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玄亭笑容未變:「皇上說得是。」
小皇帝人不但來了,還帶來了一尊巨大的玉質柳雕。
他望著我,像是那天夜裡我並未威脅過他一樣,笑得很是溫和。
「這座玉雕,與嚴卿的夫人甚為相配,就當是朕給你們的新婚賀禮了。」
看在玉雕很值錢的份上,我並沒有再說什麼。
新婚第二日,嚴玄亭帶我與嚴久月去郊外,春遊踏青。
我與嚴久月放紙鳶放累了,便各自回來休息。
嚴久月跟著楚慕去泛舟,嚴玄亭則把我帶到另一側湖邊。
我問他:「來這裡做什麼?」
嚴玄亭沒有立即應聲,折下一枝盛放的、細長的柳條,晃了晃。
無數輕盈的柳絮被風承托著,紛紛揚揚,向著陽光而去。
自由無拘束。
他轉過頭,笑著對我說:「絮絮,你看,這是你。」
-完-
番外:又一年冬天來時,我開始學刺繡,並決心在來年春天之前,為嚴玄亭繡一個荷包出來。
我從嚴久月的荷包店裡帶了許多材料回來,潛心研究了大半日。
嚴玄亭進屋時,正碰上我在窗前穿針引線。
我向他闡述了我的計劃。
嚴玄亭的神情看上去很是無奈,但還是笑著道:「好啊。」
自那一日起,嚴玄亭身上帶著的荷包,每隔幾日就要換一個。
只是繡工上始終沒有太大變化。
繡完第二十六個,我終於承認了自己在女紅一道上並無天賦的事實。
正好這時楚慕遣了媒人上門,嚴玄亭便讓我留心操辦嚴久月的婚事。
大到喜服上的刺繡,小到杯盤碗碟上貼著的喜字,每一樣都要我親自看過。
嚴玄亭又借著給嚴久月添妝的名義,領著我出去逛了好幾次街,到最後,給嚴久月買了幾盒漂亮首飾,又在我名下置了幾個鋪子。
倒不是他不想給我買首飾。
主要是京城中所有的新款首飾,我妝奩中幾乎都裝著一樣,實在沒什麼可再買的。
都是嚴玄亭每日下朝回來的路上,順手幫我挑的。
京中來了什麼新的布料,他也會囑咐我同嚴久月去逛一逛,挑一挑。
——他付錢。
聽嚴久月說,我是京中所有官宦夫人最羨慕的人。
夜裡我同嚴玄亭說起這事,他動作一頓,無奈地親了親我的鼻尖:「絮絮,這種時候你能否專心些?」
我說:「我在專心想你呀。」
他眼尾一挑,慢條斯理地湊了下來:「絮絮,你現在長本事了,倒學會說謊哄我了。」
然後我就被嚴玄亭捉著手腕,按在頭頂的軟枕上。
一下一下,親得我徹底卸了力。
神思也在浪潮波瀾中微微恍惚。
嚴久月的婚服,我精心準備了好幾個月,鳳冠還是小皇帝御賜的。
可不知為何,離婚期越近,嚴久月反而越沉默。
在嚴久月同楚慕婚禮的前一日,我終於見到了那所謂的「另一個人」。
我陪著嚴久月試喜服時,春雪忽然慌慌張張來報:「姑娘,有位姓白的公子在門口求見,和楚公子打起來了。」
嚴久月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
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如此複雜的神情。
於是伸出手去,安撫似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一片冰涼。
我不由開始好奇,那姓白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陪著嚴久月到大門口時,嚴玄亭已經先我們一步到了。
他神情冷凝地站在那裡,皺眉道:「住手。」
楚慕先一步放了手,冷哼一聲,走到嚴久月身邊,宣誓主權般牽起她的手,還在半空晃了晃。
姓白的臉色頓時白如本姓,身子搖了搖,很是虛弱地叫了一句:「小月兒……」
嚴久月忽然甩開楚慕的手,徑直走到他面前,在他欣喜若狂的眼神中給了他兩個耳光。
「白少爺,從前你的寵妾打我的,我連本帶利還給你。」
她唇邊牽出一絲冷笑:「至於你欠我的九萬兩白銀,又打算什麼時候還給我呢?」
姓白的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懷疑他是不想還錢。
晚膳時,嚴久月說起她與那姓白的之間的淵源。
姓白的名叫白無遮,是雀州白家的大少爺。
當初嚴久月行商至雀州,因為一次意外受傷,恰好借宿在白家,又聽聞白家遇到麻煩,借了九萬兩給白無遮周轉。
一來一往,就同白無遮生了情愫。
然而白無遮有一個青梅竹馬的遠房表妹,與他兩情相悅許久,於是多次為難嚴久月。
而每每發生矛盾,白無遮總是站在那位表妹那邊,讓嚴久月多加忍讓。
甚至背著嚴久月,偷偷與表妹拜堂成親,等她發現後,又說表妹只是妾室,讓她切莫介意。
「是他要娶人家,到頭來又是他否認,真是稀奇。」
嚴久月說。
我提出我的猜測:「他也許就是不想還那九萬兩,因此要討好你。」
嚴玄亭聽得眼神冷肅,沉聲道:「你未曾跟我說過這些事。」
「有什麼可說的,無非就是後宅里的腌臢手段,懷孕小產,哭鬧爭寵,下藥陷害什麼的……甚是無趣。」
嚴久月夾了一塊雞絲卷,放在碟子裡沒吃,嘆了口氣:「後來我認識了來給那位表妹看病的楚慕,覺得他很有意思,就跟著他走了。」
話音未落,春雪來稟,說楚慕來了。
按理來說,未婚夫妻在成婚前一夜,是不能見面的。
但楚慕沒顧得上這些規矩禮法。
他白著一張臉飄進來,握住嚴久月的手說:「明日就是婚期。」
「我知道。」
「你……不要同他走,不要對他心軟。我已經查過了,白家鋪子被吞,產業被占,白無遮那位如夫人離奇身亡後,他便帶著人馬一路上京——久月,他這一次,還是來找你借錢的。」
他說著說著,一貫冷靜淡漠的人竟然語無倫次起來:「久月,並非我故意編排,實在是白無遮這個人,本就心懷不軌……」
「我知道。」嚴久月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楚慕,明日我就要同你拜堂成親了,你卻還在擔心我與白無遮的事情——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麼人啊?」
楚慕呆了呆,竟然笑了起來。
嚴久月卻咬牙道:「若你不信我,婚期便推後吧。」
「不不,久月,我不是……」
楚慕纏著嚴久月,急於辯駁,嚴玄亭便及時帶著我離開了是非之地。
我問他,有沒有把我給的婚禮請柬送到小皇帝那裡去。
嚴玄亭與我心意相通,頓時挑了挑眉:「絮絮,你又在打什麼主意?」
「皇上說過聖命難違,還說過你是他的肱股之臣。」我說,「我得想個辦法,幫久月把那九萬兩拿回來。」
第二日,嚴久月與楚慕成親。
花轎行至嚴府門前,白無遮就來了。
身後跟著兩個小廝,手裡各捧著一隻錦盒。
打開來,錦盒裡裝著一對龍鳳玉佩。
他柔情蜜意地說:「小月兒,這是我送給你的成親賀禮。」
楚慕站在後面,沉著臉,看上去很想撕碎他。
嚴久月自顧自掀了蓋頭,上前一步,拿起來瞧了瞧,又丟回盒子裡:「成色還行,就算三百兩吧,你還欠我八萬九千七百兩。」
白無遮的臉色頓時蒼白如紙:「小月兒,你一定要同我算得這般清楚嗎?」
「少廢話,你打算什麼時候還錢?」
白無遮深吸一口氣,戲癮大發:「小月兒,我知道,你還在怨我……」
我懶得看他,默默走到小皇帝身邊去,略略抬高了嗓音:「按陳國律法,欠錢不還者,滿三載,當清算家財,用以還債,另有餘錢,上繳國庫。」
小皇帝動作一頓,轉頭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
他挑了挑眉,壓低嗓音問我:「高陽縣主,這是要拿朕當槍使?」
「皇上總說嚴玄亭是你肱股之臣,如今肱股之臣被人欠錢不還,家裡入不敷出,難道皇上不想管?」
小皇帝沉默良久,終於道:「高陽縣主幫了朕一回,朕也幫你一回。」
說罷,當場下旨,讓白無遮一月之內把錢還清。
還點了京兆府尹和戶部侍郎監督。
白無遮走時,不僅臉色煞白,嘴唇也是白的。
傍晚時分,洞房花燭前,楚慕專程來同我道謝。
我問他:「你是謝我替你解決心腹大患,還是謝我幫久月追回了那九萬兩?」
「二者皆有。」
楚慕說,嚴久月一早便有商船出海的想法,只是資金流不足,如今有了白無遮還回來的九萬兩,便能買船進貨,行船海外了。
我問他:「那你呢?」
「她去哪裡,我就跟到哪裡。」
我滿足了,回去後把情況彙報給嚴玄亭。
他笑著在我額頭上親親:「難為你為久月打算。」
我認真地瞧著他:「她也是我妹妹。」
最後一個字剛吐出一半,就被嚴玄亭的吻堵了回去。
「絮絮,你總是讓我心動。」
這一夜,我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楚慕同嚴久月的洞房花燭夜,還是我與嚴玄亭的。
又或者,我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夜,都像是洞房花燭的初見。
旖旎又長久。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有聖旨在上,白無遮不到半個月就把欠的九萬兩白銀送來了。
據說白家本就不寬裕的產業更是雪上加霜,連白無遮本人都瘦得形銷骨立。
錢是楚慕接的,他連嚴久月的面都沒見著。
嚴久月動作很快,拿到錢的第二天就去買船訂貨,來年春天,趕著冰雪消融,便帶上楚慕出海了。
臨走前,楚慕給我把了脈,又換了張藥方。
許是最近日子都過得甚好的緣故,他說我恢復的比他想像的要快上許多。
那一日,嚴玄亭回來時,身後跟著個太監。
我看著有些眼熟,回憶了一下,才發覺是之前給沈桐文宣過旨的崔公公。
崔公公帶來了兩隻貓。
一隻白橘花長毛的,一隻通體漆黑的。
他笑著說:「宮裡來了一批狸貓,皇上念著高陽縣主在府中無聊,特命奴才送兩隻來給您賞玩。」
他走後,我將那兩隻貓上上下下檢查了個遍,生怕小皇帝暗中往裡面藏了毒。
嚴玄亭好笑地扯著我的袖子,把我攬進他懷裡。
「絮絮,不必這麼警惕。」他說,「如今我手中無權,皇上很是放心,不然也不會幫久月出頭。」
我靠著他胸膛,眼見那兩隻貓一隻接一隻跳進我懷裡,下意識伸出手去,在它們頭頂揉了揉。
好……柔軟。
於是我一邊揉貓一邊問:「前幾日,似乎他還召你去了御書房。」
「是,皇上要問我究竟何人可用,是否有新臣有狼子野心。他說,滿朝文武,可用的很多,但可信的,只有我一個。」
我一個字都不信。
「他既然覺得你可信,又何必架空你的權力?」
嚴玄亭嘆了口氣:「絮絮,這便是君王制衡之道。正是因為我不再是權傾朝野的丞相,已經沒了玩弄權術的資格,所以才成為可信之人。」
原來如此。
這些有關朝廷與君權的事情,嚴玄亭從來不瞞著我。
他也不怕我聽不懂,常常掰開了揉碎了,一點點講給我聽。
我揉著貓,嚴玄亭揉著我,不知不覺就滾進了軟綿綿的床帳里,淺青色的羅裙在他指間被揉皺。
嚴玄亭正要更進一步,兩隻貓蹲在床邊,開始一聲接一聲地叫。
他一咬牙,扯了被子覆在我身上,抬高聲音道:「春雪,進來!把貓抱出去!」
我縮在被子裡,眨著眼睛望向他。
或許這才是小皇帝的目的吧。
聽說他政務繁忙,十天半個月才進後宮一趟。
且剛立的皇后很是端莊賢淑,每每總是勸他,說皇上年齡還小,應當多將心思用在朝政之上。
後宮在皇后的帶領之下,也沒有妖妃爭寵,一個賽一個地賢良淑德,同她們的封號一樣。
十日後小皇帝召我入宮時,我向他求證。
他黑著臉,一字一句地問我:「高陽縣主莫非覺得朕不敢治你的罪?」
「你敢,你治吧。」
他氣得扔了茶杯,正要開口,端莊賢淑的皇后就進了門。
而且剛一跨進來就道:「皇上三思!高陽縣主與嚴大人鶼鰈情深,皇上又何必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
我本以為按照小皇帝這深沉多疑的性子,肯定要說點什麼,比如後宮不得干政,比如皇上的事你少管。
沒想到他神情一軟,輕聲道:「皇后說的是。」
皇后端來了一盅甜湯,小皇帝探頭瞧了瞧,眼睛一亮,扯著她的袖子撒嬌:「玫瑰櫻桃!果然還是姐姐知道我喜歡什麼。」
像是自知失言,他往我這邊看了一眼。
我面無表情地說:「皇上放心,我什麼都沒聽見。」
小皇帝冷哼一聲,將一碗甜湯一飲而盡,又溫聲同皇后說了幾句話。
等她走後,才走過來,故作冷淡地問我:「朕今日叫高陽縣主來,是想問一問,嚴卿是如何討得你歡心的?」
「……」
我一直在宮裡待到天黑了才回去。
回去後,將事情學給嚴玄亭聽。
他笑得十分開懷。
笑完,又跟我講起與小皇帝有關的事情。
我這才知道,原來小皇帝從十四歲起,就暗戀如今的皇后,原本的內閣學士嫡女。
據說還是他的青梅竹馬,比小皇帝大了五歲。
他千方百計攪黃了人家兩樁親事,等朝政穩固,好不容易才將人接進宮,立了皇后。
可惜皇后為人過於端莊,甚至總勸他廣納後宮,又勸他多多節制,完全看不出是否對他有意。
我的心情忽然就愉快起來。
初夏時分,天氣漸熱。
兩隻貓長胖了一圈,仍然喜歡往床上跳。
那天清晨,我被一陣毛絨絨的觸感弄醒,睜開眼,正對上一雙琥珀色的圓溜溜貓眼。
我漱了口,抱著貓坐在桌前,春雪將早膳端上來。
瞧著碟子裡的翡翠玉卷和碗里的雞絲粥,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胃口都沒有。
「是天太熱了嗎?」
嚴玄亭有些擔心地探出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因著楚慕和嚴久月還沒回來,又讓管家拿著他的帖子,去宮裡請個太醫回來。
白鬍子老太醫診完脈,捋了捋鬍子,忽然笑逐顏開:「恭喜嚴大人、嚴夫人,這是害喜的症狀,夫人這是有孕了。」Ўż
我傻了。
嚴玄亭也傻了。
還是春雪拿了錠金子出來,讓老太醫開了張安胎的藥方,客客氣氣把人送走了。
我與嚴玄亭仍然面面相覷坐在桌前。
我頭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那樣無措的神情。
過了很久,他才回過神來,喂我吃了小半碗雞絲粥,又讓春雪把兩隻貓帶遠些,先放在別的院子裡養著。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嚴玄亭的神情並不是全然的開心。
夜裡我倚在他懷裡,問起這件事。
嚴玄亭低頭吻了吻我發頂。
「絮絮,我既想你生個孩子,可又怕你生孩子。」
他將我摟得略緊了些,可動作間又小心翼翼的,語氣裡帶著一絲脆弱:「我娘……就是生久月時走的。自古以來,女子生產,總是一隻腳邁進鬼門關——絮絮,我好怕你出事。」
沉默良久。
我從他懷裡掙出來,轉身,有些笨拙地摟著他的脖頸。
「嚴玄亭,你不要怕。」
我在暖黃的燭光里注視他的眼睛,引著他的手放在我腹部肌肉上:「我從十三歲開始習武,身體很好。」
「而且雖然服了解藥,但我的內力總歸還剩了幾分。」
不管我怎麼說,嚴玄亭臉上憂色始終未減。
到最後他甚至半夜起了床,跑去書房給楚慕寫了一封信,命人快馬加鞭送去沿海碼頭,讓楚慕和嚴久月一靠岸就火速回京。
楚慕和嚴久月是四十日後回來的。
那時已經是盛夏。
嚴久月的小腹也微微隆起。
楚慕小心翼翼地扶著她下了馬車,等她在屋裡安頓好了,才來給我把脈。
「嚴夫人之前用了我的藥,身子調養得很好,這一胎很穩,嚴大人不必太過擔心。」
楚慕說完,見嚴玄亭還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只得道:「這幾個月我會一直住在嚴府,陪著久月和嚴夫人安胎,嚴大人大可安心。」
說完,他喚來筆墨,細細斟酌著,開了兩張安胎藥方,讓春雪去煎藥。
我和嚴久月開始了朝夕相處的安胎生活。
那一日,我與她坐在京城新開的戲園子中,石桌上放著新洗的葡萄。
嚴久月剝了顆葡萄,拈在指尖,沒吃,卻嘆了口氣:「嫂子,其實……我有些怕。」
「怕什麼?」
「哥哥和你說過嗎?我娘就是生我時去的,小時候我還總是做不好的夢,一直是哥哥哄著我,說這不是我的錯。」
她伏在我肩頭,怔怔地看著手裡的葡萄。
「我很怕,我也像我娘那樣。」
安靜半晌。
「別怕。」
我扣著她的手,發覺她指尖冰涼,手心滿是冷汗。
「首先,你哥哥說得沒錯,這的確不是你的錯;其次,你不會像你娘那樣,因為楚慕的醫術很好;最後——」
我沒有安慰人的經驗,於此道上並不擅長,因此斟酌了好半天才道:「事事都有我陪著你,你不要怕。」
話音剛落,便感受到手下嚴久月緊繃的肌肉一點點放鬆下來。
「絮絮。」
「久月。」
嚴玄亭同楚慕的聲音幾乎是同一時刻響起。
我抬起頭,看到他們穿過陽光灑落的花叢小徑,向我們走來。
像個美好而且永遠不用醒來的夢境。
嚴玄亭牽起我的手,眼底蘊著幾分笑意:「絮絮,我們回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