐,為了個鐲子,竟然叫我姐姐。好吧,看在這聲姐姐的份上,我便答應了。」陸語容嘻嘻笑了起來,即刻派侍婢去庫房裡給我取鐲子了。

回了院子,我打開了小木盒,溫潤的白玉散發著質樸的光澤,觸之生溫,實在是好東西。

殷九逸來我屋裡找抱元寶玩的時候,我正在數我的銀票,幾十張零零碎碎的加起來三千兩有餘。

其中有兩千兩是殷九清給的,五百兩是我出嫁時,我爹給的。

我換了個長條形的木盒,將兩千五百兩鋪在最下面,又鋪了一層紅布,將手鐲放了上去。

「你在幹什麼?」殷九逸問我:「鐲子不喜歡嗎?收起來幹什麼?」

「王爺,張尚書的女兒三月十二成親,她成婚的時候,你帶我去吧。」

殷九逸抱著貓問:「為什麼?」

我沒法對殷九逸說假話。

「張小姐的夫君叫柳朝明,他曾經保護了我很多年,我想親眼見證他的幸福。」

「柳朝明?」殷九逸很是古怪地重複了一遍,視線落在貓上,五指在元寶的背上輕輕慢慢地摸:「這又是誰?」

46

柳朝明成親這日是個極好的日子。

張府張燈結彩,到處都貼滿了喜字。

柳朝明身著大紅喜袍,穿梭在賓客間敬酒。

他變瘦了,臉頰上的肉少了些,人顯得沉穩幹練了許多。

他來我們這一桌敬酒,正仰頭一飲而盡時,殷九清伴著幾個官員一齊到來。

官員們都起身行禮,柳朝明也放下酒杯,隨著尚書大人去向殷九清行禮。

尚書大人將殷九清引到我們對面那桌,方才被打斷的筵席又繼續下去。

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去恭房一看,果真是小日子來了。

走到小池塘,驀然被殷九清截住了去路,滿襟酒氣撲面而來。

「他的婚禮你要來,那我呢?你就這麼恨我?」

我一閃身避過了他,無視他,徑直往前走。

殷九清一傾身扳住了我的肩頭,眼尾帶紅,聲音嘶啞:「章秋荷,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搭上了別人,你就將我棄如敝屣,你根本是個狐狸精!你憑什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他用力地捏著我的肩頭,肩膀隱隱作痛,他說話時的酒氣吹落在我臉上,話語裡的「狐狸精」三字更是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用力掰扯著他按在我肩膀上的手,咬牙切齒提醒道:「太子殿下還請自重,我倒是沒什麼,你就不怕別人看到,你的光輝形象就此毀於一旦嗎?」

「好啊。」他哼哼笑了起來,附在我耳旁一字一頓說:「皇兄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女人嗎?他知不知道你是那種女人?你當年對我做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

怒火翻騰不休,我氣得渾身顫抖,響亮的一巴掌揮在他臉上,淚珠子無意識地滾落:「你到底想做什麼?你殺了我的孩子,這還不夠嗎,你還要怎麼樣?」

「秋荷,為什麼?」他的聲音軟了下來:「皇兄也有妻子,為什麼你肯嫁給他,他究竟哪裡比我好?你寧願做他的側妃也不做我的側妃。」

「怎麼?你忘了」我嗤笑一聲:「你不是很清楚嗎?你知道的啊,你殺了我的孩子,你怎麼好意思問出這種話?」

我已經快忘了我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為什麼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讓我回憶起那種切膚之痛。

「太子殿下。」柳朝明朝著這邊走過來,一把將殷九清架在他的身上:「您喝醉了,我送您過去。」

此時殷九清倒是乖順了,順勢被柳朝明攙著,暈乎著不發一言。

我默默跟在柳朝明身後,眼淚無聲流了一脖子,柳朝明聽到了吧,他聽到了我同殷九清曾有過一個孩子了吧,他知道我的本性了。

沒關係,我安慰自己說,他本就知道我不是什麼好人,可是眼淚還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掉。

「安王爺。」埋著頭走路時,忽然聽到柳朝明的一聲問候。

殷九逸沒有理會柳朝明,徑直來到我面前,將我微涼的手指抓在溫熱的掌心裡:「不哭,我們回家。」

「小柳大人。」他牽著我走上去,將右手中握著的長條形木盒插進了柳朝明的腰帶里:「側妃的一點心意,望你夫妻二人琴瑟和諧。」

那木盒裡放了兩千五百兩銀票、柳朝明的玉鐲傳家寶和他曾經送我的一枚梅花簪。

我比筵席上的任何人都希望柳朝明能幸福,我本想親口跟他說恭喜的,我本想親手把我給他的賀禮交給他,誰知就這樣了。

殷九逸拉著我走到府門口的時候,柳朝明忽然追了上來,抓了一把方糖遞給殷九逸,有些侷促道:「多謝王爺側王妃賞光,這是喜糖。」

殷九逸看著柳朝明,神色淡淡,並不伸手去拿:「她不喜歡吃甜的,多謝。」

我主動從他攤開的掌心中拿了兩顆,吸了吸鼻子,儘量讓聲音平穩些:「恭喜你了。」

上了馬車,夜風捲起車簾一角,我看見,一身紅袍的柳朝明站在門口目送我們離開。

我的心臟一點點揪緊又放開又揪緊,算了,總歸我們很少見了,就算他知道那事也沒什麼的,我一點也不在乎。

「沒關係。」殷九逸拿出一方乾燥的帕子給我擦去了眼淚,又從我手心摳出了方糖塞進我嘴裡。

「他喜歡你是嗎?」殷九逸問我。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已經過去很久了。」

「章秋荷,章秋荷。」殷九逸默念了兩遍我的名字。

以往他從未喊過我的名字。

「珠珠,你知道嗎?」殷九逸背靠著馬車,雙手抱臂,做出閉目養神的姿態:「張尚書之女閨名喚作張清和。」

「那你呢,你以前喜歡他嗎?」殷九逸睜開了眼睛,目光不曾從我臉上挪開一瞬,好像非要我給出一個答案才肯罷休。

我盯著虛空點了點頭。

殷九逸抱著的臂散了下來,盯著地毯上的花紋說:「你懂什麼是喜歡嗎?不過是誰對你好一些,你就因著他對你好而喜歡。你哪裡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喜歡。」

47

柳朝明的婚宴之後,王府又接到了許多賞花宴的帖子。

現下春光正好,正是賞花的好時候。

我不想去,語容和恨玉便自己去了。

許是春困,元寶整日懶懶的,總是癱在屋檐下,眯著眼睛曬太陽。

我蹲下來拿著草逗它,它也不願意搭理我,依舊眯著眼睛,一副蔑視我不耐煩的樣子。

殷九逸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也蹲下來薅了一根草在元寶的臉上晃,元寶忍無可忍,一揮前爪躲了過去,翻了個身又躺下了。

我們倆面面相覷,殷九逸扔了手裡的草,拉我站起來:「咱們也出去吧。」

他的手從我腰間穿過,抓著韁繩策馬疾馳,我的耳邊全是呼呼風聲和馬蹄篤篤的聲音。

殷九逸幾乎是將我籠罩在懷裡,雙臂不時蹭過我的腰間。順著雙臂向前看,拉著韁繩的手很瘦,很大,因著皮膚很白,手背上的青筋亦很明顯。

風把他月白色的衣袍下擺和我的青色裙衫勾纏在一起,視線無意瞥到,不知怎麼,就覺得萬分緊張。

京郊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湧入視野,殷九逸勒馬停下,翻身下馬,順便將我抱了下去。

「你看,春天多好啊。」殷九逸一手牽著馬,一手拉著我,緩緩走在田埂上。

空氣里瀰漫著油菜花馨香馥郁的氣息,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的嫩黃,不時有幾隻蜜蜂忽閃著翅膀落在油菜花上,發出嗡嗡聲。

「這真好看,像是畫一樣。」我由衷地讚嘆道。

和暢的惠風送來陣陣馨香,我俯下身子揪了一朵油菜花別在白馬的鬃毛上,對殷九逸說:「你看,他好看嗎?」

馬兒睜著無辜的大眼,然後眨了眨眼睛。

殷九笑了笑說:「好看。一白遮百丑,他是白馬,怎麼都好看,戴了花尤其好看。」

「要是語容和恨玉都在就好了。」

「和我待在一起很難受嗎?」殷九逸含笑望著我:「怎麼好像不太情願?」

「我才沒有。」

「那意思是和我在一起特別開心?」

我點了點頭,揪住了他的衣角,輕輕晃了晃:「要是有風箏就更好了。」

「現在都敢同我撒嬌了?」殷九逸假模假樣嘆了一口氣:「珠珠,你再晃晃我,沒準我能變出來個風箏。」

我有些羞赧了,甚至可以說是惱羞成怒,陸語容平日就是這樣子,怎麼我一學就畫虎不成反類犬,現在怎麼這麼難為情呀。

我埋著頭吭哧哼哧走了兩步,猝不及防被他拽住了手拉回來:「不生氣了,用完膳去放風箏。」

殷九逸將我拉上馬,馬兒在小道上重新跑起來,殷九逸的笑聲迴蕩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裡。

他的臉距離我很近很近,臉頰不時蹭過我的耳廓,呼呼風聲里,我聽見他說:「你願意嗎?」

「什麼?」

「你願意一輩子同我好嗎?」

「我願意呀。」

下一刻,強勁的臂膀環緊了我的腰,一個溫熱綿軟的東西貼上了我的側臉,蜻蜓點水般落下一吻。

心臟好像在這一刻停止了跳動,一種無比巨大的快樂席捲了全身。很快,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涌了上來,緊接著是疑惑,是自卑。

很多種情緒在腦海里翻湧,剎那間又變成空白,腦子裡像是有一灘糨糊,我無法思考,無法做出反應。

他這是什麼意思?

殷九逸的聲音自耳邊傳來:「我喜歡你,以後我來照顧你好嗎?你不許再想著別的男人。」

「可是你也喜歡男人。」

「我從未告訴過你我喜歡男人,我只是不喜歡女人,你是例外。」

有時我也懷疑過他喜歡男人這件事,我從未見過他和哪個男人交往過密,也未見他對哪個男人表現出格外注意。心中懷疑是一回事,聽他親口說出來又是一回事。

他說我是例外。

在我十七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得到過這種偏愛。

我感到惶恐,他知道我和殷九清的糾葛,知道我失去過一個孩子,知道我曾經深深地喜歡過柳朝明,他竟然說他喜歡我。

微弱的難堪的聲音擠出喉間,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不配,我不配你喜歡我。」

「我喜歡誰我說了才算,我覺得你配你便配。」

殷九逸嘆了口氣,大手覆上了我的臉,輕柔地抹去了眼淚:「你哭是想拒絕我嗎?」

他忽而勒住了馬,抱我下來,拉著我的手坐在田埂邊上,撓撓我的下巴抿著唇笑。

巨大的歡喜一波又一波地衝過來,我從未想過,這樣的好事竟會落在我的頭上。

原來人不僅在痛苦難過的時候會掉眼淚,在感到突如其來的巨大幸福時眼淚也會不由自主地落下來。

「不去放風箏了?」

「不要再哭了。」

我極力忍耐著說:「我不想的,眼睛有自己的想法。」

他突然一傾身將唇印在我的眼睛上,吻去我的淚水,接著他的右手扶住了我的腦袋,鋪天蓋地的吻落在嘴唇上。

我閉上眼睛,一切感官被無限放大,鼻尖全是油菜花的香氣,唇間是一個甜甜的,輕柔繾綣的吻。

「以後我們便是相互喜歡的關係了,不許再想著別的男人。」他捧著我的臉頰,眼睛裡含著滿池秋水。

「你就那麼肯定我一定會喜歡你嗎?」剛哭過的聲音悶悶的,說出口我就後悔了,這話太有些不識抬舉了。

「你都能喜歡柳朝明,為什麼不會喜歡我,我不比柳朝明好看嗎?雖說文學修養比他差了些許,但我很富有。再說,你喜歡我,我能一點都感覺不到嗎?以前你把我當哥哥,以後要正視我們的關係,我是你的丈夫,我們早已經成親了。」

我面上有些發熱,垂著頭小聲說:「你提柳朝明做什麼,他都成親了,你不要再胡說八道,這樣不好。」

「我上次就想問你,你喜歡他多一些,還是喜歡我多一些?」殷九逸將我的頭抬起來,讓我直視著他的眼睛。

我還是覺得有些奇怪,昨天我們還是姐妹,今天我們就親上了,可惡的是,這種感覺我竟然有點點喜歡。

「告訴我,珠珠,你喜歡誰多一些?」

「我現在特別喜歡你。」我壓抑著瘋狂亂撞的心跳,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如此說道。

細密的吻又落了下來。

下午我們在杏花飄落的河堤旁放風箏,紅色的大尾巴金魚風箏在天空中飄啊飄,扯著線跑了好久,我都累了。

春日的天氣說變就變,沒一會兒,烏雲飄過來了,雨點猝不及防落下來,杏花也在風雨中飄搖。

「回家吧。」殷九逸說。

快樂轉瞬即逝的那種感覺真的好讓人難過,我握著紅色的大尾巴金魚風箏遲遲不願意離開。

「還沒玩夠?」殷九逸無奈:「那繼續玩吧,反正我們有馬,雨天的空氣也清新。」

「我們還是走吧,以後還可以玩,我們不要著涼才好。」

回了府,他送我到院子裡,我忍不住又向他確認:「你是真的不喜歡男人嗎?」

「是我今天親你親得不夠嗎?還是我親得你不舒服,你對我不滿意?」殷九逸伸手擦了擦我額前的雨水,明明是很不著調的話,他卻說得一臉認真。

我的臉又熱了,睜大眼睛瞪了他一眼,羞臊地跑走了。

「泡個熱水澡等我一起用膳。」他在身後笑。

水汽氤氳,繚繞而上。我靠在木桶的邊緣摸了摸臉頰,熱水泡得我腦袋發昏,腦海里全是油菜花香和紅色的大尾巴金魚風箏。

說實話,真的有些害怕,害怕情緒會被他完全掌控,害怕以後會不自覺地依賴他,害怕關係變質了也變得不再穩定。

可是那些被小心藏匿起來的歡喜和感動都是真的,他給的安全感和偏愛都是真的。

他從未牽過語容和恨玉的手,他也沒有給她倆買過裙子,府里的人都說他最喜歡我。

情愛俗氣,我終究未能免俗。

48

沒過幾日,京城裡流言四起,說是語容和恨玉有那麼點不為人知的關係。

她二人嫁入王府多年無所出,平日又舉止親密,以前也有這種流言,只是如今謠言更兇猛了些,連帶著殷九逸都被人胡亂揣測了一番。

陸語容抱著元寶支支吾吾說:「賞花宴上韶光正好,我不過是趁著沒人幫恨玉理了理裙衫上的落花,又順便給她理了理頭髮,也不知道誰看到了......」

「最近還是在家中避避吧,話傳得不太好聽。」殷九逸喝了口茶,指尖無意識在桌上點了點:「想出去散心讓李統領帶你們去,宴會什麼的都無關緊要,不想去回了便是。」

「表哥,對不起。」陸語容的聲音低了下去:「給你丟臉了。」

殷九逸瞥了她一眼:「無妨,我從不在意這些,你也無須將此事放在心上,過陣子春狩出去散散心就好了。」

「皇上著了春寒,身子未愈,今年春狩還能去成嗎?」陸語容問。

「春狩意在習武練兵,不僅可以提高軍隊戰鬥力,也可從中選拔出些騎射俱佳之人,授以擢升,最後才是讓我們捕獵遊樂。父皇一向重視春獵,依他的性子,定然不會輕易取消。」

殷九逸站起來理了理袍子,對著正喝茶的我說:「珠珠,別喝了,我們走了。」

今日殷九逸請了工匠上門,欲將近日得來的「鬼見愁」神木車成珠子,做成串珠手串給皇上佩戴。

「鬼見愁」大多生長在大山深處石縫中,生長緩慢,材質細膩,勝似黃楊。相傳這種神木能夠驅除鬼魅,民間也常用此木鎮宅驅邪,以保家庭平安,事業大成。

前些日子皇上得了風寒,總覺得有邪祟近身,攪得他睡夢中也不得安寧。

為使皇上寬心,殷九逸決定給他做一串珠子。派人去山裡找了一陣,才得了幾根「鬼見愁」神木。

「父皇年紀大了,如今竟也漸漸信起了這些。」言語之間,殷九逸不免有些唏噓。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能讓皇上得到些許安慰,信一信也無可厚非。」

三四個工匠用了一日的時間才將珠子車好,打磨得光滑細膩。

晚上將要就寢時,殷九逸垂著頭,神色認真地將一串珠子套在我的手腕上:「神木足以做兩串珠子,辟邪之說也不知是否靈驗,你便戴著玩吧。」

他握著我的手給我戴手串,他的手清瘦好看,指甲蓋泛著淡淡的粉色,每個指甲蓋的底部都有一個小的小月牙。

戴好後,他微微蹙起的眉頭舒展開來,抬起眼帘望向我,嘴角暈出一個笑:「好了。」

「你真好。」一不留神,心裡的話全跑了出去。

「這就好了?」殷九逸湊近我,微熱的呼吸摩擦著我的臉頰,眸中微光流轉:「那你親我一下?」

我忐忑不安地坐著,心裡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軟綿綿的話絲毫沒有威懾力:「你怎麼這樣?」

「哪樣?」殷九逸一把將我撈在他的腿上,摟緊了我,蹭蹭我的臉頰:「不願意嗎?」

他好像變得不一樣了,又好像還是一樣,我也說不上來。

我摟著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吧唧親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進他的肩窩。

「我給你畫一幅像吧。」殷九逸說:「給你畫上青色的裙子,畫上鬢間的珠釵,畫上眸中閃動的微光。」

於是,殷九逸給我畫了好幾幅像。

春狩將近,他又命府上的繡娘給我趕製騎裝。

等到春狩那日,我穿上了一身繡著牡丹花的青色騎裝。

大軍浩浩蕩蕩到了東山的圍獵場。

舉行完練兵活動,就是圍獵時刻了。

男兒們義薄雲天,蓄勢待發,騎在大馬上,就等著皇帝一聲令下,角逐今日射獵的優勝者。

殷九逸將我額前的碎發理道耳後,輕聲囑咐道:「你和恨玉都不會騎馬,等會就坐在那邊的高台上喝會兒茶。京城各家夫人們都在,若是不想理會,你倆可以找兩個侍衛帶著你們在周圍轉轉,我記得山中有很多小雛菊。」

「表哥,快走了,陛下在那邊尋你呢。」陸語容在不遠處揮舞著馬鞭,低聲催促著。

我不放心地叮囑道:「一定要小心,萬事以安全為重,切不可逞強。我們給你你和語容采一把小雛菊,你們倆都要平安回來。」

「好。」殷九逸笑了笑,翻身上馬,一揮馬鞭,匯入了圍場入口的人群中。

方恨玉剛叮囑完陸語容回來,對我笑笑說:「珠珠,走吧,我們去採花。」

東山西側的山坡上雜亂地生長著許多小雛菊,一眼望去,滿山坡都是隨風輕拂的白色小花。

「語容說,等會兒給我們獵幾隻小灰兔。十四歲那年,語容就曾獵到過一隻紅狐。十六歲那年的秋獵上,她還獵到了一隻紫貂。她比京城那些酒囊飯袋不知好了多少倍,她若是個男兒,定也不輸任何人。」

方恨玉彎腰摘了一朵雛菊,放在鼻尖嗅了嗅,風吹亂了她的髮絲,她輕輕笑了起來。

「你們真好。」我忍不住感嘆。

方恨玉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氣質清冷的她只有在提起陸語容的時候臉上才能出現這般燦爛的笑容。

「你不知道,她有多賴。她及笄的那年,我去給她慶祝生辰。晚上她喝得暈暈乎乎地,摟著我就不撒手,不讓我回家,還非要我陪她一起睡。」

方恨玉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神色異常溫柔:「那時我將她當作我最好的姐妹,後來,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她從來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我也沒想到,這件事她能堅持這麼久。要不是她堅定,或許我早就嫁給別人了。」

「珠珠,我好想同你說說我的歡喜。你可不能告訴她,她平素就自戀,我不想讓她以為吃定了我,整天在我面前得意。」方恨玉轉身朝我眨眨眼,有些調皮道:「這可是我的秘密,不許說出去。」

我重重點了點頭,嘴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那我也跟你交換秘密,我覺得我越來越喜歡王爺了,他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你這算是什麼秘密,無聊。」方恨玉又俯下身去,專心致志地摘著花,不知想起什麼,臉上笑意又涌了上來。

然而,方恨玉的笑在看到陸語容手中提著的三隻死兔子時,瞬間僵住。

「那個,你是想要活的嗎?我,我以為你是想麻辣兔肉了,那擱火上滋啦滋啦一烤,撒上辣椒麵,那滋味——」陸語容拿手肘抹了把頭上的汗,著急忙慌提著死兔子去追方恨玉了:「別走呀。」

我們摘完花坐在高台上閒聊時,陸語容心虛地瞄瞄不理睬她的方恨玉,又轉身同我說:「珠珠,表哥跟在陛下身邊,怕是許久才能出來。」

我盯著獵場出口瞧,陸陸續續有人出來,侍衛們斷斷續續將獵物扛出來,忙著清點數量。

直至日光黯淡下去,大群大群的人才從林子中出來。

突然間,一匹青驄快馬從人群中沖了出來,馬背上還拴著一個人,騎著馬的那人奮力疾呼:「來人啊,傳太醫,傳太醫,太子受傷了。」

49

殷九逸說,當時他們在圍獵一隻大虎。

皇帝的馬驚了,霎時將皇帝掀翻。

殷九逸棄了馬去救他的父皇,殷九清也去救他的父皇,他倆合力將皇帝拽上了殷九逸的馬。

侍衛大臣們心驚膽戰地朝老虎唰唰射箭。

中了箭的老虎十分煩躁,發出令人震顫的低吼,上躥下跳翻騰不休,肆無忌憚、毫無章法地攻擊著周圍的人群。

殷九清的馬挨了老虎重重一掌,瞬間將殷九清甩出老遠。

聽完事情經過,我頓時覺得膽戰心驚,上上下下檢查著殷九逸:「那你受傷了嗎?你也去給太醫看看。」

「我沒事,只是父皇有些受驚。」殷九逸按住我的手:「我真的沒事。」

我們去看殷九清,太醫說,殷九清情況還好,沒有骨折,只是全身有些瘀傷。

多虧他經驗豐富,墜馬時採用了正確的防護姿勢,才能最小化地降低損傷。

一場高興的狩獵活動因為皇帝的受驚和太子受傷失去了原本的熱鬧意味。

晚間我和殷九逸在營帳東面的樹林裡散步,月亮發出冷幽的藍光,無端顯得很孤寂。

身後枯枝斷裂聲音響起,殷九清毫不避諱地朝我們走過來:「皇兄,父皇想看看你,此刻宣你過去。」

殷九逸看了一眼殷九清:「你也注意自己的身體。」

我們正欲離開的時,殷九清又低聲將我們喚住了,有些艱難說:「表妹,我能否同你說兩句話。」

「我同你無話可說。」我冷淡拒絕。

「嫂嫂。」一個模糊不清的音節從殷九清嘴裡吐出來:「今日之後,我只當你是嫂嫂。」

殷九逸低頭凝望著我,摸了摸我的頭髮:「不用顧忌我,我不會攔著你給前塵往事做一個了結。」

他輕輕吻了吻我的額頭:「我先去看父皇。」

他同我交代一番對著殷九清說:「等會太子別忘了將她安全送回去,或者你們就在這等我。」

殷九逸走後,一片沉寂。

「一起散散步吧。」殷九清背著手率先往前走。

「你若沒話說,我便先回去了,我不想同你散步。」

「秋荷。」殷九清輕聲說:「今天墜下馬的有一瞬間,我幾乎以為我要死了。只是有件事,不說出來,我會死不瞑目。」

殷九清的頭埋得很低,話越說越艱難,話到最後,聲音都有些發顫:「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不知道你是否會相信我,可母后宮裡的那碗墮胎藥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我那時真真切切想娶你,父皇遲遲不肯鬆口。他說讓你和太子妃同一天進門不成體統,對太子妃也不公,他不肯答應我。」

「父皇給我安排了一樁又一樁的差事,我不能不去。我想,等我辦好了差事,沒準他就能答應我的請求,母后也答應在我和父皇間斡旋。」

「可是等我辦差回來,母后便告訴我,她替我料理了一切。等我回來,你就成了皇兄的側妃,你說過要等我的——」

這些陳年舊事,每每想起便令我痛苦萬分,每揭開一次傷疤,都是鮮血淋漓的痛。我在無數個深夜裡默默舔舐傷口,我想了又想,為什麼殷九清要這麼對我,為什麼他會這麼狠心。

我不知暗自揣摩過多少遍,幾乎都到了魔怔的程度。

他以為我對他就沒有一絲信任嗎,他以為皇后說的話我就完全信嗎?

沒有大喊大叫,沒有撒潑打滾。事實證明,時至今日我已經能做到波瀾不驚了。或者說,我對殷九清已經沒有任何期待了。

「其實我早已預料過這種可能。我試著去理解你,結果發現,無論怎麼去理解,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的。或許殺死我的孩子不是你的本意,但你或許也沒想過要留下他吧。」

我吸了一口氣,又回憶起那個蕭瑟淒涼的秋天:「自我有孕後,你一次也沒來看過我,一次也沒來看過他。或許你也很慌張,你也不知道怎麼辦,或許你的心裡也是一團亂麻,你想著再等等吧,你將這事一拖再拖。但凡你表現出一絲絲對這孩子的不舍,你的母后都不會這麼果斷乾脆的殺死我的孩子。」

我摸了摸眼睛,飛速擦去了眼角的濕潤:「那時候我也做下了錯事,我不該對你做出那種事,我犯下的罪果真報應在了孩子身上。你或許沒有殺孩子的心,但孩子確實因你而死,是你母后親自動的手。既如此,就算我們扯平了吧。半年多了,我早已不在乎了。如今我們各自嫁娶,前塵往事,不必再提了。」

「以前有一段時間我靠著恨你活下去,即使我也深深懷疑,或許真的不是你。你那時候怎麼也不肯解釋,連句解釋都懶得說。後來我漸漸發現,世界上有很多事比恨你有趣,我早已不在意了。」

「秋荷。」殷九清嘴唇翕合,最後只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他背過我去,一拳砸在了樹幹上,肩頭起伏不止,我聽見他說:「往後我不會再糾纏你了。」

「我在前面等你。」他失態了,踉蹌著朝前方走去。

我望了望月亮,眼淚落了兩行。

下一瞬,一隻強勁有力的大手死死捂住我的嘴,將我往林子深處拽,那人嘴裡惡狠狠絮叨說:「你這個千人騎萬人嘗的臭婊子,將太子和安王玩弄於股掌之間,真是好手段。怎麼說,你這張臉確實是勾得人心裡痒痒。孽緣,我們之間真是孽緣。我倒要看看,太子和安王都嘗過的女人是什麼滋味。」

50

不知走了多久,李榮川一把將我搡在草地上。

嘴巴解放的那一刻,我扯著嗓子嘶吼,胸腔因恐懼起伏不止:「來人啊,救命啊。」

李榮川踩在草地上,鞋履踩在草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四周一片困難漆黑,他獰笑著步步緊逼。

「李榮川,你敢動我?」我埋頭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做出一副平靜樣子,我一遍一遍做著心理建設,不能害怕,不要害怕,袖子下發顫的手卻怎麼都停不下來。

右手指甲狠狠嵌入左手之中,我猛地提高了聲音:「我和太子剛剛分別,他就在前面等我。等他發現我不見,必會差人來尋我。屆時,你還有命可活嗎?」

「臭婊子,你敢威脅我。」李榮川俯下身,捏住了我的下巴,響亮的一巴掌抽麻了我的臉頰。

他嘴裡的腥臭之氣也悉數撲在我的臉頰上,令我有些作嘔。

他哼笑一聲,手指摩挲著我的臉頰,霎時,一柄鋒利冰涼的白刃了貼我的臉頰。

李榮川慢條斯理將那白刃貼著我的臉頰遊走:「二妹妹,你說說,他找到你的時候,這刀會在哪裡呢?」

背上涼意直躥而上,腦中嗡鳴一線炸開,這畜生想要我的命。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渾身緊張僵硬得像是拉滿了弓的弦,呼吸都漏了一拍。

「在這?」他摸上我的腰帶,大力扯開,丟了老遠。

「還是在這?」他的手摸在我的胸前,狠狠抓了下去。

我受了驚大力掙扎,鋒利的刀刃擦過臉,霎時劃爛了我的臉頰,突如其來的痛意襲來,我抑制不住地驚叫出聲,驚恐的眼淚涌了一臉。

「二妹妹,你若是老實點,我還能看在我們沾親帶故的份上,叫你少受些苦。」

李榮川嘖嘖兩聲感嘆道:「這樣一張臉,本世子實在捨不得下手。」

他施施然將刀插進腰見刀鞘里,拽住我的腳腕,往後一拖,將剛站起身準備逃跑的我拽倒在地。

肥胖的身軀壓了上來,我拿手肘去擋,瘋狂地去打他的臉。

一番拉扯間,手裡的「鬼見愁」手串被扯斷,珠子向四處崩去。

他被弄痛,揉了揉眼睛,惱意更甚,雙腿將我壓住,兩臂牢牢禁錮住我的肩,死命打了我幾巴掌。

趁我無法反抗時,他的手順著我鬆鬆垮垮的衣服掏了進去,順著肚兜的下緣開始撕扯。

我身下是崎嶇不平的土地,小石頭和小樹枝刺撓著我的背脊,天很黑很黑,好像還能聽到小蟲子的叫聲。

那種鋪天蓋地的絕望感再次降臨,我停止了反抗。

「這才對嘛。」李榮川扯斷了肚兜的帶子,獰笑兩聲:「成了爺的女人,你死後爺也會給你燒些紙錢。」

我裝作迎合的姿態,手卻悄悄探到了李榮川的腰見,摸出了匕首,拼盡全力捅進了李榮川的背里。

他驚叫一聲從我身上滾落下去,四肢疼得痙攣,眼睛死死瞪著我看。

我蹲在他身前,朝著他的胸口猛地將刀捅進去,一道鮮血噴涌而出,正巧噴在我的眼睛上,激得我閉了下眼睛。

我胡亂擦了把臉,看著尚未死透的李榮川:「你看看是誰先掉殺誰。」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握著刀機械性地插進去又抽出來,插進去又抽出來。

後來李榮川終於一動不動了。

刀從指間掉落,我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人也跌坐在地。

我攤開雙手,滿手都是粘膩的濕熱,鼻間皆是令人作嘔的腥味。

我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找到我的腰帶,再不慌不忙地系在腰上。

我趴在李榮川的屍體身上找我的珠子,殷九逸剛送我的手串,我還沒戴幾日。

一顆,兩顆......我跪在地上借著微弱的月光四處摸索。

「秋荷,你在做什麼?」一盞燈在我頭頂亮起來,朦朧的光暈中,殷九清驚慌失措的臉龐顯現出來。

「我在找珠子呢。」我隨口答。

「你找什麼珠子,我幫你找。」殷九清蹲了下來,輕聲特別輕:「我有燈,我幫你找。」

「不用你管。」我聲嘶力竭地朝他吼,眼淚撲簌撲簌落下來:「你們都是一夥的,你們都是一夥的,你們是一夥的。」

「我怎麼會同他一夥?我是你的太子哥哥,我和你才是一夥的。」

他緩緩湊近我,手摸上了我的肩膀,手指剛一觸到我裸露的肩頭,我一陣心悸,連連後仰躲過去了。

他脫下外袍,試探著披在了我的身上。

一滴眼淚慢慢地、慢慢地從殷九清的臉上滑下來。

他輕輕掰開我的手,從鮮血淋漓的手心摳出一粒又一粒的珠子,放軟了語氣道:「鬆開手,我幫你找。」

「珠珠,怎麼還不回去?」

殷九逸提著一盞琉璃燈由遠及近來到我的面前。

他提著燈掃視一圈,神色冰冷地看了殷九清一眼,然後彎腰朝我伸出手:「玩夠了嗎?我們回去吧。」

我的手方觸及他的掌心,又迅速縮了回去。

動作間,殷九清的袍子從身上滑落。

我急忙起身去撿衣服,反應過來,撿衣服的手僵住,又急忙去捂裸露的肩頭。

我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仰起頭望著殷九逸問:「你還要我嗎?」

「說什麼傻話,當然。」他蹲下來給我整理衣服,將亂糟糟的衣服穿好撫平,又給我整理鬢邊凌亂的髮絲:「不哭,沒事,不哭。」

我抓著他的手,指指滿身血污,哽咽著說:「新衣服髒了,我才穿了一次。」

「沒關係,我再給你買。」他俯下身背起我,又提起琉璃燈:「你看,從家裡帶來的琉璃燈,好看嗎?」

「不要燈,太亮了。」

「好。」

琉璃燈應聲而落,發出清脆的聲響,碎片落了一地。

殷九逸背起我後驀然轉身,一腳踹在殷九清的肩窩,滿身戾氣噴薄而出:「殷九清,你,整理一下。」

殷九逸背著我,步履穩健,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我抱緊了他的脖子,淚如雨下。

51

殷九逸將涼涼的藥膏往我臉上抹,我哆哆嗦嗦地蜷縮在他懷裡,眼眶中蓄滿了淚:「好疼。」

殷九逸抹去我眼尾的淚水:「不哭了,眼淚落在傷口上,藥就不管用了,會變醜毀容。」

「你是因為我漂亮才喜歡我嗎?」

殷九逸連連後仰往後躲,像是怕我打他似的:「珠珠,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要是生得獐頭鼠目、面目可憎,你還喜歡我嗎?」

見我不說話,他將我摟緊了幾分,低聲說:「你若是生得醜陋,我或許會同情你,可憐你,但我絕不會喜歡你。我不是聖人,我有很多私心,我喜歡漂亮的事物,想滿足自己的慾望。」

我心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雖然我也承認,漂亮是我身上僅有的優點。

因為這個優點,章錦燦從小就嫉妒我;因為這個優點,冷靜自持的殷九清糾纏過我;也是因為這個優點,李榮川三番兩次想傷害我。

我想我應該慶幸,起碼我有這個優點,否則這輩子我都沒機會能站在殷九逸的身側。

「你總想為我喜歡你找一個理由。我同情你的遭遇,可憐你的身世,你讓我想起我母妃,我很心疼你,還有,你很漂亮。在你看來,或許這些都是理由。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的,喜歡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不過是我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心跳加速,難以自持,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殷九逸直視著我的眼睛,坦坦蕩蕩說:「誠然,你若不漂亮,我根本不會注意到你,可你偏偏很漂亮。如若你只有漂亮,或許後來我會厭倦你。可你美麗端莊、文靜內斂,調皮可愛,我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歡你。」

殷九逸緊緊將我納入懷中,微微嘆了一口氣:「我文不成、武不就、於功業上毫無建樹;論家庭,妻妾眾多,不能給你妻子的名分。人又風流不羈、不喜束縛。也只有你把我當個寶看,你看看京城哪家大人看得上我?」

「今夜你問我還要你嗎?你不過是殺了一個渣滓,我怎麼捨得因此丟下你,你要相信我,我永遠不會不要你。」

殷九逸輕緩又堅定的聲音傳入我的耳膜,我再也止不住眼淚,揪著殷九逸的前襟泣不成聲:「李榮川不是一般的人,他爹是品級最高的將軍。我平日是不敢殺他的,可他想欺負我,還想殺了我,我實在太害怕了,我沒有辦法。」

「我知道,我知道。不必害怕,你放心,我都會解決好。你現在先去沐浴,我在這等你,今晚也不走。」

我洗完澡出來時,殷九逸卻不見了。

我獨自躺在床上等了好久,忍不住地後怕,今晚發生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現,我揪緊了被子閉上了眼睛。

李榮川的父親李恆是手握重權的大將軍,是武安侯,也是殷九清強有力的支持者。他們是一夥的。

我殺了李榮川,殷九清看到了。

接下來的事情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李榮川因為顯赫的家世,絲毫不將我放在眼裡,甚至想先侮辱我再殺掉我。若是武安侯知道我殺死了他唯一的兒子,我還有命活嗎?

縮在被窩裡瑟瑟發抖的時候,殷九逸輕手輕腳上了床。

我即刻將他抱緊了,摟著他的腰一言不發。

殷九逸好似知道了我心中所想,一下一下輕拍我的脊背:「不怕,都解決了,不是什麼大事。」

「你知不知道,章錦燦的舅舅是武安侯,我爹又是殷九清的舅舅,他們都是一夥的,殷九清和李榮川是一夥的。」

「不怕,他是我弟弟,我了解他。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同武安侯說的。」殷九逸輕輕哄著我:「不怕了,睡一覺,明日我們就回家。」

翌日醒來,李榮川失蹤的消息不脛而走,哪裡都找不到他人。

但是大家已經無暇顧及李榮川了,因為皇帝病了。

皇帝本身就風寒未愈,狩獵時又因為大虎受了驚嚇,第二日醒來身體已經不舒服了。

一路舟車勞頓,剛回宮他就倒下了。

52

「父皇這些年夙興夜寐地批摺子,身體大不如前了。此次受了驚,有些受不住。不過太醫說,情況尚還樂觀,休養一陣便無礙了。」

殷九逸盛了一碗雞湯,推到我的面前,垂頭示意:「再喝一碗。」

我搖搖頭。

殷九逸端起碗,舀了一勺雞湯將勺子遞在我的嘴邊:「自狩獵回來後,你吃得也少了。」

他看看邊上吃飯的小貓說:「元寶都比你吃得多,你得多吃點,父皇身子好了以後,我就帶你出去散心。等南邊枇杷熟了,我們離開京城,坐船去南邊玩。」

「好。」我也給他也盛了一碗雞湯:「你也多喝點。」

殷九逸派人將我的東西搬到了他的房裡,他和我同吃同住。

他擔心我會做噩夢。

半個月以後,有消息傳來,說是在東山的樹林裡發現了李榮川的屍體,屍體被埋在地下,所以派出找尋的士兵遲遲未能發現他的蹤跡。

聽說,屍體發現的時候已經腐爛生蛆了,士兵憑著未能腐爛的衣服確認了他的身份。

一時間,京城震動。

義憤填膺的武安侯衝到了潛淵殿,以頭搶地,請求皇帝徹查此事,誓死要為慘死的獨子討得一個公道。

皇帝派了大理寺調查此事。

「屍體都腐爛了,還能查出來什麼,讓他們折騰吧。」

話音方落,殷九逸的視線驟然被床上四腳朝天、露著肚皮睡覺的元寶吸引:「元寶怎麼又這樣睡覺,整日這樣睡舒服嗎?」

「我們也午睡一會兒吧。」殷九逸躺在床上,拍拍旁邊的位置示意我:「來睡,這樣昏昏沉沉的天氣,正適合睡覺。」

他摟著我,沒一會便睡過去了。

雨點吧嗒吧嗒落下來,我聽見窗外雨打樹葉的聲音。

殷九逸的臉近在咫尺,精緻的五官更加分明,睫毛像小刷子一般細密纖長,嘴唇不染而紅。

看著他沉靜的睡顏,聽著外面的落雨聲,我忽然覺得,我愛上殷九逸了。

他在血泊中抱起了剛失去孩子的我,他送了我一匣子一匣子的首飾,他給我買糖人,他給我送貓,他帶我去看花放風箏,他給我畫像,他知道我殺人卻仍願包容,在這些值得記憶的重要時刻我都沒愛上他。

可是,在這個極其平凡的雨日午後,他睡著了,手還摟在我的腰上。

由喜歡到愛的轉變會發生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也就是在這個瞬間,我確定了,我愛上殷九逸。

李榮川的案子遲遲未有進展,成了京城了的一樁懸案。

我們的生活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殷九逸本來說帶我南下去玩,可是皇帝突然中了風。

殷九逸怒氣沖沖地從宮中回來,咕咚咕咚喝了一罐茶,還賭氣說他再不進宮看皇帝了。

他不願意同我說皇帝中風的原因,只是自己坐起來生悶氣,氣了一個下午。

我大概也能猜出來一些,聽說春狩後皇帝在宮中發現一名長相肖似明貴妃的宮女,當即封了她做美人。

最近這位美人可謂是風頭正盛。

從殷九逸臉紅又惱怒的神色來看,約莫是皇帝在病中頻頻召幸這美人,所以才......

就在這個檔口,陸語容的外祖父忽然一病不起了。她遠在禹州的二舅舅來信說,老人家時日無多了,臨走前想見她最後一面。

陸語容少時是在外祖父的膝蓋上長大的,聽聞這個噩耗後傷心不已,立馬收拾東西,風風火火就要趕往禹州去。

方恨玉自是要和陸語容一起去。

「珠珠,家中的事情全都交給你了,我把我身邊的王嬤嬤留給你,有什麼不清楚的你就問她,至多兩個月我們一定回來。」臨行前一夜,陸語容抓著我的手囑咐。

「好,你們放心去吧,我一定照看好家裡。」

晚上就寢時,殷九逸同我交代說:「父皇狀況不好,若非如此,我就陪她們一起去了。明日我將她們送到下一個驛站點便回來,最遲兩日我就回來了,你自己在家別害怕。」

「好。」

翌日是個惠風和暢的好天氣,他們三個人站在馬車前同我道別。

「大多數侍衛都去送她們了,你自己在家別亂跑,等我回來。」殷九逸好像不放心我似的,絮絮叨叨說:「天氣漸熱,晚上睡覺你總踢被子,我讓小桃子晚上起來看著你。還有,不許吃冰的,要不過幾天肚子又疼。」

「表哥,你有完沒完。你留下得了,我們有李統領,不用你送了!」陸語容佯裝生氣,叉著腰說:「我可沒開玩笑,李統領不比你強嗎?你非要送我們幹什麼。」

方恨玉推著陸語容笑著朝我揮手:「珠珠,我們走了。」

說罷她倆就鑽進了馬車裡。

眼看馬車真的行了起來,殷九逸飛速俯下身親了我一下。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吻搞得一懵,人還未反應過來,他便追上馬車鑽了進去。

目送馬車離去時,殷九逸又掀起車簾,仰著脖子回頭朝我揮手:「真的走了。」

我也揮了揮手,不由自主往前跑了兩步,揮著手朝他喊:「好,我等你回來。」

馬車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在路口轉了個彎,最終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後來的很多年,這個場景成了我的夢魘,一憶起便是鑽心蝕骨的痛。

53

殷九逸是五月二十八清早走的,現在是五月三十的晚上了,他還未回來。

府上的侍衛說,出了京的下個驛站口約莫得一天路程,若走得快些,五個時辰就到了。

我有些著急了,殷九逸說最遲兩日,那便是最晚最晚的時間。

小桃笑我太緊張了,說是沒準兒我睡一覺,醒來王爺就睡在我的身側了。

我忐忑不安地期待著,醒來身邊空空如也。

心中突突突亂跳,這太不對勁了,三天實在太久了。

小桃安慰我說:「許是路上難行耽擱了。有李統領和八個侍衛護送,一定不會有事的。王爺向來那王妃當親妹妹看,許是覺得不放心,又往前送了送,不會有事的。」

一種不祥的預感騰起來,我心裡很亂,一分一秒都平靜不下來。

殷九逸說了兩日,那便一定是兩日,就算晚一點,也絕對不可能拖到三天。

「王侍衛,你將咱們府上剩下的侍衛集合起來,快馬加鞭沿著京城到禹州的路去找,務必要找到王爺王妃。」

我扶著桌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見到王爺、王妃即刻派人回來說明消息。」

「側妃娘娘,王爺交代了咱們,務必得好好看家護院,保證您的安全——」

「我在京城能有什麼不安全,你該擔心的是王爺和王妃。」

王侍衛有些為難地垂著頭:「娘娘,要不再等等。以往卑職也跟著王爺下過江南,路上偶有逗留也正常的,況且李統領武藝高強,定然不會有事的。」

我氣得摔了一個茶盞:「我現在不是在跟你討價還價,我是在以安王側妃的身份命令你。」

「是,卑職明白了,卑職即刻就出發。」

「小桃,你也覺得我大驚小怪了嗎?」我頹坐進椅子裡,濕了眼角:「也不知道怎麼了,我心裡就靜不下來。他答應我最遲兩天,這都好久了。」

「小姐,你別著急。既然王侍衛都出去尋了,那我們等著消息就是了。」

惴惴不安又等了五日,方侍衛帶著一口棺材撲通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一下就懵了,腦袋裡一片空白,大腦好像停止了運轉。

我呆呆地問王侍衛:「這棺材裡是誰啊?」

「王妃娘娘和其他八名侍衛的屍首是在烏雲崖上找到的。我們將其他八人的屍首就地掩埋了,王妃娘娘我們帶回來了。夏日暑熱,屍體不宜久擱,還請側妃娘娘儘快通知王妃娘娘的家人,早些料理後事吧。方側妃、李統領和王爺不知所蹤,進京的路上卑職已經去京兆府報了案,想必不久後京兆尹大人便會上門。」

我愣愣地睜著眼睛,他在說什麼我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隨著棺材緩緩打開,語容的面容展現在我面前。

她嘴唇泛白,安靜地躺在棺材裡,看起來好像睡著了,身上衣裳還是走時候穿的那身淺紫色衣裳。

那衣裳已經髒得看不出原本的樣子的了,乾涸的黑色血跡斑斑駁駁地灑在衣裳上很多地方,我輕輕摸了一下,乾了的血粘在衣服上還硬硬的。

「王妃。」王嬤嬤扒住棺材,撕心裂肺痛哭出聲。

語容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浮現,她說,她把王嬤嬤留給我,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她,至多兩個月她們就回來了。

一種不可名狀的巨大悲痛將我淹沒,苦澀的膽汁直往嘴裡翻,眼淚成串成串滴進了泥土裡,我垂下頭死死咬住了手背上的肉,口水和著眼淚落在鮮血淋漓的手背上。

我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我絕對不能倒下。

殷九逸和方恨玉還沒有找到,他們出事的原因還沒有查明,陸語容的喪事還沒有辦,我不能倒下,我要堅強。

我若是擔不起事兒,整個王府便會亂套了,我不能讓任何人看王府的笑話。

弓著身子哭得直想吐,胃酸一波又一波泛上來,我急忙站起來,那手肘抹了一把眼淚,直起身子發號施令:「王嬤嬤,夏日炎熱,你為王妃好好清理一番,髒衣服不能給她穿了。」

「方侍衛,你派人去陸將軍府通知王妃家人,請他們來見王妃最後一面。另外,派人去大理寺告知大理寺卿,方側妃不知所蹤,還請他協助搜尋。」

我將府上丫鬟小廝集合在一起,端著氣勢,裝作殺伐決斷的樣子說著震懾之語:「王爺平日待你們不薄,如今王府正逢多事之秋,還望諸位齊心協力,使王府共渡難關。若有造謠生事者,渾水摸魚者,一律五十大板,趕出府去。情節特別惡劣者,當庭杖殺。」

安排了人接待即將到來問詢情況的朝廷官員,安排了人為即將來弔唁的客人端茶倒水,安排了人去購置棺材、紙錢等殯葬之物。

我還命了府上老管家去請華陽長公主。

殷九逸關係親厚的長輩只有他的姑姑華陽長公主了,我實在不知道找誰幫忙了。

我想讓語容走得體面一些。

後來,朝廷官員一波又一波的來,刑部的人、大理寺的人,京兆府的人全來了,他們翻來覆去地問我情況。

我就如同傻子似的,一問三不知,還得拚命抑制著眼淚。

陸語容的娘親和大姐來了,跪在棺材前涕泗橫流,差點哭暈過去。

華陽長公主慌亂地趕到王府,坐下喝了一杯茶,有條不紊地指揮起來,效率果然高了許多。

後來,靈棚支起來了,白麻帳幔掛起來了,白紙黑字的對聯條幅貼上了,我也穿上了麻布做的衣服。

一整天我都不敢當著賓客的面流眼淚,等夜半回到我和殷九逸的房間裡,我再也抑制不住,摟著枕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54

一個人的夜晚,我真的好想殷九逸啊。

我多想不顧一切去找殷九逸,可是我不能。

王府只剩我一個了,我不能不負責任隨心而行。

等他回來,看到府上井然有序的樣子,他會為我驕傲的吧,可是他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

夜間忽然下起了雨,我睜著眼躺在床上,聽了一夜雨聲。

第二日雨還淅淅瀝瀝地下著,院子裡也是霧蒙蒙的。

斑駁的牆,掩映在雨霧裡的樹,整個院子充斥著一種稀稀疏疏的清冷感,不禁讓人生出一種恍然如夢之感。

好像,一切都是原本的樣子,一切還是好好的。

可是,一切早已不同。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向語容的靈堂。

不多時,柳朝明帶著兩個小廝登了門。

弔唁完,我在廊下送他離開。

「秋荷,你要節哀。王爺和方側妃吉人天相,定然不會有事。」

合起來的油紙傘滴滴答答朝下滴水,匯成一道小溪在柳朝明的腳邊蜿蜒。

「我已自請加入搜尋王爺和方側妃的隊伍,今日便要啟程。王爺不在,你要堅強,我一定竭盡所能。」

我抬起眼帘望著柳朝明,如今他也長成了頂天立地的樣子,穿著官袍說話的時候,眼神堅定決絕,不由自主讓人覺得可信。

眼淚不由自主滑落,嗓音也哽咽了:「我沒有幾個能相信的人,但我只知道,你不會騙我。你一定要將他帶回來,是死是活都要將他送回家。」

柳朝明伸出手,或許是想拍拍我的肩膀,伸出的手將要觸及我的肩膀,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麼,驀得將手抽回了。

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摸上了袍子,將綠色的官袍揪出一個小小的鼓包。

半晌,他拿起靠在一旁的油紙傘,垂眸抖了兩下水:「為人臣子,這是我的本分。你放心,我一定將王爺給你帶回來。」

他撐著傘帶著小廝離開了,瘦弱而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

沒過一會兒,殷九清帶著太子妃齊梅上了門。

到靈堂拜祭時,我開口將殷九清喚住了:「表哥,不知能否借一步說話?」

殷九清沉吟須臾,對著齊梅說:「等會兒你先回府吧。」

齊梅臉上的笑意冷凝了,微微頷首稱是,看著我和殷九清出了靈堂。

前廳里,丫鬟端上茶,我吩咐她們都下去了。

殷九清端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摸著茶杯邊沿,許久才道:「朝廷已經派人去查探了,皇兄不會有事的。」

我觀察著殷九清,一絲一毫的小表情都不肯放過。

殷九清的神色冷凝了:「你為何這樣盯著我看?你想同我說什麼?」

「他那樣的性子,不可能同人結仇。他有無上尊貴的身份,一般人根本不敢對他下手。思來想去,最想要他命的人只可能有一位,那便是李榮川的父親——武安侯李恆。」

「李恆是你的人,李榮川那件事只有你知道。」我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你說我的懷疑有道理嗎?」

殷九清的表情由疑惑轉為驚疑和慍怒,語氣里透著寒意:「你懷疑是我?」

我垂著頭沒有說話。

「章秋荷,我在你眼裡就是這般模樣?」殷九清的手按住了桌角邊緣,手背上的骨頭因太過用力,來來回回地動。

他站起身來,來到了我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笑得嘲諷:「你將這種莫須有的罪名扣在我頭上,無非是在變相地逼迫我查探安王遇刺一事,你以為我不明白嗎?」

「你明明知道,只要你開口,我就會幫你,你為什麼要這樣戳我的心?」殷九清眼神空洞地看著我:「秋荷,你求我,你說你誤會我了,我就幫你。」

我抬起頭看著他,不由分說從椅子上起來,直直跪了下去:「我誤會你了,殷九清。我求你幫我查明真相。我覺得此事和武安侯脫不了關係,求你幫我查一查。」

我匍匐在殷九清的腳邊,試探著拉住了他衣袍的下擺,揚起臉看著他:「求你看在我曾經為你失去過一個孩子的份上,幫幫我。」

殷九清猛地從我手裡拽走他的袍角,我始料未及,癱坐在了地上:「為了他,你什麼都說得出來。」

我頹然在地,捂住了臉頰。

殷九逸在,我才是珠珠。

殷九逸不在,我還是原來那個章秋荷啊。

55

皇帝病著,誰也不敢將殷九逸失蹤的消息告訴他。

可是他還是知道了。

他的精神看起來非常不好,好像一夜之間衰老頹敗下去,看起來了無生氣。

明明半年前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正值壯年的中年男子,現在卻實打實地可以稱之為老者了。

說到殷九逸,他濕著眼眶,拉著我的手寬慰:「你放心,逸兒不會有事的,幕後真兇朕也絕不會放過。」

幾滴眼淚啪嗒落在我的手掌上,灼得我皮膚發疼,分不清那眼淚是他的,還是我的。

「陛下,該喝藥了。」皇后端著碗從外面進來,斜看了我一眼,輕描淡寫道:「說了好一會子話,陛下該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我走出去的時候,隱隱約約聽到皇后語氣溫柔地喂皇帝喝藥:「陛下不許嫌藥苦,安王回來見你不好好吃藥,可是又要生氣了。」

我快步出了皇帝的寢殿。

語容上午已經葬入皇陵,陛下也看望過了。

我決定將王府事務交給管家,動身去找殷九逸。

馬車走到槐花巷,一家賣炙豬肉的店家吆喝得正歡。

我一時興起,跟在長長的隊伍後面排了好久的隊。

不知道這家店的炙豬肉合不合語容的胃口,她喜歡炙豬肉。

語容想去見外祖父最後一面,但她卻先死了,說實話,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

我總覺得一切都不是真的。

明明走的那天一切都好好的,突然之間,他們就不見了,就還是剩下我一個人。

明明皇帝派人去查,幾乎整個朝廷都在查。

儘管大費周章地查探,還是一無所獲。

死去的侍衛已經被就地埋葬了,語容也已經下葬了。殷九逸和方恨玉都未找回來,什麼也查不到。

提著炙豬肉回府,大老遠就看見小桃在石獅子旁站著,一見到我,興高采烈地撲上來,淚花都涌了出來:「小姐,有消息了,柳朝明來了消息。方側妃和王爺找到了,李統領也還活著。朝廷的人已經護送他們回來了,想必不日便能抵京。」

「此話當真?」

小桃重重點了點頭,含著眼淚說:「千真萬確。」

失而復得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四個字。

我提著炙豬肉一路飛奔,將其供奉在了語容的靈位前,燒了一炷香,和語容說了許久的心裡話。

「我要去接他們回家了,姐姐,你要保佑他們平安無事。」

出了語容的屋子,我換了身輕便的衣服,吩咐方侍衛護衛我接他們回家。

走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湖裡的荷花開了,他們也終於又能回到我的身邊。

第二天正午,途經一片茂密的樹林。

方侍衛將水袋遞給我:「娘娘,昨夜您一夜未眠,還是先休息一會兒吧。」

我著實有些受不住,點了點頭,接過水袋喝了幾口,找了個林蔭,靠著樹小憩。

沒一會兒,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響起,我剎那間驚醒,朝著遠處去看。

一列身著甲冑的士兵在前面開路,再後面是一輛馬車,柳朝明就站在那馬車旁。

我不顧一切地向前跑,這輩子再也沒有一個這樣的時刻如此使我熱淚盈眶。

士兵停下來了,馬車也停了下來。

一隻素白的手從車簾中伸出來,恨玉左臉上貼著一個紗布,朝我擠出一個僵硬的笑。

順著掀起的車簾去看,李統領的左腿上綁著兩隻木片,姿勢奇怪地坐著。

殷九逸穿了一身乾淨的粗布衣服,坐在馬車中間眨眨眼,好奇地望著我:「姐姐,你為何攔我們的車呀?」

「姐姐。」我蹙著眉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問:「我是誰啊?」

「漂亮姐姐,你是誰啊?」

方恨玉的眼圈紅了:「珠珠,表哥他掉下了懸崖,能活下來已經很好了。你知道,這本身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柳朝明,他怎麼了,你告訴我?」

柳朝明看著我,艱難開口說:「太醫一定會治好王爺,他會好起來的。」

「姐姐,她真奇怪,我就問問她是誰,她還哭鼻子。」殷九逸扯住了方恨玉的袖子,躲在她身後小聲嘀咕著:「不過她真好看,比你好看多了。」

殷九逸不認得我了,他不認得我了。

好像有人在揪著我的心臟撕扯,一瓣一瓣地掰開。

一朝間經歷了情緒的大起大落,昨夜我趕路有多麼急切,今日就有多麼心痛。

老天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要讓我得到了又失去,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考驗我?

疲累感襲來,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56

太醫說,殷九逸的腦部受了重擊,行為舉止才會像小孩子一般。

他忘了一切,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得了。

換句話說,他變傻了。

他落下懸崖後被附近的樵夫帶回了家中。

恨玉和方統領則是昏迷在了山崖中間的歪脖子樹上,上山採藥的散醫將他二人救了下來。

恨玉的臉在下落時被樹杈劃爛了,所以才用紗布包著。

自回來之後,恨玉一直把自己關在語容的房裡,她爹娘來看她時,她出來過一次,然後再沒出來。

送進去的飯她也不吃,每日對著語容的牌位怔怔地流眼淚。

靠著李統領的話,我東拼西湊勉強串聯起當日的經過。

當時語容自詡武功高強,留在後面同侍衛們和刺客苦苦周旋,責令李統領駕車帶著殷九清和方恨玉先走,沒想到......

「刺客武功遠在卑職之上,做事老辣、出手狠絕,像是經受過某些專業訓練。」

李統領躺在床上,語氣艱澀道:「都怪卑職學藝不精,沒能保護好王爺王妃。」

「你切勿自責,這不能怪你,你先好好吃飯,好好養傷,以後王府還得指望你保護。」我頓了頓又說:「聽小桃說,最近給你送的飯,你都沒怎麼動,是廚房做的菜不合你的胃口嗎?若是這樣,我便將廚房的廚子全都辭退,再請些好的來。」

「只是夏日炎熱,卑職沒什麼胃口,今晚卑職一定多用些飯,讓娘娘擔憂了。」

看望過李統領,我去語容的房間裡看恨玉,她拒絕給我開門,不想同我交流:「我想和她單獨待會,不用管我,你管好表哥就行了。」

不知哪一日,她不再稱呼殷九逸為王爺了,她開始叫他表哥。

殷九逸不要我跟他住在一起,我的東西又搬回了原先的院子裡。

去他院子裡看他的時候,他正蹲在地上揪著元寶的貓尾巴玩。

我薅了一根狗尾巴草,蹲在地上撓撓元寶的毛毛臉。

他瞪我一眼:「這是我的貓。」

「這是你以前送我的貓。」我朝他笑笑:「你送給我便是我的東西了,你想要回去嗎?」

「真是我送你的?」他有些狐疑。

我點點頭。

「我也不是想要回去,就是想同他玩玩罷了,那給你玩吧。」他把貓抱給我,理理衣袍,肅著臉說:「我要去讀書了,你自己玩吧。」

「對了。」他折回來別彆扭扭說:「男女授受不親,你最近老是來我院子裡,我院子裡的丫鬟侍衛都看見我們來往了,這對你名聲不好,你抱著你的小貓走吧,下次不要來了。」

我拉住他的袖子說:「沒關係,那你乾脆娶我好了。」

殷九逸有些臉紅,支支吾吾說:「我們才認識了幾日,不行不行。」

說罷,他飛也似的跑走了,月白色的袍角在空氣里翻飛。

元寶喵喵叫了一聲,追著殷九逸走了。

我知道它是長時間不見殷九逸,想他了。

可是我還是好難過,他們都不要我,我怎麼又變成了一個人。

皇上身邊的大太監忽然登門,神色倉皇地宣我們進宮:「側妃娘娘,皇上不好了,快帶著王爺進宮吧。」

我扔了手裡的狗尾巴草,生拉硬拽將殷九逸拖上了馬車。

剛入了宮門,蒼涼肅穆的鐘聲響起,皇帝駕崩了。

我扶著宮牆號啕大哭。

「你為何哭得這樣傷心?你別哭了。」殷九逸伸出手給我擦眼淚。

我看著他懵懂迷茫的眼睛,整顆心像是被打碎了一般,怎麼拼都拼不完整了。

我認識殷九逸的時候,他高高在上,光芒萬丈。

現在,他的一切光環都碎了。

連他最愛的父皇死了,他都不能為他哭一哭,上天何其殘忍,為什麼要讓他遭受這樣的罪?

能不能把我的殷九逸還給我?

57

守靈的時候,我見到殷九清了。

我拉著殷九逸,哭著質問殷九清:「真相呢?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幫我查了嗎?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這麼多天都查不出來,這到底是為什麼?」

「是不是你故意包庇,是不是事實就如同我料想的那般,所以你不敢告訴我。他也是你的哥哥,他這副樣子你就能忍心嗎?告訴我到底是誰幹的就這麼難嗎?是不是李恆你告訴我啊——」

「秋荷,你冷靜一點。」殷九清猝不及防地捂住了我的嘴:「這裡是宮裡,容不得你口無遮攔。」

殷九逸衝上去抓殷九清的手:「你幹什麼,你沒看她都哭了嗎?你為什麼不讓她說話,還那麼凶?」

「暫時還未查明,你再等等,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殷九清淡淡瞥了殷九逸一眼,轉過頭如是說。

「三日後便是你的登基大典,你就要做皇上了,你還會想起我求你的事情嗎?」

殷九清兀自沉默了須臾,語氣很是低沉:「我到底做了什麼,在你眼裡變成了這個樣子?」

「不要理他了,我們回家,我不讀書了,我陪你玩一會你的貓。」殷九逸拽起我就要走。

「我想在這。」我哽咽著說:「我想你陪我在這,然後我們再回家。」

「那好吧,什麼時候能回家啊?我有些睏了。」

我將蒲團拽過來放好,讓他跪在上面,我也跪在上面:「你好好跪著,跪完了我們就能回家,睏了就拽著我的胳膊睡一會。」

三日後殷九清登基,成了新皇。

我心裡揣著三件事。

一是一定要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二是要根據太醫的囑託,多帶殷九逸去去以前去過的地方,刺激他的記憶。

三是要照顧好恨玉的情緒,不能再讓她這樣消極頹廢下去。

看看殷九逸,再看看恨玉這般樣子,要查清事實真相的慾望愈加強烈,幾乎是變成了一團火,在心底熊熊燃燒。

可是,殷九清的話還能信嗎?

我求過他兩次,一次求他留下我的孩子,最後孩子死了。我又求他為我查明真相,答應了我,卻無暇理會。

我還能相信他嗎?

我去大理寺找了柳朝明,將我殺了李榮川之事和盤托出。

柳朝明聽後怔愣了許久,喃喃說:「他竟敢如此,他竟敢。」

「這件事沒有查出來就是最大的疑點。」我捻著手指說:「我懷疑是武安侯蓄意報復,他是品級最高的將軍,想要找些死士很容易。」

「這件事十分難查證。」柳朝明眉頭緊鎖道:「就如同李榮川那件事,現今也沒有蓋棺定論。如若不是你告訴我真相,我至今都不知道是何人動的手。」

「你經手過不少案件,我想問問你,如果要是去查證,應該從哪方面入手?」

「若真是武安侯下的手,怕是除了武安侯的親信,鮮少有人會知道。這件事太危險,秋荷,你不要做。」

柳朝明急切道:「從小到大的情誼還在,縱不能喜結連理,卻也是至親妹妹。如今我也算是有些門路,我會在暗中留意,你不要去做傻事。」

「柳朝明。」我叫了他一聲,眼底濕潤了:「我來找你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讓你幫我,不是要博同情試圖利用你。我是怕我眼界狹窄,婦人之仁。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我是想要真相,可我更想王府的人都能好好活著。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想你也好好的,不要做以卵擊石的傻事。」

「秋荷,我不是以前行事馬虎急躁的毛頭小子了,你放心。」柳朝明抿著唇輕笑了一下:「我們之間永遠談不上利用二字,咱們都要好好的才是。」

還未從大理寺出去,府上家丁慌忙來報:「娘娘,不好了,家中出事了。」

58

恨玉割了腕。

若不是丫鬟發現得及時,她也要離我而去了。

她精心描了眉,臉上的疤痕都精心用粉遮住了,還穿了一身新做的淺紫色衣裳。

我到屋裡看她的時候,她手腕上包著厚厚的紗布,躺在床上睡著了,臉上還殘著兩道淚痕。

我眼裡的恨玉長相清冷,看起來不好接近,實則是一個很細心很溫暖的人,有些文靜、有些堅韌。

就連她也離開了,我該怎麼辦,我不敢想。

我俯在她的床前,怎麼也止不住眼淚,我緊緊捂住嘴巴,不敢讓哭聲透出來。

我明明沒有想哭的,眼睛就是不聽使喚。

世事無常,人生離合,原來如此。

隱隱有一種預感,那些快樂的日子沒有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隻手扯住了我的袖子,晃了一下。

透過朦朧的淚眼,恨玉面色蒼白地看著我,輕輕扯動嘴角:「珠珠,別哭了。」

我捂著嘴,眼淚愈發洶湧,喘著氣說不出話來。

恨玉抓住了我的手,聲音縹緲:「我知道你一個人支撐家裡很難,我不該這麼任性。珠珠,你原諒我吧,我不是故意尋死的,我不是不洒脫的人。只是今日,我好好打扮了一番,忽然想她了。當時那刺客的劍捅進了她肚子裡,她目送我們離開,就只是蹙了下眉頭。我就是想試試,到底疼不疼。我不敢拿劍試,只好用匕首試一試。割一下手腕就這麼疼,你說,她該有多疼啊。」

「我想你也挺累了,照顧表哥的同時還要兼顧我,我不想添亂。我告訴自己,不就是這麼回事嘛,有什麼可難過的,我終究是高估了自己,我還是想她,發了瘋地想,每晚每晚的夢裡全是她的影子。」

「我不累,一點也不累,你一點也沒有添亂,我在等著你好起來,還給我畫兔子燈。你不要死,你死了就沒人疼我了。」

她抱著我放聲痛哭,流了數不清的眼淚,最後她流著眼淚睡著了。

我給她蓋好錦被,拖著沉重的身軀出了屋,坐在花園的石榴樹下出神。

沒一會兒,方才的晴朗的天空被烏雲遮蔽,狂風吹得樹葉都翻了面,雲越來越低,天越來越灰,烏雲中「轟隆轟隆」的聲音傳來。

鵝卵石大小的雨點迅疾地落下來,地上落葉四處狂舞。

我在石凳上坐著,外界的一切都打擾不了我。我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只是在坐著。

一把傘罩在了我的頭頂,我抬頭去看,殷九清地舉著被風差點吹爛的油紙傘說:「進屋吧,下雨了。」

繡著五爪金龍的玄色龍袍穿在他身上,顯得他更加威嚴,更加肅穆。

「方側妃好些了嗎?」殷九清解釋道:「王府請了太醫,是以——」

「皇上紆尊降貴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朕來看看皇兄。」雨滴啪啪落在傘面上,殷九清抿了抿唇。

「王爺午覺未醒,皇上還是請回吧。」

我向他施了一禮,從傘下走了出去。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嗎?」

我回頭去看殷九清,他的臉上依舊是那種不悲不喜的表情,舉著油紙傘走了上來,微微將傘往我這邊傾斜:「去屋裡。」

到了屋裡,殷九清喝了兩口茶,目光望著門外的雨,顧左右而言他:「今夏雨水多了些。」

我有些不耐煩:「真相是什麼?」

「你真的要聽嗎?」殷九清盯著茶盞里的浮沫說:「非要知道不可嗎?」

「是你說要告訴我的,你又問我非知道不可嗎?你若不想告訴我,大可不必提起。語容死了,王爺傻了,恨玉要自戕,你問我非要知道真相不可嗎?你覺得呢?」

殷九清直直盯著我看,壓低了聲音說:「多番搜尋後,武安侯在東山獵場的樹林發現了幾顆木頭做成的珠子。後來父皇病著,他入宮覲見,偶然發現了父皇手上戴著的『鬼見愁』手串,所以——」

心好像被拴上了石頭直直沉下去,我呆住了,茫然失措喃喃:「是我的那串珠子?是我當時在找的那些珠子?」

殷九清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他掃了我一眼:「若非如此,他不可能下手,那些珠子是關鍵證據。」

我一直偏執地揣測,是殷九清走漏了風聲,抑或是他故意叫武安侯得知了李榮川的死因。

到頭來,殷九清卻告訴我,禍端的緣由不是他,而是我。

要不是我遺失了那串珠子,要不我非要殺了李榮川,一切都可以好好的,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為什麼,為什麼不將我也一起殺了,明明是我殺的李榮川,為什麼要衝著他們來?」

手握成拳頭攥得死緊,我恨得咬牙切齒,身子直發抖:「你既然知道了真相,為什麼不殺了李恆?他不過一個將軍,竟敢刺殺當朝王爺?是誰給他的膽子?為什麼你知道了真相卻不懲治他?」

「這是你的國家,王爺都能遇害,你就打算對這件事視而不見嗎?你既知道真相,為什麼不殺了李恆?殷九逸是你的哥哥啊?」

「章秋荷,若是燦燦死了,你會替她報仇嗎?」殷九清竟然緩緩笑了:「為什麼要費心?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朕不會做。」

我呆住了,雞皮疙瘩瞬間起了一身,好像從未認識過殷九清。

他好適合做皇帝,他真聰明,權衡利弊後抓大放小,撿西瓜丟芝麻,真可謂是有的放矢。

他們本就是一夥的,他們本就是一夥的。

「李榮川想要欺辱我,我才殺了他。是他先不好的,是他爹派人行刺的,你為什麼包庇他們。為什麼到頭來,我變成了造成一切禍端的罪魁禍首?你為什麼不殺他,為什麼?」

殷九清抬起頭看我:「我可以殺了李恆,但是秋荷,你又能帶給我什麼?」

殷九清目光幽深:「秋荷,回到我身邊來,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59

「你有一盞茶的時間考慮。」殷九清說。

「不必了。」

我不能走,我要是離開了,殷九逸怎麼辦,恨玉怎麼辦,王府怎麼辦,我怎麼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

「我會遍尋天下醫士來給皇兄看病,也會對王府多加照料,皇兄是皇室中人,該有的尊榮一樣也不會少。」殷九清摩挲著茶杯邊沿,輕輕吐字:「一盞茶的時間任你考慮。」

我在長久長久的靜默中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殷九清起身說:「朕該回去了。」

我喚住了他,頭埋得很低,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答應你。」

「好。」他的腳步頓住了,挺直的脊背正對著我,並未回過頭來,只是說:「我會安排。」

外面的雨還在滴滴答答下著,我在廊下看了許久的落雨。

「娘娘,王爺醒了。」

我跟著丫鬟到了殷九逸的院子,他正伏在案上對著元寶畫畫,一隻黑漆漆的貓躍然紙上。

「你怎麼來了?」殷九逸執著筆說:「你怎麼又來我的院子,這不太好吧。」

我對著他笑了笑:「再來幾次,以後都不來了。」

他撇撇嘴:「那好吧。」

我盯著他的側臉看了一會兒,踉踉蹌蹌出了屋子。

沒過幾日,殷九清來了,他交給我一瓶藥水:「喝下此藥,七日內,你會呈毒發假死之像。這兩日你便喝下此藥,其餘的我來安排。」

我哼笑了一聲:「沒想到你是真的喜歡我,三月國喪期都沒過,你就這麼迫不及待?」

殷九清默不作聲,許久才沉沉道:「這本就是你自己的選擇。」

「陛下。」恨玉衝進來,向殷九清施了一禮,怒意在心中翻騰,胸腔起起伏伏:「臣婦不知陛下今日前來,有失遠迎,還望陛下恕罪。」

恨玉怎麼會在出現,外面都是殷九清帶來的侍衛,她如何能進來。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中越來越虛。

她是不是聽到了我們的交談,否則她的視線為什麼那麼冰冷,幾乎看得我無所遁形。

「無妨。」殷九清擺了擺手:「朕先行回宮了。」

「你們說了什麼?」殷九清走後,恨玉坐在椅子上,面色陰沉詰問:「皇上和你說了什麼?」

心臟怦怦亂跳,呼吸都凝滯了。

我捏著袖口裡的小玉瓶緊張地說不出話,儘量穩著聲音說:「沒什麼。」

「你還騙我。」恨玉起身擒住了我的手腕,從手掌里摳出小玉瓶狠狠甩在地上,碎瓷片朝著四面八方崩裂:「他是不是威脅你了,你為什麼收他的藥?毒發假死?王府是牢籠嗎?你要逃離?你要金蟬脫殼進宮去當皇帝的寵妃?」

我被她攥著手腕連連搖頭,就是說不出「不是」兩字。

「珠珠,你告訴我,你說出來我就信,你是不是有苦衷你說呀。」

我能說什麼,我難道能告訴恨玉他們的遭遇全是因為我?

語容的死,殷九逸的痴傻,她被劃花的臉,我怎麼能告訴她,這一切一切的不幸全是因為我,偏偏我卻安然無恙。

她的手腕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我怎能說得出口?我怎麼好意思說出口。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恨玉這時才頹然後退,坐進椅子裡看著我:「我們第一次見面在瀲灩湖的不系舟上,表哥帶你泛舟游於荷花間,後來太子接走了酒至微醺的你。原是當時就有預兆,那你何必紆尊降貴嫁給王爺?王府遇難才過了多久,你就要拋棄王府?」

「為什麼不說話?你說話。」恨玉眼眶紅了:「你嫌我們拖累了你,所以要另謀出路是嗎?表哥傻了你就不要他了是嗎?章秋荷,你還有心嗎?」

我又變成了章秋荷,我本就是章秋荷啊。

「你剛入王府的時候,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人也不討人喜歡,你以為我和語容就願意巴巴上去討好你嗎?要不是表哥千叮嚀萬囑咐交代我們好好待你,要不是他說,你吃了很多苦,要我們多陪你玩玩,你以為我們就願意理你嗎?」

她捂住了臉,哭得幾近崩潰,肩膀一聳一聳的:「他不過是變痴傻了,你就不要他了,他不是還活著嗎?若是語容能活著,不管怎樣我都會照顧她。你這個女人,你還有良心嗎?你怎麼能這樣。」

恨玉明顯是氣急了,激動地身體顫動,連珠炮似的連嚷帶吼,淚珠如斷了線的珠子怎麼也止不住:「你要滾早些滾,你竟然還想假死讓王府舉行你的喪事,你休想。我一滴眼淚都不會為你流,你直接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滾,你滾呀。」

60

恨玉不跟我說話了。

她好像一夜之間打起了精神,她開始親自照顧殷九逸,連他的院子都不讓我進。

其實這也算是好事。

我抱著元寶想去看看殷九逸,她將我堵在院門口,語氣帶著不屬於這個季節的寒意:「你不是要走嗎?你怎麼還不走?」

「我能去看看王爺嗎?」

「他傻了,你還有什麼可看的,你這般虛情假意,不看也罷。」

我輕輕抿著嘴唇,轉過身抱著貓離開。

「章秋荷,我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你說了我就信你。」她在我身後喚我。

我沒回應,她若是知道是我害死了語容,我會比現在更難過。

殷九清又來了王府,看著我滿面淚痕,他背著手站在原地:「秋荷,跟我走吧。」

「是不是你故意讓恨玉聽到我們說話的,否則那麼多侍衛,她怎能闖進來,你就非要如此嗎?我不是都答應你了嗎?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只是不想你活得這麼辛苦。」

殷九清深邃的眉目間帶著說不出的倔強:「你到底想我怎麼樣?我一直恪守著君子之禮,把自己的情誼藏在心裡,遠遠望著你卻不敢靠近,我努力控制自己,不敢做出過分的舉動。若你真能幸福,我遠遠望著又何妨?可是你現在過得不幸福,他傻了,他已經傻了,他不能保護你了。你照顧完他照顧方側妃,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你以為我就忍心看著你痛苦不堪、傷心不已的模樣嗎?我也有心,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我的時候,我不會痛嗎?」

「是你要我幫你報仇,是你答應回到我的身邊來,是你自己選的。」殷九清走近兩步,眼尾飛紅:「你忘了嗎?我們之間也是有過好時候的。以前萬般,都是我不好,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你將我當作人看了嗎?我是一個有感情有思想的人,怎麼能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怎麼重新開始?我可以回到你身邊,我永遠不會愛你。」

「只要你肯回到我身邊,那便夠了。」

「你說你會殺了李恆,你說你會找遍天下的醫士給他看病,你不要再騙我了。」

「好,皇兄會成為最富貴顯赫的王爺,王府絕不會任人欺凌。」

殷九清小心翼翼伸出手,試探著摸了摸我懷裡抱著的貓,專注地注視著我,嘴邊緩緩浮現出一個笑意:「我們走吧。」

跟著殷九清剛跨出府門,恨玉紅著眼圈在我身後大吼:「章秋荷,出了王府的門,你再也別想回來。」

我沒敢回頭。

我走的時候,僅僅帶走了我的貓,小桃都沒帶走。

宮苑深深,我一個人,不需要人陪。

殷九清並未將我帶進宮,他送我去了靜安寺:「此處環境清幽雅致,你且在這安心住下,等國喪期一過,我來接你進宮。」

「你什麼時候能殺了李恆?」

「你入宮前,我會解決好此事。」

靜安寺是一處香火併不旺盛的寺廟,主持給我找了一間乾淨舒適的廂房。

這間寺廟有一間側殿,供奉著給我死去孩子的長明燈。

殷九清曾在上元節的燈會上同我說起過,如今當我真的看到這盞燈時,心中不免有些悵然。

我不忍再看那盞長明燈,跪在慈眉善目的佛像前,虔誠地叩拜,求他保佑殷九逸一切平安。

我沒能同他好好道別,輕而易舉地離開了他。

早知道如此的話,我不要他娶我了,早知道如此,我一開始就嫁給殷九清好了。

假如我當時憑藉著殷九清和皇后對我死去孩子的愧疚,用盡手段扶搖直上,我想,我會活得很好。

可是,我只是芸芸眾生里的普通人,不夠理智,不夠堅定,總是搖擺不定。

以前想著,有一個知心愛人,與他一生相伴,不要榮華富貴,我們清貧一生也是極好。切切實實衝破世俗的禁錮去做了,差點誤了柳朝明的一生。

後來想要權力,手腕不夠,腦子也不好使。情緒上頭的時候對殷九清做了壞事,又想放棄,總是搖擺不定,總覺得沒人欺負我,也不是非要權力不可。

再後來想要留下孩子,想要個人陪陪我,幻想老天眷顧眷顧我,叫我也嘗嘗親情滋味。做過壞事的人是不會被上天眷顧的,孩子死了。

再後來想要很多愛,在殷九逸那裡切切實實得到了。不管外界怎麼說他風流花心,我還是深深感覺到了被愛,可是,造化弄人,世事無常,短暫地得到了又將永久地失去。不僅如此,還害了那麼多對我好的人。

是不是我想要的東西太多了,老天嫌我麻煩,所以不願意實現我的願望。

現在我不貪心了,我只想求神明保佑,保佑殷九逸好好的,不求他能想起我,只求他無災無難,長命百歲。

只是,有些遺憾,我還沒有同他道別,沒有同他說起過愛。

61

七月多,靜安寺上始有涼意。

柳朝明提著一壺竹葉青來山上看我。

他說:「秋荷,今天是你的忌日。」

我尚處在他無故出現在靜安寺的訝異中,尚未反應過來,他繼續說:「你去寺廟給王爺祈福,寺廟側殿著了火,你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我愣了愣,如今我連章秋荷也不是了,世人眼中的章秋荷已經死了。

「你是從我的葬禮上過來的嗎?」

「皇上公務繁忙,他請我來看看你。」柳朝明給兩個杯子中各自倒滿了竹葉青,他端起一杯,仰頭一飲而盡:「我終究沒能幫到你,每一次。」

我沒說話,端起了面前的酒杯閉著眼喝了下去:「柳朝明,他們都是我害死的你知道嗎?當時殷九逸給皇帝做了珠子手串,他給我也做了一串。我殺李榮川的那個晚上,手串崩開了,珠子散了一地,後來那些珠子被李恆找到了,他會變成那樣,全是我造的孽,真相就是如此,你不用再幫我查探了。」

他嘆了口氣,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喃喃自語:「除了進宮,已經無路可走了嗎?」

兩行淚滑落,我急忙伸手抹去了:「你今天見到他了嗎?」

「他說他的貓丟了幾天了,哪裡都找不到,他坐在台階上哭鬧不止,方側妃都沒辦法。」

「以後,你幫我多去看看他吧,是你找到的他們,他們不會排斥你。」

「秋荷,你要保重,你一定要保重。」柳朝明的頭深深埋了下去:「我見過你看王爺的眼神。我知道,你並不愛皇上。進了宮可不要做傻事啊,缺了情愛沒什麼的,人沒有情愛也能好好過日子的,一輩子很長,你還有很長很長的一生。」

我才十七歲,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生,可我怎麼覺得這麼累呢,十七年的人生都已經疲累至此了,再活得長長久久可該怎麼熬下去啊。

我目送柳朝明離開,天青色的背影踩在一級一級的台階上,慢慢走遠了。

我在靜安寺住了兩個多月,慢慢地,黃葉又紛紛落下來。

有天晚上,我在假山旁的小亭子裡賞月,秋天的月亮總是很高,月光朦朦朧朧地灑在大地上,將人照得都迷離了。

我被月光照得朦朦朧朧,趴在欄杆上恍恍惚惚想起了殷九逸。

那段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那時候我有漂亮的衣服,華美的珠釵和喜歡的少年郎。

一個黑影忽然覆住了我的眼睛,我被嚇得一抖,黑暗中各種感官更加明顯,雞皮疙瘩爬了滿身,我大叫著掙紮起來。

「別怕,是我。」

殷九清往假山那邊退了退:「九月初九重陽,寓意長長久久,你的生辰是個極好的日子。」

說話間,假山旁的池子裡突然一盞一盞飄來了許多荷花燈。

殷九清的臉在越來越多的荷花燈中亮了起來:「秋荷,生辰喜樂。」

他從懷裡掏出來一把精緻繁複的荷花步搖遞給我,那步搖上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小荷花,花瓣層層疊疊,看起來很是逼真,下面是三行並列的墜珠。

他慢慢靠近了兩步:「一年前這時候,我還在外面辦差事,我特意趕在你生辰前回來,想著能陪你一起過生辰。可是一回來,你卻要嫁給皇兄了。」

「別跟我提這些,也不用做這些事情。我答應回到你身邊僅是為了報仇,別無他想,不必跟我來這一套。」

殷九清舉著荷花步搖的手頓在了空中,臉上微微的笑意也消失了,將步搖往手裡收了收,指著池子裡的荷花燈說:「這些燈是我特意派人做的,喜歡嗎?」

「我根本不喜歡荷花,更加討厭秋天的荷花。」

「原來如此。」他靜默了許久還是說:「我一直以為,秋荷比夏荷更美,有一種殘缺易碎卻又頑強蓬勃的美。」

「夜深了,我先回去了。」

我緊了緊披風,轉頭走在回廂房的路上。

「秋荷,李恆年紀大了,挨不過幾日了,二十天後我來接你。」殷九清輕說。

我沒說話,加緊腳步回了廂房。

62

殷九清來接我的那天是一個晚上,我照常坐在假山旁的小亭子裡呆呆地盯著月亮看。

他提著一盞琉璃燈,帶著滿身的酒氣踉踉蹌蹌地坐在了我的身側,眼睛被琉璃燈照得亮晶晶的:「你看,你,你喜歡這個嗎?狩獵時皇兄提著的,後來碎了,碎了,我當時看著,原來你喜歡這樣的東西。這和那個一樣,是一樣的。」

「李恆死了?」我問。

他點點頭說:「死了。」

李恆一死,我的日子也到頭了,我點點頭:「知道了。」

話音將落,我起身準備回廂房。

剛走到假山旁,猝不及防被殷九清扶著後腦勺按在假山上,帶著深秋涼意的唇粗暴地吻住了我的。

我狠狠咬了他一口,血腥味在嘴裡蔓延,他吃痛後退了兩步。

殷九清紅著眼說:「你給我服個軟,秋荷,你不是最想要權力嗎?我給你,皇后之位給你,什麼你想要的都給你,好不好?你再叫我一聲太子哥哥,好不好?」

他醉了,什麼天方夜譚的話都能說得出來。

我不想要權力,也不想當他的皇后,更不想百年之後同他合於一墳。

素手攀上了殷九清的脖頸,我朝著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氣,殷九清先是一愣,後又回摟住我的腰。

我卻趁他情動,在他耳邊幽幽出聲:「你不是說我是不守婦道嗎?還說我是不知禮義廉恥的狐狸精?太子殿下,你看看你如今在對你的嫂嫂幹什麼,你才是賤人。」

殷九清震住了,我順勢殷九清狠狠按撞在他身後的假山上,帶著快意痛罵:「你不知廉恥,罔顧人倫,我偏不如你的願!我是答應了要回到你身邊,但我永遠都不會愛你。」

我理了理衣衫,快步出了假山。

「嫂嫂?章秋荷已經死了,你才不是我的嫂嫂。」殷九清追上來抓著我的小臂,目光沉沉:「世上早已沒有章秋荷這個人了,你是順昌伯爵府嫡出的女兒張秋荷,更是明日的珍妃。」

哪裡有什麼明日的珍妃?

不會有明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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