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勝的吼聲在巷子裡一圈圈迴響,連耳膜都隱隱作痛。他盯著我,又笑了笑,他說:「老大,什麼也別說了。兄弟一場了,就讓我好好送送你吧。」
他朝後揮了揮手,幾個人從身後紛紛掏出棍子,越走越近,他說:「老大,我知道你很能打,所以多找了些人,你不會介意吧?」
我還能介意什麼呢?
我把老婆護在身後,說:「阿勝,你恨我,我理解。打我可以,別打我女人。」
他點了點頭,說:「老大,道上的規矩,我懂。」
我閉上了眼睛。
我欠阿勝的。
B 中那個混蛋,當初和我打架誤傷了人,被送進局子裡待了一年。出來之後,我已經在準備高考了,他到處堵我堵不到,就打起了阿勝的主意。
阿勝兩個月前因為這一架,傷到了腦袋,先進了醫院,但是沒想到,這情節居然嚴重到他被學校退學。
我欠他的,我得還。
我閉上眼睛,準備挨阿勝的打。
這是我生平十八年來第一次乖乖等著人揍我。
但是,預期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
我老婆風一般從我身後閃過,牢牢地抓住了一個正擊我天靈蓋的棍子。然後一書包劈向當頭的一個小混混,緊接著又從地上撿起兩個啤酒瓶,往中一擊,破成兩隻碎玻璃罐子,一手一個大聲吼道:
「我看今天誰他媽敢動我的男人!!!」
阿勝愣了愣,顯然沒想到我老婆居然這麼猛。一個不怕死的小混混嘴裡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走上前來,我老婆掄圓了胳膊,剎那間手擊瓶脫,玻璃碎瓶子擦著小混混的臉飛到他後面的牆上。發出「啪」的清脆破裂聲音,碎片在小混混額頭上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我老婆彎腰從地上撿起剛剛被擊破的另一半酒瓶,在手上顛了顛,挑眉說:「怎麼樣?誰還上來試試?」
剩下的幾個小混混面面相覷,沒人敢再上前,阿勝死死地盯著我,突然笑了,他說:「老大,你還是這樣。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有人肯為你出頭。」
巷口突然起了一陣騷亂,一陣警笛聲由遠及近,幾個小混混一下子慌了,把棍子扔在地上轉身就跑。老婆淡定地說:「剛剛你們聊天的時候我發簡訊報的警。」
我望向還站在原地的阿勝,說:「阿勝,你走吧。」
阿勝把目光從我身上,緩緩移到我老婆身上,咧開嘴笑了,他說:「老大,我們會再見的。」
昏黃的小巷裡,他的眼睛在帽檐下閃著微紅的光,他轉身一步一步,走的異常堅定,快出巷口的時候,我喊了一聲:
阿勝。」
他沒有回頭,我說:「有什麼事,沖我來,別再害自己了。」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阿勝。
從那以後,我也再沒打過架。
從那以後,老婆也再也沒過過什麼安穩生活。
哪怕只是一天。
[5]
我從一陣鳥叫中醒來。
太陽的熱度灑在我眼皮上,灼得眼前泛起一陣陣紅色。刺眼得讓人無法直視,我伸出手,想擋一擋陽光,突然發現手上多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是一圈繃帶。
我把手拿到面前仔細地看,不錯,是繃帶,還是上好的南方絲綢,採用的是高新蠶織技術,無紡花純天然,現價 998 只要 998…個屁嘞!我一個喪屍手上怎麼會有繃帶?
我抬頭望向老婆的窗台。
老婆的窗台微微打開了一條縫,露出她一雙大眼,見到我看著她,「啪」地一聲把窗合上。然後窗簾也「刷」一聲,被拉得嚴嚴實實。
一定是她。
我坐在原地,摸著手上的絲綢,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笑到一半我就不笑了—我看到對面鏡子裡笑起來的自己好醜。
我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搖搖晃晃地起來,繼續站在我家門口。
因為我這幾天的暴力,最近敢停在我家門口的喪屍也不多了。
估計是雖然變成喪屍,腦子裡沒什麼東西,但是身體記憶還是在的,知道來了這個地方會遭罪。
我抬眼打量周圍。
前幾年,做生意賺了點錢,就在 A 市最好的小區里買了這套別墅。
幾個月前,這裡還都是一片平靜,住在這裡的人,也都體體面面的,舉手投足,都散發著有錢的腐敗氣質。
當然,他們現在也都還是很有氣質—鬼一般的氣質。
正值初春,天氣還有些冷,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喪屍的肉體反而不容易腐化。
遠處,一樹樹的櫻花已經吐出了骨朵。遠遠看過去,盈盈地堆了一樹。
春天到了,人雖然都半死不活的,但是花卻開的很好。
老婆最喜歡櫻花。
她嘴上說:「老娘是個少女,老娘肯定他媽的最喜歡櫻花了,少女最喜歡櫻花,所以老娘最喜歡的就是櫻花。」一邊說,一邊還一臉覺得自己有理有據的囂張表情。
其實我心裡很清楚,她是為了給我省錢。
剛創業的時候,我身上一貧如洗,情人節到了,我連給她買花的錢都沒有。
滿大街的花都要錢,只有開在路邊的櫻花不要錢。
所以那年兩手空空的我,給她的禮物就是不要錢的櫻花。
歷史是多麼的相似,幾年前的我兩手空空,幾年之後的我還是兩手空空。幾年前的情人節我沒錢買禮物,幾年後的情人節都過了…我有錢都買不到禮物。
我不由自主地朝櫻花走去。
脆弱的花瓣扔在枝頭搖曳,純白與粉色交織的花頁在藍天下,一瓣一瓣地閃動著,偶爾有喪屍經過,卻無人在意。
我摘下一枝花。
和老婆求婚那天,也是用的櫻花。
那是第一次創業失敗,我們剛躲過一波前來追債的債主,她和我在小巷子裡屏氣吞聲。
那天,是我第一次和她提分手。
然後她一巴掌扇在我臉上,說:「我給你機會重來一次。」
我哭著說:「嫁給我。」
周圍除了廢棄的紙箱,什麼都沒有。
除了一樹櫻花。
[6]
我把剛摘下的幾枝櫻花放在我家門前,想了想,又把手上的繃帶取下來,笨拙地把櫻花束在一起。
變成喪屍後,我的行動就變得很吃力,原本靈活的身手,也變得遲緩起來,好像老年痴呆一樣。
只是比起別的喪屍,已經算好了太多。
太陽漸漸落下去了,周圍的喪屍都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月亮爬上來的那一刻,我終於昏過去了。
[7]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了我們家的客廳。
老婆站的遠遠的,拿著一個棒球桿,帶著頭盔,身上還穿著大棉襖,站在去往二樓的樓梯上弓著背警惕地望著我。
我慢慢坐起來,老婆把棒球桿對準我,朝我喊道:「你…你還能說話嗎?」
我張開嘴巴,想酷帥狂拽地來一句「那當然」,結果一張口變成了:
「呃…啊…呃…啊…啊!!!」
我擦嘞!變成喪屍沒人跟老子說話,老子連自己原來都說不出話來了都還不知道。
而且發出來的聲音,簡直比外面那群喪屍還恐怖十倍。真特麼撲了大街!
老婆嚇得把棍子掉到地上,又趕緊撿起來,顫顫巍巍地對準我,一手還拎起了一個啞鈴。
我趕緊閉上了嘴。
她又顫顫巍巍地開口說:「你…如果你說不出話,你就點頭搖頭,你…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點了點頭。
她繼續顫顫巍巍道:「你是不是還有自己的意識?」
我點了點頭。
她超前走了一步,看著我的臉,試探著問:「那你會有傷人的衝動嗎?」
我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老婆稍微鬆了口氣,但是還是不敢放鬆,她用棍子指了指牆上,緊張地說:「如果你…你能聽懂我的話,你就走過去,把自己指出來。」
我望向牆上。
牆上,掛著我們的一張全家福。
是我,老婆,岳父一起拍的,我爸媽很早就去世了,老婆的媽媽也是,所以我們的全家福只有三個人。
現在只有兩個人。
照片上原本屬於我的位置,被人用力地撕開了,缺口很凌亂,一看就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後面不知道為什麼,又粘上去了。
粘上去後,顯得皺皺巴巴的,我的臉上顏色都不一樣了,看上去,像是從垃圾堆里翻出來的。
我回頭看了一眼老婆,她緊張地拿著棍子對著我。語無倫次地說:「去…去指出你自己來!」
我從沙發上撐起來,搖搖晃晃走到婚紗照下面,笨拙地舉起手來,指向那個皺皺巴巴的我自己。
老婆用棍子指著我,又喊道:「那…那你把我爸給指出來!」
我指了指她爸。
她又喊道:「那我呢!」
我把手指往左移了移,定在了她的婚紗上。
她鬆了一口氣,我回頭望向她,她又緊張得立馬將棍子拿起來,指著我說:「你…你…你晚上暫時可以睡在客廳,但不許上樓!」
我搖了搖頭。
她說:「別…別太過分啊,能讓你睡在客廳已經是法外開恩,不要妄想上二樓!」
我搖了搖頭,轉身走到客廳門口,拉開了門走了出去。
不是我不想留在家裡。
而是比起留在家裡,留在外面,才能更好地保護家的安全。
我坐在家門口,望著外面偶爾經過的喪屍,經過前一陣的驅趕,最近來這裡的喪屍越來越少。
偶爾還會看到,一些老喪屍走著走著,突然倒在地上,掙扎了兩下,就再也沒有起來。
這些倒在地上的老喪屍,我會在黃昏時分,把他們拖走,一直扔得遠遠的,遠到看不見。但是奇怪的是,他們好像再也沒醒來過。
原來,喪屍也會有死的那一天麼?
我從白天坐到黑夜,在月亮快要爬上來的時候,我聽見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響了。
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8]
在我記憶中,除了求婚,我還給老婆送過一次花。
那是四年前,我創業終於收到了第一筆錢,簽了第一個願意長期合作的合同。
從公司出來後,我沒有回家,直接去了花店。
我也不知道需要花錢的花里,她到底喜歡什麼花,乾脆把整個花店的花全都買了下來,趁著她上班,請人把花都運到我們家,從進門,到臥室,全部都用花鋪滿了。
她下班回家,一打開門,一下愣住了,接著開門又出去了,看了看門牌號又進來了,她站在門口沖我喊:「李明日,你給我解釋下,這是什麼個情況?」
我朝她走去。
記憶中我有很多次朝她走過去,多到我數不清。
只有這次,彌足深刻。
我穿過花叢,走到她面前,單膝下跪,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盒子,她直直地看著我,好像驚訝得說不出話,我把盒子舉到她面前,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說:
「老婆,」
「請你再嫁給我一次。」
那天,她穿著白裙子。
[9]
我睜開眼的時候,發現我又躺在我家客廳里。
老婆卻不在客廳里,我抬眼看了看客廳里的鍾。
凌晨四點。
醒的夠早的。
不對,這不是重點,等等!我怎麼在我家客廳!
我猛地一下坐起來,不小心頭「砰」地一聲撞在桌几上,桌子「嘭」地發出一聲巨響,嚇得我一把站起想扶穩,又「嘭」地一聲撞到柜子。
柜子上放的我之前籃球比賽的玻璃獎盃,噼里啪啦地全部掉到地上。
碎了一地。
這都是老子當年辛苦打比賽掙來的啊!老子年少青春的輝煌時刻啊!我蹲在地上摸著那些碎片,心疼得齜牙咧嘴,悔恨得捶胸頓足,恨不得碎在地上的是我本人。
…不過現在喪屍大爆發,要這個獎盃也沒啥用了。
更何況現在自己都變成喪屍了。
一想到這我心裡舒坦多了,我舒坦多了然後我就站起來,我一站起來,
就看到了我老婆。
她昨天拿著棒球棍,今天換成了菜刀,左手還拿著磨刀石,好像剛剛才磨過。正虎視眈眈地把我望著。
我咽了下口水。
[10]
我又被扔出來了。
我老婆的意思是,白天我在外面做我的喪屍,晚上睡覺了就回家,可以睡客廳,不能上樓。條件是以後家裡吃的用的都得我負責。
那還能說啥,麻溜的我就答應了。
所以今天,站到半黃昏之後,我就出發去超市了。
我比上次裝了更多的米,更多的面,還有冷凍生鮮,真沒想到,超市的冰櫃居然還沒有斷電,我從裡面撈出一包又一包的雞腿,還有凍牛肉,排骨,全部放到購物車裡。
在客廳的時候,我看到她的臉色很蒼白。跟我說兩句話,還要扶一下牆。
好像身體很虛弱。
老婆的身體一直很好,不知道為什麼會虛弱成這樣呢?
我裝了很多生鮮,又到禮品部,拿了一些補品,除了腦白金沒拿其他都拿了,拿了腦白金我怕她打我。
我把東西都裝了一車,決定回家。
不知道為什麼,這次出來之後,我的心一直很慌,仿佛要發生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我推著車慢慢在路上走,現在正好是黃昏時分,路上的喪屍,一撥又一撥的,都往郊外去,有的走到一半,就倒在了地上。
我越走越心慌,走到一半的時候,我終於走不下去了。
我一頭栽進購物車裡,後腳使勁一蹬,像那天夜裡一樣,順著下坡一路滑,一路滑,我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好像都要從胸膛里跳出來了,終於,我離家越來越近了—
一隻喪屍,正在拍我家的窗戶,窗戶已經拍爛了,他又把頭伸到裡面,嘶啞著喉嚨,仿佛在夠什麼東西。
我大吼一聲,一頭撞了過去。
「草泥馬的誰敢欺負我老婆!!!」
[11]
上面那聲當然不是我發出來的。
我一出口,喊成了「啊啊啊啊啊啊!」,然後一掌上去,拍飛了那個扒窗根的猥瑣喪屍。
喪屍的頭卡在窗戶里,被我一拍,整扇窗戶,都嘩啦啦地掉下來了。
我:「………」
月上黃昏,那隻喪屍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暈了。
我把購物車放在家門口,把它背起來,一下一下,吃力地扛到離家比較遠的花壇里。
等我走回自己家門口時,我感覺已經累極了,我站在門口,購物車還沒有拖進去,不知道是不是該敲門。
門開了。
撲出來一個人影,這人影一下抱住了我,抱得緊緊的,緊到我昏過去之前都能感覺到她身體的熱度。
是老婆。
老婆在發燒。
[12]
老婆體質很好。
她爸爸是空手道教練,她也虎父無犬女,老鼠兒子會打洞。雖然說並沒有那麼高的造詣,但是身體素質還是槓槓的。
有一次我和她出去郊遊,半路下起大雨,回來後我發燒了,她都沒發燒。
那她現在,怎麼會燒成這樣?
我這次昏睡得很短,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撐住,我醒過來的時候,客廳的時鐘定在了三點半。
很早。
我決定上樓看一看老婆。
我已經好久沒回過家了。
樓梯上掛著的我和老婆的照片,已經不見了,老婆也沒放新的照片上去,整面樓梯上去的牆,都空空如也。
我來到我和老婆的臥室前。
老婆還在熟睡。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隱隱可見她的臉通紅一片,一定是還在發燒。
老婆,你生了什麼病?
我在周圍輕輕地翻動著,企圖找到藥品或者醫院的診療單,可是周圍除了幾片退燒藥,什麼也沒有。
會不會在別的地方呢?
我摸到衣櫃的門把手,輕輕地把櫃門推開。
櫃門一開,我怔住了。
窗外的月光長長地把自己的影子投射進來,照進屋子的地上,地上的瓷磚也響應著明亮的光斑,一層一層,亮進柜子里。
衣櫃里,掛著幾件嬰兒穿的小衣服。
衣服底下是一個被包的嚴嚴實實的小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