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蹲下去,把它拿起來,老婆把它包的很細心,打開一層布,還有一個盒子,一個盒子裡面,還有一個盒子。
把最後一個小盒子打開,裡面露出一張紙。
月光照進來,把紙打得也微微發亮。
是一張確認已流產的醫院檢查單。
醫院上的日期寫著,9 月 23 號。
我和老婆離婚的前一個月。
[13]
我和老婆離婚了,在喪屍爆發的前兩個月。
離婚的那天,天氣也陰沉沉的,老婆坐著一輛車到民政局,臉上的妝容得體又精緻。
她徑直走到窗口,很爽快地簽了字,拿起離婚證,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走進民政局之前,我做了很多設想。我想過她會歇斯底里地罵我,說我是個畜生,想過她會扇我兩耳光,然後指著我的鼻子,甚至想過,她也許不會來。
就是沒想過,她會這麼平靜。
我選擇了凈身出戶,但她還是選了走法律流程。
她的朋友都在罵我,我的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什麼也沒說。
離婚那天,她戴著墨鏡,踩著高跟鞋,小鞋跟踩在地板上,「嗒嗒」作響。一如往常一樣氣勢凌人。
萬萬沒想到,離婚前一個月,她掉了我們的孩子。
9 月 23 號。
我傻站在原地,突然抽了自己一耳光。
是 9 月 23!
我記得那一天。
[14]
天過一會就要亮了,我出了門。
我知道老婆身體為什麼這麼虛弱了。
小產後沒多久,喪屍就爆發了,她根本來不及好好保養,又缺吃少喝,擔驚受怕。身體也就越來越差。
我來到超市,徑直走到最裡面,拿起貨架上的紅糖紅棗,一起往購物車裡放。
我又走到冰櫃前,把冰櫃里的冷凍雞拿出來,一直塞一直塞,直塞得購物車放不下了,才停下了手。
回到家的時候,天才微微地亮起。
我走到家門口,推著車,把門打開—
老婆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客廳沙發里,把門打開的一瞬間,我看見她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了,望著我,一邊笑著,一邊流淚,還微微嘆了口氣。
「你回來了。」她說。
[15]
老婆從小就沒有娘。
每次過母親節的時候,別的小朋友都做了賀卡和小禮物送給媽媽,她送給爸爸。
很長一段時間,她的依靠只有她爸爸,後來我出現了,又多了一個我。
兩年前,老婆生日,岳父去野外釣魚,預備給她做禮物,回來的時候發生車禍,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彌留之際。
岳父死的時候,沒有叫老婆,而拉著我的手,對我說:
「臭小子…我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你…要待她好好的…不許欺負了她…不然,老子…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
說完,他又拉過老婆的手,和我的手放在一起,望著我老婆,笑著說:
「現…現在,我放心了…囡囡,你要乖…我…我可以去見你媽媽了…別哭…我…我知足了……」
說完,岳父就斷了氣。
那一天,老婆肝腸寸斷。
那天后,老婆就剩下我一個依靠。
對不起,岳父。
我對不起你。
[16]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上次我早上出去回來之後,老婆就對我很溫柔。
她再也不吼我了,好像很怕我離開。我每次站在外面,都要先對她安撫一下,即使站在外面,也能感覺到她擔心的目光。
老婆給我準備了一張躺椅,放在屋子外面,方便我躺著看家,我就經常躺在上面,時不時踹試圖上前查看的喪屍們一腳,久而久之,喪屍都繞著我家走了。想必是都知道這裡有只不講道理喜歡打人的喪屍。
我經常隔一段時間就抬頭,望一望樓上,這個時候老婆就會把頭伸出來,也望著我。
有一次晴天,周圍沒什麼喪屍出沒,老婆甚至把窗戶打開,在陽台上晾剛洗好的衣服。
陽光正好,她站在陽台上望著我笑。
不知道多久沒看她這樣笑過。
物資充足,每到夜裡,家裡就飄來雞湯的香味,有一次早上醒來,我發現我旁邊還放了一碗。摸了摸碗,還是溫熱的。
我一口喝下去,鹹的我差點吐出來。沒等我吐出來,就聽見老婆站在樓梯上望著我哈哈大笑。一邊望著我笑,一邊在說什麼,看那個嘴型,好像是在說傻逼。
然後我起來想打她,她又被我嚇得哇哇大叫,慌不擇路地往樓上跑,跑得拖鞋都卡到小腿上。
有時候她心情好起來,還會把畫架搬出來,趁我睡著的時候,給我畫一幅畫。
我醒來一看,奇醜無比。
更多的時候,我晚上守完家,一推開門,就看見她系著圍裙,在廚房裡做湯。
好像我們很久都沒有這麼和諧過了。
從戀愛,到結婚,再到現在我變成喪屍,這居然是我們最安和的一段時間。
有時候,我也會想
就這樣過下去,會不會也很好呢?
[17]
這天我起的很早,看了下時間,也才 3 點 45,外面的天還沒有亮。
我起身出門,準備再去超市屯點物資。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醒得越來越早,常常是四點不到就醒了。
與之相應的,是白天的精神越來越差。
我搖了搖腦袋,剛剛一時走神,眼前就泛起了黑暈,我努力集中精神,在貨架上搜集需要的物資。
推著車要出超市門的時候,我定住了。
超市門口的櫥櫃里,擺著一條白裙子。
我歪歪斜斜地走過去,從貨架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這條白裙子,把它放在購物車的下面。一看價格一萬九,我心說真特麼賺到了!正好再過幾天老婆生日了,感謝超市老闆。
我推著購物車,歡天喜地地走出超市,天才微微亮,我把車上的冰鮮稍稍搬起來,忍不住先看了一眼小裙子,過一會又把冰鮮搬起來,又看一眼小裙子。
可能是我走路的姿勢太過囂張,走著走著,一張紙就啪到我臉上。
我把紙從臉上扯下來,天沒大亮,看東西總有些吃力,我把紙對著天空透亮的地方,仔仔細細地看著。
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夢裡。我把它讀了一遍又一遍。
一頁傳單緩緩在手上飄落。
上面寫著:「如有倖存人員,請速來 B 市!請速來 B 市!此處有喪屍避難所和醫療團隊,請務必確保自身未被感染!」
[18]
我在外面坐了很久。
B 市離這裡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開車的話,大概得一天。
如果老婆和我一直在這裡呆著,超市裡的物資供應不了多久,很快就會變質。
而我…最近我的感官總是忽靈忽弱,原本白天還能一直意識清醒,最近卻時不時開始模糊。有好幾次,在門口守著守著,就開始恍惚。
我把鍾搬到家外面,最長的一次,是二十分鐘。現在恍惚只是暫時失去意識,但是時間一天天過去,恍惚的時間卻一點點在加長。
況且,眼見著一批批年老體弱的喪屍走著走著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過。
我又能保護老婆幾時呢?
老婆和我這個喪屍關在一起,一輩子不出門,就真的過的開心嗎?
我望著購物車裡的白裙子,它在晨光的熹微里,潔白純凈,象徵著聖潔與救贖,一閃一閃,很是動人。
心臟也隨著一跳一跳。
跳得我的胸口,有一點點疼。
[19]
我決定帶老婆離開這裡。
我把購物車扔了,把小白裙包在懷裡,開始出發去找車,從 A 城到 B 城,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但要是說靠徒步走過去,還不如直接在家抹脖子上吊來的痛快。
我們小區貓三狗四什麼人都有,這些人身份不同,品味懸殊,但都有一個特點—有錢。
所以車子並不難找,難的只是它門上還得剛好插著把鑰匙。
但就是這種難度,這還是被偵探小天才我找到了。
我找了一輛越野,在喪屍突圍里還不錯的車型。車上也剛好插著把鑰匙,更重要的是—它沒關門。
不巧的是,還有個喪屍,也在車上。
這哥們我見過,當人的時候人五人六的,一身潮牌,好像是什麼集團的公子哥兒,做了喪屍,也還是那麼拽,一條腿翹到方向盤上,一條腿翹到窗戶外面。看這樣子,似乎是跑到停車場,準備發動的時候,不巧就被攻擊了。
我心說一句對不住了哥們兒,上去一把扯住他拽在外面的腿,那哥們似乎還在夢裡,被我一拽,睜開了眼睛,「啊啊!」地就要撲上來咬我,我一拳打在他臉上,他又一下子倒了下去,趁著他倒下的功夫,我扯著他的腿,把他扯到車下,他從地上爬起來想要咬我,卻站都站不起來。
這個時候,我才看清,原來他的腿早就斷了。
看傷口的樣子,似乎是被喪屍突襲的時候咬的。
我心裡隱隱有些歉意,但天已經快要亮了,不是感傷的時候,做了喪屍之後,手腳就很不靈活,我笨手笨腳地發動了車子,一路呼嘯著衝出了停車場。
我沒有回家。
車子向左轉道,又開回了超市,我拿足了方便食品,水,一股腦地塞進後備箱。
這時天已經微微亮起來,周圍喪屍已經逐漸甦醒,有幾個試圖朝我的後備箱撲來,被我一拳打了回去。
已經是事不宜遲。
我發動了車子,朝著家裡衝過去。
車子一路呼嘯,飛快地朝家的方向衝過去,我的視線突然開始變得模糊,看不清前面的路,我使勁甩了甩頭,眼前的畫面慢慢又恢復清晰,頃刻間家已經到了面前,我一踩油門,車子就尖叫著吱呀呀地在家門口停下了。
我飛快地開門下車,衝到家門口。
我嘩的一聲拉開門。
老婆站在客廳,端著一個盤子,盤子上是熱騰騰的雞蛋煎火腿。
她望著我微微一笑,開始說些什麼,我的腦袋又開始恍惚,她的聲音隱隱綽綽,像是在夢裡。
「你回家啦。」
[20]
我打算趁晚上的時候和老婆離開這裡,只有晚上的時候,喪屍才最少。
到家的時候,時針指到了六,外面已經陸陸續續醒了一些喪屍,正在街上走。我把傳單遞給了老婆,來不及和她解釋,就推門而出。
晨光已經慢慢地漫上天際,今天是個陰天,沒什麼太陽,在烏雲後掩著,路上的喪屍也顯得無精打采,好像沒吃飯一樣。
這一帶的活人,大部分在喪屍爆發的前期,就已經全被感染了。想必那個時候,老婆是因為剛剛小產,沒有出去上班,在家閉門休息,反而逃過一劫。
我呢,我就更酷了。我變成喪屍的時候,還在警車上。
喪屍們手腳再晚一步,可能現在的我就要戴上手銬腳銬一系列極品監獄黃金套餐出現在這裡,幸好,他們手腳還算快,讓我保留了一個全屍。
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小警察,喪屍撲上來的時候,他還拿著槍,哆哆嗦嗦地朝破門而入的喪屍射殺,殺了沒幾個,子彈就沒了。
他被喪屍抓走的時候,朝我伸出了手。
眼裡的絕望,我到現在都記得。
喪屍撲上來的那一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很多人在死前那一刻,腦子裡都會出現很多東西,有的想起了愛人,有的想起了親人,有的想起曾經被肆意揮霍的青春的時光,還有的,想起了自己曾經最愛,過後又最恨的那個人。
我什麼也沒想。
如果有選擇,希望老婆也不會要有這個時候。
不管她想到的是不是我
都會讓我難過。
[21]
黃昏時分,喪屍已經很少了,今天陰天,出來活躍的並不多,路上徹底沒人的時候,我推門進了家。
但是出人意外的是,客廳里什麼都沒有,行李什麼的什麼都沒有,廚房裡反而傳來了聲響,我愣愣地走過去,老婆正在做飯。
老婆,你是打算裸奔逃命嗎?
我站在廚房門口呆呆望著她,老婆把菜做好,放在了客廳的桌上,朝我招招手,我呆呆地走過去,她倒了一杯酒在我面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道:
「我不走了。」
我把杯子一放,轉身就上樓。
完蛋娘們兒,不管擱什麼時候都不聽話,電視劇里這種逼事特別多的女主一般都是禍害遺千年,磨磨蹭蹭挨到最後,最後該走的還是走了,不該死的還死了一堆。
我直接走到臥室,把她的日用品胡亂收了一收。然後打開衣櫃,把她的衣服抱了一些,變成喪屍之後,我一天比一天手腳笨拙,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已經非常吃力,我把她的行李箱掀在地上,卻怎麼也捏不准拉鏈。
拉鏈那么小,我根本拉不准,我乾脆趴在地上開始叨。
這個時候,樓梯響了。
老婆上樓了。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來,把衣服抱起來,走向衣櫃,我猛地站起來,一把奪過她手裡的衣服扔在行李箱上,她又蹲下來撿起,我又一把奪過。她把衣服抓的死死的,好像我要搶走她什麼東西一樣,
我朝她大吼,大叫,我叫的一定很難聽,因為我聽見自己的嗓子,慢慢好像帶著哭腔一樣,叫著叫著,我看見老婆蹲下了。
她把行李箱打開,把衣服一件件塞進去。
我靠在門上喘粗氣,不再說話。
借著燈光,我看見老婆臉上似乎有什麼髒東西。
一顆一顆,掉在了地上,在瓷磚上也發著瑩瑩的光。
她在哭。
[22]
傍晚很快就來臨。
車子裡已經被我裝滿了食物,足夠老婆去往 B 市十天的吃喝,我計算了一下,去 B 市大概要開 18 個小時的車,這輛車汽油不夠,中間肯定要停一次,一口氣開 18 個小時也不正常,結合老婆的身體狀況來說,中間至少要歇兩次。
而且,都要保持夜間行車,白天出發約等於直接自殺。也就是說,開車得老婆自己來。
我在後備箱備了兩箱紅牛,足夠老婆支撐精神,但是根據她前段時間的身體狀況來看,小產之後還沒有恢復,長時間行車肯定是不行的。
兩次停車休息,只能趁著白天找個隱蔽地方,這對她來說,也是非常危險的。
所以,這一路,我還是得跟著她,以免她被攻擊。
我的這些判斷,沒辦法說給老婆聽,自從她決定上路之後,也十分沉默,我拉開車后座的門坐了進去,老婆也乖乖地坐在了前面。
路上喪屍已經很少了,老婆發動了車子,一路平穩地朝 A 市出口開過去。
我坐在后座的車座上,搖搖晃晃。
我知道我快要睡著了,就像往常一樣,但是我又怎麼都不能完全睡過去。
在打開老婆衣櫃的時候,她的衣服裡面曾經掉下來過一塊紙。
那是一張傳單。上面寫著和我今早撿到的一模一樣的話,只是日期還要再靠前。
老婆,你早就知道去 B 市有活路了。
你卻一直都沒有走。
[23]
我在車上睡得很迷糊,感覺中間停過幾次車,因為惦記著老婆的安危,我睡得並不熟,等我睜開眼的時候,車前的時間顯示剛剛走過三點四十的樣子。
窗外的路標,已經是出了 A 市,剛剛踏入了 F 市的樣子。
老婆一直開著車,一句都不發。
我曾經到 F 市出差,對於路況多少知道一些,剛入市裡,再過一段路,就會到一個加油站。
我坐起來拍了拍老婆的肩膀,想提醒她前面兩公里左右停下,可是老婆怎麼也沒反應,我再使勁拍了一下,老婆頭一歪,直接倒在了副駕駛上。
我啊地一聲叫出聲,使勁搖搖她,老婆好像被驚醒一樣,又猛地一下坐起來,一邊擦著口水一邊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小心睡著了。」
幸好路上沒什麼人,估計也都死光了。一路開過來又是直行,居然一點事沒有。
我拍了拍老婆的肩膀,比了一個二,又指了指油表,想提醒她前面兩公里處有個加油站,她看了我一眼,怒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比耶,好玩的是吧??」
我:「……」
車一路往前開著,所幸離加油站也不遠了,我仔細觀察著路邊,不一會,那個紅色的路標遠遠地就顯現在夜空里,我趕緊伸手扯了扯老婆,指了指外面,她順勢看過去,總算明白了我意思,穩穩地停在了加油站門口。
我把她按在座位上,自己開門下去了。
這個加油站看上去已經很久沒用了,外面橫七豎八地躺了一些喪屍,我繞過他們,拿起一支油槍,開始加油。
老婆一定是不想走,所以昨天白天根本沒有去補覺,才會這麼困。
現在已經踏入 F 市了,橫穿 F 市之後,擦過 C 市的一角,就要到 B 市。
短短兩天,就要和老婆分開了。
沒有老婆之後,我又能去幹什麼呢?
還有人的意識,卻只能和喪屍為伍,想想也挺悲催的,但現在意識一天比一天模糊,
也許過不久,我也會和那些真正的喪屍一樣了吧…
我的腦袋又開始混沌起來,意識逐漸模糊,我趕緊甩了甩頭,尼瑪,再過兩個小時天就亮了,這個時候意識混沌可不是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