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聲聲劇烈的咳嗽聲里,小皇帝提筆寫下聖旨,封了我一個高陽縣主。
嚴玄亭微微躬身,行禮謝恩。
小皇帝望著他,眼眶微紅:「嚴相為朕肱股之臣,還是該多保重身體。」
我們回府時,春風送暖,嚴玄亭溫涼的指尖扣著我的手腕,低聲問我:
「絮絮,你是不是有話要問我?」
我默了默,說:「我覺得你演技甚好。」
不但演技好,戲路還很寬。
在小皇帝面前是一套,在我面前又是另一套。
「既然你喜歡沈漫漫,為什麼還要娶我?」
「誰說我喜歡沈漫漫?」
「你不喜歡她,為什麼要求娶她?」
「我求娶她,是因為我知道沈桐文喜歡她,而我跟沈桐文有仇。」
他凝視我的眼睛,唇角仍然掛著淺淺的弧度,笑容卻毫無溫度,「不共戴天的大仇。」
3
我又開始思考。
忽然打開了一條新思路。
如果嚴玄亭也跟沈桐文有仇,我能不能跟他合作一下,把沈桐文弄死,然後拿到解藥。
畢竟那毒發作起來,我還是挺痛苦的。
而且嚴玄亭一看就比沈桐文靠譜。
起碼他在某些方面天賦異稟,技巧多變,又溫柔耐心。
人也長得更好看。
我還沒考慮出結果呢,我們已經站在了丞相府門口。
嚴玄亭卻沒領我進門,反而步履一轉,向外而去:「走吧絮絮,我帶你去添置些東西。」
他要給我添置的東西,是胭脂水粉、珠寶首飾、錦衣華服。
這些其他閨閣姑娘已經見怪不怪,但我從來沒擁有過的東西。
站在京城最大的成衣店內,我一眼就相中了一條紅裙子。
裙擺上繡著不知道是什麼的花,但很好看。
我暫時把弄死沈桐文的事放在了一邊,進去試裙子。
結果穿好後剛出來,一眼就看到了跨進門來的沈桐文和沈漫漫。
嚴玄亭背對著他們,沒看到,只微笑著誇我:
「絮絮,你穿紅裙真是好看,明艷活潑。」
他好像特別喜歡誇我。
而且逮著什麼都能夸,用詞還不重複。
方才在水粉店裡掃了胭脂,說我嬌美動人。
在首飾店裡戴了東珠步搖,又說我雍容華貴。
我人生前十八年受到的所有誇獎加起來,都沒有這兩天多。
他身後,一襲紅裙的沈漫漫冷哼一聲,不屑道:「東施效顰。」
看來她對自己非常自信。
聽到她的聲音,嚴玄亭頓了頓,接著緩緩轉過身去。
「敬安王。」
一字一頓,聲音里漫上絲絲縷縷的冷意。
他看都沒看沈漫漫一眼。
但沈漫漫的眼珠子卻仿佛黏在他身上一樣,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終於掐著嗓子柔柔弱弱道:「公子認識我哥哥嗎?」
這異常嬌軟的聲音。
我上一次聽見,還是她柔聲央求沈桐文將我打斷腿,趕出敬安王府的時候呢。
我面無表情地說:「當然認識,不認識打什麼招呼。」
「葉玉柳!」
沈漫漫蹙起眉頭,看上去很想像從前那樣厲聲呵斥我。
但她沒有。
只是望著我,咬了咬嘴唇:「我與這位公子說話,並沒有問你,你為何要插話?」
我覺得無語。
明明她進來的時候,才聽過嚴玄亭誇我,怎麼轉臉就忘了。
於是我只好提醒她:「因為你問的這位公子,他是我的夫君。」
話音未落,我忽然聽到身邊的嚴玄亭發出一聲輕笑。
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
我微微側過臉,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狹長濕潤,可在成衣店稍顯昏暗的光線下,竟然格外光芒熠熠。
再看沈漫漫,才發覺她的眼神凝固在嚴玄亭身上,看都沒看身邊神色發沉的沈桐文。
「你……你就是嚴玄亭?」
沈漫漫深吸一口氣,聲音發顫。
我懷疑她可能後悔了。
畢竟嚴玄亭長得比沈桐文好看多了。
那一雙好看的眼睛,笑起來時,令人想到高山融化後,汩汩奔流而下的雪水,清冽又乾淨。
沈桐文的眼睛不是這樣的。
他心頭充滿人世間紛雜的慾念,因此是十分渾濁的一雙眼。
想到這裡,我往沈桐文那裡看了一眼。
沈桐文竟然也沒顧上自己的人生摯愛,只用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瞪著我,目光中流露出幾分狠意。
然後他微微抬手,沖我露出了他指間的一抹白。
那是我每個月都要用一次的白玉瓶,裡面封著能暫緩毒性的解藥。
算一算,距離這個月毒發,只剩不到五日的時間了。
毫無疑問,他在威脅我。
我想殺他的念頭頓時更強烈了。
「是啊,我就是嚴玄亭。」嚴玄亭輕輕彎了下眼睛,抬起手來,扣住了我的手,「本相與沈姑娘,原本該有一段姻緣的,到底沒有緣分吧。」
許是在沒有陽光的房間裡站得久了,他的手指一片冰涼。
只是這話聽起來,怎麼還很遺憾的樣子。
在沈漫漫驟然蒼白的臉色里,嚴玄亭扔下一錠銀子,挽著我的手往門口走。
掌柜在我們身後喊:「大人,夫人換下來的衣服——」
「不要了。」
嚴玄亭輕飄飄地說。
原本我身上穿的,是從敬安王府帶出來的衣服。
烏漆嘛黑的,我一點都不喜歡。
扔了正好。
路過沈家兄妹的時候,我看到沈漫漫咬著嘴唇,用一種波光粼粼的眼神,楚楚可憐地望著嚴玄亭。
然而他目不斜視,就這麼挽著我,走了出去。
出門後,喧囂的人聲撲面而來,和著燦爛而盛大的陽光,擦著我的臉頰,落在耳邊絨絨的發叢里。
我低聲問嚴玄亭:「與沈漫漫沒有嫁娶的緣分,你心裡很遺憾嗎?」
「是慶幸。」嚴玄亭一臉正色地說完,又微微挑起眼尾,沖我輕笑,「夫人莫不是,醋了?」
我有點發愣。
這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字眼由他說出來,怎麼就多了這麼多蜿蜒又纏綿的意味。
「那倒不至於。」我說。
他眼中的光微微一暗:「我帶你出來逛街,何必提那無關緊要的人。走吧,前面還有許多店沒逛完。」
這好像是京城裡最繁華的一條街。
街道兩旁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鈴鐺清脆聲,混著小孩子奔跑追逐的歡呼聲,熱熱鬧鬧地送進我耳朵里。
於我而言,實在是太過新奇的體驗。
好像人生里那些大片缺失的空白,得以在嚴玄亭手中一點點被填補起來。
在敬安王府的時候,沈桐文是不許我白天出門的。
他說,暗衛,必須與黑暗為伴,且我替他做了太多見不得光的事,不可暴露於人前。
於是我晝伏夜出。
夜不出,晝也得伏。
逛到一家荷包店的時候,嚴玄亭非要我幫他挑一個。
我握著一堆花花綠綠的荷包不知所措時,女掌柜熱情似火地湊了上來:「這位夫人,不如給你家夫君親手繡一個啊?」
我蒙了。
我這一雙手,握過劍,沾過血,殺過人,獨獨沒有碰過繡花針。
「可是我不會……」
「沒事,我們這兒有配好的材料包,圖案都描好了,您只管按著教程來就是。」
說完,她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放進我手裡。
我轉頭看著嚴玄亭。
他低頭,手握成拳抵著下唇咳了兩聲,笑道:「絮絮,你若是不喜歡,就不繡了。」
我望著他蒼白的臉默了一默。
「沒事,我挺喜歡的,你付錢吧。」
4
嚴玄亭送了我那麼多東西,投桃報李,給他繡一個荷包,也是應該的。
話雖然是這麼說,可捏著那枚繡花針坐在燭火面前時,我還是半天也沒下去第一針。
嚴玄亭原本坐在床邊翻書,這下丟了書本坐過來,支著下巴望向我:「絮絮,怎麼了?」
我誠實地攤開手。
「不知道應該從哪裡開始繡。」
他笑了,把東西從我手裡接了過去。
嚴玄亭實在是個神奇的人,我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連繡花都會,還繡得很好。
我眼睛一眨不眨,認真地看著那青竹圖案的輪廓在他手下漸漸成形。
然後他忽然將針線丟下,伸手來拽我。
「天色不早了,明日再繡,夫人與我還是早點歇了吧。」
我及時地想起了他體弱多病的事實,怕他力氣不夠,於是主動對他投懷送抱,滿滿當當地跌進他懷裡。
下巴磕在他胸前,他悶哼了一聲。
我仰頭望著他:「疼嗎?」
「疼。」嚴玄亭低著頭說,「要夫人親一親才會好。」
這個方法,沒有醫學根據,純粹屬於閨房調情。
但我覺得哄哄嚴玄亭也不要緊,於是有些生澀地湊過去吻他。
他一下子反客為主,伸手將我抱起來,一起滾到了床榻上。
「嚴……」
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直呼丞相的名字算不算大不敬。
他笑著吻了吻我的眼睛:「怎麼不叫了?」
我誠實地發出心中疑問。
嚴玄亭眯了眯眼睛,忽然懲罰似的在我肩頭咬了一口,嗓音低沉道:「那你與丞相這樣,也算大不敬嗎?」
我覺得他說得極有道理,於是催促:「嚴玄亭,你快些呀。」
他額角滾落一滴汗珠,許是情動的緣故,原本蒼白的臉色透著幾分旖旎的紅。
卻在最關鍵的時候停了下來。
「好絮絮,叫夫君。」
我叫了。
然後——
救命。
嚴玄亭睡著時,手仍然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弄著我的頭髮。
天微微亮了,我起身,出門時正好撞見昨夜進來換床鋪的那個姑娘,叫春雪。
她睜大圓溜溜地眼睛望著我:「夫人醒了?那相爺……」
「丞相他昨夜累了,今日須得多休息一會兒。」
春雪紅著臉點了點頭,又問我要去哪兒。
我沉吟片刻。
「出門買早點。」
這當然是藉口。
我是去拿解藥,順便見一見沈桐文的。
昨日他那麼暗示我,我怎麼可能看不懂。
但我沒想到,一見面沈桐文就陰沉著臉問我:「為何還不對嚴玄亭下手?」
我覺得他腦子的病越來越嚴重了。
我才嫁過去三天,嚴玄亭就死了,而我又是替沈漫漫嫁過去的,皇上能不懷疑他嗎?
何況我現在更想殺的人是他。
我不答話,他目光卻停在我頸間,驀然瞪大了眼睛,怒氣沖沖道:「你與嚴玄亭竟然做出這種事?!」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剛才看的,是嚴玄亭留在我脖頸上的吻痕。
「好啊,葉玉柳。」他咬著牙冷笑道,「你不動手,莫不是那嚴玄亭將你伺候得太過舒服,你不捨得了?」
「是的。」
我說。
他似乎沒料到我如此坦白,很是痛心疾首:「玉柳,我待你還不夠好嗎?」
頓了頓,忽然又憤怒道:「我就知道,當初你亦是沒有拒絕我。葉玉柳,你這個浪蕩的女人!」
我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有空找個大夫,看看腦子吧。」
當初他趁著我毒發爬上我的床榻,說要同我歡好一次,才給我解藥。
後來嘗到甜頭了,次次都拿解藥威脅我。
書房裡,床榻間,都有。
將我渾身弄得鮮血淋漓,還問我舒不舒服。
我舒服他大爺的。
現在我嚴重懷疑,他說我浪蕩,只是在為自己的不行找藉口。
畢竟比起嚴玄亭,他在床事方面簡直就是一無是處。
「我會找機會刺殺嚴玄亭,但你得先將這個月的解藥給我。」我說,「否則我毒發時過於痛苦,很可能將你供出去。」
沈桐文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冷眼神望著我:「玉柳,你翅膀硬了。」
但還是拿了解藥來給我。
我握著白玉瓶,轉身欲走,結果他又說:「等一等,漫漫說她要單獨見見你。」
片刻後,我與沈漫漫二人站在房間裡。
她不屑又鄙夷地望著我:「葉玉柳,你這個水性楊花的蕩婦!勾引了我哥哥還不夠,連嚴相都被你蒙蔽!」
「你怎麼又開始把沈桐文當哥哥了?」我疑惑地看著她,「上一次你單獨來見我的時候,說你和他沒有血緣關係啊。」
沈漫漫神情僵了僵。
然後她抬著下巴,驕傲地說:「你別高興得太早,我會很快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對話終於結束了。
我一刻都不想在敬安王府多待,施展輕功,飛快地往丞相府趕。
中途,我還買了兩個剛出爐的新鮮肉餅,用以證明我的確是出來買早點的。
結果回去的時候,嚴玄亭已經不在床上了。
我又揣著那兩個餅去前廳尋他。
站在穿堂的側廊盡頭,正好瞧見他倚在鋪了軟墊的太師椅上,慵懶地撐著下巴。
那張清貴又俊秀的臉有一大半都隱在陰影里,光影明明暗暗,落在他那一處時,恰好是極暗的顏色,令我不能看清他眼中的情緒。
只能聽到他懶懶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殺了吧。」
接著一個男人驚惶絕望的求救聲傳來:「相爺,我錯了,您饒過我這一次……」
嚴玄亭低咳兩聲,嘆了口氣:「你背叛了我,又傷了我的人,我怎麼能饒過你呢?」
說完,偏過頭不再看他,倦了一般淡淡道:「拖下去吧——」
聲音忽然頓住。
隔著一道半遮半掩的屏風,他與我的目光遙遙相對,神情驟然溫軟下來。
「絮絮。」他沖我道,「過來,來我這裡。」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站定,目光往堂下一掃,人已經不見了。
動作真快。
他掩著唇,猛地咳嗽了好幾聲,用一張白得沒有血色的臉望著我,聲音很輕:「絮絮,嚇到你了吧?」
我搖了搖頭。
我殺過的人,恐怕比他吃過的飯還多,有什麼好怕的。
嚴玄亭往旁邊讓了讓,扯著我坐在他身邊。
寬大的太師椅,坐下我們兩個,綽綽有餘。
「好絮絮,不要怕,我處置的是壞人。」
溫柔安撫的,哄小姑娘一樣的語氣。
當初我第一次殺人,其實是真的怕。
但沈桐文只是皺眉看著我,然後斥責了一句:
「無用的東西。」
後來殺得多,麻木了,也就不怕了。
嚴玄亭勾著我的肩膀,將我攬進他懷裡,一下一下順著我的頭髮。
我伏在他胸前,舉起手中的肉餅,為自己早上的行蹤做了一個完美的解釋:「我給你買了早點,你要是沒吃,還熱著呢。」
眼看著嚴玄亭接過肉餅,並沒有懷疑我,我終於舒了口氣,放下心來。
與他合作的事情,還是暫時緩一緩吧。
方才他處理背叛自己的手下,如此狠絕不留情。
倘若他知道我就是沈桐文身邊,那個殺了他好幾個手下的暗衛,估計我的下場會比那人更悽慘。
可我……
捨不得他。
5
我算著日子,等到應該毒發的那一夜,跟嚴玄亭宣布我身子不舒服,今夜得一個人睡。
他愣了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轉頭就叫廚房裡做了黑糖紅棗薑湯送來。
還說:「絮絮,你身子不舒服,我摟著你睡會好些。」
我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嚴玄亭以為我來癸水了。
可沈桐文在我十三歲那年,就給我下了劇毒,我根本就不會來癸水。
「不……不行。」我好一會兒才勉強想出個理由來,「我不舒服的時候,喜歡一個人睡。」
沈桐文這個解藥,必須在毒發之後用,才能把毒性壓下去。
而毒發時我會異常痛苦,面目猙獰,我怕嚇到嚴玄亭。
也怕暴露身份。
夜裡我蜷縮在床上,一陣徹骨的冰寒從心臟蔓延到四肢,同時伴隨的還有尖銳的刺痛。
我咬著嘴唇,把白玉瓶里的解藥灌下去。
疼得恍恍惚惚時,我想起一樁事。
有一回,沈桐文不知從哪裡看了些春宮話本,說要回來與我試試新玩法。
我不想試。
他便冷笑一聲:「玉柳,我是你的主子,你這條命都是我的,何況你的身子。」
那個月,他一直沒有給我解藥。
一直等到我毒發,疼痛最劇烈的時候,他跑來,將我身上捏得青一塊紫一塊。
用細小的匕首劃開我的肩膀,細細吮著傷口流出的鮮血。
還問我:「玉柳,你覺得爽快嗎?」
我想罵他,可疼得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
最終,在我疼得昏過去前,他掐著我的喉嚨,把解藥灌了進來。
我將嘴唇咬得鮮血淋漓,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不住地發抖。
朦朧的光暈里,有人伸出溫涼的手指,一點點撬開我的牙關,聲音急促:「絮絮,別咬……」
我一口咬住了那根手指,沒留情,牙齒嵌進血肉里。
那人卻並不生氣,只用另一隻手,輕輕撫弄著我的頭髮。
也許是我的錯覺,他的手好像在微微顫抖。
我翻了個身,撞進一個溫熱的懷抱里。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嚴玄亭懷裡醒來的。
他目光溫柔地望著我,問:「還難受嗎?」
我搖頭,下床穿好衣服。
頓了頓,又回頭,解釋了一句:「我每次來癸水,都這麼疼。」
欲蓋彌彰,很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結果話音未落,門口忽然傳來一道嗓音:「癸水疼?正好,我帶了些對症的藥回來,嫂子要不要試試看?」
很是活潑且甜美的聲音。
我轉過頭。
看到一個穿著鵝黃衫裙,笑容明艷的小姑娘撲到我近前,牽起我的手,端詳著我的臉,片刻後道:「漂亮,哥哥,你真有福氣。」
剛說完,就被拎著領子扯開了:「嚴久月,離我夫人遠一些。」
嚴玄亭不知什麼時候下了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衣衫,臉色仍然白得像紙。
我趕緊將他前幾日穿的大氅拿過來,給他披上:「嚴玄亭,你當心著涼。」
他抬手將襟扣合攏時,我清晰地看到,他食指上有一圈傷痕。
血肉模糊,深可見骨。
我愣在原地。
身後嚴久月的聲音傳進我耳朵里:
「有沒有人性,我剛回來你們就在我面前秀恩愛?哥哥,我可跟你說了,我這次帶回來很多藥,說不定就有你和嫂子用得上的……」
但我卻只定定地看著面前的嚴玄亭,說不出話來。
他的眼神卻依舊平靜溫和,抬手摸摸我的頭,輕聲道:「好了,去吃飯吧。」
嚴久月是嚴玄亭的妹妹。
在外經商,涉獵廣泛,產業遍地開花。
這一次,她剛從西域走完一趟商回來,準備在家小住半年。
一開始,因為沈漫漫的存在,我對妹妹這種東西有極嚴重的心理陰影。
我問嚴久月:「你和嚴玄亭有血緣關係嗎?」
她愣了一瞬,很快回過神,拍著胸脯跟我保證:「絕對親兄妹,如假包換。」
我也很快發現,嚴久月跟沈漫漫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她回來的第二天,就往家裡帶了好幾個人,來給我量尺寸,說要多做幾件衣服。
還捧著好幾隻滿滿當當裝著寶石的匣子,讓我來挑花色,打首飾。
早上嚴玄亭離開前,溫聲囑咐我:
「絮絮,這幾日朝中不太平,我會有些忙,讓久月陪著你。」
我想了想,對他說:「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儘管開口。」
他笑了,湊過來吻了吻我的臉頰,低聲道:「好。」
顯然他並沒有將我的話當回事。
但我是認真的。
別的忙我幫不上,幫忙殺兩個人還是可以的。
送走了打首飾和做衣服的人,嚴久月說要陪我坐一會兒,跟我一起進了房。
剛一進門,她就瞄到窗邊小桌上,嚴玄亭繡了一大半的那個荷包。
「嫂子,這是你繡的嗎?也太好看了吧!」
我搖頭:「不,是你哥哥繡的。」
她頓時興趣缺缺:「噢,仔細一看也就平平無奇吧。」
「不過我哥哥的手藝確實不錯,我們爹娘走得早,小時候我的衣服破了,都是他給我補的。」
嚴久月同我說起一些過去的事。
比如他們從小家境清貧,是嚴玄亭一邊讀書,一邊供養著她。
後來嚴玄亭中了狀元,封了官,將她也帶來了京城。
他用了九年時間,從翰林院無足輕重的小官,一步步登上了位極人臣的位置。
嚴久月於經商一道上很有天賦,嚴玄亭就縱著她做生意,有他的名聲鎮著,即便是嚴久月一個女子開的店鋪酒樓,地痞無賴也不敢上門。
說到最後,嚴久月嘿嘿直笑:「其實這個荷包,你們就是在我店裡買的,我認得出來。」
嚴久月真是可愛極了。
我很是慚愧。
一開始,我竟然還把她與沈漫漫這種人相提並論。
嚴久月說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隨身的荷包里掏出一隻小木盒,眼睛亮亮地看著我。
「對了,嫂子,你上次不是說癸水疼嗎?這是我從一位很厲害的大夫那裡拿到的藥,你可以試試看。」
我靜默片刻,伸手接了藥,謝過了她的好意。
後來幾日,嚴久月又跟我說,那位大夫已經來了京城,她就是為了他,才決定多留幾個月。
我頓時起了別的心思。
那位大夫,若真的很厲害,能不能解沈桐文給我下的毒呢?
嚴久月說要帶我去看看他,我沒有拒絕。
那位大夫,叫楚慕,長得十分俊朗,只是比起嚴玄亭還是要差一些。
我嚴重懷疑嚴久月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艱難地軟著嗓音同楚慕說了幾句話,他卻始終神色冷淡,並不買帳。
於是嚴久月也失去興趣,擺擺手:
「罷了,我今日並非有意來打擾你,是我嫂子癸水時疼得厲害,故而來找你診脈。」
說完,許是怕我害羞,她先一步走出去,在門外等我。
楚慕替我把了脈,抬起眼沉冷地望著我。
他說:「夫人從不曾來過癸水,怎麼會疼?」
看來這個人的確很厲害。
我說:「我不是癸水疼,是中毒。」
說完,我把那隻白玉瓶拿出來,放在他面前。
楚慕細細地研究了好一會兒,跟我說,這應該是先皇時期研製出的一種奇藥,用以快速提升武力,只是代價是身中奇毒,每月發作,且解藥珍貴難尋,大多只能靠一些短效解藥緩解毒性。
他說,解藥大約只有下毒之人手裡才有。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問他:「那你會配這種短效解藥嗎?」
「可以一試。」楚慕說完,頓了頓,「不過這短效解藥,算是另一種毒,用得多了,兩種毒性相衝,很可能也會死。」
「沒事,你配吧。」
我從懷裡摸出一片嚴玄亭給的金葉子,放在他桌上,又叮囑了一句:「這件事,你不要告訴嚴久月。」уƶ
我們回丞相府時,天色已暗。
管家說,嚴玄亭已經回來了,正在書房裡。
嚴久月道:「那嫂子,你去書房裡叫哥哥過來,我在正廳等你們一起用晚膳。」
說完就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去書房找人,然而門虛掩著,嚴玄亭並不在房裡。
走到桌前時,我看到那上面放著一封信,字跡很有些眼熟。
拿起來,上面寫的東西,是關於我的。
信上說,葉玉柳,原名葉絮絮,水性楊花,天生浪蕩,在敬安王府時就勾引沈桐文,做了他的通房丫鬟,後面又奪了沈桐文妹妹的親事,裝成閨閣女子嫁給了嚴玄亭。
我沉思。
沈漫漫是覺得我認不出她的筆跡嗎?
「絮絮,不要看。」
我循聲抬頭,發現嚴玄亭正站在門口。
目光沉沉,神情里卻多了一絲倉皇。
沉默片刻,我沖他揚了揚信紙:「其實這信里有些事說得沒錯,雖然不是我主動勾引的,但我與沈桐文,的確——」
後面的話我沒說出口。
因為嚴玄亭急步穿過書房,站在我面前,將滿桌書墨紙張拂落大半,然後將我抱上去,抵著我額頭,一點點親吻我的眼睛。
他身上還帶著四月傍晚微微潮濕的寒氣。
新做的水紅羅裙與月白衫落了地,露出鵝黃色的繡花小衣。
我微微仰著頭,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絮絮,你記著。」他停住動作,說,「女子的貞潔從來不在羅裙之下,你很好,你比他們敬安王府的人都乾淨。」
6
我和嚴玄亭去吃飯時,已經各自換了一身衣裳。
一進門,嚴久月就十分哀怨地望著我:「哥哥,嫂子,你們能晚上回去再說嗎?這湯都熱了三次了。」
嚴玄亭夾了一隻雞絲卷給她,淡淡道:「吃飯。」
我吃著飯,心裡還在惦記那封信。
挺會編的。
等我殺沈桐文時,不如殺一送一,把沈漫漫也一起送走吧。
但我還沒來得及動手,卻在三日後聽說了沈漫漫出事的消息。
據說,敬安王的妹妹沈漫漫,誤食了西域奇花,容顏盡毀,嗓子也啞了,大概幾個月都說不出話來。
不是我太敏感。
實在是西域奇花這四個字,很突出。
晚膳時我委婉地提了一下這件事,嚴久月立刻興奮道:「沒錯,那花異常神奇,在西域也是珍貴難求,我好不容易……」
「久月。」嚴玄亭淡淡說著,夾了一筷子糖醋排骨放在她碟子裡,「今天廚房做了你喜歡的菜,多吃點。」
嚴久月乖乖地低下頭吃飯,再沒接著往下說。
但我已經懂了。
那天傍晚嚴玄亭身上從室外帶回來的,潮濕的風。
「絮絮,別光顧著吃飯,喝點湯。」
嚴玄亭用青瓷小碗盛了一碗甜湯放在我面前,我啜了一口,是很清甜的味道。
可我的心情,竟還要更甜一些。
我無法形容那種奇妙的感覺,只是好像沉寂了十八年,一潭死水般的心臟漸漸泛起漣漪。
水波里倒影的,是嚴玄亭那雙布滿清澈笑意的眼睛。
晚上睡前,我跟他說:「其實我自己會處理的,你不必為了我得罪沈桐文。」
他輕輕笑了一聲,在我額頭印下一個吻。
「區區一個敬安王府,也值得我得罪嗎?」
語氣間很看不起沈桐文的樣子。
雖然我也覺得沈桐文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他當初訓練我時,跟我說的是,敬安王府非常厲害,自三十年前便是先皇手下最器重的心腹。
我問出心頭疑問。
嚴玄亭說,沈桐文在騙我。
「老敬安王當初是先皇寵妃的哥哥,因著先皇格外寵愛那個妃子,才給封了個異姓王,手裡並無實權。後來皇上登基,想摘了他們的爵位,沈桐文便主動請纓,訓練暗衛,為皇上做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這才保住了爵位。」
原來如此。
沈桐文也太他娘的愛裝了。
可我緊張得喉嚨發緊,連話都說不出來。
嚴玄亭說到暗衛兩個字的時候,我差點就要問他,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又覺得這樣也太不打自招了。
我只好努力用眼角的餘光觀察他的神情,發覺他神色如常,並沒有什麼異樣的舉動,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又過了幾日,我聽說沈漫漫為了養好她的臉,搬到江南溫暖之地居住去了。
也是這個時候,楚慕把他配好的短效解藥送了過來。
「嚴夫人還是儘快拿到解藥,將毒了解了才是。」楚慕說,「以毒克毒,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我說我知道。
他望著我,欲言又止了半晌,終究告辭。
我及時叫住了他。
「我……我夫君昨日同我說過,他預備給久月尋一門親事。」
其實嚴玄亭沒說過。
但最近嚴久月心情鬱郁,很有可能是因為楚慕。
我決心幫一幫她。
恰好當年沈桐文與沈漫漫之間的拉扯,也是從一門子虛烏有的親事開始的。
我覺得這方法不錯,可以用一用。
果然,楚慕步履一頓,僵在原地:「嚴夫人這是何意?」
我努力組織語言,委婉地暗示:「我覺得你和久月挺合適的,不如你來上門提親吧?」
好吧,我沒做過這種事,還是略微有些不太委婉。
楚慕徹底僵住,半晌才扔下一句「是我配不上丞相的妹妹」,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只好將這失敗的結果傳達給嚴玄亭,沒想到他卻問我:「絮絮叫他來府中做什麼?」
「……送藥。」
「藥?」
我眼睛一閉,開始說瞎話:「就是治癸水疼的藥,我先多備一些。」
嚴玄亭沉默了片刻,忽然勾勾唇角,手一路下滑,從我小衣下擺探進去,覆在小腹上。
從他手心傳來的溫熱令我臉頰微微發燙,心底又發癢。
我擰了擰身子,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好絮絮,聽說揉揉就不疼了,我先幫你試一試,好不好?」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著雨。
嚴玄亭一件件幫我穿好衣服,又取來梳子替我挽發。
我把步搖插穩,說:「我覺得你的身體在好轉。」
折騰了大半夜,竟然沒有咳嗽過,看起來體力還很好。
嚴玄亭頓了頓,笑起來,伸手來挽著我的胳膊,輕聲道:「嗯,夫人是我的良藥。」
下午,嚴玄亭不在家,府里忽然來了幾個媒人。
說是要為嚴久月選夫君,還帶來了厚厚一本花名冊。
我問嚴久月:「這是你哥哥的意思嗎?」
「不,是我的意思。」
她咬了咬嘴唇,眼神中流露出幾分倨傲的神色,看上去像極了嚴玄亭:
「我並非嫁不出去,他既然瞧不上我,我又何必死纏爛打追著他?」
我也覺得。
她活潑大方,明艷可愛,還會賺錢。
娶不到她是楚慕的損失。
我決心為嚴久月選一門好親事,於是將那本花名冊從頭到尾,一頁頁細緻地翻。
還沒翻到一半,嚴玄亭卻帶回一個消息——
他要去南州辦差了。
這場雨,淅淅瀝瀝下了十幾日。
雨沒停過,積水便越來越深。
京城尚且如此,南方一帶就更為嚴重。
南州城外的籍江堤壩再次決堤,江水灌進城內,民不聊生。
南州。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咬著嘴唇,心頭一片空茫茫的無措。
嚴玄亭忽然一把將我摟進懷裡,將下巴擱在我發頂。
「絮絮,我得去一趟,徹查南州堤壩一事。」他聲音發沉肅穆,「那堤壩落成不過三十年,卻已經決堤了近十回,每逢大雨必然出事,定是當初建造時便偷工減料。」
「而且,三十年前負責籍江堤壩建造的,正是沈桐文的父親,還未封爵的老敬安王沈復。」
我微微掙開一些,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嚴玄亭低下頭,親了親我的唇角。
「絮絮,你是南州人,是不是?」
我同他說過,我是五年前南州水患後被賣進敬安王府的。
「不要怕,我替你做主。」
嚴玄亭的動作很快。
他收集證據,提出懷疑,在小皇帝的雷霆震怒下,請旨趕往南州。
臨行前一夜,我提出要和他一起去。
我說:「我可以保護你。」
「真的。」
「我沒有開玩笑。」
嚴玄亭搖搖頭,無奈地笑著,將我身上的被子蓋好:
「絮絮,我是帶著差事去的,會有人保護我,何況近來我身子已大有好轉,不會出事的。」
我還想再掙扎一下,他卻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我唇上。
「絮絮。」
好溫柔的聲音,在念我的名字。
燭光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搖出醉人的波光來。
「我把我的心放在你這裡了。你得好好護著自己,護著我的心,好不好?」
7
大約一刻鐘後,我起身去倒了杯茶水。
再回頭時,嚴玄亭已經闔上眼睛,睡著了。
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色,是最近累極了留下的。
我小心翼翼地躺在床鋪最外側,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他。
長而濕潤的睫毛,高挺的鼻樑,透著淡淡蒼白色的嘴唇。
他真好看。
我忘了我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醒來時,裹著被子端端正正睡在床中央,而嚴玄亭已經穿戴整齊,站在床邊。
對上我的眼神,他微微一怔:「絮絮,我吵醒你了嗎?」
我搖頭。
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一旁的小几上取過一隻荷包。
那上面的青竹還是他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荷包被遞到我手中,沉甸甸的,沒繫緊的收口露出滿滿當當的一袋金葉子。
「絮絮,只管拿著用,不夠就問久月要。」
他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髮:「我走了,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的確很快就回來了。
可是去時,是健健康康地去的。
回來時,卻很不好。
嚴玄亭走後沒多久,便陸陸續續有災民入京。
我將他給我的金葉子拿出來,設了個粥棚。
嚴久月來幫忙,幫著幫著,楚慕也來了。
他說災民們身體都比較虛弱,得服用一些他配置的傷寒藥,否則可能引發瘟疫。
這的確是個正經理由。
如果他幫忙的時候眼神沒有一直往嚴久月身上瞟,我就信了。
後來,大雨漸歇,朝廷又陸續將災民安置妥當。
最後一個災民被帶走那天,是個傍晚。
雨剛停,管家忽然慌慌張張地奔進門來,說嚴玄亭回來了。
我丟下筷子奔出去,看到嚴玄亭由人攙扶著,臉色蒼白如紙,劇烈地聲聲咳嗽。
剛進丞相府大門,瞧見我,他便扯了扯唇角,用口型念了聲「絮絮」,腦袋一歪昏了過去。
那一刻,世界在我眼前,寸寸陷落。
楚慕正好在府里,他診了脈,說嚴玄亭這是落水後寒氣入體,將之前剛壓下去的中毒後遺症又引了出來。
再加上感染風寒,就越發嚴重。
我聽到自己發冷的聲音:「為何會落水?」
嚴久月搖搖頭,忽然道:「哥哥去時是帶了人的,此刻還在側廳候著,傳來問問吧。」
我幾乎是飛到了側廳。
那跪在廳中的人跟我說,嚴玄亭似乎是查到了一些關鍵的東西,原本想趕回京城,把證據交到皇上手裡。
可行船途中,快到京城時,忽然被人推落入水,緊接著推他那人也跳入水中,逃了。
他們將嚴玄亭救上來,一路快馬加鞭回了京。
我抽出匕首抵在他頸間,壓出一道血痕。
「無用。」
我後悔得要命,當初就該跟嚴玄亭一起去。
有我在,不可能有人傷得了他。
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嚴玄亭半夜醒來時,我正伏在他床前。
他輕輕一動我就醒了,抬起眼望著他,忽然覺得鼻子發酸。
「絮絮,別哭。」
他伸手幫我把散亂的頭髮一點點理整齊,「我沒事,已經回來了。」
好在有楚慕。
他一幅幅藥開下來,嚴玄亭的身子也一點點好轉,比皇上派來的宮裡的太醫還管用。
小皇帝已經下了旨,命嚴玄亭在府中好好休息,等病癒後再入宮覲見。
但這事沒完。
夜深時,嚴玄亭喝完藥睡了,我一路潛進敬安王府,落在沈桐文的房頂上。
我等了一個多時辰,屋內終於傳來沈桐文陰沉沉的聲音。
「你不但沒殺嚴玄亭,還讓他把證據帶回了京城。現在連皇上也知道了,該怎麼辦?」
「王爺饒命!」
熟悉的聲音。
這人叫雷雲,也是沈桐文手下的暗衛,還跟我一起合作殺過人。
「屬下也沒想到,那嚴相如此警惕,屬下跟了一路,直到回京前才找到一個機會。」
安靜了一會兒。
雷雲試探著問:「聽說,玉柳現在就在嚴相身邊,不如……她來動手?」
「葉玉柳。」
沈桐文聲音冷冰冰的。
「她被嚴玄亭伺候得舒舒服服,早就不肯聽我的了,虧我待她那樣好。」
你也配說這話?
「那堤壩雖然是我父親監工修的,但本王畢竟替皇上做了這麼多事,他還要用我制衡朝廷,想來不會那麼快動手。」
「備馬,明日一早我們直接出京,去江南看望漫漫。」
雷雲領命去了。
我伏在屋頂,一動不動。
備馬嗎?
送上門來的好機會。
天蒙蒙亮時,我潛入敬安王府的馬廄,在沈桐文騎慣了的那匹馬上動了點手腳。
也沒什麼,就是在馬鞍下置了被小機關卡住的長長銀針。
他只要騎一會兒,機關就會被震動卡掉,銀針彈出來,深深刺入馬背。
做完這一切,我就回了丞相府。
嚴玄亭已經醒了,握著我的手問我:「絮絮,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我張了張嘴,編了個再牽強不過的理由:「……睡得有些熱,出去吹風涼快一會兒。」
嚴玄亭竟然信了。
我甚至懷疑,若我說我跳進湖裡遊了個泳,他是不是也會信。
他的病已經好了大半,只是傷寒未愈,還有些咳嗽。
我想親他都被推開:「絮絮,當心我過了病氣給你。」
我撩開裙擺,給他看我腹部的肌肉線條,試圖證明自己:「我身體很好。」
結果嚴玄亭眸色一點點轉深。
他手抵著下唇低咳兩聲,有些艱難地轉過頭去:「絮絮,你別這樣,我實在……想你想得緊。」
我適時提出建議:「你下次再出去辦差,帶上我,這樣就不會想我了。」
更重要的是,也不會再受傷。
我就是拼了我這條命,也不可能讓這次的事情再發生。
嚴玄亭動作一頓,轉頭望著我。
他的眼睛像月光下靜謐的湖水。
「絮絮。」他說,「娶到你,是我人生中最幸運的事。」
我說:「你差一點就娶到沈漫漫了。」
他彎起的唇角向下垮,無奈地撫了撫額頭:「夫人真是耿直可愛。」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是一句情話。
其實他更想說我不解風情吧。
唉。
一直到晚膳時,我和嚴玄亭跨進門,發現楚慕竟然也在。
而且就坐在嚴久月身邊。
嚴玄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飯沒吃兩口,嚴久月忽然道:
「今日我去店裡看生意,回來時聽說敬安王驚了馬,從馬上摔了下去,腿斷了一條。」
「是嗎。」
嚴玄亭淡淡地應了一聲,伸手夾了一筷子蝦餃,放進我碗中:「絮絮,別只顧著笑。」
嚴久月驚呼一聲,用筷子指著我:「嫂子,你笑得好開心!」
「是嗎?」
我摸了摸臉,令自己神情恢復嚴肅:「並沒有,我其實是在為敬安王的不幸感到悲痛。」
8
吃過飯,嚴玄亭說他要去處理一些政事,讓嚴久月陪我一會兒。
我猜,他大約要去整理從南州帶回來的證據。
於是道:「沒事,我去院中賞一賞月。」
將空間留給楚慕和嚴久月。
入夏後,傍晚也不會太冷。
沒想到我坐在廊下不過半個時辰,嚴久月便氣沖沖地走了出來。
眸中隱隱含淚,說要同我喝酒。
我問她:「楚慕呢?」
「死了。」
嚴久月冷冰冰地說完,停頓片刻,聲音稍微恢復了一些溫度:「抱歉嫂子,我不是沖你發火……」
「沒事。」
我同她回了房,嚴久月搬出一壇酒,直接用碗盛酒。
接連兩碗灌下去後,她才跟我說,楚慕告訴她,自己已經有未婚妻了。
我一拍桌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欺騙你的感情?」
「不……」
「我去殺了他。」
我一轉頭,正好撞進一片溫熱的胸膛,悶哼一聲。
一隻手伸過來,揉著我的額頭:「絮絮,撞疼了嗎?」
是嚴玄亭。
我仰起頭看著他:「你的政事處理完了?」
「嗯。」他攬著我的腰,微微皺起眉,看向我身後的嚴久月,「你們喝酒了?」
「喝了一點,不多不多。」
我轉頭看著嚴久月:「楚慕人呢?我去殺他。」
「絮絮,你喝醉了。」
嚴久月蹭過來,語氣里滿是歉意:「對不起哥哥,我不知道嫂子的酒量……」
我搖搖頭,轉身認真地看著她:「我沒有喝醉,我武藝高強,不會醉的。」
一直到嚴玄亭將我拖回房間。
我還是重複地告訴他:「我沒有醉。」
嚴玄亭一邊哄著我:「嗯,沒有醉。」
一邊替我脫了鞋襪,解了裙子,又拆下頭髮上的釵環,將我妥妥噹噹地安置在被子裡。
他轉身要走,被我勾住腰帶,拽回到床上。
然後我開始扒他的衣服。
嚴玄亭連著咳了好幾聲,避開我的吻:「不行,絮絮,我傷寒未愈,會過了病氣給你。」
我置若罔聞:「可是我難受……」
燭影搖晃,他在曖昧昏黃的光下望著我。
到底是嘆了口氣,將床帳放了下來。
「絮絮,不舒服的時候要跟我說,好不好?」
那份煙波蕩漾的歡愉,被他或輕或重的力道寸寸揉碎,嵌進我的骨血里。
第二天我醒來後,發現我的羅裙揉著嚴玄亭的衣裳,丟了滿地。
太荒唐了。
但嚴玄亭竟然連這也能夸。
他說:「夫人喝醉後熱情似火,真是可愛極了。」
我停下筷子,認真問他:「若我揍你一頓,你是否也會覺得我可愛?」
他泰然自若:「自然,夫人武藝高強,不同於一般嬌弱閨閣女子,當真可愛。」
好吧。
是我輸了。
用過早膳後,他去上朝,我則回房,打算再睡一覺。
昨夜太過荒唐,何況喝了酒,我有些頭疼。
只是剛一進門,我立刻警覺起來。
屋內有人來過。
四下環顧一周,我將目光定在窗邊小几上。
一隻香爐徐徐冒著白煙。
迷藥的氣味。
我將一爐香灰倒在窗外,回身時發覺原本香爐的位置上放著一方紙勝。
展開來,上面只寫著兩個字。
——回府。
自然不可能是嚴玄亭寫的。
沈桐文又犯什麼病?
我思考了片刻,發覺我身為正常人,實在無法模擬他的思路,故而放棄。
將紙張揉成一團,投進香爐中燒了個乾淨。
我沒了補覺的興致,乾脆拿起前幾日嚴玄亭一直在看的書,想看看他究竟在看些什麼。
之前廚房的蔣大嫂跟我說過,女子若要同丈夫長久和睦,定要跟上對方的步伐。
我雖然識字,卻沒讀過幾本書。
是該學習一下新知識了。
我拿起那本封皮寫著《兵法布陣》的書。
翻了兩頁後,紅著臉默默放下。
我忽然就明白,嚴玄亭從未娶過妻,為何還能令我那樣舒服。
他竟然……做了那般詳細的批註,實在是求知好學之典範。
下午,楚慕又來了府中,面色憔悴,說要見久月。
我頓時想起昨晚她說的話,從腰間拔出匕首。
寒光一閃,利刃已經湊到了楚慕頸間。
「你既然已有未婚妻,為何還要欺騙久月感情?」
我一邊質問,一邊琢磨著從哪裡下刀較為合適。
楚慕一點都不慌,只是目光沉沉望著我:
「嚴夫人讓我見久月一面,即便要殺楚某,楚某也無怨言。」
我說:「但我現在殺你,你也來不及有怨言。」
他沉默片刻:「嚴夫人耿直。」
「只是,楚某未婚妻已於五年前亡故,夫人可知,橫亘在我與久月之間的,並非是她,而是另一個人?」
他的語氣聽上去很是誠懇,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匕首收起來,轉身去喊嚴久月。
起先她並不願意出去,直到我問她:「另一個人是誰?」
嚴久月整個人都僵住,最終還是出去見了楚慕。
兩人關在側廳談了兩個時辰,再出來時,神情已經緩和許多。
我示意楚慕,我有事要單獨問他。
他很是自覺地同我來到廂房,問我:「嚴夫人的解藥用完了?」
「還沒有。」
我說:「我是想問你,你那裡有沒有書籍或藥物,能夠令我夫君更加愉悅舒爽的。」
楚慕猛咳了兩聲:「有……夫人大可委婉些問。」
這還不夠委婉嗎?
楚慕也太害羞了吧。
他最終給了我一瓶藥,說是可口服可外用,還給了我一本薄薄的書冊。
晚上我正在潛心研究那本書,嚴玄亭忽然進了門。
他湊過來,笑著問我:「絮絮在看什麼?」
我來不及收起,只好將上面生動而逼真的圖畫展示給他。
嚴玄亭呆了呆:「絮絮,你這是……」
我認真地瞧著他:「你讓我舒服了這麼久,我也想讓你舒服。」
剛說完,我就被扯進他溫熱的懷抱里。
細細密密的吻依次落下來,從發間一路到耳後,又含住我耳垂。
「絮絮,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是你,我已經夠舒服了。」
說了些情話,他忽然神情一凜,同我說起籍江堤壩的事情。
那堤壩,是真的有問題。
原本應該全用磚石,可他去查過後才發現,只是明面上,被人看到的一小部分堤壩,用的是上好的磚石。
剩下的,竟然都是黃泥混合了稻草。
所以每逢大雨,江水上漲,堤壩就會被衝垮一部分。
我張了張口,發現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他怎麼敢。」
嚴玄亭的手停在我肩上,聞言攬得更緊了些:
「從前不是沒人懷疑過,只是那些去探查的人,最後都沒有走出南州……這一次,我把證據帶了回來,許多都不是我收集的,那收集它們的忠骨,已經埋在了堤壩之下。」
我問他:「你要將證據交給皇上嗎?」
這一次,卻是嚴玄亭沉默。
半晌,他終於一字一頓、有些艱難道:「皇上……未必不知。」
我忽然想到那天半夜,我伏在房頂時,聽到沈桐文說的話。
他說為了制衡朝廷,皇上也不一定會動手。
望著嚴玄亭罕有的失落神色,我安撫地拍拍他的手。
「不要緊,皇上不動手,我可以動手。」
9
嚴玄亭大概又以為我在開玩笑。
但我已開始策劃殺沈桐文的事情。
這一次他騎馬摔斷了腿,定然會對身周嚴防死守,所以最好還是我直接動手。
他身邊的暗衛不止一兩個,偷聽時還能避開,想下手,就得同時將這些人支開。
想到這裡,我不禁有些遺憾。
早知道就多放幾根銀針,讓馬再掙扎得劇烈一些,摔死他算了。
我還在默默思索,卻沒想到,沈桐文比我先動手了。
那一日,嚴久月帶我上街,說布莊有批新布料到了,她才得的內部消息,可以率先去挑挑。
走到半路,卻聽到不少人竊竊私語,口中念的都是嚴玄亭的名字。
他們說,嚴相新娶的夫人,從前曾是敬安王睡過就丟的丫鬟,嚴玄亭是撿了沈桐文不要的……破鞋。
嚴久月猛然停住腳步,回頭,厲聲呵斥:「胡說八道!」
我走過去,問他們:「這消息是從哪兒傳出來的?」
幾個人面面相覷,推推攘攘,好半天才含糊道:「這樣隱秘的事,若非當事人……誰能知道。」
沈桐文。
嚴久月像是嚇到了,來握我的手,聲音裡帶著一點哭腔:「嫂子,不去看布料了,我們回家……」
我一回府,就看到嚴玄亭站在庭院中央。
身後,風卷著流雲,從陽光的縫隙里穿過。
他站在那裡,竟然比光還要耀眼。
光向我涌過來,在他抱住我之前,我後退一步,仰頭看著他。
「是沈桐文給我下藥逼迫我。」
「我知道。」
「嚴玄亭,你休了我吧。」我說完,又緊接著補充了一句,「你說過的話,我都記著。並非我不信你,只是怕辱沒了相府的名聲——」
話音未落,他已經猛地一步跨過來,緊緊抱住我。
用力之大,甚至勒得我微微發痛。
他病還沒好全,身子還弱著,臉色也蒼白。
其實我只要稍稍催動內力,就能推開他。
可我竟然不想。
我貪戀嚴玄亭對我的保護、縱容和救贖,他給我的,是我這一生從未有過的溫暖。
而沈桐文,竟然想要毀掉它。
小時候,家裡沒有口糧了,娘帶著我跋山涉水去借,回來時,卻被爹一巴掌打倒在地,呵斥她為何要去找青梅竹馬借糧食,辱沒了他一個大男人的名聲。
沈桐文也說過,男人的名聲和臉面,比性命還重要。
所以他那麼愛沈漫漫,卻不願意冒著被非議的危險娶她,便來折磨我。
我再沒有一刻如此強烈地,想要殺了他。
想到那方紙勝上的字眼,前後一串聯,我就明白了。
沈桐文定然已經猜到了,他摔馬斷腿是我的手筆。
但他卻要對嚴玄亭下手。
「絮絮,名聲是什麼?旁人議論,口誅筆伐的東西,虛無得捉不住。」
嚴玄亭的聲音傳進我耳朵里,一如既往的溫柔堅定。
「只有你,這一刻是真實在我懷裡的,摸得到,親得到——絮絮,我好不容易才娶到你,放手片刻都惶恐,怎麼捨得休掉你?」
他不在乎貞潔。
不在乎名聲。
只在乎我。
我沉默許久,緩緩開口:「我也決定傳出一些消息。」
「……什麼?」
第二日,我找到京中最大的一家茶肆。
這裡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消息傳得最快。
我丟了幾片金葉子,頂替了說書先生的位置。
驚堂木一拍,我緩緩開口:「那丫鬟,是說實話惹了敬安王不滿,故而被王府逐出。」
在嚴久月的指使下,楚慕在台下與我配合,發問:「什麼實話?」
「敬安王於床榻間……不太擅長,其他姬妾迫於權勢,都哄騙著他。唯有那丫鬟,睡意正酣時,聽見敬安王的聲音,便順口問了句『王爺開始了嗎?』」
「王爺卻回她:『已經結束了。』因此,那丫鬟被趕出了王府。」
台下哄堂大笑。
消息傳得飛快。
不過半日,「開始了嗎?——已經結束了」成為京城中人人意會的隱秘笑話。
我猜沈桐文一定很想殺了我。
否則也不會撐著斷腿,坐著木輪椅來到丞相府門前,指名要見嚴相新娶的夫人。
春雪進來喚我時,我正坐在窗前研究荷包的繡法。
等我跨出門去,看到斷了條腿,神色憔悴的沈桐文坐在輪椅上時,心情忽然變得特別好。
甚至沒忍住笑出了聲:「哈哈。」
沈桐文氣急敗壞地扣著輪椅扶手,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葉玉柳,你怎麼敢!」
我問他:「我為什麼不敢?你本來就不行,還不讓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