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開始啟程了。
我從後備箱把一箱紅牛運出來,拿給了老婆,路邊的風景。
回到車上,老婆已經倒在副駕駛上睡著了,在車前時間表的燈光的照射下,她的側臉顯得格外疲倦,我到後備箱拿了那一箱紅牛出來,小心翼翼地拍醒她。
老婆睡眼朦朧地坐起來,打開紅牛一飲而盡,我看了看時間表。
已經四點了。
F 市駛過加油站,兩邊已經慢慢從郊區現出城市的影子,我想起之前來這邊交際,曾經在附近一個高爾夫球場談生意,周圍的人煙比較稀少,在那裡避難,相對來說會比較少人。
老婆順著我指的路一路沉默地開過去,F 市兩邊的路燈,還沒有完全被破壞,路邊有一搭沒一搭的燈光,把昏黃的影子摩挲在她的側臉上。
高爾夫球場鄰近郊區,又處城市邊緣,雖然周邊有一個度假村,但是來的人並不多,一路所遇的喪屍並不很多,我們駛進去的時候,只見到兩個趴在地上。裡面一片空曠。
老婆不敢把車開進停車場,怕裡面有隱藏的喪屍,也不敢開進度假村,於是就停在了高爾夫球場邊上一叢樹林裡。
然後她就頭一歪,歪在副駕駛上,睡著了。
樹叢比較濃密,葉子一叢叢,把車子開進來,借著樹影,車子被隱蔽得很好。
老婆睡著了,我笨拙地下車,把車門關緊,在車的不遠處的一棵樹,靠在上面,開始守門。
自從創業之後,我越來越少去籃球場,雖然我最喜歡的還是打籃球,但是談生意的對方卻很少有喜歡打籃球的。
大家都西裝革履,談起最喜歡的運動,不是攀岩,就是高爾夫。
我以前跟老婆說,好像人一談起生意,喜歡的就只能是高爾夫似的,我老婆當時一邊點著煙,一邊說:「我覺得挺好的,比起去 KTV 這種地方,高爾夫已經是清水衙門了。」
我趕緊點頭說是,不敢告訴她,其實高爾夫球場也有美麗的陪練小妹。
不過現在估計都變成美麗的喪屍了。
我靠在樹上,望著眼前漸漸明亮的晨曦,眼前突然又一黑,我使勁甩了甩頭,眼前的世界仿佛變得恍恍惚惚,
也許,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我好像墮進了夢裡一般。
[24]
我看見了我的律師。
我好像已經很久都沒看見他了,夢裡,他臉上的表情卻很嚴峻,他對我說:
「李總,這種情況,我還是建議您自首,積極配合警方調查,這批藥品出現的問題過大,已經有數十人上訴,鬧出了人命,企業一定會被查封,您現在自首,也許刑罰還能相對減免。」
我看見了我自己,坐在沙發上,疲倦地把領帶鬆了松,問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他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對他說:「你回去吧。」
辦公室外面,暮色微微漫了上來,幾點繁星在天上亮著,手機響了,我接起來,老婆賢惠地對我說:「今天做了烤雞,這次沒有燒糊,下班趕緊給老娘滾回來!」
如果我入獄了,老婆又會過著什麼日子呢?
她一向很自強,自己也有工作,經濟方面也許不用發愁。但是,性格又一向那麼剛烈。
我入獄之後,不知道會不會連帶到她,一起受影響。
即便她不用受到法律的制裁,照老婆的性子,周圍的人指指點點,也會受不了吧。
我撥響了律師的電話,沒等他開口,就問道:「如果去自首,那會判幾年呢?」
律師說完後,我就把電話放下了。
外面的夜空,幾點繁星還在放著光,
在自首之前,我要做一件事。
[25]
我靠在樹上,昏昏沉沉,耳朵里裹挾著很多聲音,我好像聽見老婆在叫,又好像沒聽到,我使勁晃了晃腦袋,想讓意識清楚一點,但是卻總回不到現實世界一樣,我扶著樹慢慢站起來,涼風一吹,意識好像恢復了一點。
的確是老婆在尖叫。
我猛地轉過身朝車子望過去,一隻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喪屍,正在不停地拍打車窗戶,我晃了晃腦袋,一個箭步躍過去,抓住她的肩膀,就往後一扔—
那隻喪屍被我掀在一邊,血肉模糊的臉在車上磨出一痕血跡,她啊,啊地叫了幾聲,扭著半邊血肉模糊的身子,又掙扎著咬過來,我一腳踹在她臉上,她仰面倒在地上,頭磕到一塊石頭,便不再叫了。
這個女人我認識,生前,她還是度假村的女經理。和我在酒桌上推杯換盞過好幾次。
生前是個體面人,說話從來是細聲慢語,沒想到變成了喪屍,是這幅尊榮。
如果還有意識,一定沒辦法接受。
我喘著粗氣,確定她不會起來了。周圍一陣又一陣的風拂過葉子,震得枝葉都沙沙作響。
遠遠地,看到幾隻喪屍朝這裡跑過來。
剛剛的叫聲驚動到他們了,老婆搖下車窗,對我大喊一聲:「快上車啊打不過的!」我拉開車后座的門,一坐進去,老婆猛地發動了車子,我們一騎絕塵,朝著樹林更深處奔去。
窗外的風景飛快朝後略過,老婆仿佛還沒從剛剛的驚嚇里回過神來,一個勁地喘氣,風順著車窗,一刀一刀地剮進來,她在風裡喊了一句:「去你媽的吧!」
不知道開了多久,太陽從正中慢慢移到了偏西,油表的指數已經從全滿慢慢偏移,老婆幾乎沒有停過,我知道她害怕,她的手就沒有停止過抖,我們掠過馬路的時候,驚起了旁邊的幾隻喪屍,他們追在車後面跑,又有幾隻從前面跑過來,她一路開過去,喪屍的血,瞬間糊滿了車窗。
雨刮器緩緩地又把血刮下去了。在車窗磨出猩紅的影子。
老婆一直開,一直開,慢慢的,太陽落下去了,我們開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景色一片荒涼,周圍喪屍開始成批倒下,在一片未經開墾的荒原里,迎著落日,還有些悲壯。
我們停在了荒原的邊緣。
油箱已經告急了,幸好,旁邊不遠的地方就有幾輛車,還敞著門,只是不知道裡面有沒有喪屍,但對此刻的我和老婆來說,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想要上前去看,老婆突然一把抓住了我。
她說:「你等一下。」
我停住了。
她打開後備箱,拿出一罐啤酒,坐在荒原的一抔草丘上,說:「其實,我是真的不想走。」
黃昏已經到了,我的意識也開始有些模糊,我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我聽見她說:
「小時候,我就很害怕一個人。」
「從我出生開始,我媽媽就難產過世了。小朋友都笑我,有時候看到人家的媽媽來接,心裡其實很難受,一直是我爸拉扯我,後來,又多了一個你。」
「前幾年,我爸也走了,就只剩你了」
「本來,應該還有一個親人…」她笑了笑,說:「算了,不提也好。」
她那個親人,指的是我們未出世的孩子。
「前幾年,我爸走了,我心裡挺難過的,但是一想到旁邊有你,就又挺了下來。幾個月前,你也走了,孩子也走了。當時想著,也沒什麼人了,拿了那麼多的錢,又有什麼用?」
她回頭看著我,認真地說:
「我那個時候,真的很恨你。」
我明白。
她又說:「但是,最近,我又不想恨你了。」
「這個世界現在這麼癲狂,我真的好累,我不想去追究什麼對與錯,也許我的時間也不多了,我只想在我剩下的時間,過幾天開開心心的日子,恨與不恨,我都不想再浪費精力了。」
她的臉在我眼前已經越來越模糊,我已經到了我身體的極限,月亮慢慢從天上滑上去,我再也支撐不住,直直地向後倒去—
視線的最後,是老婆望著月亮在說話。
「如果我真的到了 B 市,我就真的會開心嗎?」
[26]
我不知道老婆到了 B 市,是不是真的會不開心。
我只知道,最近,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最近我意識模糊的時間越來越頻繁,越來越長,也許某一天醒來,我就變成了一隻真的喪屍。
那樣的我,就算留在老婆身邊。
又對她來說,有什麼意義呢?
[27]
等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老婆已經在路上了。
她不知道從哪裡加了油,也許是趁喪屍們睡著的時候,從別人後備箱裡拿的,而且還把我拉上了車后座,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老婆一邊開車,一邊哼著歌,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
我掙扎著從后座里坐起來,外面的陽光熱烈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我把手擋住陽光,眯起眼睛來慢慢適應外面的景色。
嗯?
不對吧?
這風景怎麼這麼眼熟?
我眯起眼睛,又仔細地看了看。
我去!!!!這特麼不是回去的路嗎!!
我猛地一下從車座上坐起來,嘭地一聲撞到頭,車身都被連帶著震得抖了一下。我沉著臉,伸手去拉車門,車門早就被鎖死,我舉起手,砰砰砰地錘起車窗。
車窗一聲一聲,被砸出沉悶的聲音。
我發了瘋一般去砸窗戶,我一定是流血了,一拳一拳,玻璃上都是模糊的血印。
窗外的風景被模糊成一片骯髒的紅色。
車「吱呀」一聲停下了。
[28]
仿佛是很久之前,我和老婆提出離婚的時候,她還在做飯。
我剛說出離婚兩個字,她順手就把飯勺扔出來,砸在我臉上。
飯勺上還帶著一塊剛從電飯煲里盛出來的滾燙的米飯,砸在臉上,灼得皮膚都火辣辣地疼。
她說:「我不同意。」
我說:「我愛上了別人。」
她說:「我不同意。」
我從公文包里拿出了離婚協議書,對她說:「過錯方是我,房子,錢,車,都歸你。我們離婚吧。」
說完,我轉身走了。
背後隱隱傳來老婆的嗚咽聲,我沒有回頭。我他媽自己也哭成了傻逼。
老婆。對不起,我總在做你不喜歡的事情。
我叫李明日,我老爸在我出生的時候說,他希望我每個明天都過得狗日的快活。
不管是喪屍爆發前,還是喪屍爆發後,我都快沒有明日了。
但是,老婆。
我希望你有。
[29]
車又開始繼續往前開了,只不過,這一次是前往 B 市的方向。
自從我砸車窗逼停老婆之後,老婆就再也沒有說話,也沒有笑,只是沉默著掉頭。沉默著開車。
我們一路往前,偶爾停下,在無人的荒野,老婆從後備箱拿出油加上。
她有吃東西,有時候開著開著突然停下,望著前面的路不說話。
夜幕一點點漫上來。
我們離 B 市越來越近了。
一路上遇到的喪屍很少。星子懸掛在夜空的時候,老婆找到了一片空曠的荒原。我們停在了這裡。
GPS 顯示,離 B 市已經不足 30 公里。
她回過頭來,望著我,說:「老公。」
「老公,你可以過來抱抱我嗎?」
她打開車門,走下車。又拉開后座的車門,坐在我旁邊,她緊緊地,緊緊地抱住我,把臉深深地埋進我的胸膛。
外面是無垠星海。
我沒有伸手回抱她,我手上有今天早上錘窗戶的傷口,她的髮絲在我鼻子底下,散發著幽幽的香氣。
我的胸口有些發緊。
我們都明白,B 市很快就要到了,今晚也許是我們在一起最後一個晚上。
老婆抱著我,她的肩膀微微在發抖,她突然抬起頭來看我,我看見大顆眼淚在她眼眶裡結成了屏障,她說:「你咬我吧,讓我和你一起做喪屍。」
我輕輕地把手放在了她的頭髮上。
從老婆的口袋裡,滑出了一張相片,輕輕地飄在了座位上。
是我們高中時候的合照,沒想到,她居然還留著。
我慢慢地撿起來,老婆在哭。趁她不注意,放進了胸口的口袋裡。
明天就將離別,老婆,你還會有明日。但是這些記憶,不要再帶走了。
好好過你未來的生活。
風吹打著窗戶,沒有人說話。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今晚不要睡去,不知道我還有幾個晚上可以蹉跎。
我們都沒有說話。
風順著窗戶進來,飛著我們的頭髮。
[30]
第二天清晨,我們繼續上路了。
老婆故意開的很慢,我還是坐在了后座,最近我的意識已經越來越恍惚。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失去意識,變成一隻真的喪屍。
我不想傷害老婆。
沿途的風景一直往後退,老婆中間停了好幾次。停停走走,最後,我們還是到了 B 市的邊緣。
再往前走兩公里,就是 B 市了。
老婆把車速慢慢降了下來,遠遠地,看到 B 市醒目的招牌,車子越靠近,看的越清楚。B 市入口早就架起了高高的壁壘,似乎還有人在上面持槍防守,看見老婆的車子駛過來。刷刷刷地把槍對準了老婆的車。
我慢慢地蹲在了后座裡面。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看見我在老婆車上,一定不會放她進去。
果然,沒過一會,遠遠地從對面喇叭里傳來一聲低沉的吼聲:「前方駕駛者,請立刻停車。停在原地。把雙手放在背後,我們需要檢驗。」
老婆回頭看著我。
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大滴大滴地掉下淚水,從我變成喪屍的第一天,到我們離別的最後一天,她的眼淚,從來沒有停過。
我沖她笑了笑,我一定笑的很難看,然後我沖她招了招手。
再見了,老婆。
她眼睛紅紅的,看了我一眼。再也沒有說別的話,我緊緊地把自己貓在后座,不願意讓別人看到我,更不想讓她再看著我。我聽見頓了一會,車門「啪嗒」一聲打開了。片刻,又輕輕地合上。
老婆走了。
我看不見她的背影,我無法看到她的背影。
我緊緊地抱住自己,聞到自己身上腐朽的味道,我的意識又開始模糊不清。我抬起眼,想從夾縫裡再看老婆一眼。可是我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我強行遏制住自己模糊的意識,搖了搖頭想努力讓自己清醒一點。
突然,車外傳來一聲尖叫。
是老婆!
[31]
一隻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的喪屍,從遠處跌跌撞撞跑來,老婆一邊驚叫,一邊往回跑。B 市防守的士兵立馬操起了槍,一嗖嗖子彈下雨一樣打在喪屍身後的地上、背上,喪屍趔趄了幾步,但是絲毫沒有停下。
我猛地拉開車門,沖了出去。
「這裡還有一個!」
高台上的喇叭傳出了冷酷的下達指令的聲音,嗖!一發子彈徑直射入了我腳後跟後面的土地上,我朝著老婆身後的喪屍猛地撲過去—
喪屍被我壓在地上,我一把制住他,他張著血盆大口朝我大口咬來,嘶啞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我伸手過去擋住他的臉,他一口咔吧地咬住我的手,我的手被他幾乎要咬斷。
我長吼一聲,用力把他掀在地上。
風吹過來,把他臉上粘著的頭髮吹開,露出他的臉。
他從地上翻身起來,望著我,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吼。
我呆在了原地。
是阿勝。
[32]
阿勝朝我一步步走來。
走到離我兩米遠的地方,他停住了。
他那張被血染得一塌糊塗的臉上,出現了疑惑,他好像在努力辨認什麼,他又朝我走近兩步,突然哇啦哇啦地叫了出來。
他激動地朝我走近,那雙猙獰的眼睛裡居然閃過一絲痛苦,那一瞬間我仿佛產生了錯覺,好像阿勝的神智那一刻也清醒了一般。
阿勝沖我一張一張嘴巴,那張猙獰的醜臉居然也掉下了眼淚,他好像在說什麼,但我卻聽不清,我努力地辨認他的嘴型,想清楚他到底在說什麼。
他說:
我想回家。
我的眼淚也掉下來了。
阿勝,我們沒有家了。
他嘶吼著撲了上來。
遠處,一枚炸彈朝我們飛來。
我閉上了眼睛。
阿勝,我欠你的。我得還。
但是,只要我一個人還,就夠了。
[33]
我又看到了從前。喪屍爆發的前兩個月。
我看到老婆,老婆不像平時那麼囂張,老婆的眼睛紅紅的,用手指著我,她那麼用力,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她說:「李明日,你給我來真的?」
我看到我自己,沒穿衣服,剛從床上起來,床上還躺著一個姑娘,我聽見自己說:「真的,我們離婚吧。
我看見老婆突然笑了,兩行眼淚順著眼眶大滴大滴地滾下來,除了岳父死的時候她哭過,這是她第一次哭,我看見我自己把衣服披上,起身走向她,她一巴掌扇到我臉上,然後笑著說:「好,那我就成全你們。」
疼。
我看見她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走出酒店,攔了輛計程車。
計程車司機連問了她幾遍去哪裡,都沒有人說話。
她倒在后座上,身下漸漸暈開了一片紅,順著她的小腿,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老婆流產了。
為了讓她死心塌地離婚,脫罪好好生活,我騙了她。
代價
就是我們的孩子,沒了。
我連她原來有孩子了,都不知道。
仿佛就在幾個月前,仿佛又在很久之前。
我真他媽是個混蛋。
子彈像下雨一樣落在我們身上,阿勝死死地咬住我的喉嚨,我看見自己的血滴滴答答流在地上,就好像那天,9 月 23 號那天,老婆身下流著的血。
疼。
心攪起來一般的疼。
我嘶吼一聲,用力地推開阿勝,阿勝飛撲上來,用手緊緊地掐住我。
我的身子被炸得高高飛起,迎著熱烈的太陽,飛向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飛向子彈,我用手緊緊地把住阿勝的手,血肉模糊的喉嚨里發出嘶吼,子彈噗噗地射進我身上,我大喊一聲,死死地把他推開,流彈擊中了他的頭,一片鮮血灑在地上。
我抬頭望向天
太陽的光,那麼熱烈。
地面上,遠遠看到,大批醫護人員,和存活站救助人員,一群群,朝這邊跑來。
一顆子彈,擦過我的頭髮,直直地沒入我的心臟。
胸前的相片被擊得四分五裂。
我飛向地面。
老婆, 我來贖罪了。
[34]
恍惚中,我看見我老婆在沖我大喊, 她跑過來,把我摟進懷裡,她一定是哭了, 大滴大滴眼淚落在我身上,這麼燙,我這輩子,從來不知道, 眼淚可以這麼燙。
她的嘴巴一動一動, 我努力去辨認, 卻怎麼也看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麼。她把我摟的緊緊的,抱得我全身的骨骼都跟著疼起來了,我的視線逐漸模糊起來, 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透過她的肩膀, 看到藍藍的天,晴空萬里, 真是一個好天氣。
十年前的今天, 也是這樣藍藍的天, 晴空萬里,一絲微風都沒有。
是我和老婆第一次見面。
眼前的世界慢慢收縮, 無限縮小,最終聚為一個黑點。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刻, 我的聽力終於變得清晰了,我聽見她刺耳的哭聲,這輩子我都沒有聽到她這麼哭過,都沒有聽過這麼令人心碎的聲音, 我也終於聽清了,她到底一直在說什麼。
她聞言溫柔一笑,然後給了我他媽的一腳。
「(「」「老公,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35]
一片刺眼的光里,老婆朝我走來。
她穿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白裙子,背著書包, 蹦蹦跳跳地從校門口走來。
她好像迷路了,轉了半天, 發現了我, 又一路小跑,跑到我面前, 仰著頭問我道:
「同學,你好,我叫周一,你知道 A1 教學樓怎麼走嗎?」
耀眼的陽光打下來, 打在她臉上, 幾乎讓我眼前一陣眩暈,看不清她的樣子。
我的聲音也恍恍惚惚的,說出來的話越來越遠,好像, 一切都在夢裡。仿佛一切從沒開始過,又好像過了一萬年那麼久。
我說:
「你好,我叫李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