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霜後續章節

2025-01-10     游啊游     反饋
1/3
這是我聽過最好聽的情話了,我抬起朦朧的淚眼說:「那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呀,我會為了你少生事端,乖乖等著你中舉,你可千萬要爭氣呀。」

很多年後,當我回首往事的時候,我才發現,當初的自己多麼可笑。

我將自己的未來全都交付給了一個男子,被動地等著被他拯救。

這行為本身就愚蠢至極。

5

我在床上躺著,繡了近一個多月的花。期間小德子來過幾次,送了些去疤痕的藥。

我又想起殷九清那張令人討厭的臉,若不是他多管閒事,我也不能落得如此下場。

想著想著又覺得我著實無理取鬧,狗咬呂洞賓了。

小桃扶著我在花園散步,賞完菊坐在廊下走神時,身後傳來一陣說話聲。

是嫡兄章照衡和他的表弟——武安侯府世子李榮川。

章照衡瞥了我一眼,神色淡淡地收回了視線,李榮川卻盯著我不放了,撇開章照衡徑直走上來和我搭訕。直到章照衡蹙著眉頭催他時,他才依依不捨地隨著章照衡去向大娘子請安。

此後他像個狗皮膏藥一樣對我噓寒問暖,甩都甩不掉。

李榮川是大娘子的外甥,武安侯府的獨苗,驕縱頑劣,又生得肥頭大耳,一臉橫肉。

我看見他都直作嘔,偏生他還抄些淫詩來噁心人,給他退回去他就繼續鍥而不捨地送。

柳朝明要我忍,我也知道沒有別的辦法,李榮川貴為世子,我實在得罪不起。

可他愈發變本加厲起來,有一日竟然送了我一本《金陵房中術》。

我氣得腦袋冒煙,在李榮川又一次騷擾我時,當著府上丫鬟的面對著他破口大罵。

不想他倒打一耙,反唇相譏:「二妹妹,你若不含羞帶怯地用眼神勾引我,我怎麼就會巴巴地往上貼呢?我一個世子,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你這話說出去也沒人信呀。」

我氣得渾身發抖,死命攥著拳頭。

明明是氣憤,可眼淚卻不受控制一個勁地往下掉。

無處不在的章錦燦又出現了,輕蔑地撇撇嘴:「章秋荷,你別不識抬舉,多少人哭著喊著要嫁進侯府,又不是誰都有被表哥看上的福氣。」

我真想撲上去狠狠打章錦燦的嘴,可是想想後果,最終還是捏著拳頭,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對著月亮掉眼淚的時候,柳朝明就會突然出現,蹲在我面前逗我說:「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還會塞給我一顆方糖吃。

那時候我吃了甜絲絲的糖,天真地以為,一切都會好的,至少還有來日可期。

6

初雪落下的時候,是個下午,我披著斗篷在花園裡看雪。

李榮川肥碩的身軀乍然擋住了我的視線:「二妹妹,我對你的心意想必你也知曉,我這次來就是想告訴你,若你願意,我即刻稟明母親,將你娶回去做姨娘——」

「世子還請自重,秋荷高攀不上侯府門楣,世子還是莫要說笑了。」

「你裝什麼裝啊?」李榮川驀得逼近我,彎下身子,肥胖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手腕:「你日日用這把嗓子勾引我,這時候又不承認了?我娶你做姨娘還委屈你了嗎?你裝什麼矜持啊?」

我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男女體力間的懸殊使我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他的桎梏,只能大聲地喊著人。

天旋地轉間,李榮川將我摁倒在石桌上,肉壁一樣的身子壓得我喘不過來氣,我的嗓子都喊啞了,沒有一個人過來。

對著李榮川又踹又咬,被他一巴掌打懵。

小衣將被粗暴地扯下,胸前身下被冷空氣侵襲,寒意霎時遍布四肢百骸。

牙齒悄悄抵上了舌頭,有幾片飛雪落在眼睛裡,我想,我這輩子也算是完了。

「咚——」的一聲,李榮川從我身上直直栽倒下去,一件白色大氅嘩啦一下罩在了我的身上。

「別怕,起來。」飛舞著的雪片紛紛揚揚,殷九清那張刻板端正的臉就這麼出現在眼前。

我瑟縮著裹緊了身子,急忙從石桌上起來,踉蹌著差點摔倒,還好揪著桌角站住了。

眼淚糊了一臉,鮮血夾著口涎淌到脖子裡,口齒不清地說了聲謝謝,裹著大氅飛速跑走了。

回頭匆匆一望,殷九清背著手,站在紛飛的大雪中,依舊面不改色,一臉肅容。

柳朝明晚上來看我的時候,我舌頭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坐在燭火前愣愣地發獃。

「秋荷,要不,我們走吧?」柳朝明伸手摸我的頭髮,眼睛裡隱約有瑩瑩水光閃動:「只是那樣的話,你暫時不能做官家夫人了?要和我走嗎?二小姐?」

他說:「要是和我走了,你就不能回頭了,再也當不了二小姐了。」

「要是和我走了,我們就只能逃亡了。」

「我暫時不能讀書了,我們會過得很貧窮。」

心中驚濤駭浪漸漸平息,我第一次主動抓住了柳朝明的手,這雙有些粗糙的手曾經在許多時候抹去我的眼淚,溫柔繾綣地撫摸我的頭髮,我重重地握住了,笑著點了點頭。

我知道自己做了一個愚蠢的決定,但我也知道,他比所有人都愛我。

7

我爹帶著家丁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和柳朝明正在破廟裡依偎著取暖。

那是逃亡的第三天。

本就殘破的廟門被大力踹開,呼嘯的風聲卷著雪片飛進來,臉上的笑意僵住了,凍結在了冰天雪地之中。

我爹要將柳朝明交給官府,罪名是誘拐官家小姐。

我跪在地上扒著我爹的靴子求他,急切地為柳朝明辯解。

我爹一巴掌打偏了我的臉,一陣耳鳴過後,整張臉火辣辣地疼:「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給我起來,章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他的五官扭曲成一團,額角隱隱可見青筋,面對我的時候,他第一次有這樣大的情緒波動。

「你生了我卻不養我,任我自生自滅這麼多年,如今還找我幹什麼?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要逃跑,你怎麼不問問李榮川對我做了什麼?你為什麼不替我做主,他是怎麼撕開我的衣服,他——」積攢多年的情緒頃刻間爆發,我像個瘋子一樣歇斯底里地大吼。

柳朝明掙脫了家丁的桎梏,撲上來死死捂住了我的嘴,滾燙的眼淚啪啪砸在我的臉上:「秋荷,別說了。」

那天風大雪大,風吹得我臉疼。

我爹讓人將我摁在椅子上,親眼看著柳朝明是如何被打得奄奄一息。

我爹冷冷地說,你就算再卑微低賤,也和他不同,你是正經人家的小姐。

家丁將柳朝明摁在板凳上,板子此起彼伏地升起來又落下,血跡從他灰色的衣袍中滲出來,斑斑駁駁的,像一朵濃淡相間,艷麗荼蘼的花。

天空中的小雪花飄下來,蓋在他的身上,好似在替我抱一抱他。

他伏在板凳上,額角全是密密麻麻的細汗,氣若遊絲說:「秋荷,你太漂亮了,我護不住你,終究也不配得到你。對不起。」

最終他昏迷著被人抬走了。

8

我爹看在柳管家忠心多年的份上,終究沒將柳朝明送去官府。

後來柳管家也離開了章府。

我還是安安穩穩做著章家庶出的二小姐。

私奔的事兒被我爹壓得死死地,府上眾人心裡明鏡似的,看我的眼神都是輕蔑和嘲諷,但誰也不敢議論一句。

午夜夢回的時候,我總想起柳朝明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總想起他跟我說對不起。

是因為我太愚蠢了,太衝動了,是我葬送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可能,我們再也沒有可能了。

我沒什麼朋友,逃亡回來之後,只有小德子來看過我。太子以言行無狀為由,罰了李榮川,他再不會來找我的麻煩了。

我曾經畏懼忌憚的李榮川在殷九清面前,如同螻蟻般,不值一提。

權勢,可真是個迷人的好東西啊。

我也想堂堂正正像個人一樣活著,不這麼卑賤,不這麼屈辱,我想讓所有欺負過我的人像狗一樣匍匐在我的腳下,痛哭流涕地向我懺悔、求饒。

而我肆意玩弄他們,永不原諒。

我開始思考,我該如何才能得到權力。日思夜想,輾轉難眠。到頭來卻可悲地發現,除了這張令人艷羨的臉和年輕的身體,我一無所有。

我決定用我的身體做件大事,我要睡了章錦燦的男人,睡了一人之下的太子。我要噁心死章錦燦,噁心死我爹,噁心死章府看不起我嘲諷我的所有人。

我想我是瘋了,可這是我貧瘠的腦瓜里能想出來的,最有效最解恨最惡毒最直接的方法了。

或許會被弄死,但人固有一死,或早或晚。如果我有幸活下來,那麼欺負過我的人,就都得死。

我將自己關在屋裡,聚精會神地研究曾令我萬分噁心的《金陵房中術》。

每年大年初二,殷九清都會來太傅府留宿。

我把我的計劃放在了這一天。

9

好不容易到了這一天。

午膳之後,我正愁怎麼接近殷九清,沒想到他帶著小德子主動叩響了我的門,這可真是天助我也。

殷九清今日穿了一襲紫色織金袍子,肩寬腰窄,身姿挺拔,渾身上下透著渾然天成的貴氣和威嚴。

我認真地打量了他許久,劍眉入鬢,眉骨深邃,鼻樑高挺,就連嘴唇也是不薄不厚,恰到好處。說得文氣一點,他相貌周正,美得中規中矩,卻毫無特色,像被奉為圭臬的四書五經,就連相貌好像也遵循著某種規矩,毫不出格。

「新年歡喜。」他遞給我一個錢袋子,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將錢袋子往我懷裡一塞,轉身欲走。

我將門敞得更大了些,往身旁一閃身,垂著頭做出哀戚之色:「太子哥哥,多謝你上次出手搭救,不知能否請你喝杯茶,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他斟酌了一會,大約是在顧忌男女大防,或許是我泛紅的眼眶使他生了憐憫之心,他對著身後的小德子說:「小德子,你在此處候著。」

喝了幾口茶,他微微蹙起了眉頭,我的心臟怦怦直跳,幾句話從喉頭艱難吐出:「我這裡一向沒什麼好茶,怕是難以入口,若是太子哥哥不喜,不如還是———」

「無妨。」他打斷我,摩挲著杯盞道:「莫為浮雲遮望眼,風物長宜放眼量。看開些,舅舅自會為表妹尋一門合適的姻緣。」

我假意應答,看著他喝完了一杯茶,那茶里放了足量的軟筋散。

第二杯茶加了合歡散。

慢慢地,殷九清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雙臉通紅,額角上也浮現一層細密的汗珠。

「表妹,我先回去了。」殷九清的腳步有些踉蹌,起身時差點撞在桌子上。

我猛地將汗巾塞進他口中,在他拚命掙扎卻掙扎不動時,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繩子將他拴在了床上,死結一打,衣服一剝,齊活。

從雕花木窗往外看,依稀可見一襲青衫的小德子,乖順地站在院門口。而就在這幾丈之遠,我綁著太子,意欲白日宣淫。

誰也想不到,我膽大至此。

「太子哥哥,你救了我,我便以身相許。」

他額角青筋暴起,憤怒的臉扭曲成一團,眼睛裡閃著無法遏制的怒火,死死瞪著我,被汗巾塞得嚴嚴實實的嘴裡還「唔唔唔」發出些模糊不清的音節。

我乾脆利落地剝了自己的衣服,將我們之間的距離由一寸變成了負數:「你別擔心,我學了很久的,現在已經很會了。」

撕裂般的痛席捲全身的時候,我愣愣地流下兩行淚。

我有一個庶兄,他為了防止大娘子的迫害,裝傻扮笨了許多許多年,卻在三年前的春闈一舉高中,被外放到江寧做官。

我永遠也忘不了,官府的人來家中賀喜時,全家人臉上的震驚錯愕和大哥臉上的歡欣。他同我說:「秋荷,你也要努力,總有一天,我們會過上想要的日子的。」

家中就四個孩子,只有我倆是庶出,只有他真的把我當妹妹,他憑藉著自己的努力逃離了這個家,我卻插翅難逃,我該怎麼努力?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我匆忙解開了綁著殷九清的繩子。

暴怒的聲音震動著我的耳膜:「章秋荷,你竟敢對我做這種事,你不知廉恥,放浪至此!你你這個賤人,我要殺了你——」

他氣得都忘了自稱了,看著床上的一小灘血跡,更是氣血翻湧,雙臉憋得通紅,撲上來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你竟膽大妄為至此,賤人!」

翻來覆去就是「賤人」,我懷疑這個詞是他大腦里唯一的罵人詞彙。

我被掐得直喘不過氣來,兩隻手無力地掰著他的手,眼睛因恐慌本能地分泌出眼淚。

「不許哭,你哭什麼?明明是你睡——」他意識到什麼,立馬噤了聲,面色更加難堪,掐在我脖子上的手鬆了松。

我趁他失神,騰地翻身而起,吻住了他的嘴唇。

「章秋荷!你還敢!」他大力推開我,手觸到我的裸露皮膚上,像是觸到了燙手山芋,即刻收回了。

他撿起散落的衣服,匆匆忙忙穿了穿,目眥盡裂地瞪著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今日之事,你若敢說出去隻言片語,我隨時都能殺了你。」

我用手撐著胳膊,不著寸縷地躺在床上,嬌嬌地笑:「太子哥哥,我苟延殘喘活了這麼多年,就一條賤命,你想要隨時來拿呀。但若所有人都知曉我睡了你,那我該多有成就感呀。一向清高正直的太子被我睡了,想想我現在還激動呢。」

「章秋荷,你怎能如此不知羞恥,自甘墮落。你一個姑娘,怎能說出這種話。」

他回頭看著我,從鼻子裡出氣,皮笑肉不笑說:「你若是敢說出去半個字,我屠了柳朝明九族。你信不信,只要你一開口,不需一夜,我便能讓他一家永永遠遠地消失。」

我的笑容凝滯了。

「用這種方式報復,愚蠢至極。身為女子,此等行徑更是不知廉恥。」

我嘴唇張張合合,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愣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你貴為太子,生來便有無數人愛你,無數人尊敬你,你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會有人跪著捧在你的面前。我不過是想要求一個庇護,我難道錯了嗎?」

「你應該靠自己。」他居高臨下,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會殺你,你好自為之,總有一天,你會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他一甩袖子推門走了。

我看著床上的一小片血跡陷入了沉思。

大哥跟我說過要我努力。殷九清跟我說,要我靠自己。

可是我該怎麼靠自己呢?

我捨棄了尊嚴、體統,自尊心,不知廉恥地爬了床,我捨棄了一切臉面、體面,將自己當成煙花之地的女子糟蹋。

我難道不是在靠自己嗎?

我難道還不夠努力嗎?我到底要怎麼努力,怎麼靠自己?

夜幕四合,我握著梅花簪子在黑夜裡出神。

突然一陣細風擦臉而過,一隻粗糙的手捏住了我的臉,手心厚厚的老繭的觸感十分清晰。下一刻,濃重的藥味在舌尖化開。

「來人——」

「太子讓你吃藥。」僵硬且沒有絲毫溫度的女聲乍然響起。

尚未反應過來,乍然又被這暗衛從被窩裡踉踉蹌蹌拽到桌前,提著水壺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涼水。

喂得太急,我被嗆得咳嗽不止,這人明顯有些不耐煩了,扳著我的下巴,粗暴仰起我的臉,咕咚咕咚又猛灌了幾下。

確保我咽下去了,手一松,飛速消失了。

我擦了擦流進脖子裡的茶水,氣得又喝了好幾杯茶。

10

上元節,殷九清來章府找章照衡和章錦燦一起去燈會遊玩。

我也得以帶著小桃和兩個小廝出去走走。

殷九清在看到我的一瞬間面上突然出現極不自然的神情,不過片刻,又被他端正肅穆的神色蓋過去了。

我恍若未聞地走上前行禮,照常嬌笑著喚他:「太子哥哥」,從他身旁經過的時候還裝作不小心絆了一跤,猛地撲進他懷裡,狠狠摸了兩把。

看他咬牙切齒,怒目而視,我急忙想起身,抱歉地道一句:「真是不好意思,腿軟了。」

「章秋荷,你給我老實點。」他猛地拽住我的手腕狠狠一扯,低聲警告後又提高了音量,用一副關切口吻說:「小心。」

「多謝太子哥哥關心。」

美輪美奐的華燈之夜,街上香粉陣陣,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手裡提著明亮的蓮花燈、兔子燈和各式各樣精巧的紗燈。

護城河邊的水聲,舞龍舞獅聲,佳人才子的交談聲,一家老小的笑鬧聲,小販賣面具的吆喝聲,賣花燈、猜燈謎的喧譁聲,天空中怦怦綻放的煙花聲,融匯在這燈火通明的喧鬧長街里。

小桃興高采烈地拽著我到賣糖人的老翁那裡看了半天畫糖人,鬥爭了許久,買了一個兔子形狀的糖人遞到我的面前:「小姐,我允許你先吃一口。」

我搖了搖頭,拉著小桃往前走了。

「小姐,你看那個買方糖的老人家是柳管家嗎?」

我循著她的視線去看,柳管家正彎著腰在小攤前買方糖。

他不經意的一回頭,正好與我視線相接,我們都沉默了。

護城河下的柳樹旁,我摳著手心,有些艱難地開了口:「他,他還好嗎?」

「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已經好多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再過些日子總會好的。」

「對不起。」

柳管家嘆了一口氣:「二小姐,我們都沒有怪你。」

他捏著手裡的一包方糖,斟酌著語氣開口:「老奴也是看著二小姐長大的,心底總希望二小姐能好好的。二小姐的日子過得艱難,但總比衣不蔽體的窮苦百姓好上許多。老奴希望二小姐能安安穩穩的,切不可錯了心思,將路走窄了。」

我握著柳管家塞給我的兩塊糖,目送他上了橋,最後消失在無邊的人潮中。

我給自己剝了一顆糖,甜絲絲的糖在嘴裡融化,河邊風大,吹得我眼睛泛酸。

我早就不能回頭了,我的路本來就很窄。

我為什麼要跟衣不蔽體的百姓比,我為什麼就不能跟正常官宦人家的庶女比?

章敬言貴為太傅,位極人臣,他的親姐姐是皇后,多麼顯赫的家世啊。

而我作為他親生的女兒,卻活得比什麼都不如。

我為什麼要同衣不蔽體的百姓相比?

11

「姑娘,擦擦淚吧。」一個衣著華貴,相貌姣好的紫衫女向我遞了一塊手帕:「我觀察姑娘許久了,姑娘出水芙蓉之貌,卻有芳菲嫵媚之態,實乃絕色。不知姑娘可否賞臉到茶樓小敘。」

小桃急忙護上來:「你是何人,找我們小姐何事?」

「姑娘莫怕,我乃如意樓的管事素離。」她從隨身攜帶的香囊中掏出一枚印章遞給我,交給我們查驗。

如意樓是京都有名的風雅場所,達官貴人們議事雅聚的好地方,就連深居簡出的我也聽說過其「銷金窟」的名號。

素離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看穿著打扮,姑娘有國色天香之貌,卻無綾羅綢緞可配,實在可惜。若是姑娘到我們如意樓來——」

「你這人,我們小姐是正經人家的姑娘。」小桃氣急,打斷了那人的話,從我手裡拽出印章,啪地放到素離手中,拉著我就要走。

素離從我的穿著打扮和奴僕人數推斷,好像確定了我並非出身大富大貴人家,她頗有底氣接著說:「姑娘為何不說話,若是姑娘到了我們如意樓來,無數富貴人家的子弟定會為姑娘一擲千金,姑娘難道不心動嗎?」

我有些躁動了,心間驚濤駭浪翻湧不止,機會都送上門了,我為什麼要拒絕?

「我沒有什麼才藝。」我回頭看著她。

「無妨,姑娘站著不說話就足以攝人心魂。」

「若我不能露臉呢?」

素離兀自思索一會,咬了咬牙:「姑娘蒙上面紗,眼神體態足以勾人。」

「好。」我不顧小桃的生拉硬拽,走上前說:「我同意了。」

「此話當真?」素離激動地握住了我的手,明媚的杏眼眯成一條縫,俏皮地笑了起來,方才那種胸有成竹、運籌帷幄的樣子一去不復返了。

「可否得知姑娘名姓?」

我想了想說:「叫我明珠吧。」

「明珠姑娘,我們可說好了,明日你一定要到我們如意樓來,我們立個字據,這事兒就算成了。」

回去的路上,小桃悶悶著沒有理我。

「其實沒什麼的,你聽到了嗎?人家都說你家小姐姿容無雙,萬一被哪位大人物看上了,咱就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小桃還是不理我,我上前去拽她,她竟然在哭。

我生了氣,甩開她一個勁地往前跑。

我從未覺得自己不堪,可小桃的眼淚灼傷了我的心口,好像在提醒我,我是真的自願沉淪,自甘墮落。

我娘因為家道中落,不得已當了妓。可我不是,我生來就賤,天性如此。

我想要錢,我想要好多好多錢,我想過好日子,我才沒錯。

12

第二天蒙著面紗到如意樓,剛踏進去就聽見素離高亢的嗓音:「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不知道你奶奶我上頭有人,還敢輕薄我們家姑娘,手都給你剁掉!王八蛋!」

定睛一看,素離正騎在一胖子身上,啪啪啪啪地抽他耳光,幾個夥計拉都拉不住,苦著臉勸她別打了。

素離的形象徹底崩塌了。

見到我,她眼睛一亮,驀得翻身下來,理了理雜亂的頭髮開始拉著我參觀。

「好了,」素離喝了一口茶說:「字據也立完了,以後你就是我們如意樓的姑娘了。你得先培訓幾個月才能上崗,在此期間,工錢照發,每月五兩。等你上崗了,打賞的錢你可以分得三分。」

她讓我跟著姑娘們學跳舞,學彈琵琶。

還請了戲班子裡的師父訓練我們的眼神,每日還要進入一個黑屋子,盯著一根點燃的香頭做眼神訓練,一看就是一個時辰。

「姑娘們,人生不怕起點低,就怕沒追求。努力,就能遇見更好的自己,那些流下的淚水,那些路上的傷痕,全都會讓你成為獨一無二的自己。」

「你是最美的,最棒的,小錢錢在向你招手,美好的明天就在眼前!」

「沖鴨,沖鴨!」

素離每次來看我們時,都會堅定亢奮、熱血澎湃地念出這些句子。

素離說,我長得清麗出塵,眉眼之間卻自有一種嫵媚之態,渾身上下有一種破碎的美感,她好像特別看重我。

只花了兩個月,她就肯讓我獨自上台跳舞。

但是我怎麼也沒想到,第一次登台,就遇上了我最不想見的人。

13

一身水青色露腰衫裙,頭髮鬆鬆挽了個髻,鬢間低低插著兩朵玉蘭,臉上垂珠遮簾堪堪蓋住半張臉。

素離將一枝含苞待放的玉蘭遞給我,勾起我的下巴看著我笑:「我的好明珠,只露出眼睛,也一樣能艷冠群芳。」

赤足上了台,跟著樂師的琴音起舞,緊繃的情緒漸漸舒緩,動作也愈發自如。

人群中有人高聲喝彩,一個不經意的轉身,驟然望見死死端著酒杯的柳朝明,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看,目光里全是疑惑和震驚。

他怎麼會在這?

我心下大驚,剎那間方寸大亂,濃重的羞恥感漫上來,我在他深沉驚疑的目光中無所遁形。我不斷安慰自己,他不會認出我的,我僅僅露出了一雙眼睛,他一定認不出我的。

我不敢再往那處看,心中騰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忽然有些想落淚的酸楚。

舞畢,我在台上捏著嗓子鎮定地介紹自己。

柳朝明站起身來,直直盯著我,在人聲鼎沸中朝著我走過來。

我那樣害怕,怕到匆匆下台時猛地跪跌在地上。

「起來。」一件外袍呼啦一下蓋甩在我的身上,一道夾著慍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我抓著袍子,聽見周圍人小聲喊:「太子殿下。」

我被人連提帶拽揪到了一個空著的雅間,門「嘭」地一聲關上了。

「章秋荷,你真是冥頑不靈,無可救藥。」

怎麼什麼地方都有殷九清,他怎麼又想教訓我。

「你憑什麼管我?是你說的,人要靠自己,我現在就是在靠自己。」

「你看看你穿的是什麼?打扮成這樣,在這種地方,這就是你說的靠自己?」

我飛速剝下身上披著的他的衣服,塞回他懷裡:「我自己可以掙錢,我靠自己的本事讓別人給我花錢怎麼了?你的話就如同何不食肉糜一樣荒誕可笑。我只是想活得體面一些,為什麼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我?」

殷九清黑著臉重複了一遍:「侮辱?那你自己覺得,你現在體面嗎?」

我咬著唇默不作聲。

「你若真問心無愧,柳朝明向你走過去的時候,你慌什麼?你有什麼見不得人?」

他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敲打在我的心上,我無力地後倒了兩步,摳著手心緘口不言。

殷九清提起外袍抖了好多下,像是在抖掉什麼髒東西:「今日殿試,柳朝明是二甲十八名。」

他穿上袍子說:「不要再來這種地方,熟悉你的人一眼便能認出你。」

「用不著你管。」我冷冷地說:「我靠我自己,問心無愧,不用你指手畫腳。」

「若是有人發現了你的身份,你讓舅舅如何自處?」

我想起我爹說的,章家的臉都被我丟盡了,他們這副樣子真是相像。

「你身為儲君,天下萬民皆是你的子民。我想求你救救我,你要我靠自己,如今我切實在靠自己,你斥責我沒有規矩體統,會丟了章家的臉面。太子哥哥,你教教我,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行?」

「府里沒有人在意我,沒有人喜歡我,我不想被草草嫁出去,起碼我長得漂亮,我在這為自己謀一條出路為什麼不可以?就連我來這兒都是偷偷鑽狗洞出來。你永遠高高在上、理所當然,因為你根本看不見我的處境,只會按照你的臆測對我說三道四。」

殷九清愣住了,略微蹙著的眉頭又緊了幾分,乾巴巴道:「我是為了你好。」

「謝謝,我不需要。」我頓了頓:「還是謝謝你,讓我在他面前沒有那麼狼狽。」

我低下頭,飛速跑了出去。

14

月上柳梢時,我蒙著面紗從如意樓出來,沒一會便覺察到,有人在我身後偷偷跟蹤我。

這個笨蛋,蠢死了。

我仰著頭看了看天空中的月亮,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柳朝明,不要跟著我了,以後便當做從未認識過我吧。」

他有他的光輝未來,我已經不值得了。

「秋荷,不要這樣。」

我埋著頭,聲音悶悶地:「不用你管,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

「你嘴硬心軟,遠遠不夠你以為的那麼鐵石心腸,不要再繼續了,這樣下去,你會輸,你會遍體鱗傷。」

柳朝明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我回頭去看,他雙手握拳,站在昏暗的陰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比你想想像之中冷酷無情的多。」

夜裡,盈盈燭光閃動,我在銅鏡前梳著頭髮走神,一個錦囊啪的一聲砸倒了我的銅鏡。

「太子要你別再去那種地方了。」

冷冰冰的女聲同時響起來,分明是那次給我暴力喂藥的女暗衛。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得一抖,手裡的梳子都掉在了地上,驚魂未定怒喝道:「你有禮貌嗎?你知不知道你特別嚇人。」

「哦。」

我打開錦囊,眼睛都直了,大大小小的銀票加起來足有兩千兩,這輩子我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答應了嗎?」那名梁上君子見我把銀票翻來覆去數了好幾遍,語氣又不耐煩了。

這些銀票更加堅定了我搞錢的心思,突然暴富原來是這種感覺,陽奉陰違的事情我也不是干不出來。

我清了清嗓子:「好的,我答應了。」

我將十幾張銀票分別藏在了書頁里,床板下、棉靴里、收起來大氅的側兜里。剩下的一千兩,我足足包了四層,放進匣子裡,連夜在桂花樹下挖了個坑,埋了進去。

今日的不愉快全部被巨大的喜悅衝散了,像是做夢一般,整個人飄飄忽忽,如在雲端,一夜都沒睡著。

天將明時,隱隱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院子裡養豬,不知怎麼,幾十頭肥碩的豬全都變成了金豬,我在夢裡抱著金肥豬笑得合不攏嘴。

第二天早上,口水流了一枕巾。

正神遊時,小桃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叫我:「不好了,小姐,柳朝明譴媒婆來提親了。」

驚慌失措跑到前廳,柳朝明穿了一身簇新的淺灰色綢緞衣裳,垂著頭站在廊下,連前廳都沒能進去。

章錦燦厲聲訓斥道:「別以為你中了舉就能高攀上我家了,章秋荷再不濟也是太傅府的庶女,你是什麼家世,我爹怎麼可能將章秋荷嫁給你。更何況,你之前還誘拐了她,你有什麼臉面再上門求娶?章秋荷才看不上你這樣的人呢,你死了這條心吧,趕緊帶上媒婆走吧,真是不害臊呀。」

「燦燦,休要胡言亂語,回自己房間去。」大娘子捏著帕子,帶著丫鬟緩緩上前了。

「本來就是嘛。他中了舉又怎麼樣,之前還不是我們家的僕人,即便章秋荷除了皮囊一無是處,那也不是他能高攀得上的呀?」

「快給我下去,此番做派成何體統。」大娘子鎖著眉頭呵斥,章錦燦跺著腳跑走了。

我隱在角落,看見大娘子沉著臉說了些什麼,柳朝明垂著頭一言不發。

我沒見他穿過這麼體面的衣裳,綢緞做的衣服上還繡著大片大片的竹葉,只是下擺有些短了,看起來並不是太合身。

他生得白凈高瘦,身上有一種文弱斯文氣質,相貌也談不上俊美無儔,只是眉清目秀。

此時他那雙圓圓的杏眼裡水光閃動,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摸著袍子,輕輕地扯著,揪著,將袍子揪起來一個鼓包又放下去,揪起來又放下去。

大娘子帶著丫鬟走了,他站在廊下仰頭望了望天,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以為時間就此停滯,他帶著媒婆轉身離開了。

我躲在角落,沒出去見他。

15

午間過後下起了小雨,我撐著傘匆匆到了如意樓,跟著姑娘們閒撥琵琶。

素離身邊的夥計將我叫了出去。

素離神態自若地飲著茶水,見我到來,將杯盞往桌上一扣,淡淡掃我一眼譏諷道:「你當我這裡是什麼地方,章二小姐。」

心頭咯噔一下,我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見我不說話,她沒了耐心,將那紙字據啪地拍在桌上:「違約金一百兩,章二小姐付了這錢,我們算是兩清了。」

她嘴角都緊緊抿著,壓抑著怒容,明顯是覺得我耍了她。

「素離姐姐,我還想在這,別讓我走行嗎?」

「我說章二小姐,您當咱們這裡是什麼地方,多少吃不起飯的漂亮姑娘以此謀生呢,您來我這兒算怎麼回事,體驗生活?您就行行好吧,別在這攪和了。章家是什麼人家,我們哪裡能惹得起,你若是在這丟了章府的面子,我的生意也沒法做了。」

「姐姐,你既知曉我是二小姐,便知我不是什麼金枝玉葉,您當日一眼斷定我非富貴人家的姑娘,絕非是你看錯了眼。但凡我在府里好過些,我也不會來這......」

昨夜方知曉暴富的滋味,怎能今日就將暴富之路斷送了,再要賠進去一百兩,我不是虧死了。

「這兩個月我也看出來了,你肯學肯練,是個上進的好姑娘,可你著身份真是讓人難做呀,誰能想到你們那等顯赫人家,內里竟也這般對待庶女。」

素離嘆了口氣:「這樣吧,你跟我來,我請示一下主子。」

素離帶著我到了三樓最裡面的雅間。

一進門是一張大床,白色的床幔輕輕飄動,影影綽綽可見床上躺著個人。

朱雀銅熏爐里騰起裊裊輕煙,滿室皆是清甜的梨香。

「爺,人來了。」

素白細長的手指撥開床幔,一張妖艷絕美的臉從紗幔中顯現出來。

刀削劍刻的輪廓,瓷白的皮膚,上挑的眉眼,薄而嫣紅的嘴唇,他才是真正的狐狸精面相,我在他面前倒是小巫見大巫,一點也不夠看了。

這人相貌帶來的衝擊力太大,我的心臟突突突跳得厲害,噤了聲不敢發出一絲動靜,仿佛連呼吸都是對美人的褻瀆。

他身著紅衣赤著足踩在地毯上,手中還握著一把摺扇,我渾身緊繃,連大氣都不敢喘,看他越走越近,用摺扇挑起了我的下巴。

端詳了片刻,他抽走摺扇,對著素離笑道:「情有可原。」

「是啊,爺,您可得理解我,我一看她這容貌,連哄帶騙趕緊就給拐來了,哪裡還顧得上背景調查。這您可不能怪我,這面相一看就能給咱們樓里掙大錢。」

「行了,此事是你未能仔細調查,違約金便罷了。」

他懶懶散散地轉過身,向著床邊走回去,紅色的衣擺在地毯上沙沙而過。

我心中不由得驚愕讚嘆,這男子實在也太漂亮了些,通身更有一種飄逸倜儻的風流氣度,教人移不開眼。

躺回床上,他靠在軟枕上支著臉看我:「章二小姐,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念在素離哄騙你在前,違約金便免了,我會讓素離毀了字據,往後不要再來了。」

我來這確實讓他們背負了不該承擔的風險,斷沒有在主人家下了逐客令之後死賴臉糾纏的道理。

只是心中難免有些遺憾惆悵,兩個多月里,舞沒學幾支,琵琶更是剛入了門。離開這以後,我怕是再沒機會去接觸這種東西了。

「珠珠姑娘,你同這樓里的姑娘不同,縱然日子艱難,憑你的家室也能做個正室娘子,在這樓里能有什麼好出路?別傻了,回去吧。」

撐著傘回府的路上,心裡抑制不住地難過。

本以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實則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原以為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誰知一朝回到了原點。

悶著頭走路,一雙玄色繡雲紋錦靴出現在眼前,往上是天青色的袍子,嵌著青玉的腰帶,然後是一張端正的臉。

「你怎麼在這?」

殷九清扶在傘柄上的手動了動,言簡意賅道:「有事,恰巧路過。」

我噢了一聲繞過他走了,這會我暫時沒有勾引他的心思。

「我順便來看看你有沒有陽奉陰違。」他默了默,還是將我叫住了:「我正好同舅舅有要事相商,可以順便捎你一程。」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馬車。

不坐白不坐。

馬車裡就我們兩個人,我後知後覺有些尷尬,隱約還有些如坐針氈。

殷九清坐在馬車上拿起一卷書看,也不理我。

撩起車簾去看雨中街景時,他才問:「如意樓以後不去了吧?」

「不去了。」

「那便好。」他又看起了書。

快到的時候,我要求提前下車。

「你這是何意?」殷九清放下書,悟了:「孤記起來了,你要去鑽狗洞。」

大可不必如此聰慧。

16

沒過多久,華陽長公主在皇家牡丹園辦了一場遊園會,宴請京城適齡小姐前往遊園。

已逝的太后最喜牡丹,先帝便為太后建了這座牡丹園,這座牡丹園也是兩人感情深厚的象徵。

去的路上章錦燦老大不情願地告誡我:「到了牡丹園你別瞎摘花,那裡的牡丹都是先帝從洛陽尋來的名貴奇異品種。華陽長公主性子火暴,若是被她看到你毀壞牡丹,你就等死吧,爹爹也救不了你。進了園子你規矩些,別丟了我們家的臉面。」

一入園,她就帶著丫鬟去找她的朋友了。

我和小桃在一叢牡丹前黃色的牡丹前賞花,一聲陰鷙生硬的問候刺入耳膜:「二妹妹,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李榮川瘦了許多,臉上堆積的橫肉消減了好幾層,如今看來,總算有了點人樣。

「別來無恙。」我不想同他糾纏,拉著小桃轉身欲走。

他快步上前截住了我的去路,義憤填膺說:「我道二妹妹緣何在我面前裝清高,原來是攀上了太子殿下,你害本世子在廟裡吃齋念佛三個多月,真是好手段。」

我嗤笑一聲:「你去廟裡三個月正好減減一身橫肉,治治你那齷齪心思。」

「章秋荷,你傲什麼?你不就是長得好看嗎?你除了好看一無是處,心思惡毒,勾三搭四,行為無狀——」

「你長得不好看,還一無是處,丑得清新脫俗。一臉橫肉,滿面油光,渾身囊腫。也不照照自己什麼樣,你想勾三搭四也沒人願意往上貼,人丑還多作怪。」

「小姐,你別說了。」小桃瑟縮將我往後拽。

「好啊章秋荷,有人給你撐腰,你膽子都肥了,你竟然辱罵我,從來沒一個人敢這樣罵我。」李榮川皮笑肉不笑,抽出腰間皮鞭,啪的一聲甩在地上,已然怒了。

我並非是膽子肥了,只是那時我答應了人,要安分守己,收斂脾性,保全自己。

那時尚有期盼,如今得過且過,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什麼都不怕了。

看見李榮川的鞭子,我甚至有些隱隱喜悅,我要惹怒他,讓他在這牡丹園撒野,我倒要看看,長公主看見被糟蹋的牡丹,會不會放過李榮川。

「今日是什麼場合,你敢惹事?你當這裡是武安侯府嗎,會任你隨意撒野?」

「那你看看小爺我敢不敢。」李榮川咬著牙,一鞭子揮過來,揚起一陣塵土。

「——嘶」,小桃挨了一鞭,聳著肩膀護在我身前嘶嘶吸氣,手背上充血的鞭痕格外分明。

我讓小桃跑去叫人,難聽的話一個勁往李榮川身上砸,趁著他對我揮鞭子,鑽進繁茂的牡丹花叢中,東躲西藏。

銳利的鞭子啪啪打在花上、葉上,花園的這角早已一片狼藉,李榮川明顯是氣急了,手上鞭子不停,嘴裡仍罵罵咧咧:「章秋荷,還從未有人敢這麼罵過本世子,就只有你,只有你!」

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我開始流著淚聲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啊。」

估摸著人不遠了,我裝作被鞭子絆住了腳,重重摔倒在石子路上。

我早做好挨一記狠鞭的準備,預料中的疼痛卻未落在身上。

「李世子,你當這是什麼地方。」一個氣度不凡的紫袍男子用大掌生生接住了粗大的皮鞭,再往前使勁一拽,李榮川霎時被搡倒在地。

那紫衣男子將衣袍脫下,蓋在我身上:「姑娘,我是華陽長公主之子付毓,招待不周,讓你受驚了,我即刻便帶你去醫館。」

我虛弱地點了點頭。

道了一聲「得罪」,付毓作勢要抱我,手剛攬上我的腰,章錦燦和一眾小姐們趕了過來。

「付毓,你不准摸她!」章錦燦火急火燎跑了過來,粗暴地將他推開了:「不准你碰她,我自己會抱。」

這是什麼情況,章錦燦怎麼這麼不對勁。

章錦燦死命扯著我將我拽了起來,期間數次拉扯到傷口,疼得我嘶嘶喘氣。

「章小姐,你不要再添亂了。」被付毓一吼,章錦燦立馬噤了聲,跺了跺腳委屈上了。

接著她又眼前一亮,調整神色,做出一副端正樣子。

順著她的視線去看,一位體態端莊、長相大氣的美婦人正朝這邊走來,應當是華陽長公主。

她的左側是一身銀袍的殷九清,右側是一身月白衣袍的——美人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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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知曉了前因後果,華陽長公主柳眉倒豎,臉上風起雲湧:「還不來人,快將他拉下去杖責三十。拉到武安侯府門前打,告訴武安侯,若他不會教孩子,本公主來替他教!」

章錦燦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終究沒開口。

「好孩子,你受驚了。」華陽長公主拿帕子給我擦了擦汗:「我即刻讓毓兒送你去醫館。」

「姑母,今日您和表弟尚有要事在身,還是孤去吧。」殷九清道:「這是章家的二小姐,本宮是當表哥的,免不了走一趟。」

「那好吧,逸兒,你就隨姑母接著賞花吧。」

「是。」月白衣袍的美人主子朝我笑了笑,微微點了點頭,隨著長公主離開了。

章錦燦鬆了一口氣,一把將我的手交到殷九清手裡,視線向前追尋著,心不在焉道:「表哥,我還沒玩夠,你送她去醫館吧,我就不去了。」

說罷,她快速將我身上披著的衣服剝下來,又忙活著將殷九清的衣服脫下來搭在我身上,提著那件紫色外袍匆匆往前去了。

「逸兒是誰。」我問。

「本宮的哥哥,安王殷九逸。」

殷九清覷我一眼:「皇兄已有正妃、側妃兩位,姬妾眾多,你休要打他的主意。」

美人主子竟然是安王,原來如意樓是他的產業,難怪能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有那麼大的鋪面。

「那我打你的主意,你娶我嗎?」

殷九清猛地一攔腰,將我橫抱了起來。

腰後面的傷口猛地被他一按,疼得我眼含熱淚。

我暫時歇了逗弄他的意思,只顧著控訴道:「太子哥哥,你摸著我傷口了,疼,疼!」

他的手不動聲色往上挪了挪,木著臉惜字如金道:「你活該。」

「你就這麼討厭我嗎?為什麼你總是要教訓我,我是真的疼。」

我撩起來帶著鞭痕的手腕湊到他面前,淚盈於睫,裝腔作勢:「你看,真的很疼。」

「是不是在故意激怒他,你自己心裡清楚。你能送上門任他打嗎,你是那種毫無心機的人嗎?還有那些牡丹,你是故意的吧?」

我忽然不想說話了,好像也沒有說話的必要了。

興奮激動的情緒漸漸平息,我將胳膊藏回了袖子裡。

一瞬間,眼淚一串一串地落了下來。自以為天衣無縫的把戲,實則漏洞全出,我比跳樑小丑還可笑。

「我就是故意的。」

「值得嗎?你何苦為了他傷害自己?」

「你不懂嗎?可是明明你該懂啊,你親眼所見。」

殷九清還想說些什麼,我已經不想再聽了,閉上眼睛說:「太子哥哥,我真的好疼啊,你快點送我去醫館吧,別讓我留疤了。」

18

晚上殷九清的暗衛又來了,扔下些瓶瓶罐罐後消失了。

第二日我爹下朝回來的時候,安王爺竟然跟著來了。

我爹臉色不虞,瞪了我一眼,還是從前廳出去了。

殷九逸喝了口茶,從袖子裡摸出個錦盒遞給我:「珠珠姑娘,封口費。」

打開盒子一看,哦豁,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章錦燦視也有一顆夜明珠,個頭和成色卻遠遠不如眼前這顆。

心中天人交戰一番,我合上匣子,目不斜視推了回去:「王爺,我不叫珠珠。」

「那你叫什麼名字?」

緩略帶沙啞的嗓音傳入我的耳膜,那美人眼波流轉,勾唇看著我笑。

上蒼實在太過偏愛他,他說話聲也好聽,聲音富有磁性卻又很乾凈,我不合時宜地聯想到不小心從屋檐上落下的積雪。

我定了定神方說:「章秋荷。」

「還是珠珠這個名字更配你。」他自顧自點評了一句繼續說:「珠珠姑娘若不收下這禮,本王心裡實在不安。就當是為了本王舒坦,珠珠姑娘還是收下吧。」

邊說邊將那匣子推給我:「還請珠珠姑娘笑納。」

皇子做生意確實不是能夠放到檯面上說的驕傲事兒。

我不好再推脫:「那好,我收下了,不會說出去。」

送走了殷九逸,我爹轉過身來,眼神落在我手中的木盒上,含著點審視緩緩移到我的臉頰上,語氣中夾著些警告意味說:「安王縱情酒色、美妾眾多,最是風流不過,別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為父正在為你相看夫家,這段日子你好好在家裡待著,別出去給我惹禍。」

「可是章......姐姐還未——」

「你姐姐的事兒用不著你操心。」

冷冷地丟下這句話,我爹便離開了。

沒過多久,皇帝開始命禮部籌辦太子選妃事宜。

闔府上下早已心知肚明,章錦燦會是內定的太子妃人選,但太子選妃非同小可,務必得按著禮節體統來。

需得經過三層選拔,通過重重檢驗,耗時三個多月方能定下人選。

第二輪選拔結束後,除了章錦燦,還剩下三位姑娘:齊國公家的嫡長女齊梅、兵部尚書的嫡次女楊競婉和林老學士的孫女林素音。

皇上念及她們入宮月余,久未見家人,下旨讓他們回家休整幾日。

章錦燦從宮裡回來,人瘦了些,脾氣也收斂了許多,倒生出幾分弱柳扶風的姿態。

也不知道在宮裡受了什麼大罪,一進門她就哭倒在大娘子懷裡,眼淚像泄了洪似的,一發不可收。

他們一家人親親熱熱訴著衷腸,我在一旁實在有些礙眼,十分自覺地退下了。

19

午睡之後,我爹將我叫了過去。

他說若是章錦燦的婚事定下,府中沒有精力給我操辦婚事。

他給我相看了兩戶人家。

第一位是正五品的宣德將軍劉青山,在武安侯麾下就職。

第二位是平昌侯府的嫡次子吳仲康,如今已二十有三,膝下還有一子,前年妻子病故,他便一直沒有再娶。

一種無奈湧上心頭,我曾那樣傷了李榮川的面子,我怎能嫁給他爹麾下的將軍?至於吳仲康,嫡次子不能繼承家業不說,他還長了我七歲,膝下還有個兒子。我難道一嫁進去就要給人當後娘嗎?

注意到我臉上神色,我爹不悅地皺起眉頭:「你那是什麼臉色?莫要異想天開,安安穩穩過日子,何嘗不是你的造化。」

「去吧,過會兒去碧水湖畔的畫舫上同兩位公子見見吧,新荷都開了。」

碧水湖畔旁有一種模仿畫舫結構的建築,它外觀裝飾同畫舫一般無二,只是牢牢固定在水面上,不能移動,只供人們賞荷品茶,這種建築也叫作不系舟。

上了不系舟,劉青山站起身來揮著手迎我,毛毛躁躁撞翻了茶壺,邊抖衣服邊望著我不好意思道:「章二小姐。」

我朝他點了點頭,看著他袍子上一大片深色水跡,說:「你,要不回去換身衣服?」

他的兩隻手都擺了起來,露出一個收斂著的笑:「無妨。」

他生得孔武有力,一番動作倒是帶著濃濃的少年稚氣。

「秋荷小姐,你比畫像上美上許多。」小心翼翼地說完這句話,他的情緒忽而低落下去。

靜默半晌,他嘆了口氣說:「劉某不知何德何能,有幸與秋荷小姐議親,秋荷小姐這樣的人,值得金屋藏嬌,劉某實在不堪為配。今日實在失禮,劉某先告辭了。」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站起身,撩著袍子離開了。

難以言喻情緒從心底深處升上來,我茫然地盯著湖面,心裡難過又熨帖。

不知過了多久,湖面上響起絲竹管弦之聲,一艘四角綁著鈴鐺的精緻畫舫從荷葉間駛了過來。

畫舫停在了不系舟旁,兩位姑娘攜手下船,一粉衫女聲音清靈道:「這船晃得我頭疼,直教人想吐,表哥有病,非要賞什麼荷。」

另一紫衫女清清冷冷道:「昨日還不是你說要來摘蓮蓬的。」

她二人坐在了我前面,看穿著打扮,應是某大戶人家的夫人。

我從那神秘精緻的畫舫轉頭回來,吳仲康帶著丫鬟來到我跟前:「章二小姐。」

吳仲康沒有畫像上那般瘦,也沒有畫像上那般高。

還未交談幾句,他的丫鬟突然拿出帕子給他擦拭額角的汗。

「章二小姐有所不知,我們家公子怕熱。」那丫鬟嬌怯地開了口,楚楚可憐地朝我行禮:「還請章二小姐勿要怪罪。」

「罷了。」吳仲康擺了擺手,不耐煩道:「本公子不熱,休要再如此了。」

我猜,這丫鬟或許還是個通房丫鬟,於是便順嘴問了一句。

吳仲康有些為難,嘆了口氣,終究是說了實話:「非也,這是亡妻身側的大丫鬟,自亡妻故去後,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煜哥兒。母親一直有意,等新夫人進門口,抬她做姨娘。」

「既是你們侯府家事,自不必說與我一個外人聽。」我淡淡道。

「章小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馬上就是我們侯府的二少奶奶了。」吳仲康還未說話,她的丫鬟先開口了:「你只是個庶女,給我們二少爺當正妻都有些……莫非你還看不上我們二少爺?」

反唇相譏的話還未說出口,身後粉衫女子啪的一聲拍案而起:「你這丫鬟好不要臉,你只是個丫鬟憑什麼對人家指指點點,也不嫌害臊。」

紫衫女子想拉沒拉住,粉衫女子三步兩步橫在我面前,指著那吳仲康鼻子罵:「人家姑娘花容月貌,你再看看你那個磕磣樣兒,真是倒胃口。」

「你又是何人?」丫鬟急了:「我們公子可是平昌侯府的二少爺。」

「語容,恨玉,你們倆就知道給我惹禍。」殷九逸手握一柄摺扇,信步而來。

見了來人,吳仲康眸中一震,拉著丫鬟跪下:「安王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王妃和側王妃,還請王爺恕罪。」

丫鬟身子簌簌抖個不停,接著軟倒在了吳仲康身上。

「罷了。」殷九逸瞄了一眼地上的人,將摺扇往桌上一丟,不容反抗道:「帶上你的丫鬟速速離開。」

20

黃昏時節,天空中是大片大片的落日餘暉。

殷九逸撐著小船穿梭在荷葉間,坐在小船上,周圍皆是荷花清香:「她二人小孩子心性,擾了你的相看禮,我代她二人向你道歉。」

「沒關係,還要謝謝王妃和側王妃仗義執言。」

想到這,我又道:「王爺丟下王妃們和我泛舟湖上,就不怕人說閒話嗎?」

他笑了笑,眉目間一片坦然:「珠珠姑娘都不怕,本王有什麼可怕的?」

他生得好看,誰能拒絕美人的邀請呢?

小船晃晃蕩盪停在了人跡罕至的荷花深處,幾對鴛鴦驚叫著,撲撲稜稜遊走了。

「喝酒嗎?」殷九逸將腰間的酒囊遞過來。

我接過酒囊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

殷九逸輕輕笑了起來,隨即慢慢躺了下去。

「你……」他仰頭看著天空,好像想要問些什麼,最終他什麼也沒問,只是說:「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荷葉背面的紋理,很漂亮,你想試試嗎?」

躺在船上看天空,天空真高真遠,微風吹過來,我喝了口酒,迎風落了滿臉的淚。

殷九逸嘆了口氣說:「這酒確實太辣了點。」

「我不喜歡荷花。」我哽咽著。

「嗯,不喜歡就不看了。」

於是我們安靜地躺著,看了會天邊的雲霞。

喝完了一袋酒,我抹了把眼淚,摸了摸發熱的臉頰:「王爺,今日多謝你了,送我回去吧。」

殷九逸輕笑了一下:「好。」

滿湖清香里,他撐著船帶我駛離荷花深處,船身經行,盪起一圈圈波紋。

船靠岸時,依稀可見不系舟上站了個人,紫色的衣角被晚風吹得微微揚起。

他朝這裡走過來,原來是殷九清。

殷九清及時扶住了腳步虛浮的我,對著殷九逸道:「表妹久不歸家,舅舅恰好託孤來看看。」

我回過頭朝著殷九逸揮手:「王爺再見。」

他也朝我揮手,我嘿嘿地笑了笑,又揮手。

殷九清推著我,毫不溫柔地將我塞進馬車裡,帶著怒氣壓低聲音道:「你沒看到皇兄身旁的女人們嗎?孤跟你說過的話,你是全然沒放在心上。」

整個人暈暈乎乎地,被他一凶,臉上一熱,眼淚落了下來。

湊近了他,摟著他的脖子蹭蹭,又流著淚蹭他的臉頰,似有滿腹委屈:「太子哥哥,我不想嫁給他,和他,他和李榮川,他不會放過我的,他還有兒子,他還丑,丫鬟還欺負我,我不要,你娶我......」

他約莫是有些不高興,扒拉著我要將我從他身上甩下去,我死死抱住他的脖子,摟得更狠了,還咬了點什麼,死活沒鬆口。

迷迷糊糊睡過去時,仿佛聽到有人說「好」,什麼東西落在臉頰上,輕輕抹去了我的眼淚。

21

第二日一醒,我爹劈頭蓋臉痛罵我一頓,罰我在祠堂跪到晚上,讓我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

跪到中午,章錦燦不知為何,也被搡了進來。

見我占了大蒲團,她啜泣著推了我一把,將我擠到小蒲團上,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大蒲團上哇哇地哭。

我由怔愣變為竊喜,捂住嘴嘿嘿嘿笑出了聲。

「章秋荷,你又嘲笑我!」章錦燦脊背一挺,坐起來,哭得直抽抽,腦袋前後一點一點的,打著哭嗝口齒不清地吼我:「我懶得揍你了。」

我懶得理她,坐在小蒲團上數牌位,我都看好了,不出意外的話,東南角空出來的那塊將是我爹的地方。

「昨日你是不是把表哥給揍了?」章錦燦哼唧著抹淚,十分篤定說:「不知從哪日開始,你們十分不對勁。他說他的臉是走路撞牆上蹭破了皮,我才不信他的鬼話。」

我愣住了。我難道咬了殷九清的臉,還差點讓他毀容了??

章錦燦說完後,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不知從哪一日開始,她不喚殷九清為「太子哥哥了」。

「章秋荷。」她躺在蒲團上愣愣地流眼淚,長發散了一地:「我不想進宮,表哥刻板又無趣,整天就會教訓人,我才不想當太子妃。明日又要入宮了,我不想去,從小到大我想要什麼東西都可以,為什麼這次卻不行了?」

「你不想要的東西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你還有什麼不滿足,別同我說這些,我理解不了你,我們之間也不是能說心裡話的關係。」

「章秋荷,我不想進宮啊。」她又開始哭了。

「神經病,你閉上嘴,讓我清靜一會行不行。」

章錦燦哭得這麼傷心,我實在樂不可支,即便狠狠捂住了嘴,笑聲還是會從嘴邊跑出來。

「章秋荷,我最近沒揍你,你反了天了。」她一個猛撲,壓在我的身上,我順勢揪住了她的頭髮,撕扯得她頭皮發麻,大聲尖叫,趁她掰著我的手指頭解救頭髮時,狠狠給了她兩耳光。

「娘,爹,救命啊——」章錦燦聲嘶力竭地尖叫。

「逆女,你們鬧什麼。」我爹啪的一聲摔爛了杯盞,凶神惡煞的臉在祠堂昏暗的光里格外陰森:「在祖宗祠堂你們鬧什麼,非要攪得連祖宗都不得清凈!」

碎瓷片四分五裂散落在眼前,絲絲熱氣蒸騰而上。

章錦燦眸中精光一輪,立馬憋出了壞主意:「爹,女兒知錯了。宮中寂寞無聊,您若是同意讓女兒帶上秋荷一同入宮,女兒這就不鬧了。」

「簡直天方夜譚,你妹妹如何能入宮?」

章錦燦嘿嘿笑出了聲:「讓秋荷扮作我的婢女不就行了嗎?」

22

我爹拗不過章錦燦,最終真的答應了。

章錦燦並未讓我侍奉在側,只是讓我待在宮裡等著她回來端茶倒水。

自從喝了我泡的茶燙著嘴後,她也不怎麼使喚我了。

還有就是,宮中教導她的嬤嬤十分嚴厲,她因為脾氣不好,老是被打手心。

手疼了,她也不想打我了。

「我受夠了!煩死了!」

她「嘭」的一聲將包著白紗布的手拍在桌案上,又慘叫一聲,眼淚汪汪把手舉在臉前呼呼吹氣:「什麼玩意兒,那太子妃我配當嗎?煩死了。」

猶不解恨,她跺著腳撓著頭,一腳踹倒了矮凳,又哐哐踩了好幾腳。

意猶未盡之時,忽有內侍唱道:「太子殿下到。」

「你這性子是該收一收,整日莽莽撞撞成何體統!」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殷九清沉著臉進了殿,身後的小德子捧著個托盤,大約是些藥粉。

見到我,殷九清眼神微閃,本就陰沉的臉上浮現些不自然:「她怎麼在這?」

章錦燦也不起來行禮,哼了一聲說:「她在這不正合了你的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倆之間那些暗流涌動、欲蓋彌彰——」

「胡言亂語!」殷九清打斷了章錦燦,蹙著眉頭開始念叨:「在宮裡也沒個忌諱,禍從口出的道理還需我教你嗎?」

「知道了,我錯了,不說就是了。」章錦燦蔫蔫巴巴地趴在桌子上,是拒絕交談的態度。

送殷九清出去的時候,他解下身上錢袋給我:「宮中不比宮外,使些銀子能方便些。」

「好啊,謝謝太子哥哥。」我將他錢袋裡的碎銀子悉數倒進了我的荷包里,又把他的青色祥雲錢袋塞回他手裡,我才不稀罕要他的錢袋,我只要錢就夠了。

「在宮裡少說些話,行事穩妥一些......」

他臉上有一圈極淺極淺的粉色疤痕,我突然湊上前看了看:「我那次咬你了嗎?」

像是被我突然湊近驚到了,殷九清身子後仰,甚至還退了一步,清清嗓子說:「無、無妨。」

我又逼近兩步,賤兮兮說:「太子哥哥,你該不會是害羞了吧?你的耳朵好紅啊。」

「章秋荷!」

他憤怒地瞪我一眼,一拂袖甩在我的臉上,轉身就走。

回去的時候,章錦燦在院裡擺了個小桌子,望著月亮飲酒。

我懶得理她,要進門時卻被她叫住了:「章秋荷,陪我喝一杯。」

「我不想當太子妃。」她握著酒杯又開始哭了:「你還記得付毓嗎?我真的很喜歡他。」

人與人之間怎麼能這麼不同呢?我差點都要給人當後娘了,而章錦燦呢?太子妃之位放在她眼前,她都視之如草芥,棄之如敝屣,竟然還在這為了情情愛愛傷神。

人生的參差,不過如此。

「你喜歡人家,人家也未必喜歡你。再說了,華陽長公主那般端方,一看就不喜歡你這樣的兒媳。」

「不,他說了,他說我和別的姑娘都不一樣!」

「你比別的姑娘囂張跋扈多了,當然不一樣了。」

她給我倒了一杯酒,神情縹緲:「我一直羨慕你長得比我好看,從小到大沒少欺負你。進宮一趟,我才發覺,我確實太跋扈了,難怪不招人喜歡,全是我活該。」

天吶,章錦燦竟能說出這番話,我驚得下巴殼都合不上了。

「手疼,給我倒酒。」

我們家也不許女子飲酒,她好像也不怎麼會飲酒。

她自顧自倒一杯喝掉,喝一杯就再倒一杯,沒一會臉上暈起兩坨紅,舉著酒杯嘰嘰咕咕地自言自語。

「陪我喝一杯嘛。」

我沒理她。

她分明醉了,晃晃蕩盪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摸摸我的臉,將酒杯送到我的嘴邊:「乖乖,姐姐喂你喝一口,快張嘴,張嘴。」

喝醉了的章錦燦沒了劍拔弩張的氣勢,反而有幾分溫柔。鬼使神差般地,我不自覺地張開了嘴,一臉彆扭任她喂我喝了幾口。

她好開心,樂呵呵地給我倒酒,像玩過家家一般,要跟我乾杯,還要繼續喂我。

平日裡她何曾這般對過我,她還稱自己為「姐姐」,真是有點好笑了。

慢慢地我覺出點不對勁來,昏昏沉沉地沒了力氣,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我也抑制不住地合上了眼睛。

閉上眼的一瞬間,好像看見,章錦燦俯下身來說:「好歹我是你姐姐,總不會平白害了你。你幫幫我,也算幫幫你自己。」

23

好熱,好熱。

好像做了一個極香艷的夢,有人摟著我親,聲音沙啞地喚我「秋荷」。

只是夢中那張臉,適合四書五經,卻不適合風花雪月。

「章秋荷!」怒吼聲同夢裡的那聲音融匯在一起,我猛地睜開了眼。

殷九清一拳頭砸進錦被裡,氣得聲音發抖:「你就非要如此嗎?你就非要自輕自賤嗎?」

頭痛欲裂地睜開眼,面前就是這幅景象。我看著近在咫尺的殷九清和滿身紅痕、不著寸縷的自己,瞬間懵了。

環顧四周,不熟悉的屋子,不熟悉的陳設,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昨夜我喝了點酒,然後,然後......是章錦燦!

「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這種事,你就這麼下賤嗎?」殷九清的情緒在暴怒的邊緣遊走,連帶著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你到底懂不懂什麼是自愛自重,這樣的事你究竟要做多少次?」

原來他以為,這次又是我故技重施。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張了張嘴,連辯解的話都顯得那麼無力。

發生了什麼,章錦燦是怎麼將我弄到這裡的,我一概不知,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太子殿下,該起了——」宮女推開門,手裡盛著水的木盆掉在了地上,刺耳的尖叫聲響了起來「啊——」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我渾渾噩噩被壓跪在地上。

殷九清跪在我的前面,被皇后一巴掌扇偏了臉頰:「混帳!你竟敢作出這種失德之事,你是要讓朝臣戳著你的脊梁骨罵你嗎?當朝太子,德行有虧,竟敢在選妃期間同一個賤婢無媒苟合,你是嫌你的太子之位坐得太穩嗎?」

越說越氣,皇后將手邊茶盞大力摔碎,眯著眼打量我,犀利冷冽的眼神如刀子般射在身上。

她陰沉著臉來到我的面前,突如其來一抬腳,重重踹在我的心口上:「賤婢,竟敢如此勾引太子。」

殷九清往前跪了兩步,恰好擋在我身前,頭埋得很低,違心的話一字一頓從喉頭艱難擠出來:「母后,兒臣傾慕秋荷已久,一時歡欣,情不自禁。」

「廢物,你就一刻都等不得?本宮告訴過你,待太子妃定下之後,你想要誰,本宮絕不阻攔。你就連這一時半會都等不得?非要讓未來的太子妃生生受了這奇恥大辱?我怎麼生出你這個廢物。」

又是響亮的一巴掌。

殷九清垂下了頭:「母后,事已至此,兒臣會給秋荷一個名分。」

「我看你是昏了頭了。」皇后驀得又摔了一個杯子。

不知過了多久,皇后收拾了心情,沉沉道:「今早知曉這件事的宮女,就地格殺。太子,你記住,是你害死了這七條人命,今後的每一日,你都得為今日犯下的錯懺悔。」

說罷,她頭也不迴轉身離開了,行至門口時又轉過身憤憤然道:「快些把這丟人現眼的東西弄出去,別讓本宮再看見她。讓燦燦也滾回家,本宮再也不想看到這個扶不上牆的廢物,她以為本宮就非她不可嗎?」

「不是我,這次真的不是我。」被踹的心口隱隱作痛,我跪在殷九清身後,臉上熱意翻騰:「是章錦燦害的我,這次真的不是我。」

「是我一時情急,錯怪了你。」殷九清捏了捏眉心說:「青芷宮的人送來了一壺酒,說是你從家中帶進宮的。」

章錦燦竟會如此,誰能想到章錦燦會如此?

他臉上通紅的巴掌印還很清晰,然而他只是起身理了理衣袍說:「走吧,我送你和燦燦回去。」

24

章錦燦用這種低級的方法,無非是在無聲地反抗,她要告訴皇后,她對太子妃之位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倆被遣送回家,家中人都很震驚。

大家都明白,章錦燦與太子妃之位無緣了。這時殷九清卻跟我爹說,他會給我一個名分。

我爹不知臆想出了什麼,在殷九清走後,一巴掌將我扇倒在地:「逆女,你竟敢把主意打在太子身上,他本該是你的姐夫!你自幼心比天高,什麼都要和燦燦比,如今竟干出這種不知廉恥之事。給你相看的青年才俊你一個也看不上,原來你早就有了別的主意——」

「夠了。」我從地上爬起來,摸著麻了的臉頰,大笑不止:「你問問你的好女兒,你問問她做了什麼,是你要我給章錦燦當丫鬟,是你要我陪著她進宮的——」

「縱然如此,你也不該因此心生怨懟,更不該藉機勾引太子。」

他冷眼看著我,三言兩句便輕易給我判了罪。

「你以為宮中是什麼好地方?你這樣的性子,在宮中能活過幾日?既然路是你自己選的,以後你活成什麼樣子都別抱怨。」

抱怨,誰會聽我抱怨,我又何曾在這個家裡得到過一點關心。

「章錦燦,你為什麼不說話?」我像瘋了一般騎在她的身上,啪啪地甩耳光,恨不得立刻殺了她。

她並不反抗,就這麼乖乖任我打,惶恐地睜著眼睛流眼淚。

「章秋荷,你瘋了不成?」章照衡大步從外面進來,怒吼一聲將我推倒在地,摟過章錦燦,居高臨下看著地上的我,一臉嫌惡:「做出這種不知廉恥之事,還敢對燦燦動手,我真恨不得打死你。」

章錦燦像是被嚇著了,被哥哥摟在懷裡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我爹又將我關進了祠堂,又讓我反省自己的過錯。

我反省了好久,我不該聽信章錦燦的鬼話,不該喝下她喂給我的酒,不該被她自稱的一句「姐姐」迷了心智。

其實想想,章錦燦也算是幫了我,間接幫我實現了我的願望,我不僅不應該恨她,反倒應該謝謝她。

或許是矯情勁兒犯了,我實在開心不起來,那種被人踩在腳下凌辱的感覺又涌了上來,怎麼壓也壓不住。

我跪在祠堂里,一會兒夢見李榮川撕扯我的衣裳;一會兒夢見我爹把柳朝明打死了;夢見殷九清橫眉冷對,罵我不知廉恥。

我也沒有那麼想要權力和地位,只要沒人欺負我,我怎麼都行的,如果能有人關心關心我,那就能好了。

真羨慕章錦燦啊,她有爹有娘還有個哥哥。

而我,我什麼也沒有。

祠堂潮濕陰冷,明明是六月,我卻凍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沒人給我送飯,到了晚上,我已經有些發昏了。

「舅舅,孤已經說了,會娶她做太子側妃,你為何還要如此對她?」

祠堂的門開了,我被人輕手輕腳抱了起來,他抱著我走得很穩,出了祠堂好像還看到了皎潔的月光。

意識已經有些混沌了,可我知道他是殷九清。

「太子哥哥,我知道你打心眼裡就看不起我,但是沒關係,你說了給我名分,這就夠了,還是謝謝你。」

纏上他感覺也還不錯。

他那樣的性子,無論多厭惡我,起碼在外人面前也會給我保留幾分面子,讓我沒那麼難堪。

已經夠了。

25

又過了幾日,太子妃的人選定下來了,選的是齊國公的嫡長女齊梅,婚事定在了十一月初五。

這天殷九清來看我,午覺一睡醒,他就坐在我床邊。

「做噩夢了?你方才喊了王嬤嬤,王嬤嬤是誰?」

「王嬤嬤是我娘的乳母,她特別會繡花做衣服,我的刺繡就是她教的,小時候她常常給我做衣服,八歲那年的冬天,她得了風寒去世了。」

殷九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話鋒一轉道:「選的是齊國公的長女齊梅,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五。我已經向父皇請旨,娶你為側妃,如果事情順利的話,我們應當也是那一日。」

說到這裡,我是不是應該表示些什麼?比如,牽一牽他的手?

我笑了笑,猶豫著去夠他的袖子。

方一觸到他的手背,便被他輕輕反握住了。

之後,殷九清好像一夜之間轉了性子。

以前對我愛答不理,現在還會特意來看看我。

有時我還有些恍惚,仿佛我們真是心意相通的痴男怨女。

仔細想想,殷九清雖然為人刻板,還喜歡說教,但卻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嫁給他不比爹爹給我相看的親事好太多了嗎?已經很好了。

有天殷九清又在午睡時來看我,我們去小亭子裡賞荷。

或許陰天的緣故,剛睡醒卻還是很困。

我枕著殷九清的肩膀想事兒,慢慢地,手越來越不規矩,最後閉著眼緊緊將他抱住了:「太子哥哥,你娶我真好。府上的人都不敢斜著眼看我了,我也不用去給別人當後娘了。那次你說你傾慕我,我其實聽到了,不管是不是真的,你說喜歡我,那我也喜歡你吧。」

空氣中是長久的靜默。

我等了好久,他都無動於衷。覺得有些沒面子,不想再抱他了,手剛一松,他卻突然伸出雙臂將我困在懷裡。

睜開眼去瞧,他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但是頭卻距我越來越近,好像是想親我吧。

我下意識瑟縮了一下,殷九清也沒強求,放正頭沒了動作,視線從我的臉上轉到了池塘里的荷花上。

好好好尷尬,好好好糟糕,好好好......

為了補救,我屏住呼吸,摟著他的脖子,他的唇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閉上眼,吧唧親了一下,手足無措說:「太子哥哥,我,我喜歡主動。」

話音方落,他將我換了個姿勢抱在他的大腿上,扣著我的後腦勺親了上來。

我的老天鵝,殷九清還能這樣??

我的老天鵝,心臟撲通都快跳出來了!

這時候,我是認真想過我們的以後。

可後來事情的發展脫離了控制,一發不可收。

因為八月初的時候,我發現,我可能是懷孕了。

26

六月十二在宮裡同殷九清春風一度後,月事一直都沒來。

想起小桃說我最近越發憊懶,我才隱隱有些慌張。

一夜我都沒睡好,又是擔心又是憂慮,這些情緒到最後都變成了巨大的驚喜。

這世界上沒什麼東西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若是我真的有孕了,那麼肚子裡的小傢伙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他會完完全全屬於我,不分緣由地向著我。

我偷偷去了醫館,白鬍子老大夫說我真的有了的時候,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那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啊!我被這一波又一波的快樂沖昏了頭,好像黯淡的人生頃刻間明亮了起來。

好像一個人踽踽獨行走了很久,上天忽然告訴你,你以後不是一個人了,會有人不分緣由地愛你。

我又是激動又是興奮,我真想要這個孩子,我一定要。

晚上我就搬個小板凳,坐在院裡的桂花樹下摸著肚子自言自語。

他爹長得好看,他娘也漂亮,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容貌上肯定不輸旁人了呀。

他爹是太子,沒人敢欺負他;我也命硬,斷不會像我娘那樣早早去了,我會一直陪著他,不讓任何人欺負他。

很快,我又犯難了,這個孩子來得本就不清不楚,若是留下,必將是殷九清德行有虧的直接證據,會是他帝王之路上明晃晃的污點,他那般性格,他會同意我留下這個孩子嗎?

我暗暗拿定了主意,暫時不能將這件事告訴殷九清,不能叫任何人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

27

自知曉有孕後,我一直處在既幸福又緊張的狀態里。

我深知總有一天會東窗事發,卻還是抱著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僥倖心理。

但我沒想到,秘密被揭露的那日竟來得這樣快。

八月初八,章錦燦的生辰,府上的宴會辦得很熱鬧。

不到兩個月的肚子不太顯,我用緞帶稍稍綁了綁,對著孩子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廢話,才起身去了宴會上。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今日齊梅也在。

因著她欽定的太子妃身份,受邀而來的小姐們眾星捧月一般將她圍在中間,一時間,章錦燦的風頭都被搶了過去。

鳳鳥銜珠金步搖,東珠瑪瑙耳環,她佩戴的首飾雖不多,卻樣樣精緻貴重。

眾多小姐七嘴八舌地同她說話,她居於眾人期間,言笑晏晏,遊刃有餘,一舉一動都是富貴之家溫養出來的優雅貴氣。

見我過來,齊梅眼神一亮,撇下眾人朝我走過來,極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妹妹,你來了。」

我很篤定,她未曾見過我,做出這般親密樣子,不知是為哪般?

她將我拉到一旁邊,親親熱熱拔下頭上步搖插進我發間,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妹妹,今後我們便是一家人了,需得相互扶持才是啊。」

封我為太子側妃的消息還未下來,齊梅這話說得莫名。

電光火石之間,我想起皇后曾說過的話,「讓燦燦也滾回家,本宮再也不想看到這個扶不上牆的廢物,她以為本宮就非她不可嗎?」

思緒瞬間明了,齊梅是皇后選中的姑娘,她約莫是從皇后的言語中推測出了什麼,如此這般,也是為了探探我的虛實吧。

「這禮物太貴重了,秋荷愧不敢當。」我將那步搖還了回去,施了一禮,點頭離開了。

方才我分明看見她極出神地盯著殷九清的背影瞧,甚至還不動聲色地捻了捻手指,無緣無故的好意,我不敢隨便接受。

坐在大石頭上看錦鯉時,章錦燦抱著個匣子來了,她掀起眼皮悄悄看我一眼說:「章秋荷,這是我娘給我做的一整套紅寶石頭面,我還沒戴過,送給你吧。」

她給我下了藥,於心不安,所以私下送過我好幾次這個頭面。

我不接受,她就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逼迫我,她就篤定我一定會收嗎?

「不要。」

「你拿著吧,我有很多。」章錦燦塞著往我手裡遞。

「我說了我不要。」

推搡期間,木盒「咚」的一聲掉在地上。

章錦燦的一個小姐妹看不下去了,指著我的鼻子說我:「你怎麼回事,燦燦送你東西,你別不識好歹,不要就算了,你也不能往地上扔啊。」

我不想同她理論,轉過身想走。

「你什麼態度,今日燦燦是壽星,你不給面子就算了,你是想故意攪局嗎?快些跟燦燦道歉。」她猛地揪住了我的後衣領,語氣十分強硬。

我揪著她想讓她鬆開我,沒想到她開始扯我的頭髮了。

場面開始混亂起來,慌亂中,不知哪裡伸出來一雙手,狠狠推了我一把。

「撲通——」

落進水中的那一刻,腦中繃起的弦驟然崩裂,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

身體開始下沉,心也開始下沉。

五臟六腑好像都被擠壓在一起,直叫人喘不過來氣。

剛開始還能掙扎兩下,後來掙扎不動了,水裡好冷也好黑,我好累了,眼前好像有個透著亮光的小口,我已經抓不住了。

28

悠悠醒轉之際,殷九清正神色複雜地盯著我看。

恍惚的意識瞬間回籠,我猛地坐起身來,急切地想問孩子的事,急著一口氣沒喘過來,憋出一串咳嗽艱難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還好嗎?」

「章秋荷,這麼大的事情,你以為你能瞞到什麼時候?」殷九清狠狠剜我一眼,疾言厲色:「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慌亂地去夠殷九清的袖子,哽咽著又問:「太子哥哥,他還在嗎?」

他木著臉沒有說話,啪地將我的手拂開了,但看神色,當是默認了。

看他這樣,我才鬆了一口氣,摸了摸肚子。

「太子哥哥,」我抖著膽子又去夠他的手,期期艾艾道:「我想要這個孩子,他是我唯一的親人,能不能讓我留下他,我是真的想要,就算我求求你。若是你不想認他,我可以不嫁給你,我可以帶著孩子離開京城,我都行的,這樣你也不會又污點,這樣對我們兩人都好。」

「章秋荷,原來你竟是如此想的。」他推開了我,自嘲地笑了笑:「也是,你對孤全是利用,何曾有過一絲真心。」

「我不是,我......」我想辯解,腦子裡辯解的詞彙都是那麼蒼白。

他站起身來,語氣里是不悲不喜的漠然:「此時暫且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讓孤想想。」

我光著腳下了床,不顧他的抗拒用力地抱他,討好般地堆了個笑:「太子哥哥,我等你想想,你一定有辦法。」

他推開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愣愣地摸著肚子自言自語,不知是在寬慰孩子還是在寬慰自己:「小寶貝,你別害怕,你爹就是這般不善言辭,他不是不想要你。只是,只是他要想想。你和娘一樣,命硬得很,你可別怕,一定要乖乖地長大呀。」

後來,我總是做夢,我夢見一個穿著粉色裙子的小姑娘送給我荷花,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還嘻嘻朝我笑,一口一聲、軟軟糯糯地喚我「娘親」。

我喃喃地重複兩聲這個對我來說並不熟悉的音節,「娘親」「娘親」……

雖在夢裡,卻體會到了真真切切的幸福。小姑娘一下子撲進我的懷中,伸著手同我撒嬌:「娘親抱抱」。

天吶,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我以為這是上天給我的徵兆,殷九清會同意我留下這個孩子的,就算是他給我送到別的地方,我和孩子都會好好的。後來我才知道,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我太過期盼。

我每天都在等殷九清的消息,可是他再沒來看過我。

29

又過了十幾日,八月二十六那日,皇后宣我入宮。

結果一到鳳儀宮,身後的門啪的一聲關上了,幾個身體強健的老嬤嬤死死將我按在地上。

皇后端坐在鳳椅子上,犀利的眼神從我臉上掃過,又落在我的肚子上,不屑一顧地說:「原是本宮小瞧了你,竟叫你珠胎暗結。今日就將此事了了吧。」

一個宮女端著個瓷白藥碗極小心地走過來:「藥來了——」

皇后一揮手,鮮紅的蔻丹很是刺眼:「喂她喝下去吧,也好叫這孩子少受些罪。」

我心頭一緊,霎時慌了神,眼神防備,使勁搖頭:「不,你們要幹什麼,我不要。」

「真不知道你是天真還是蠢,現在還想不通嗎?若不是他告訴本宮,本宮如何能知道這消息?」

是啊,我爹都不知道,皇后卻知曉了。

可他不是那樣的人,我搖了搖頭說:「不會的,他沒有親口告訴我,我不會相信的。」

「他可曾表現出一絲絲為人父母的歡欣?」

喉頭堵得我說不出話。

「他可有常常去看你?」

我的鼻頭開始發酸。

皇后不依不饒說:「他可曾親口向你承諾過會留下這個孩子?」

眼淚流了出來,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他得知我有孕的消息後,那樣生氣,他再也沒來過太傅府,更不用說給我承諾什麼。

「太子潔身自好,身旁更是連個通房侍妾也無,他努力了這麼些年,才成了朝臣擁戴的太子殿下。你覺得,他會任你生下這個孩子,讓朝臣們都知道他們擁戴的儲君竟是這樣一個寡廉鮮恥之人?在選秀期間,同人無媒苟合,他會願意承認嗎?」

「他或許對你有幾分情誼,但你捫心自問,你在他心中比天下還重嗎?」

一聲聲反問就如同一記記重錘,砸在我血肉模糊的心口上。

是了,他一向看不起我,也不想要我的孩子。

皇后看見我的神情,和煦地笑了,自顧自繼續道:「他去舜平辦差事,都走了五日了,他沒告訴你嗎?」

「太子不忍親自動手,臨走前託付我為他了了這樁心事。只要你喝了這碗藥,太子側妃之位就是你的了。」她從鳳椅上走下來,拿出一卷聖旨遞給我:「你也是我章家人,日後本宮和太子都不會虧待你。」

我將明黃色的聖旨展開,一字一頓讀了好幾遍,眼淚吧嗒吧啦落下來,淚滴暈濕了幾個字,變成小小的黑乎乎的一團。

原來如此,原來是要用我孩子的命去換太子側妃之位,原來是這樣。

背上涼意直躥而上,話像長了刺,變成破碎的音調堵在喉嚨里:「我不要,我不。」

我不要當太子側妃了,我想要我的孩子。

我騰地站起身來往出跑。

「敬酒不吃吃罰酒!」皇后氣急,一揮手,侍衛嬤嬤都涌了上來,團團將我圍住。

兩個侍衛將我壓在地上,一個老嬤嬤掐住我的臉,扣著我的喉嚨,粗暴地將藥灌了進去,一時間,喉嚨間苦澀蔓延。

熱意臉上四處流淌,混著下巴上的藥汁流進脖子裡

曾經我以為嫁給太子所有人都不會欺負我了,我錯得太離譜了。

「你得理解太子,他也不能隨心所欲。」

皇后對著身旁的宮女道:「菊英,送她回去,讓哥哥請人教教她規矩,以後這般,實在不成體統。」

菊英跟在我身後送我出宮,我拽著聖旨忽然在宮道上跑起來。

「章小姐,你等等奴婢呀,宮中豈能這般莽撞。」菊英在我身後低聲喊叫。

我卻控制不住自己,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個沒注意,前腳絆了後腳,我重重跌倒在地,聖旨散了開來。

「章氏秋荷,溫良敦厚,品貌出眾,朕聞之甚悅。今太子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值章氏秋荷待字閨中,與皇太子堪稱天造地設,為成佳人之美,特將汝許配為太子側妃......」

手裡的聖旨是那樣的諷刺,那樣的可笑,我大口喘著氣,丟開聖旨,泣不成聲。

肚子越來越痛,汗水沿著臉頰不斷落下來,我捂著肚子疼得滿地打滾。下意識往身下一摸,手心裡和指尖上全是溫熱黏稠,夾著濃重腥味的殷紅,好像有什麼東西源源不斷從我身下滲出來。

那是我孩子的命。

「章小姐。」滿頭大汗的菊英追上來,看清眼前景象,驚呼一聲,又猛地捂住了嘴,作勢要來攙我:「此處人來人往,你可不能在這躺啊,我扶您起來。」

「珠珠姑娘?」月白色的身影越來越近,殷九逸在我面前蹲下,牽起袖子給我擦了擦滿頭的細汗:「你怎麼了,我送你去太醫院。」

「安王爺,這不合規矩,還是讓奴婢——」菊英還未說完,便屈服在殷九逸凌厲的目光中。

「王爺,求你不要去,去了太醫院我就沒法嫁人了。」我疼得嘶嘶吸氣,汗珠沿著臉頰嘩嘩而下:「我只是喝了墮胎藥,沒什麼要緊的。」

話音方落,殷九逸不管不顧地抱起了我,秀美的眉毛擰成一團:「喝了墮胎藥會死人的,我先送你去太醫院。嫁不了人,大不了本王娶你。」

我縮在他懷裡,生怕自己一身的血污了他的衣袍,可是這根本無可避免。

「王爺,真的不能去太醫院,不要去太醫院,不能去。」意識有些迷離了,我強撐著交代道:「我不去太醫院,去了太醫院,我在京城也待不下去了。」

「好。」

聽到滿意的答覆後,我支撐不住地閉上眼睛。

我曾那樣期待,渴望這個孩子的到來,渴望可以幸福一點。好像有了這個孩子,我平凡的人生可以璀璨一點,以前所有受過的苦都不算什麼了。

我曾在黑夜裡由衷地感謝上蒼,謝謝她送我一個孩子,讓我不那麼孤獨,不再像個沒人愛的可憐蟲。

可是身下大片大片的血卻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孩子沒了。

我不配得到一絲絲的幸福。

30

那日,安王將我從宮裡抱回了安王府,鮮血染紅了他的白衣。

這一幕正好被京城一畫師描繪下來,不出幾日,安王抱我回府之事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說書先生編了一出又一出王爺美人的戲碼。

不出意外,我爹又訓斥了我,好像他的女兒是什麼水性楊花的糟糕姑娘,鉚足了勁兒在太子和安王之間周旋,為了富貴和名利不擇手段,前腳和太子睡了,後腳又去招惹安王。

入夢時總是陷入反反覆復無法解脫的情緒中,一閉眼,整個世界只剩下一灘鮮紅和掌心滿目的濕熱黏稠。

一個小孩隱在一團白光里,擺擺手朝我嘻嘻地笑,那是告別的姿態,漸漸地,他的臉和半個身子隱沒在光團里,他背過身來叫了一聲娘親,笑著又揮了揮手,隨著白光一同消失了。

噩夢驚醒,我在無邊的漆黑中,抱住膝蓋,淚如雨下。

沒過幾日,皇上身旁的公公來府上宣旨,將我賜給殷九逸做側妃。

我爹哆哆嗦嗦地問公公聖旨是不是寫錯了,公公將聖旨遞給我爹,捂著嘴忍不住低聲起來。

殷九逸的母妃是已逝的明貴妃,街頭的乞兒都知曉,明貴妃是皇帝摯愛。

明貴妃所出的大公主病逝後,皇帝悲痛萬分,大公主的喪儀是比照著太子喪儀的規格辦的。皇家公主和皇子本該分開排序,但這位公主卻能跟著皇子排序,皇帝對明貴妃的寵愛可見一斑。

也是因為這種緣故,本該是大皇子的殷九逸成了二皇子。

都說富貴人家偏愛大兒,殷九逸的名字和封號便是最直接的佐證。

安王,殷九逸,皇帝希望他富貴安逸,名字里都能看出皇帝的偏愛和慈父之心。

若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和殷九清爭東西,那人一定是殷九逸。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幫我,我樂見其成。

31

沒過一會兒,安王府的人敲鑼打鼓將流水般的聘禮抬了進來,綁著紅綢帶的箱籠從門口一直抬到了前廳。

門口瞧熱鬧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殷九逸一身紅袍騎在高高的白馬上,手裡還提著兩隻大雁。

他從馬上下來,從人群中走過,妖孽般俊美的容顏令圍觀人群屏息。

這或許是我這一生中最光彩、最有臉面的一日。

那日在安王府醒來後,殷九逸同我坦白說他不喜歡女人,他還說,如果我需要的話,他會娶我。

我怔愣地看了他許久,點了點頭,當著他的面絞爛了賜我為太子側妃的聖旨。

那日他的臉同現在相重合,朗目疏眉,唇如塗朱,實在是極漂亮的一張臉。他走在眾人中,像是星月處在瓦礫間。

下聘殷九逸本不用親自過來,可他還是上門了。

我爹怎麼也想不到事情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犀利又驚疑的眼神掃過來,滿眼儘是不可思議,泛著冷意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頓了許久,又驟然轉向殷九逸。

不咸不淡地寒暄兩句,我爹留下一句冷哼,背著手率先進了府。

我跟在殷九逸的身側,心緒莫名。

「今年下半年除了十一月初五,剩下便是十月十二這個日子最好。」殷九逸問我:「這個日期倉促嗎?若是你覺得太過倉促,我回去再擇一個好日子。」

我搖了搖頭:「這個日子極好,不需要另擇他日。」

「王爺,真的謝謝你。」我盯著地上的一地落葉說:「以前我也想過,以後會嫁一個怎樣的人。能嫁給你,我覺得特別好。」

他頓了頓,默不作聲許久,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頭:「你這般漂亮,娶回去賞心悅目,本王也不虧。」

一盞茶後,我送殷九逸出門,跨出府門後,他轉向我問道:「大後天是你的生辰,不如我接你去安王府看看。」

我的生辰在九月初九,他怎麼會知道?

他似乎對我的疑惑早有預料,從胸口掏出合婚庚帖指了指。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笑著聳了聳肩:「多謝王爺好意,我不太習慣以我為主的場合,會很尷尬,也會很奇怪吧。」

正此時,身後傳來一聲馬兒嘶鳴,回頭去看,棕青色的馬猛地揚起了前蹄,殷九清下了馬,站在原地盯著我二人看,手裡韁繩攥得死緊,胸口亦是起伏不止。

「秋荷。」他輕喚了我一聲,霎時紅了眼眶。

32

我本以為再見到他,我會很平靜的。

可是,一腔怒意在見到他的一瞬間就如同滾油里倒水,一下炸開了鍋。

殷九清在我的院子前站著,咬緊了嘴唇一言不發。

「太子殿下貴腳臨賤地,不知有何貴幹?」

「秋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說是什麼樣?你告訴我,事情是什麼樣?」

他用那種幾乎是哀求的眼神看了我許久,嘴唇翕了翕,沉聲轉移了話題:「皇兄妻妾眾多,實非良配......」

我冷笑一聲嘲諷道:「你說安王妻妾眾多,尊敬的太子殿下,難道覺得,你以後的妻妾會比他少嗎?他非良配,難道你是嗎?」

「你不能因為恨我,隨隨便便將一生交付,你了解皇兄嗎......」

他還是停不下說教,他還是如此。

「是啊,我應該等著你,盼著你,等你讓我用孩子的命去換你的側妃之位。我不應該在你對我不聞不問的時候,還心存僥倖,傻傻地等你派人來通知我你允許我留下孩子了。現在更是不應該對你橫眉冷對,我應該哭著求著做你的太子側妃。」

兩行淚垂下臉頰:「殷九清,你害死了我的孩子,過了將近十日才出現,滿口冠冕堂皇之詞,隻言片語都未提及我的孩子,他就讓你這麼難堪嗎?」

「秋荷。」他捉住我的手腕,被我用勁兒甩開。

「你別碰我。」

殷九清順勢將我禁錮在懷中,一開口,聲音都在顫抖:「秋荷,你別這樣,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你在做什麼春秋大夢?」我猛地將其掙開了,冷笑一聲:「我的婚期在十月十二,我是未來的安王側妃,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要再痴人說夢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你打心眼裡就看不起我,是我不知廉恥,蓄意勾引,是我自輕自賤,痴心妄想。殊不知,白日夢做過了頭,果真得到了教訓。」

「秋荷,你聽我說——」殷九清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這句話。

「好,我聽你解釋,你說。」

殷九清看著我,好半晌吐不出一個詞,良久後艱澀道:「我會補償你的。」

「那好,我要做太子妃,我要做皇后。」

「秋荷......」殷九清低下了頭:「對不起。」

我從屋裡取出渾身帶血的舊衣遞給他,唇角一彎說:「這衣服送給你,怎麼說你也是他的父親,總得叫你親眼看看他。」

心臟一抽一抽疼得厲害,看著舊衣上大片大片的褐色血跡,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我偏過頭梗著脖子,裝出一副強硬又無所謂的樣子:「沒了個孩子算什麼,也不過如此。我真該慶幸,他沒碰到你這個薄情寡義的父親。」

他在我院子裡站了好久,久到月亮都出來了。

然後不知什麼時候,他離開了。

看吧,他就是這樣的性格,連句解釋都吝嗇給我。

我的孩子死了,我連一句解釋都不值得。

我還要什麼解釋呢?皇后話都說那麼清楚了,我心底究竟還在隱隱期待著什麼呢?

有時我真的想過,萬一他告訴我不是他,我會考慮信一信的,可是他什麼也沒說,他終究什麼都沒說。

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啊,我在想什麼呢。

33

院子裡的落葉打著旋兒,落在石桌上和我的腳邊。

我停了筆抬頭望,風漸起,漫天黃葉飄落,輕輕緩緩落覆在我為孩子抄的《地藏經》上。

小桃從屋裡出來,給我披上披風說:「小姐,進去試試嫁衣吧。」

自孩子沒了後,我常常覺得手涼腳涼,身體不勝從前了。

這兩套嫁衣是前幾日安王送來的,一套上繡的是牡丹暗紋,另一套繡的是鳳凰。

我只是個庶女,卑賤且不貞,同他弟弟不清不楚,孩子死的時候,髒污的血還染了他一身。

我不明白我對他有什麼利用價值。

他來送嫁衣的時候,我問他,以後需要我為他做什麼?

他眼睛裡流露出些許迷茫和不解,好像在說,他擁有無上的權勢和地位,他能需要我做什麼?

我又問,那娶我是覺得我可憐嗎?

他搖了搖頭:「世上比你可憐的人有很多。」

我不解:「那究竟是為什麼呢?我不貞不潔,還失去過一個孩子,娶我難免辱沒了門楣。」

他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茶,反問:「你以為呢?」

我不知道。

「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一生的榮辱命運都系在男人身上,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自立自強的機會和條件。你曾給自己取名為明珠,大抵是不願意做淤泥里的荷花。明珠蒙塵難免使人惋惜。」

我不信他的鬼話,哪有人會無緣無故那麼好心,但是我不怕,人生已經差勁成這樣呢,再差還能差到哪兒呢?

從回憶里抽離,我在兩套嫁衣前躊躇了許久,最終選了那套繡著牡丹花圖案的嫁衣。

小桃提著嫁衣幫我穿上,摸著我的背給我整理衣服,忽又哽咽著說:「小姐,今日午膳可得多用些,吃飽了才有力氣抄經。」

她繞到我身前為我理了理衣領,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般涌了出來,嗓音抖得不像話:「這嫁衣是安王爺命尚服局的人加急趕製的,用的都是極好的料子,安王爺這麼上心,以後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我抬手想給她擦擦眼淚,她驟然垂下頭捂著臉跑走了,只留下一句:「奴婢去端飯。」

我嘆了一口氣,能離開這個家已經夠好了,其他的不再奢求了。

34

成婚前一夜,我爹喚我過去,語氣沉沉地說:「從小你就桀驁不馴,刁鑽古怪,心性不定,如今竟惹出這樣的禍患。你並非處子之身,若被安王知曉,不僅你無法在安王府立足,此事若被宣揚出去,全家人的臉面都給丟盡了。」

又似乎是難以啟齒,好半晌他才說:「你明日可有應對之策?」

我跪在地上,面無表情地磕了兩個頭:「不牢您操心,以前您從未操心過我,如今也不必了,往後是死是活再不勞您費心了。」

「你——」我爹氣得牙痒痒,拍著桌子怒吼:「你翅膀硬了,現在我是管不了你了是嗎?」

「您說笑了,您何曾管過我。若你肯教教我,管管我,我哪裡能成為如今這般模樣?您對我不聞不問這麼多年,我都習慣了。明日之後,也請您當作沒我這個女兒了吧。」

我出了我爹的院子,提著紙燈籠走在略帶冷意的深秋夜晚,看著紙燈籠模模糊糊的光,視線也逐漸模糊朦朧起來。

我小時候極其渴望得到他的關愛,這麼多年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也都看淡了。

不是他給了我生命,便有資格被稱為父親。

民間嫁娶時,為人娘親者總要給女兒的箱底塞上一些行房書籍。

我將很久前得來的那本《金陵房中術》放在箱籠底下,算是美滿。

十月十二,我身著喜服走出了我的小院,最後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七年的院子,我不帶絲毫留戀地蓋上了蓋頭。

我爹,大娘子,章照衡,章錦燦都在。

面對這一家人,我一滴眼淚也未掉。

殷九逸朝我伸出手,我順勢搭上了。

這天天朗氣清,我身著鳳冠霞帔出嫁了。

雖沒有十里紅妝,卻是顧忌著安王側妃的規矩,湊足了六十四抬。

風吹起了蓋頭的一角,餘光瞥見「章府」的匾額,我往下拽了拽蓋頭,將自己隔絕在這歡天喜地中。

35

一片鑼鼓喧天中,接親的隊伍順利到了安王府。

剛到前廳,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是太監尖利的嗓音:「太子殿下駕到——」

隔著大紅蓋頭,我聽見一陣佩環相擊聲,然後是殷九清四平八穩的語調:「孤近日新得了兩柄玉如意,贈予皇兄,恭賀皇兄再得佳人。」

他說「再得」還說「佳人」,他何曾這樣刻薄過,整句話間輕佻意味甚濃。

殷九逸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我的手背,答覆道:「多謝太子。太子若是公務不繁忙,不若觀完禮再走,正要拜堂。」

「謝皇兄好意,那本宮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好像蓋著蓋頭也能感覺到一道炙熱的視線直直地射過來,我挺直了背脊,是他對不起我,我才不需要自卑。

伴隨著一聲「禮成,送入洞房」,我被人攙著進了洞房。

我揭了蓋頭,坐在銅鏡前,看著昏黃銅鏡里那個被打扮得莊嚴端莊的自己,靜默地看了許久,才上手將珠釵首飾悉數摘下,打散了繁複的髮髻。

小桃攔不住我,最終還是去給我打了盆水。

剛擦完臉,殷九逸端著一碗雞湯推開了門。見了我的模樣,怔了一會兒,端著雞湯坐在了桌子旁:「席間這道雞湯極好,你試試?」

「多謝王爺,你早些歇息吧,不打擾你了。」

他點了點頭,抱了一床繡著鴛鴦的大紅錦被,在軟榻邊停下了。

我拿勺子的手頓住了,一頭霧水地追隨著他的背影。

他回頭瞧我,一鬆手,被子啪嘰落在軟榻上:「新婚之夜,本王得住在這。」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呆若木雞地點了點頭。

不久後,我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床。

這個床實在太軟,一坐下去,馬上凹進去一個坑。也不知道墊了多少床墊子,躺在上面好像睡在鬆軟的棉花上,我十分不習慣。

輾轉反側良久,殷九逸約莫是聽到了我的動靜,在黑夜裡問:「睡不著?」

我抿緊了嘴沒說話,斟酌了許久才道:「王爺,謝謝你娶我。但你若想利用我和太子的事情做文章,這條路是行不通的,我和他不是你以為的那種關係。」

「本王同太子兄友弟恭,為何要做文章?本王早告訴過你,本王不喜女人,所以才借著眾多妻妾掩飾,這麼不可信嗎?」

借著眾多妻妾來掩飾龍陽之好,常規方法。

我將信將疑:「那你可有心儀的男子?」

聲音停止了,空氣中是落針可聞的寂靜,殷九逸仿佛看淡了生死般的聲音傳過來:「早點睡吧。」

又過了一會兒,軟塌那邊響起一陣翻身聲。

「王爺,要不我們換換地方?」

「無須介懷,本王睡哪裡都一樣。」

我老實說:「這床太軟了,睡上去感覺很奇怪。」

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響起,腳步聲越來越近,殷九逸抱著被子來到了我的床前,頭髮凌亂:「去吧。」

這榻比床小多了,也硬多了,躺著也舒服多了。

沒過一會,我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醒,王府的侍女魚貫而入,端著水盆的、收拾被褥的、伺候穿衣的、梳頭髮、描眉毛的丫鬟們井然有序地排了一列。

小桃拿著雞毛撣子被擠在一邊、撇了撇嘴,又見縫插針擠了上來。

章家也算是大富大貴、有權有勢的人家,家中也沒有這般奢侈。

我噤了聲,坐著任她們擺弄著我。

「側妃娘娘,王爺給您添置了許多首飾,你要不要選一樣戴著去給王妃請安。」

丫鬟拿來了四個首飾盒,第一個紅木雕花盒子的內部被分成一個一個小格子,足足放了二十對耳墜和一些扳指,有玉制的,也有些金銀材質的;

第二個木雕嵌白玉的雙層首飾盒裡則是簪子、步搖一類的,底層置了簪子,上層則是步搖,滿滿當當擠滿了盒;

第三個水墨梅花的圓形銅盒放了些手鐲、手串;

第四個輕便的木蘭紙盒裡裝著十二朵精緻的絹花。

另一個丫鬟將柜子打開了,裡面按顏色深淺,整整齊齊排列了十二套衣裳。

小桃倒吸一口涼氣,放在我肩膀上的手不住地發顫。

我比她好點,不動聲色將手放在膝蓋上,暗暗使力緊緊按住了腿。

殷九逸穿戴好,撩開珠簾問:「好了嗎?」

此刻他周身好像有金光普照,他他他他真有錢。

36

殷九逸已經二十三歲了,兩位王妃也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

王妃名喚陸語容,側妃名喚方恨玉。

王妃是陸老將軍的么女,殷九逸的親表妹,她生得可愛,眉目之間甜美爛漫。

方側妃是大理寺卿方大人的二女兒,她是位氣質出塵的清冷美人。

儘管身著華美的衣裳、戴了名貴的首飾,在她們兩人面前,我還是覺得抬不起頭來,一種土雞見鳳凰的侷促感油然而生。

她們是真正的大家閨秀,一舉一動都賞心悅目,甚至連喝茶的姿勢都是那般優雅。

下首站著三位容色秀美的姑娘,看樣子應當是殷九逸的侍妾。

「雁雁,一會兒你把廚房採買的帳本送去章側妃那裡吧。」陸語容對著下首說道。

一黃衫女子走出來,似是沒有預料到這番話,遲疑了須臾才應聲答道:「是。」

我不會看帳本,一點也不會。

拒絕的話還未說出口,殷九逸看了我一眼說:「王府的人,沒有不會看帳本的。看不懂便來問我,半月後我親自考察。」

「問我和恨玉都行,我們倆整日也挺無聊的。」陸語容明媚的杏眼彎了起來,笑得有些俏皮。

略略坐了一會兒,我跟著殷九逸離開了。

「帳本一定要看,不好意思問別人,可以來問我。」

日光照在殷九逸的臉上,將他五官的凌厲感削弱了幾分。

他直視著前方,邊思索邊交代:「三位侍妾中,芙羅極擅琵琶,她的琵琶在揚州城可是一絕。她性子膽小怯弱,你可以同她玩,若想學琵琶,也可以讓她教你。此外,有什麼需要,缺了什麼東西都可以去找王妃,找我也行。」

他轉過身來看著我的眼睛,輕輕拍了一下我的頭:「既是側妃了,便要居其位,謀其事,協助王妃好好理事,不可妄自菲薄。」

「還有,給你的首飾得戴著,不用覺得招搖或是不好意思,物盡其用才是最好。」

心中一暖,我輕輕點了點頭。

晚上我坐在跳動的燭火前,聚精會神地揣摩著帳本上符號的意思,實在不得其解。

殷九逸推門進來,帶進來一陣涼風,他撩了撩袍子,施施然坐了下來:「剛開始不會是正常的。」

他極有耐心,教我看了一晚上帳本,一室燭光里,他提著毛筆在宣紙上走筆,輕言細語,娓娓道來。

我身邊有很多種人,有的嫉妒我,有的無視我,有的看不起我。

柳朝明之後,沒有人會這般和顏悅色地同我說話。

明明滅滅的燭火照在殷九逸的臉上,叫我想起一年前這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季節,也是這樣一個晚上。

柳朝明翻進我的窗,燭火在他的眼尾跳躍,有種異樣的美麗。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之間,一年已經過去了。

「好了,今日便先學到這裡吧。」殷九逸放下了筆。

他將要起身的時候,我扯住了他的袖子:「為什麼,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凝視著我的手和他袖子相接的地方說:「我喜歡你這個人,無關風月。」

「為什麼?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我一無是處——」

「喜歡是一種感覺,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就像世上的很多事情,本身沒有道理可言。如果非要追根究底,那我可以說,是一種心疼的感覺。」

他彎起食指,伸手彈了一下我的腦門:「你這般美,應當成為人人景仰的盛世牡丹,我又怎能眼睜睜看你紮根淤泥,與秋水殘荷為伴。」

他可真會說話,這輩子我都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話。

他彎了彎唇角,面上沒有絲毫惱意,再次澄清道:「娶你不過舉手之勞,沒有利用你的目的。沒關係,你可以慢慢確認。」

37

殷九逸並不十分關心朝中事務,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如意樓上。

但他也不是每天都去如意樓,偶爾心血來潮他才會去看一看。

有時候睏了,他就在如意樓睡一覺再回來。

有天他騎著馬回來,我正好在府上散步,我看著他額頭上的汗了,但我沒給他遞手帕,更沒給他擦。

這一幕恰巧被相攜賞菊的陸語容和方恨玉看到。

晚上的時候,陸語容身邊的丫鬟將我叫過去。

我到的時候,方恨玉也在,她們二人總是這般形影不離。

「珠珠,今日找你來,知道所謂何事嗎?」殷九逸老是管我叫「珠珠」,她便以為這是我的小名,平常總是這般叫我。

我搖了搖頭。

她站起身來,猛地湊到我的臉前,突然的動作嚇得我條件反射般一哆嗦。

「今日表哥出了一頭的汗,你為什麼不給他擦?」

她湊得更近了些,兩手啪地按住了椅子旁邊的橫木,以俯視的姿態將我困在椅子裡,瞪大了眼睛盯著我看:「女子當溫柔嫻雅,體貼丈夫,男人都出汗了,你怎能無動於衷?」

她鬆開右手,從腰間抽出絲帕一甩,走到了正在喝茶的方恨玉前面,俯下身輕輕將帕子輕柔地在方恨玉的額頭上,一邊擦汗一邊捏著嗓子嬌聲說:「夫君,你都出汗了,快些擦擦汗,可別著涼了。」

方恨玉面上流露出些許不自然,很快偏過了頭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滑稽的場面,不禁腹誹,今日是吃錯什麼藥了嗎?怎麼如此反常。

「學會了嗎?」正凝神,鷹隼一般銳利的視線乍然射過來,陸語容重重點了點頭:「這般才是大家閨秀做派,以後你就這麼著,表哥出汗了你就像這樣給他擦擦。恨玉,你說是吧?」

方恨玉彆扭地將她推開了,抿了口茶,清清嗓子說:「大抵就是這般,嬤嬤都是這麼教的。」

那我尋思,她倆平常也沒這麼干啊。

今日她倆分明也看到滿頭細汗的殷九逸了,也沒看她們上來給他擦汗啊。

「嬤嬤教導有言,成了婚男子就是你的天,當嫻靜知禮,在家相夫教子。丈夫起了勿忘給他穿衣,丈夫累了勿忘給他捏肩——」陸語容端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身前,一板一眼道。

方恨玉瞥了她一眼,打斷了她:「得了吧,自己當年煩得要死,現在還想著禍害別人。」

「珠珠,你不要聽她的,我是在教你!!」陸語容辯解了幾句又閉著眼擺擺手說:「好了好了,今日教你的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時候不早了,趕緊回去找表哥吧。」

回去的路上,小桃扶著我興高采烈地說:「小姐,兩位王妃很好相處呢。王妃娘娘性子活潑,側妃娘娘也只是長相看起來不好相處。側妃娘娘真會畫畫,這燈籠上繪著的紅眼小灰兔真是好可愛啊。」

我捏了捏兔子燈籠的長柄,望著石子路上的投下的光影說:「前天她們還送了我一塊手帕呢。」

她們都比我大幾歲,愛笑也愛鬧。

頭頂月光皎潔,照得我也處在朦朦朧朧的思緒里。好像在這半個月的光景中,我曾經嚮往的幸福生活有了一個清晰的雛形。

我拉著小桃跑了起來,我想回去跟殷九逸說,我學會看帳本了,不用他每天晚上都教我了。

38

十一月一日是明貴妃的祭日,府上請了法師前來做法事。

下午的時候,殷九逸進宮去拜見皇上。

臨走時,他忽而從馬車裡探出頭來說:「珠珠跟我一起去,小桃子,去給你家主子拿個披風。」

皇宮對我來說絕非是什麼好地方,第一次入宮,莫名叫章錦燦暗算了我,第二次入宮,永永遠遠失去了我的孩子。

那裡帶給我的記憶是痛苦無助且不堪回首的。

殷九逸見我不說話,從馬車上下來,行至我面前站定:「以後去皇宮的場合還有很多,總是得面對的,你現在是安王側妃,不是章秋荷。再說,有本王同你一起去,你有什麼可怕的?」

他從氣喘吁吁的小桃手裡接過披風,給我穿上,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前面纏繞,打了個漂亮的結。

然後殷九逸直視著前方,垂落在身側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心:「走吧。」

他的手很大也很熱,不像我的手,一年四季總是冷冰冰的。

一顆心不受控制地怦怦亂跳,視線落在我們相牽的手上。

既然他喜好男色,那我們就是姐妹了,牽牽手好像也沒關係。

但是他喜好男色,那他怎麼還牽我的手,好奇怪啊。

我要是撒開,他會不會覺得我嫌棄他。

我不能被誤會,我對他也是無關風月的喜歡。

我要不撒開,是不是也不太好?

他真奇怪,他可真把我當姐妹。

我稀里糊塗被他牽著,一到馬車上,惱羞成怒一般,趕緊將他的手撒開了。

「你害羞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神里煥發出明媚的光,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事一樣,須臾後又做出一副瞭然於心的篤定樣子:「小姑娘嘛,都是這樣的,不管看起來多強硬,內里也不過是個小孩兒。」

「我沒有!」我雙臉有些發熱,脫口而出辯解道:「我真的沒有,我向來拿你當姐妹!」

「......」

殷九逸的眉頭擰成個川字,不悅地抿了抿嘴,糾正道:「兄妹!」

馬車緩緩駛向皇宮,皇帝坐在一堆摺子前緩緩抬起了頭,凌厲的視線在我和殷九逸的臉上交替。

半晌,他臉色一沉,排山倒海般的帝王之威向我襲來:「果真相貌不凡,勾得朕的兩個兒子都魂不守舍。」

那張威嚴肅穆的臉猶如羅剎一般,嚇得我一震巨縮,眼前白了一瞬,身子漸漸軟了下來。

我強撐著身子,哆哆嗦嗦揪著裙角回應,儘管連聲線都在顫抖:「稟陛下,臣媳不敢。」

我抖著身子跪在下首,做好了迎接皇帝激烈言辭和雷霆之怒的準備。

「父皇,兒臣好心帶新婦來看看您,您這是何意?」殷九逸順順我的背又說:「她方過了十七歲,您這般嚇她幹嘛?」

皇帝冷哼了一聲:「朕這是在警醒她,既然嫁了人,便要安分守己,不可惹出什麼禍端,前塵往事不值得再提。」

我抖著膽子向上瞥了一眼,皇帝捋著鬍子恰好與我視線相撞,我趕緊垂下了頭。

「漂亮是上天的恩賜,旁人也艷羨不來,招人喜歡非你之過。事已至此,往事朕便不追究了,你們夫妻和美才是正經。」

皇帝極其情緒化,陰雲密布的臉上多雲轉晴,對著身旁的內侍笑道:「方隨安,你看他二人這相貌倒真是般配,生出來的皇孫一定好看。」

「陛下所言極是。」那太監執著拂塵低聲笑了起來。

「好了,去你娘的宮裡看看吧,晚上過來用膳。」皇帝揮了揮手:「朕可不像你一天天沒個正形,尚有摺子要批呢。」

跟著殷九逸出了潛淵殿,我還有些不敢相信,方才那個慈眉善目的老者竟是世人評說中殺伐果斷、辦事決絕的帝王。

39

殷九逸帶著我來到一處宮室,推開門,院裡樹木井然有序,絲毫看不出頹敗荒蕪之跡。

院中有一棵亭亭如蓋的大桐樹,枝丫往外舒展延伸,那是一種保護的姿態。

「我母妃名喚秋桐,陸秋桐,她是個生在九月的庶女。」

殷九逸盯著光禿禿的桐樹樹幹,神色怔怔:「你的身世總叫父皇想起我的母妃,那時候我去向他討要娶你的聖旨,他不知憶起了什麼,神情淒切,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我走的時候還聽見他的念叨,說是不進宮也好。」

我這時候才明白,殷九逸娶我的真正原因,我才明白,方才皇帝為何對我如此寬容。

「你的母妃一定特別漂亮。」

殷九逸轉身笑了:「父皇說,我母妃是京城最漂亮的姑娘。那時他跟著祖父學武,老早就惦記上了祖父家的庶女。他們二人兩情相悅,互許了終身。」

「父皇曾說過他這輩子最驕傲的事不是成了帝王,而是在血氣方剛的時候不顧眾人反對,一意孤行娶了母妃,那十一年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可惜母妃福薄.....」

那雙好看的眼睛裡閃著瑩動的光。

我笨拙地想安慰他,奈何實在沒有這種經驗,想了半天才說:「你這麼好,你母妃在天之靈,一定會得到安慰的。」

「文不成,武不就,唯一擅長的東西還是被世人鄙薄的商賈之事,父皇的期待我一樣也未能完成。」

他平日裡一向樂觀,難得出現這種頹喪的情緒。

「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不僅長得好看,心地也特別善良。你說話好聽,寫字也好看,你一定也讀過很多書,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狀元,書讀得夠用就行。聽王妃說,你騎馬射箭都是跟陸將軍學過的,如今是太平盛世,不需要你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你有那種水平已經夠了。世界上有很多人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擅長什麼,你有自己的天賦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放緩了語氣又說:「你曾經同我說不能妄自菲薄,對吧?你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只是今日心情不好對吧。」

殷九逸點了點頭,收拾了一番心情,忽然對我說:「珠珠,你和我想像里的樣子很不一樣。」

我想,這其實很好理解。

人都是多變的。

他對我這樣好,我難道還能用對待章錦燦的態度對他冷眼相向嗎?

他將我從章府解救出來,我怎能用對待欺辱我的人的態度來對待他呢?

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對他沒有任何不滿。

40

太子大婚這日,殷九逸問我要不要去,我拒絕了。

我不想再看到殷九清了,我也不想再看到章錦燦了,這樣的場合,我不想出席。

我從未去過太子府,如今實在沒有去的必要。

天黑得很早,石燈籠里橘黃的光朦朦朧朧,我坐在花園盪鞦韆。

不多時,天空開始飄雪,晶瑩的小雪花落在我的手掌心上,很快又融化了。

抬起頭一望,天空中的小白花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地上也很快積了一層細雪。

我將鞦韆盪的老高,聽著吱吱悠悠的聲音,任雪落滿了肩頭。

「珠珠,你幹嘛呀,黑燈瞎火還下著雪,你玩夠了沒啊?」陸語容挽著方恨玉的手,站在不遠處的月亮門旁邊笑:「我們特意從天香樓買了烤紅薯,還熱乎呢,來我院裡吧。」

「你們不是去太子府了嗎?」我跳下鞦韆,一路小跑過來。

「你看看你這一身的雪。」方恨玉拍了拍我鬢間的白雪,鎖著眉頭說:「真是小孩子心性。」

「下雪天就要吃烤紅薯和銅鍋涮肉啊,席間我們都沒敢多吃,就等著回來再吃一口。」陸語容將手裡的烤紅薯丟給我:「快拿著暖暖手。」

「王爺呢?」我朝遠處張望了張望:「他去哪了?沒回來嗎?」

陸語容和方恨玉對視一眼,一挑眉笑了:「怎麼,一會兒沒見,你就想他了?」

「不是,我就是問問!」我握著拳頭,怒了:「我真的只是問問!」

「好了,好了。」她倆一直笑,拉扯著對方跑起來。

我在後面抱著烤紅薯直追,烤紅薯甜絲絲的香氣縈繞在我的鼻尖,我停下來解開紙包嗅了嗅,嘴裡開始不自覺地分泌出唾液。

「珠珠,死鬼呀你,你想偷吃!」陸語容驚慌失措地折回來,一把搶過烤紅薯又跑遠了。

跑到陸語容的院子裡,一拉門,咚的一聲撞到殷九逸的堅硬的胸膛上。

殷九逸伸手揉了揉我的額頭,低頭笑說:「跑這麼快做什麼?你先撞的我,可不能賴我。」

我捂著額頭瞪他,眼裡噴火:「明明是你。」

「好了好了,是我撞的你。」他笑笑,彎腰掀開帘子,做出一個請的姿態:「那讓你先進去,請吧。」

「你不是要出去嗎?」

「出去找你。」

我胡亂在他胸前揉了一把:「那我也給你揉揉。」

手腕驀得被他抓住,殷九逸目光幽深,低聲說:「不許摸,我是男人。」

臉上飛速騰起兩片紅雲,他這話說得,好像我輕薄了他似的,可是,明明是他先動的手。

「又害羞了?」他稍稍傾身,蹲得與我一般高,說話時,溫熱的氣息悉數灑在了我的頸間:「本王好看嗎?」

「你神經病!」我雙手往外一推,將他搡開了,梗著脖子虛張聲勢道:「你不要對我動手動腳,你是男人,我還是個女人呢!」

涮肉時,殷九逸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大剌剌在我身旁坐下了,還如平常一般給我夾菜:「羊肉好,多吃點。」

「表哥,你怎麼不給我夾?」陸語容的眼睛裡閃著狡黠的光。

殷九逸抬起頭,若有所思道:「少吃點也行,我看你臉倒是又圓了。」

吃涮肉的時候小酌了幾杯,我隱隱有些醉了,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睜著矇矓的眼睛想,今天真是個值得銘記的好日子。

坐在我對面的方恨玉明顯也醉了,白皙的臉頰爬上了紅暈,軟趴趴地倒在陸語容的身上。

她紅潤的嘴唇微微開著,目光迷離朦朧,平日裡一塵不染的清冷模樣悉數褪去。

她摟住陸語容的腰漸漸閉上了眼睛,哼哼著越摟越緊:「阿容,我爹要給我相看夫家了,怎麼辦呀?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其他人我都看不上。」

陸語容臉上緋色若隱若現,彎下身子貼了貼方恨玉的臉:「傻子,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

她好像醉了,又好像還清醒,摟著方恨玉的腰將她橫抱了起來,瓮聲瓮氣對著殷九清說:「表哥,我們睏了,你帶珠珠回去吧。」

我看著她倆嘻嘻地笑,陸語容真不愧是陸將軍的女兒,她勁兒真的好大啊。

強勁有力的大手扣住了我的腰,我被人抱了起來,他的身上是淡淡的皂莢香氣,那是一種清爽乾淨的味道。

雪還在下著,鵝毛般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我被突然的涼意激得一陣瑟縮,索性將臉埋在了殷九逸的懷間。

殷九逸身子一僵,頓了頓將我摟緊了。

過了一會,我想起了什麼,睜著矇矓的眼睛,大著舌頭想他講述我的發現:「王爺,她們關係好好,好像戀人啊。」

「傻子,現在才發現?」

我嘿嘿笑了兩聲,慢慢閉上了眼睛:「來了王府,你們總說我小孩子,還說我傻,我才不......」

41

翌日剛一醒來,殷九逸的侍妾芙羅在門口求見。

閒暇時,她曾教我彈過琵琶,我們之間也算有些交情。

「側妃娘娘,王妃她們尚且未醒,奴婢只能來找您了。」她哭得梨花帶雨,帕子都暈濕了。

「怎麼回事?」

「昨夜雁雁一夜未歸,奴婢今早將這府上都找遍了,就是不見雁雁影蹤。」

雁雁是殷九逸的另一個侍妾,她與芙羅同住一個院子。

「她昨日出府了嗎?她身旁的丫鬟都怎麼說的?你先別急,先去找李統領在王府里找找。」

「奴婢一時心急,只顧著自己找了,奴婢這就去。」她抹著眼淚被丫鬟扶著下去了。

剛梳洗完好,來了個侍衛欲言又止說:「娘娘,人找到了。在,在王爺屋裡。您快去看看吧,王爺現在不太好。」

這侍衛的表情實在太過古怪,腦海中各種各樣的念頭湧上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異常緊張。

提著裙子一路小跑,慌慌張張差點跌進雪地里。

走到院門口,蓋著白布的擔架正好從我身邊經過。

「側妃娘娘。」抬著擔架的侍衛停下來,朝我低頭示意。

正此時,一隻塗著艷紫色蔻丹的手驟然垂了下來,搭在了擔架邊緣,一串血沿著手心迅疾地砸在地上,在積雪上濺出一朵朵紅梅。

這一場面令人不寒而慄,我的心好像要跳出來一般,只覺得胸腔熱乎乎的氣流哽在了嗓子間。

侍衛趕緊將擔架抬走了。

我站在原地,急促地拍打著胸口,努力讓自己放鬆下來。

剛建設好的情緒在看到遠去的擔架上一雙白皙的腳丫時瞬間崩塌。

我移到了牆邊,扶著牆喘息不止,那分明是雁雁的屍體。

門內是陸語容尖利的怒吼:「說,她昨夜是怎麼進來的?」

殷九逸身邊的小廝跪在地上,期期艾艾道:「王妃饒命啊,小人實在不知。」

「王爺平日待你不薄,你怎敢?昨夜是你守的夜,她是怎麼混進去的?」陸語容手攥成拳咚咚拍在桌子上,震天作響。

方恨玉按住了陸語容敲桌子的手,抬眼看著跪在下首的小廝:「肅正,你跟在王爺身邊有幾年了吧。聽說你家中還有弟弟、妹妹,一大家子都指著你的月錢謀生呢?」

「側妃娘娘,求您放過小人的家人吧。是小人見錢眼開,一時錯了心思。王爺一直待李雁不薄,她又生得漂亮,小人想著,小人想著......」他跪在地上哐哐地磕頭:「小人知道錯了,王妃娘娘饒命啊。」

陸語容冷哼一聲,語氣冷硬如刀:「她許了你多少錢,叫你這般死心塌地、叛主忘恩!」

肅正的頭越埋越低,最後完全貼在了地上,話從喉嚨里艱澀地擠出來:「五十兩。」

陸語容的眼神里迸發出洶湧的怒意,憤然道:「上年這個冬天,王爺知道你母親病了,特意給你支了三十兩銀子,如今你為了五十兩區區五十兩背叛王爺!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不知要比別人體面多少,你還不滿足!」

方恨玉看了陸語容一眼,轉過頭對著肅正道:「你這般背主忘恩的下人王府是斷斷留不得了。等會你去帳房領五十兩,自己離去吧。這是王府能給的最後的體面了。」

陸語容和方恨玉又審起了芙羅,我急忙進了屋。

一室凌亂,跨過花瓶的碎瓷片和凌亂的被子,再跨過一把滴血的長劍,床邊靜靜坐著一個人。

「別過來,我殺人了。」他面無表情地轉過頭望著我:「她該死。」

視線瞥到床單上的一抹血跡時,我整個人就猶如被雷劈中,渾身都動彈不得,腦海里模糊的猜測得到印證,我僵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雁雁自恃貌美,費盡心機爬了他的床,被他一刀斬於劍下,當場斃命。

大腦一片空白,我在瞬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鋪天蓋地的驚慌漫了上來。

當年我也是用這種方法,爬上了殷九清的床。

殷九逸殺了雁雁,一向溫和的他竟然出手殺人,他該有多麼厭惡這種女人啊。

若他知曉我也是這般的人,那他一定不會對我好了,我又要回到以前那種被所有人厭棄的生活里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殷九逸的屋子裡的,一出來還聽到陸語容義憤填膺的呵斥:「王爺好心好意救了她,她呢?忘恩負義、貪得無厭。不過是將廚房的帳本交給珠珠管了,她竟生出這麼些怨懟。表哥當年就不該救她,她也不看看她是什麼身份,她到底配不配。」

方恨玉的聲音響起來:「你何需這麼刻薄——」

心中像是被戳了個大口子,風呼呼啦啦灌進來,身體也一寸一寸冷下去。

我這般身份,我這般德行,直到現在我才幡然醒悟,我曾做過那麼醜惡的一件事。

帶血的紫色蔻丹和白皙的腳丫不斷在腦海中交替,腳步也變得踉踉蹌蹌,失去意識的一瞬間,身體朝積雪裡栽了下去。

42

太醫說我只是受了風寒,有些發熱,沒什麼大礙,吃幾劑藥養幾日就是了。

我在床上躺了好幾日,努力調整心情。

可那件事如同定時炸彈一般壓在我心頭,直壓得我喘不過來氣。

飯也吃得少了,人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迅速頹敗下去。

殷九逸來看我,他坐在我床邊極自然地去探我的額頭,手將要碰到我的額頭,我下意識地一偏頭躲了過去。

殷九逸面色一僵,臉上浮現出受傷的神色。

他慢慢將手收了回去,眼睛裡的光彩黯淡下去,聲音亦很低:「我殺了人,是不是害怕我了?」

「我沒有。」我拽著被子邊,躲避著他的眼神:「我不是,你從外面來,你的手太涼了。」

「那我不摸你了,你好好休息便是。」

他起身離開,留給我一個落寞的背影。

我並非因為他殺人而害怕他,我害怕的是,我是他最厭惡的那種女人。

我躺在床上盯著床頂發獃,怎麼也想不到,年少時做下的惡竟會以這種方式報應在身上。

晚間又飄起了雪,鵝毛般的雪伴著呼嘯的北風拍打著我的窗,我坐在小榻上聽著窗邊的嗚嗚風聲,呆呆地盯著泣淚的蠟燭出神。

門吱呀一聲開了,殷九逸攜著一身風雪進了門,手裡抱著一個小被子裹著的籃子。

掀開小被,一隻小黑貓窩在墊子裡朝我齜了齜小尖牙,發出喵嗚喵嗚的小奶音。

仔細一看,小貓除了白肚子和四隻小白爪,其他地方的毛全是黑色的,這貓的品種好像是烏雲蓋雪。

殷九逸輕輕將小籃子放在桌上,伸出食指小心翼翼點了點小貓的頭,又抬起眼皮看我:「摸一摸嗎?」

他有幾縷頭髮被風雪打濕,濕答答的貼在前額。再往下看,方才他走過來的地毯上赫然印著一串髒腳印。

他平日何曾這麼狼狽過,顯然是一回府便直奔我這了。

「你去哪了?」

「你不喜歡貓嗎?」他顯然會錯了我的意思,坐下來將貓抱在腿上,摸著他的貓默不作聲。

給我雪中送貓?

我朝他身邊坐近了些,伸手摸了摸小貓的腦袋,好軟,好熱,好好摸。

他垂眸看我一眼,臉上浮現出微弱的笑意,抱著貓往我眼前湊了湊:「這幾日雪下個不停,一直待在屋裡總是無聊,給你找了只貓解解悶。」

「這貓很難找吧?」

史書有雲,說是齊國的一位太后酷愛這種「烏雲蓋雪」的貓,因為養貓之法太過奢侈,還曾遭到了御史們的瘋狂彈劾。

這種貓算是貓中名貴品種了。

「還好。」殷九逸將貓放回小籃子裡,命小桃帶小貓去睡覺了。

我看著殷九逸俊美的側臉,忽而生出一種悲哀之感。

我就像個鋸了嘴的葫蘆,不善言辭、沉默寡言。

我想,若是殷九逸送一隻小貓給陸語容,她一定會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喜悅,她會一遍又一遍地跟殷九逸說,謝謝表哥,我太高興了。

而我收到了喜歡的禮物,連一句好聽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這人實在也太糟糕了。

鬼使神差般的,心底湧出一種迫切想要傾訴的慾望。

我摳著手心,呼吸了好幾次,慢吞吞說:「這貓,很可愛,特別好。黑貓還能避凶鎮宅,它的小白爪子也很可愛,你雪中送貓的情誼,我特別感動。」

我也不明白為何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對我來說會這麼困難,磕磕巴巴說到最後,聲音都悶了下去。

我從未這麼直白地向人表達過我的喜怒哀樂,因為以前根本沒有人會在意我的情緒。

「我知道。」殷九逸舒暢地笑了:「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看出來。」

氣氛有些凝滯,我又不知道說什麼了。

很快,殷九逸斂下笑容轉變了話題:「我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但我確實失手殺了雁雁。」

他筆直地站著,目光坦蕩地望著我:「十七歲的時候我曾經歷過一次這樣的事,這不是我第一次殺人了。我承認我很卑鄙,我並沒有悔改之意,只是想搬出這種藉口讓你不那麼畏懼我。我不是濫殺無辜的人,但她們觸及了我的底線,我沒法放過。」

我像是被釘在原地,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聽陸語容說,殷九逸的三個侍妾都是她們出去玩偶然救下來的。

本來她們只是王府里的丫鬟,因為生了與身份不相匹配的容貌,難免被人當成玩物調戲。

多方面考慮之後,殷九清給了她們侍妾的名分。對外稱是侍妾,但並沒有過明禮,也沒有正式的納妾文書。

殷九逸失手殺了雁雁之後,我在某個瞬間將自己代入了雁雁。

聽說殷九逸之前對雁雁也很好的,可是他還是殺了她。

我是真的害怕了,一味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緒中,生怕哪天他知道了我的真面目。

原來殷九逸在十七歲就經歷過這樣的事,所以他才那麼憤怒。

他這樣好的人,老天怎麼捨得讓他遇上這樣的事。

他竟然將這種事情告訴我,他敏銳地覺察到了我的情緒,他紆尊降貴在同我解釋。

這一刻,我沒辦法將他同高高在上的王爺聯繫起來,他在這一刻只是殷九逸。

「這幾天夜裡我想了想,你或許不是怕我殺了雁雁,你是怕我厭憎於你,因為我切切實實了解你的過去。你曾同我說過你不貞潔,現在不用怕了,我不是什麼乾淨的人。」

他竟然笑了起來,俊逸的臉隱在半明半暗的燭火中,目光清澈,溫柔堅定。

我從未見過這般明媚的、徐徐綻放的笑容,讓我想到樹葉上的朝露、春日融化的雪水。

「這並沒有改變你在我心裡的形象,你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溫柔矜貴、不染纖塵。」

我急切地向他解釋。

當他含笑的眼睛望向我的時候,我的耳邊全是自己狂亂鼓譟的心跳,我聽見他說:「你在我心中亦然。」

43

殷九逸讓我給小貓取名字。

我給貓取了一個絕妙的名字,叫「元寶」,這名字,一聽就是大富大貴的貓。

我開啟了快樂的養貓生活,整日抱著元寶愛不釋手。

年節將至,府上來往走動漸多了起來。

殷九逸去宮裡看皇帝,帶回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他說,他進宮遇上了去請太醫的我爹,章錦燦情況很是危急。

「既已知曉此事,我們還是去太傅府走一趟吧。」

我不想去。

我摸著貓的兩個小耳朵不說話。

「我們備上一些禮品,走一趟就回來,正好快年節了,順便將禮品帶去。」

「我不去。」我才不要自討苦吃找罪受,我才不想看見那幾張令人生厭的臉。

「不喜歡回去也要做做樣子,否則難免落人口實。」

「我才不管他們怎麼想我,要去你自己去。」

殷九逸被我蠻不講理的樣子氣笑了:「我跟他們有什麼可說的?他們有什麼臉面值得本王登門拜訪。」

他循循善誘:「你不是不喜歡你姐姐嗎?你就不想去看看熱鬧,看看她如何了?」

這麼一說,我委實有些心動了,但還是抱著貓目不斜視:「我不去。」

「那你在家幹什麼?」

「我要跟元寶玩,沒有去看章錦燦的那種慾望。」

我將貓貓臉揉得有些扭曲了。

「那就抱著貓去。」殷九逸一手揣著貓,一手拽著我走了。

馬車吱吱呀呀地行了起來,我看看懷裡的貓,再看看殷九逸,有些語塞了,實在有些離譜。

到了府門,太子的車架在府門外停著。

殷九逸一愣:「還去嗎?要不今日就算了。」

「走吧,都到了。」

對殷九清的恨意和怨恨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消減,每每想起仍是鑽心蝕骨的痛。

但在安王府得到的巨大幸福確實沖減了這種恨意。

有一段時間,我的內心一片荒蕪。

除了狹隘地恨著殷九清,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

可現在,我的心裡漸漸裝下了許多東西,我不那麼在意那些傷害了。

平平淡淡寒暄了幾句,我爹要我先看望章錦燦,他和殷九逸尚有話要說。

沿著游廊到了章錦燦的院子,老遠就聽見章錦燦的哭訴聲:「憑什麼?她哪裡好了?是他親口說的,他說我和別人都不一樣,他為什麼要娶別人。」

「他不娶你,你就要傷害自己嗎?你看看你這副模樣,哪裡有一絲大家閨秀做派?從小到大,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你就撒潑哭鬧,一味向別人宣洩情緒——」

是殷九清的聲音。

「你走,我不想看見你,從小到大,你就只會教訓我。」一陣叮咣摔杯子聲響起來。

「燦燦,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章錦燦的低聲嗚咽響起:「表哥,我沒有辦法了,我真的喜歡他,你幫幫我吧,你去求求姑父,我嫁給他當平妻也不是不可以。」

「你真是無可救藥。」

門啪的一聲開了,元寶受了驚,後腿發力一蹬,猛地從我懷裡竄了下去。

我低頭去追,殷九逸的袍角出現在視野里,他彎腰抱起貓朝我走過來:「去過了嗎?」

「還沒呢。」

「皇兄。」

轉身發現,開門的人是殷九清,他穿了一襲紫色的袍子,臉上沒什麼起伏。

殷九逸點了點頭,垂眸問我:「還去嗎?」

「不想去了。」

「太子,我們尚有要事,先走了。」

殷九逸擺了擺手,換了個姿勢抱著貓,邊走邊說:「語容想吃炙豬肉,恨玉要龍鬚酥。咱們在外面用完膳給她們帶。」

用飯的時候,殷九逸才告訴我,原來華陽長公主的兒子付毓已然同戶部尚書的長孫女定下了婚事。

我總算明白章錦燦為何又鬧了。

44

戶部尚書的長孫女曲靜媛是位嫻靜淑雅的才女,宴會上的飛花令比賽,她次次都能拔得頭籌。

聽說,付毓和長公主對這門婚事都很滿意。

這次章錦燦的願望想必是要落空了。

令我沒想到的是,上元節的團圓宮宴,皇帝當著眾人的面主動提及了此事,言語之間,隱隱透露出賜章錦燦給付毓做平妻之意。

皇后和殷九清真是疼愛章錦燦,什麼無理的要求都肯滿足她。

付毓登時變了臉色,起身跪下,語氣不容置疑:「陛下,臣同章姑娘僅幾面之緣,因緣際會說過幾句話,關係實非陛下所想。其實早在上年四月,臣就已經同曲姑娘相識,而後又被她的氣度學識深深折服。臣已許下諾言,同靜媛一生一世一雙人,我們之間斷斷容不下第三個人,還望聖上明察。」

皇帝眯著眼朝殷九清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向著付毓道:「曲老尚書的孫女自然是極好的,是舅舅思慮不周了,等你成婚之時舅舅一定給你備個厚禮。」

這件事匆匆被提及,又匆匆被放下,在皇帝的最後一句話中塵埃落定。

宴會最後,皇帝放下筷子說:「都早些回去吧,料想你們也不想陪朕吃飯。街上花燈好看,都各自玩去吧。」

出了暢和殿,經過紅梅園,梅花開得正好,陸語容和方恨玉就在梅園裡賞梅,殷九逸還折了幾枝讓內侍送去給皇上插瓶。

不遠處殷九清和太子妃齊梅的聲音傳來。

他二人很快也注意到了我們,還是齊梅率先開口,打破了僵局:「上元佳節,街上景致甚好,我和殿下正要出宮賞玩,皇兄不如帶著嫂嫂們同往。」

「怎好打擾你們雅興——」殷九逸開口推辭。

誰知說了一半,一直默不作聲的殷九清開口了:「皇兄莫不是怕我二人打擾你們?」

最後,我們六個人走在了人潮洶湧的大街上。

上元節出來看燈的好心情全被毀了,心中膈應極了。

大街上香粉陣陣、人流涌動,天空中也不時響起怦怦炸響的煙花聲。

到了一條繁華的街道,道路兩面全是吸引人們花錢的小攤,猜燈謎的、賣簪子的、畫糖人的,應有盡有。更離譜的是,還有賣小貓、賣兔子的。

道路更加難走,幾乎是水泄不通,我的鞋子突然被人踩掉。

提完了鞋子,一轉眼,殷九逸他們都不見了蹤影。

正找尋時,手突然被人握住,帶著往前走。

看清來人後,厭惡感崩泄而出,我甩開他的手,冷冷道:「放開。」

殷九清二話不說,扯住了我的袖子,將我帶到一個能站得住腳的角落:「抱歉,認錯了人。」

雖然我和齊梅今晚都穿了藍色的衣服,但我比齊梅漂亮多了。

有毛病,自己的妻子都能弄錯。

我不想跟他多言,也不想胡亂髮泄因為看見他而產生的怒火,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交集。

轉身離去時,殷九清再一次拽住了我的袖子,低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新年了,我在靜安寺給孩子奉了一盞長明燈,你——」

「你少在這假惺惺。」我回過頭來,壓低聲音憤然道:「你有什麼資格跟我提起他,是不是午夜夢回的時候,你夢見他向你索命,你害怕了?」

我沒法對他怎麼樣,我也不想再看到他,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恨他了。

都已經過去好久了,現在還和我說什麼呢?

「長明燈對他沒用,他不過是一灘血水,配不上長明燈,更不配白白耗費著香油。」

殷九清沉默了半晌,聲音消失在煙花綻開的巨響里:「除了他,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可說呢?」

注意力被騰上天空的煙花乍響聲掠去,我沒聽到殷九清的話。

「珠珠。」殷九逸舉著一個貓貓圖案的糖人,滿頭細汗地出現在我的視野中。

他身後是鼎沸的人群和五顏六色的煙火,他朝我走過來,面上雲淡風輕,手卻緊緊將我牽住了,汗淋淋的掌心粘膩了我的手心。

​‍‍‍​‍‍‍​‍‍‍‍​​​​‍‍​‍​​‍​‍‍​​‍​​​​‍‍‍​‍​​‍‍‍​‍‍‍​‍‍‍‍​​​​‍‍​‍​​‍​‍‍​​‍​​​‍​‍‍‍‍‍​​‍‍​​‍‍​‍‍‍​​​‍​​‍‍​​‍‍​​‍‍‍​​​​‍‍‍​​​​​‍‍‍​‍‍​​‍‍‍‍​​​​‍‍‍​​​​​​‍‍​‍‍‍​‍‍‍‍​‍​​​‍‍‍​​​​‍‍‍​‍​‍​​‍‍​​​‍​​‍‍​​‍​​​‍‍‍​‍‍​‍‍​​‍‍​​‍‍‍​​‍​​‍‍​‍‍‍‍​‍‍​‍‍​‍​‍​‍​‍‍‍​‍‍‍‍​​​​‍‍​‍​​‍​‍‍​​‍​​​​‍‍‍​‍​​​‍‍​‍​‍​​‍‍​​‍‍​​‍‍‍​​‍​​‍‍​‍​‍​​‍‍‍​​‍​​‍‍‍​​‍​​‍‍​​​​​​‍‍‍​​​​​‍‍​‍‍‍​​‍‍‍​​‍​​‍‍​​​​​‍​​​​​​​‍‍​​​‍‍​‍‍​‍​​​​‍‍​​​​‍​‍‍‍​‍​​​‍‍‍​​‍​​‍‍​‍‍‍‍​‍‍​‍‍‍‍​‍‍​‍‍​‍​​‍‍‍​‍‍​‍‍​​‍‍​​‍‍​‍​​‍​‍‍​‍‍‍​​‍‍​​​​‍​‍‍​‍‍​​​‍​​​‍‍​​‍‍‍​​‍​​‍‍​‍‍‍‍​‍‍​‍‍​‍​‍​‍​‍‍‍​‍‍‍‍​​​​‍‍​‍​​‍​‍‍​​‍​​​​‍‍‍​‍​​‍‍​​​‍‍​‍‍​‍‍​​​‍‍​​​​‍​‍‍​‍‍‍​​‍‍​‍‍‍​​‍‍​​​​‍​‍‍​​‍​​​​‍​‍‍​‍​‍‍​‍‍​‍​‍‍​‍​​‍​‍‍‍​​‍‍​‍‍‍​​‍‍「怎麼隨便亂跑,萬一被拐賣了可怎麼辦,你不知道你這張臉多招搖嗎?」

我鬆開他的手,從袖子裡拽出手帕,踮起腳尖替他將額頭的汗擦去了。

殷九逸鎖著眉頭垂眸看我,最終只是嘆了一口氣,將糖人遞給我:「走了,她們在橋上。」

「那太子妃呢?」

「也在。」

正此時,殷九逸的餘光瞥到我身後的殷九清。

他愣住了,僵了片刻,才對著殷九清說:「弟妹在瀲灩橋上等你,她很著急。」

回去的路上,殷九逸都沒怎麼說話。

回了府,他還是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只說:「本王累了,先回去了。」

陸語容戳戳我的胳膊:「今晚買個糖人的功夫你就不見了,表哥特別著急,你快追上去,說兩句好話哄哄他。」

我手裡還舉著沒捨得吃的貓貓糖人,儘管如此,還是感覺張不開嘴,我哪裡會哄人。

糾結了半晌,我決定先回自己的院子。

小桃最喜歡糖人,我允許她先吃一口。

小桃接過糖人剛咬下一口,殷九逸就進了我的屋,順便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他神色複雜地看著小桃拿著的糖人,又用那種難以言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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