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眥欲裂,仿佛馬上就要背過氣去。
「葉玉柳,我敬安王府待你不薄——當初南州水患,你爹娘把你賣給人牙子,若不是你進王府,我給了你一口飯吃,你恐怕早就餓死了!」
「你這話說得不對。」我搖頭,糾正他,「即便沒有你們,也會有其他府中的人買下我,說不定還會待我更好一些。起碼不會像你一樣,明明不行,偏要逞能。」
一口一個不行。
我當然是故意的。
更何況,南州水患,本就與籍江堤壩有關。
細論起來,該是敬安王府欠了我的才對。
身後,偶爾有人路過,便對著他指指點點:「這便是那個還沒開始便結束的敬安王。」
沈桐文向來最愛臉面和名聲。
這樣的羞辱對他來說,無異於凌遲酷刑。
沈桐文身後站著幾個侍衛,還有侍奉的丫鬟,顯得人多勢眾。
我一個人站在這裡,身後只有春雪,他也沒將我放在眼裡,只陰森森道:「玉柳,隨我回府。」
「不回。」
我望著他,面無表情:「如今我是丞相夫人,並不是你家的丫鬟,你無權帶我回去。」
「若不是你替了漫漫,就憑你,也配嫁到這裡來?」
10
我沒想到沈桐文會提起這事。
事實上,我也是這幾天才慢慢想通。
沈漫漫身在閨中,根本沒辦法接觸外面的世界。
她所知道的,關於嚴玄亭的一切,都來自沈桐文。
他不願意她嫁人,所以故意把負面信息誇張後告訴她。
但沈桐文為了臉面,不能娶沈漫漫,又捨不得真的放棄我這個玩物。
於是就讓我殺了嚴玄亭。
從前我殺的那些人,大多與我一樣,做的是見不得光的事情。
嚴玄亭不一樣。
他是當朝丞相,肱股之臣,若我真的殺了他,只會走投無路。
到時候為了活命,我只能回到他身邊去。
沈桐文,當真是算得好極了。
我正要說話,卻陡然瞧見了沈桐文身後的嚴玄亭。
「本相的夫人配不配嫁過來,怕是由不得敬安王做主吧?」
盛夏炎熱,他一身輕薄白衫,墨發挽起,神情冷清。
嚴玄亭走到我身邊來,與我並肩而立。
沈桐文望著我們,扯了扯唇角,露出森冷的笑。
他對嚴玄亭說:「嚴相接手了本王玩膩的女人,竟然還如此寵愛,此等胸襟實在令人佩服。」
我下意識轉頭看向嚴玄亭,正好瞧見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殺意。
「敬安王自身能力有缺,大可不必從女子身上找補。」
嚴玄亭淡淡說著,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扣。
他指尖冰涼,我的手心卻溫熱。
「敬安王如今賦閒在家,可能不知道,這開始與結束的笑話已經傳進了宮裡,連皇上與諸位娘娘都知道了。」
嚴玄亭冷嘲道:「本相方才進宮,還為敬安王請了一道聖旨,想必馬上就到。」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說的話。
一輛馬車飛馳而來,停在旁邊。
馬車上下來一個暗紅衣袍的太監,他看了嚴玄亭一眼,接著轉向沈桐文:「敬安王接旨——」
嚴玄亭微微一笑:「崔公公,您還是別為難敬安王了,畢竟他腿斷了,跪不成。」
我發現嚴玄亭的嘴竟然也很毒,於是睜大眼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嚴玄亭含笑伸出手,在我發頂安撫似的拍了拍。
崔公公開始宣讀聖旨:
「敬安王目無君主,放肆無禮,冒犯高陽縣主,實乃大不敬之罪——著今日起,降爵為敬安候,於侯府中閉門思過三十日,未得朕命,不得外出。」
沈桐文臉色瞬間慘白。
嚴玄亭撣了撣衣袍,淡淡道:「敬安王——不好意思,是敬安候,愣著幹什麼,接旨吧。」
我忽然就明白了,新婚第二日,嚴玄亭帶我入宮請旨的目的。
不止為了讓我在小皇帝面前過個明路。
還為了讓我擁有這麼一個,一般人不敢輕易得罪的身份。
沈桐文哆嗦著嘴唇,不敢置信地指著我:「不可能……她怎麼會是縣主?」
崔公公面無表情:「敬安候慎言,切莫對縣主不敬。」
沈桐文走時,是被侍衛推著輪椅離開的。
臨走前,他轉過頭,惡狠狠瞧著我,壓低了嗓門,一字一句道:「縣主又如何?總有天收你。」
嚴玄亭周身氣勢驀然一寒,冷冷道:「敬安候這樣詛咒高陽縣主,莫非是藐視皇上?」
沈桐文卻冷笑一聲,不再回應。
我心裡很清楚,他說這話並不是詛咒,而是陳述事實。
我始終沒有拿到真正的解藥,只能用楚慕給我的短效解藥,憑著毒性相剋,將一次又一次的毒發壓制下去。
而這幾日,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毒性在我體內,沉疴難起,愈發嚴重。
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死。
沒有死於水患,也會死在某一次任務中,或者沈桐文床榻間的折磨里。
嫁給嚴玄亭的這段時光,如此快樂,對我來說,幾乎像是偷來的。
那麼,遲早也得還回去。
只是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那天晚上,毒性發作,我點了嚴玄亭睡穴,然後拚命咬著手腕,把一瓶又一瓶的短效解藥灌下去。
距離上一次毒發過去了不到半月,這一次的發作卻格外猛烈。
我很清楚,自己時日所剩無多,於是開始思索我還能做點什麼。
記得成婚後不久,嚴玄亭就同我說過,他與沈桐文有不共戴天的大仇。
後來他被推落入水,也是沈桐文害的。
不如我就替他殺了沈桐文吧。
這一關節想通後,我便開始細細謀劃刺殺一事。
另一方面,每天夜裡纏嚴玄亭纏得越發緊。
他好脾氣,怎麼樣都依著我,卻在大汗淋漓時在我耳畔低聲道:「夫人熱情似火,我偶爾也會吃不消的。」
我抬起眼,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可是你很厲害。嚴玄亭,是你讓我知道,原來這種事也能這麼快活。」
他的目光中,一瞬間凝滿無數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最終只是俯下身,嗓音喑啞道:「絮絮,我們餘生還有好長的時間,我陪你慢慢快活。」
他告訴我的那個餘生,如此令人心動。
我也很想去看看。
可是最後一次毒發,比我想的還要來得快些。
那一日,我正在同嚴久月逛園子。
嚴玄亭遣人新栽了幾株桂花樹,淡黃的花層層疊疊開了滿樹,香氣撲鼻。
我就在這樣的樹下坐著,仰起頭對嚴久月說:「我有點疼,你叫嚴玄亭過來看看我。」
其實嚴玄亭來得挺快的,但毒發得更快。
他打橫抱我起來,手在劇烈地顫抖。
「絮絮。」
有溫熱的液體滴在我臉上。
我勉強睜開眼睛,在一片刺目的光里望著他:「好吧,其實我騙了久月,不是有點疼,是非常疼。」
他抱著我的手緊了緊,腳下走得更急了些。
穿過長長的走廊,嚴玄亭小心翼翼將我放在床上,回頭對嚴久月咬牙道:「去請楚慕過來。」
「沒用,我早就找過楚慕了,他說他解不了這毒。短效藥我剛也喝了,這一次不起作用。」
我疼得要命,可該交代的話還得交代:
「嚴玄亭,你聽我說,我已經布了局。七日後,沈桐文身邊的暗衛就會全部被支開,那是殺他的最好時機。要是你有得用的人,直接派去出手就好,成功率起碼八成。」
「絮絮……」
「還有就是,其實我不是沈桐文的丫鬟,我是他的暗衛,之前你那幾個離奇死亡的手下,都是我殺的。」
其實這話我本來不想跟嚴玄亭說的,畢竟我都要死了,還想給他留個好印象。
但他對我這麼好,我不捨得讓他蒙在鼓裡。
說到最後,我已經疼得視線模糊,五臟六腑好像都縮成一團:
「嚴玄亭,我很感激你,也……很喜歡你。」
冰涼的吻落在我額頭、眼尾和唇角。
嚴玄亭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些模糊不清。
「絮絮,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是誰。」
他的聲音,越來越遙遠。
「你不要怕,絮絮,我這就去幫你拿解藥。」
11
葉絮絮昏過去後,楚慕才趕到。
他施了針,又下了兩劑猛藥,算是勉強吊住了她的命。
嚴玄亭站在床邊,低下頭看著床上的小姑娘。
她脆弱又蒼白,閉上眼睛躺在那裡,好像過去的很多個夜晚,睡在他身邊時那麼安靜。
他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翻滾的痛和對沈桐文的恨意,轉頭對嚴久月道:
「你照顧好絮絮,我現在進宮一趟,找皇上……拿解藥。」
嚴久月已經嚇得六神無主,冰涼的手被身邊的楚慕緊緊攥住。
嚴玄亭並沒有把絮絮的真實身份告訴她,只說自己娶的妻子是心儀之人,要嚴久月對她好些。
嚴久月是個聽話的妹妹,當時就跟他拍胸脯擔保:「放心,保證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刻她也是這樣,即便驚魂未定,還是道:「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嫂子,不會讓她出事的。」
嚴玄亭點了點頭,步履急促地跨上馬車。
天色將暗。
他在心裡想著一些事。
嚴玄亭第一次見到絮絮時,她正在殺人。
他高坐樓閣之中,外面月光森冷慘白,一身黑衣的小姑娘伏在枝葉間,一動不動。
整整兩個時辰。
她終於尋到一個機會,飛身下去,鋒利的匕首從男子脖頸抹過。
一線血噴出來,有一部分濺在了她臉上。
她卻已經回到樹上,呆呆地對著月亮看了一會兒,然後踩著一旁的院牆,輕盈地飛走了。
他早就聽說,敬安王府養著一批暗衛,為皇室做見不得光的事情。
小皇帝那時已隱隱有鳥盡弓藏的念頭,又怕敬安王府反了,只能循序漸進。
他明面上最倚重的臣子,是嚴玄亭,分給他的權力也極大。
沈桐文心中嫉恨,給嚴玄亭下了毒。
那毒並不致命,卻能令他餘生纏綿病榻。只是嚴玄亭發現得及時,沒有全服下去。
雖然還是中了毒,但不嚴重,反而因禍得福,讓小皇帝更加放心地用他。
嚴玄亭故意放了假消息出去,讓沈桐文誤以為某個貪官是他的黨羽。
果然,沈桐文派出暗衛來殺人。
只是嚴玄亭沒想到,被派出來是個女子。
之後他又如法炮製,陸續讓沈桐文將好幾個他原本想殺的人,誤認為是他的心腹。
而沈桐文每一次派來的暗衛,都是那個小姑娘。
一開始,嚴玄亭只是好奇。
暗衛應該是冰冷殘忍的。
可是她的眼神里,卻滿是懵懂與漠然,連人血飛濺進她的眼睛,也只是輕輕蹙了下眉。
就好像這世間,沒有什麼能影響到她的情緒。
直到那天夜裡,她來青樓殺人。
殺的,是無惡不作的越州刺史蔣成巍。
蔣成巍摟著個姑娘施暴時,她就伏在窗外。
在看到姑娘肩頭被咬出血後,她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袖子滑落下來,露出滿是青紫色傷痕的一截手臂。
原本坐在另一側窗邊看著的嚴玄亭,猛地站起身來。
那時他尚且無從得知,那一刻忽然湧上心頭的劇痛,究竟來自哪裡。
只是在她擰斷蔣成巍脖子的時候,他忽然想。
那隻手。
他不想只看著它握劍染血。
也想瞧瞧它提筆寫字,撫琴弄墨時的模樣。
他派手下去打聽,手下很快回來稟報,那個小姑娘,亦是敬安王府的暗衛。
因為同沈桐文的妹妹沈漫漫有幾分相似,沈桐文一邊用她殺人,一邊在床榻間折磨她。
沈桐文,竟對自己的妹妹,有這樣見不得人的心思。
嚴玄亭故意放出各種消息,然後才去跟皇上求娶沈漫漫。
他知道,沈桐文不捨得把沈漫漫嫁給他。
即便沈桐文捨得,他也還有別的謀劃,確保嫁過來的人,一定是她。
從一開始,他想娶的人,就只有絮絮一個。
他想讓她快活,想讓她知道那種事並非只有痛苦,想讓她明白所謂貞潔並不重要——
想讓她知道,愛究竟是什麼。
可是他低估了沈桐文的狠。
絮絮毒發那一夜,他抱著她,忍不住發抖。
從手指上傳來劇烈的疼痛。
可他知道,懷裡的絮絮比他疼上百倍。
從那一日起,他便開始布局。
要除掉沈桐文,還要幫絮絮拿到解藥。
原本再有十天,他埋下的所有棋子就都能奏效了。
可沒想到,絮絮的毒,發作得這麼快。
嚴玄亭想,他只能用另一種法子了。
馬車停在宮門口。
下去前,嚴玄亭服了一顆藥。
那藥令他劇烈咳嗽,臉色迅速蒼白下來,連嘴唇也毫無血色。
他就頂著這樣一副身軀跨入金鑾殿,在小皇帝面前跪下,將厚厚一摞證據呈了上去。
這些證據,七分真,三分假。
當中最關鍵的兩樣,一樣與籍江堤壩有關,另一樣,則與沈桐文意圖謀逆有關。
至於沈桐文究竟有沒有意圖謀逆,已經不重要了。
「敬安候蟄伏朝中多年,卻並非全然對皇上忠心。黨同伐異,一手遮天,百姓已怨聲載道多時。」
嚴玄亭直挺挺跪著,目光坦蕩。
「還請皇上,為江山社稷,清餘孽,除後患。」
龍椅上的小皇帝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開口。
「嚴相的忠心,朕知道,只是敬安候雖有不妥之處,畢竟鞠躬盡瘁多年,朕……到底於心不忍。」
嚴玄亭聽懂了話中的暗示。
小皇帝已經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君王,既知道鳥盡弓藏的道理,卻也有兔死狐悲的顧慮。
嚴玄亭重重地磕了個頭:「臣願為皇上效勞。」
小皇帝終於舒了口氣,從龍椅上站起身,走過來扶他。
嚴玄亭並未起身,反而仰著頭,繼續道:「只是,臣要問皇上求一道旨意,救一個人。」
小皇帝動作一頓,低頭看著他,神色淡淡。
嚴玄亭卻猛然側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
從他唇邊溢出一線又一線鮮紅的血,等他轉過頭時,臉色已經呈現出某種病態的灰白。
小皇帝愣在原地,眼中原本冰冷狐疑的情緒裂開一條縫,露出鮮有的慌亂。
他忽然想起,自己剛即位時,因年紀太小,不能服眾,全靠著嚴玄亭全心全力的支持,才坐穩了皇位。
那時嚴玄亭殫精竭慮為他謀劃,某個深夜,也曾在他面前嘔了一口血。
嚴玄亭又沖他磕了三個頭。
「臣已時日無多,餘生惟願臣妻,常伴身側。」
12
我醒來時,並未見到嚴玄亭,只有紅著眼圈的嚴久月坐在床前望著我:「嫂子,你醒啦。」
像是怕我疑惑,她又補充了一句:「別怕,你的毒已經解了,宮裡來人,送來的解藥。」
我問她:「你哥哥呢?」
嚴久月眼神閃躲了一下。
我又問了一遍:「你哥哥呢?」
咬字已經很重。
「哥哥他……為了讓皇上心軟,服了藥,如今在廂房中躺著——」
嚴久月話音未落,我已經跳下床,往廂房奔去。
屋內傳來陣陣藥香。
嚴玄亭倚在床頭,臉色發白,看到我時,眼中有驚喜之色掠過。
「絮絮,你醒了?」
他說著,側過頭去咳了兩聲,唇邊溢出一縷鮮紅。
我撲到他床前,心口擰著疼,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發抖。
「嚴玄亭,你吃了什麼藥啊?」
他那雙波光瀲灩的眼睛瞧著我,一晃一晃的,泛出極溫柔的笑意來。
然後他伸出手來,輕輕擦掉我眼角的淚水。
「絮絮,別哭。」
我伸手去握他的手。
即便第一次殺人時,我的手也沒抖得這麼厲害。
心頭一片空茫茫的失措和惶恐湧上來,這種陌生的,濃烈的情緒,幾乎快要吞沒我。
我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麼。
「嚴玄亭,你不要死。」
我望著他,眼淚終於肆無忌憚地淌下來:「我心悅你,你不能死……」
在遇見他之前,我一直沉在黑暗裡,不知道光是什麼樣子。
是他將我一步步帶到光里,救了我,令我意識到痛苦的存在,和反擊的意義。
我怎麼能允許他死。
嚴玄亭似乎想安慰我,可是咳得停不下來,於是我就哭得更凶了。
在混合著咳嗽聲的嗚咽里,楚慕的聲音終於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嚴夫人,你哭成這樣,我會以為你在質疑我的醫術。」
我止住眼淚,轉頭看著他,威脅道:「你要把嚴玄亭治好,不然我就殺了你。」
楚慕扯了扯唇角。
「嚴夫人武力高強,殺我自然易如反掌。」
他說:「可是丞相大人本就沒什麼病,我該如何治好他?」
我呆在原地。
楚慕又道:「他不過是為了在皇上面前賣慘,服了我給他的假性毒藥,煎幾服藥吃下去,等毒性散盡就沒事了。」
我看著他身後跨進門來的嚴久月。
她訕訕一笑:「我就是想讓嫂子知道,哥哥為了你付出了很多嘛……」
嚴玄亭終於停了咳嗽聲,斥責了一句:「胡鬧。」
我眼看著他喝下楚慕煎的藥,臉上很快恢復了血色,還以為他是真的沒事了。
直到夜裡。
嚴玄亭往我手裡塞了本書,說他有些公事要處理,去一趟書房。
我悄悄跟在他身後,發現他去見了楚慕。
而且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病情,你不要告訴絮絮和久月。」
「我知道,但你也確實不能再勞心勞力了。」
楚慕的聲音有些發沉:「藥性猛烈,還是留了病根,須得慢慢養著。」
「我知道,等此番事了,我就準備辭官,和絮絮一同——」
他忽然變了臉色:「絮絮。」
我站在夜風裡,靜靜地望著他:「嚴玄亭,你騙我。」
「你說讓我有什麼話,都要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可你明明生了病,卻不告訴我。」
楚慕很識趣地走了。
微涼的夜色里,只剩下我和嚴玄亭兩個人。
他與我對視半晌,苦笑一聲:「好,絮絮,我把事情都告訴你。」
我走到他身邊去,嚴玄亭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膀,低聲耳語。
沈桐文控制暗衛用的那些毒藥,最初也是來自皇室。
小皇帝答應給他解藥,前提是,嚴玄亭要犧牲自己的名聲,幫他解決敬安候府這個心腹大患。
「之前皇上將敬安王府降爵,其實就是一種處置。再要下狠手,就不能由聖旨來了。畢竟沈桐文手裡有太多見不得人的東西,皇上也要考慮他魚死網破的後果。」
「所以,只能我來——我來做這個構陷敬安候,為一己私利強行將他拉下馬的……奸臣。」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很是艱難。
我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你怎麼會是奸臣?你明明對皇上忠心耿耿。」
他在我耳邊自嘲地笑:
「絮絮,皇上需要的不是忠臣,也不是奸臣,而是好用的臣子——我當初入朝為官,想的是為生民立命,為萬事開太平。可被推到這個權傾朝野的位置上後,事事就由不得我了。」
嚴玄亭的語氣很失落。
我忽然就很難受。
他是那樣光風霽月的一個人。
可如今,不得上朝,在府中思過。
朝中百官聯名上書,請皇上將野心勃勃、黨同伐異的丞相罷官下獄。
沉默片刻。
嚴玄亭伸出手來,替我攏了攏衣襟。
「夜裡風涼,絮絮,我們早些回去休息吧。」
剛在床上躺好,我就把他的睡穴給點了。
然後出門,踩著院牆與房頂,一路施展輕功,向皇宮裡飛去。
服下解藥後,由那毒藥帶來的高強武功也會逐漸消失。
不出半月,便只餘一兩層。
但此刻,還是足夠了。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深夜進宮了。
我輕車熟路地到了小皇帝的寢宮,伏在房樑上耐心等了許久。
等來奉茶的太監退下去,寢宮內只剩他一人後,我翻身下去,輕飄飄地落在地面上。
小皇帝頃刻間沉了臉,咬牙道:「高陽縣主,你好大的膽子!」
我望著他,扯扯唇角:「我並不是第一次來了,你何必如此動怒?」
顯然,這話說完,他更生氣了。
「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嗎?」他冷聲問我,「就算你不怕,你就不擔心朕治嚴玄亭的罪嗎?」
「皇上,你錯了,我現在並非以高陽縣主,或嚴玄亭妻子的身份站在你面前,而是一個武力高強的江湖人士。」
小皇帝張了張嘴,似乎要喊人進來護駕。
我在他開口之前,及時截住了他的話頭。
「你宮裡的禁衛軍,實力非常一般。我此前已來過許多次,他們從未發現過我。所以,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小皇帝冷冷地看著我:「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沒有回答他。
只是問道:「嚴玄亭當初中毒一事,定然是沈桐文的手筆。而沈桐文給他下毒這件事,是經過了你的默許,是不是?」
13
小皇帝默不作聲,片刻後問我:「你不怕朕下旨,殺了你和嚴玄亭嗎?」
語氣很是森冷。
「怕。」我點頭,「你才下了旨將沈桐文軟禁在府中,又要下旨殺嚴玄亭,皇上不怕天下人指摘,動搖民心嗎?」
小皇帝終於變了臉色。
嚴玄亭沒有明說,但我猜到,這是小皇帝的死穴。
百官上書,請他處置嚴玄亭。
這已經是最好的時機,可他遲遲沒有動手。
想來,是當初嚴玄亭扶他上位,盡心輔佐,他怕百年後,史書著墨,指責他忘恩負義。
「皇上,我幫你殺了沈桐文,再幫你拿回他手裡那些見不得光的證據。但你不能對嚴玄亭下手,還要澄清他的名聲,行不行?」
我盯著他:「嚴玄亭為官十年,為君為民,鞠躬盡瘁,從無二心。皇上要做明君,就不該讓忠臣有這樣的下場。」
小皇帝終於答應了我。
還給了我一瓶毒藥。
他說當初,沈桐文原本打算下給嚴玄亭的,就是這種毒。
見血封喉,中毒之人會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我帶著那瓶藥,潛入了敬安候府。
因為沈桐文被軟禁,府中不少人被帶走,這裡冷清了許多。
當然了,小皇帝怕沈桐文魚死網破,也不敢逼得太緊。
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
但拼著受傷,只要還有一口氣,我也要殺了沈桐文。
他的死,不能和嚴玄亭沾上一點關係。
原本以為要費一番波折,沒想到沈桐文的房間外,竟然只有雷雲一個人守著。
雷雲的武功,不及我。
我悄無聲息殺了他之後,才潛進沈桐文房裡。
進去後我才知道為什麼門口只有一個人。
——沈桐文正在寵幸通房丫鬟。
還一邊寵幸,一邊問人家自己厲不厲害。
看來上一次的事情,的確給他造成了莫大的打擊。
我將毒藥放進桌上的茶壺和酒杯里,然後藏在房梁之上。
沒一會兒,沈桐文衣襟大敞地走出來,神情陰沉地灌下一杯酒。
酒杯從他手中滾落。
沈桐文的身軀轟然倒地,七竅流血,氣息漸無。
甚至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
從前對我來說,沈桐文意味著疼痛、血腥、殺戮……
我生命中一切,束縛著我的,負面的東西。
好像無比強大,難以摧毀。
此刻卻都隨著他的死,煙消雲散。
更重要的是,曾經我只覺得那樣很疼,並沒有意識到疼是不對的,是可以反擊的。
但如今,我還回去了。
我長舒了一口氣,在通房丫鬟驚恐的尖叫聲中離開,又去了趟書房。
沈桐文把一些關鍵的證據,藏在書房的暗格中。
有一回,他喝醉了,叫我過來時,沒留神提防,被我看到了。
我把這些證據拿回去,給了嚴玄亭。
沒想到他竟然頭一回,生了我的氣。
「你點我的睡穴?」
「……」
「一個人潛進宮裡,和皇上談交易?」
「……」
「還獨自跑去敬安候府,殺沈桐文?」
他將我逼到床角,咬牙望著我:「葉絮絮,你不怕死,可我怕你死!」
連名帶姓地叫我,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我略一思索,決定以哭泣博取嚴玄亭的同情。
但假哭是個技術活,我並沒有沈漫漫那樣出色的能力。
努力了許久,才勉強擠出兩滴眼淚。
反而把嚴玄亭給逗笑了。
我趁機道:「既然你笑了,就說明不生氣了吧?」
嚴玄亭攬著我,嘆了口氣:「絮絮,即便你不動手,沈桐文也活不過三天。走到這一步,皇上不會留他,也不會真的動我。」
他說的,其實我殺完沈桐文就想明白了。
哪裡就有那麼巧的事情,我說要殺沈桐文,皇上就立刻拿出了毒藥。
他早想好了吧。
不是利用我,也是利用嚴玄亭。
還好利用的是我。
「我知道,你肯定留了後手。」我說,「但我知道他把證據放在哪裡啊,由我出手更穩妥一些。
你救了我,我也要救你一次,才算公平。」
我頓了頓:「何況,我也不是全然為了你。沈桐文從前那麼對我,我是替我們倆報仇。」
嚴玄亭笑了起來,眼神一霎變得溫柔。
「絮絮,好絮絮,我真高興,你學會了愛自己。」他親了親我耳側,哄著我,「我喜歡聽你說我們倆,你再多說兩遍給我聽,好不好?」
我說:「嚴玄亭,你得好好養著身子,我還想和你去過你之前說的,我們倆的餘生。」
他明澈的眼底光芒閃動,伸手把床幔勾了下來。
「夫人的情話太好聽了,再說兩句來聽聽。」
我們整理完下床時,已經是中午了。
嚴玄亭讓春雪把午膳直接端到了房裡。
吃飯時,我問他:「嚴玄亭,你一開始要娶的人,是沈漫漫,是不是?」
他將一隻蝦餃夾進我碗中,笑著道:
「怎麼會。絮絮,我一開始想娶的就是你。如果嫁過來的不是你,我也會想辦法讓她變成你。」
我瞪大眼睛望著他。
嚴玄亭同我講起他喜歡上我的緣由,說他許久前就見過我。
我聽完,有些匪夷所思。
「所以你是看見我殺人,然後喜歡上了我?」
嚴玄亭一口甜湯嗆在喉嚨里。
「絮絮,你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念頭?」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略一沉吟後,卻道:
「不過,倒也不算全說錯。我見你殺人時,想到了久月,雖然我們自幼清貧,但她被我保護得很好,連殺條魚都不敢。」
「第一次見你殺人的時候,我只是好奇,這個小姑娘,怎麼能這麼冷靜呢?後來看得多了,漸漸生出一個連我自己都覺得荒唐的念頭——我想把她娶回家,好好地護著她,讓她不要再殺人。」
他動作輕柔地捉起我的手,湊到唇邊吻了吻。
「我想讓這雙手,不光握刀劍,也要碰一碰筆墨書畫,胭脂錦緞,金玉首飾,花草水流。」
那隻手扣著我的手腕,將我扯進他懷裡。
「還有,與我十指相扣。」
14
第二日,嚴玄亭帶著我拿給他的那些證據,進宮去找小皇帝商談。
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天黑後才回來。
我眼巴巴地望著他,嚴玄亭笑著湊過來,親了親我的鼻尖兒,親昵道:「絮絮放心。」
好吧。
我放心。
我一身高強的武功,於十日後消失了大半。
原本能輕易躍上房頂,如今只能勉強爬一爬樹,翻上牆頭。
出劍的速度,也明顯變慢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小皇帝的聖旨到了。
他將沈桐文的死定性為江湖仇殺,與嚴玄亭無關。
然後罷了嚴玄亭的丞相之位,給了他一個新的官位,叫什麼禮節學士。
宣旨的人走後,我看著嚴玄亭,半天沒說話。
「怎麼了?」
「這就是你那一日和皇上商談的結果嗎?」我問他,「我好像……從未聽過禮節學士這個官名。」
他笑了起來。
「自然沒聽過,這是皇上專門為我原創的官職,管宮宴與皇城禮節的。品級高,俸祿高,卻無實權。我同皇上說,我還有夫人要養,須得賺錢。」
他伸手扣住我的手:「當不了權臣,以後只能做一做貪官了。」
嚴玄亭自然是當不了貪官的。
我始終記著他那一日說過的話。
他說他做官,是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
他不當丞相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向小皇帝請命,開國庫,修好了籍江的堤壩。
而禮節學士這個官,的確很閒,還很有錢。
小皇帝大概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賜下不少金銀。
但其實嚴家一點都不缺錢。
嚴久月聽說嚴玄亭沒錢了,隨手從匣子中抓出一把金葉子,往我荷包里塞。
「儘管用,不夠再問我要。」
嚴玄亭笑著說:「我哪裡沒錢了?只不過逗著絮絮玩。你還是留著,給自己攢嫁妝吧。」
嚴久月往旁邊的楚慕臉上掃了一眼。
楚慕立刻自覺地說:「我明日便遣人來提親。」
她嗤笑一聲:「聽你語氣如此勉強,大可不必。」
在他們倆又一次吵起來之前,嚴玄亭及時拽走了我。
閒來無事,嚴玄亭便開始教我讀書練字,甚至還學了一些工筆畫。
其實學詩學畫都還好。
但這人總是教著教著,就教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詩句上去。
比如「芙蓉帳暖度春宵」。
比如「晝騁情以舒愛,夜託夢以交君」。
情到濃時,他還在我耳邊念:「折柳飛絮不問君,今宵沁雨總眠春。」
但即便這件事這麼頻繁,我還是沒能懷上孩子。
楚慕來診脈,說是我寒毒入體已久,哪怕解了毒,也傷了根本。
即便慢慢調養,說不定也要十年八年才有好轉。
嚴玄亭聽完,十分隨意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便早些回去準備你與久月的婚事吧。」
楚慕愣住:「……啊?」
「我與絮絮沒法有孩子,便只能看你們的了。」
來年春天,嚴玄亭與我又成了一次親,這一次是拜了堂的,補了之前缺失的環節,小皇帝還來府中觀禮。
自從嚴玄亭不當丞相後,小皇帝也不像從前那樣防著他了。
甚至見他身體一日日好轉,也不意外,還假模假樣地道:「嚴卿從前便是為朕、為朝廷和百姓太過操勞,身子才會那麼弱,如今歇一歇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