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就在後巷裡等著,外表樸素,裡面卻是極華麗的。
只車角一顆照亮的夜明珠不知價值幾何,桌上擺的各色點心賞心悅目,茶杯里的茶是最好的六安瓜片,還蘊著熱氣。
抱枕毯子,無一不奢華。
可此刻看著,只覺寂寞。
原最好的並不是最奢華的,原也只是一碗餛飩。
溫肅和旁人不一樣,他雖在我身旁活得屈辱,可只要出了那道門,總有一個人燃著一盞燈在等他回去。
我想,他總是有回頭路可走的。
可我想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
我有些羨慕起溫肅了,好生羨慕。
我回去使人將那女娘查了個底朝天,真是不曾想到,她原本只是溫家的一個婢女。
只是一個婢女,哪來的這般魄力?
一個人帶著一個有些痴的女孩兒在這汴京,無親無故,無依無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且不必說一個女娘,即便是一個成年郎君,要謀生亦是艱難的。
旁人的刁難覬覦,睜開眼睛就要吃要喝得小小女孩兒,還有獄中時刻需要打點的一家人。
她竟然能拖著這許多人,走了這許多年。
溫肅喜歡她,我忽就覺得並不奇怪了。
也只有這般的女娘,才配得上這許多年一腔孤勇的溫肅吧?
他從未倒下過,她也未曾,彼此依靠著,支持著一步步朝前走。
我想他們終能到的,到他們想去的地方。
勇敢這東西,同你的出身,同你是誰皆無關。
它是在窮途末路時因為有所依仗還能咬牙往前走去,是在狂風暴雨里禹禹獨行爺不覺得害怕,是生活給你什麼,你都能接受,且坦然自若地活著。
我想我走到如今,不是因為我擁有的太少了,只是我得到的太多了。
太多了,太滿了,才敢肆意揮霍。
只我明白得太晚了。
16
那年我入了京城,朝堂詭秘,一日一變。
我自幼學得四書五經,治國理政,可我並不愛這些。
我那荒唐的皇兄日日求仙問藥,我去看他,他穿著一身道袍,束著道髻。
手裡一柄拂塵,一副不問人間世事的模樣。
只他皮膚青黑,眼裡無有一絲身材,人也虛胖,走一步,喘三喘。
後宮中吳貴妃得寵,她生的三皇子身份自然是水漲船高的。
我去見皇后,她同我算是故舊。
我還在京城時,她便同我皇兄成了親。
她娘家是京城一小官,當年皇兄帶她離京就番,我去送她。
彼時她已有了五六個月的身孕,人卻浮腫得不像樣。
她在一眾皇妃里並不顯,生得平常,又不愛說話,可看人時眼裡透著鎮定自若的光。
後來我總在想,她生的兩個孩兒皆像她吧!
若是像我皇兄,這大慶,便真要亡了。
皇嫂穿得極日常,見我來了便叫人端茶倒水,親自端了一盤肉脯來。
「你年少時吃過一回,說是好吃,聽聞你要進京,我便親自做了些,不知你還喜不喜歡吃。」
她鬢角已然生了白髮,似同天底下所有這個年歲的婦人一般,溫和安穩。
似那因各種緣由驕傲的兩個孩兒不是她生下的。
這便是能成大事者才有的模樣,怪道她從未將吳貴妃那般的跳樑小丑放進眼裡。
她還記著我愛吃她做的肉脯啊!
「還是舊日的味道,從未變過似的。」
我捏了一片來吃。
「只是你念舊又不自知。」
她笑著看我,笑容親切淡然。
「皇嫂你覺得我這些年變沒變?」
「年歲長了些,還同舊日一般愛意氣用事,只沒了人庇護的孩兒,總要想法子自己立住的。」
她端著茶杯飲了口茶。
「我想將太子召回京城,皇嫂以為如何?」
「他是我的孩兒,我自是願意他時時在我身旁守著,可他亦是大慶未來的天子,你若覺得他已擔得起這天下,便招他回來,若覺得他還擔不起,便在歷練歷練也無妨。」
話說到這兒,自是再無繼續下去的必要。
聰明人都是點到為止,我已知皇嫂心中所想。
她又同我說了些閒話,後宮佳麗三千,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聽聞我進了宮,儘是要來求見的。
皇嫂也不攔著,只讓我自己做主。
我自幼長在深宮,什麼樣的沒見過。
只這許多年過去,原來宮中的娘娘們已然沒了舊日的鬥志。
或皇嫂這皇后做得實在太好,將人都調教得這般知理懂事兒。
我亦笑著這般同皇嫂說的。
「這後宮中的女人,能依仗的也只陛下的寵愛,可陛下如今除了吳貴妃,誰也不願看一眼。都是同我一般的可憐人,還有何好爭鬥的?」
我點點頭,女人一生幸福皆繫於一男人身上,他若好便罷了,他若不好,這一生也就毀了。
皇嫂聰慧,早看得透徹。
可笑我那皇兄,說起皇嫂時竟還諸多嫌棄。
只他不自知,這宮中,最傻的怕不是他。
可悲可嘆,可也無法,腦子不好,心還大。
若是真有長生不老的法子,始皇總要活個千千萬萬年的,怎會輪到叫他這樣的人做個一國之君?
我想,活得這樣長長久久又有什麼意思呢?
17
京中三年,真正是勞心費神的三年。
我那空有副好看皮囊的三侄兒上躥下跳,竟是沒一日消停的。
太子已然還朝,可朝中勢力繁雜,各有各的想法。
我不愛同文人打交道,除了迂腐酸臭,還九曲迴腸,最是惹人心煩。
可朝政就是這樣,是兵不血刃的戰場。
皇帝已然命不久矣,嗑藥磕的床都下不來了。
吳貴妃哭哭啼啼在旁伺候著。
太子監國,我從旁督政。
太子坦蕩,胸懷天下,是天子不二人選。
身旁又有溫肅飛揚這樣一群少年人幫襯著,我沒什麼不放心的。
只這許多年將他折騰得狠了,太子看我的眼神總帶著戒備。
我無話可說,亦從未生出過要同他親近的心思。
我是個惡人,從前就是,以後自然也是。
從朝中到朝外,誰不說我要篡位奪權?
我是個同武后呂雉般的毒婦,從來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存在。
她們且還生過孩兒,我為了那皇位,一生連個孩兒也未生。
不是不願,只是能讓我給他生孩兒的人已然不在了。
我的孩兒只能姓柳,可他早不在了。
我想我的時間亦不多了,只不知他還會不會在黃泉路上等我一遭?
夢醒時分我總在想,當初為何要放他走呢?
我該將他拒在身邊,折騰便折騰吧!沒了他我也沒少折騰啊!
又想我找了那許多像他的人藏在府中到底是為什麼呢?
只是心有不甘罷了!
不甘心啊!
不甘心他就那樣去了。
什麼也未曾留下。
我再不召見男寵,將府中的人都遣散了。
只留下了溫肅,太子在明,他在暗,留他亦只是為了方便他行事。
或者只是為了護一護他吧?
畢竟我那三侄兒對他和飛揚,甚是在意。
他問我為何?
「只望著盈盈期盼你的人終能見你安穩地回去吧?我已時日無多,當年既應承了父皇,這許多年已荒唐夠了,到了最後總要回護你們一二的。
就當我欠你們的吧!」
恰逢除夕,皇兄已臥床數日不起,人早糊塗了。
吳貴妃日夜在他身旁守著,我那糊塗的皇兄被她哄著寫下了遺詔。
待我得到消息時,三皇子的人已將皇宮圍了。
太子的人卻都在外,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
有了遺詔,三皇子繼位自是順風順水,可就此,我大慶便也完了。
我那三侄兒,還不如他父皇。
如此我便反了,帶人進宮時,皇帝人早都死了。
這一場殺伐,將皇宮染透了。
用水整整洗了兩日都未曾洗凈,宮裡到處都是血腥味兒。
朝中眾臣皆以為我要繼位,要死要活折騰,沒一刻消停。
我已乏了,我答應父皇的已做到了。
這世上已沒什麼捨不得的,亦沒什麼舍不下的。
18
是夜,我招了太子同溫肅入宮。
依舊在我舊時住過的宮殿,宮裡出了這樣一遭大事兒,人死了大半。
一時間找不到合心意的庖廚,酒菜有些簡譜。
只他二人都是受過苦的,並不嫌棄。
我將父皇當年贈與的一半虎符放在桌上,看著太子,今晚過後,他便是新皇了。
「姑姑何意?」
「拿著吧!這是你皇祖父當年給我的,我今日將它給你,算是完成了當年對你皇祖父的承諾了。
你且記住,今日這江山得來不易,你這許多年是如何委曲求全,終於走到這一步的。
既得來這般不易,自是更該慎之重之。
我幼時同兄長們一起讀書,四書五經,讀史,讀資治通鑑等等,我卻最認同韓非。
我無心於政,當時讀只覺他著書甚有道理。
於政事你定然比我體會更深,只我覺你有時間或可瞧瞧。
你如今身旁有文臣武將,定然是要開萬世之盛舉的。
大慶交於你,你皇祖父定然也無話可說。
我今日尋你來,緊要的也只一句。
一國之君,萬不可同你父皇一般, 耽於美色,又虛幻於長生。」
過了今夜便是一國之主的侄兒跪於我眼前, 竟認認真真給我磕頭。
「侄兒謹記姑姑今日所言。」
「你便去吧!拾掇一番,天便也亮了, 過了今夜,你便是我大慶的新帝了, 姑姑一生荒唐, 直到前不久才悟出了一個道理。
在上位者, 雖握著生殺大權,但萬事不可只從心, 亦要出於義,這義便是義務的義。
天家受萬民供養,自是改為萬民鞠躬精粹。
只可惜, 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還有些事要同溫肅交代, 只餘下這一遭了, 你不要多想, 應了就是。」
年少的君王轉身出去了, 背影挺拔, 是個能載山河的模樣。
我什麼也未為他做過,卻厚著臉皮覺得欣慰。
「今日你便陪我飲一杯吧!我誤了你這許多年, 算是給你賠罪了。」
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許多年的荒唐,不是一句賠罪便能了了的。
那是許多少年郎君一去不復返的意氣風發, 壯志未酬。
燭光昏黃, 溫肅安靜地將杯中酒飲下, 並未說原諒或者不原諒。
我曾將少年的風骨踩得粉碎,或後來有人又為他拼湊完整了吧?
只我阿娘膽子甚小,總是戰戰兢兢。
「作(」「我若死了, 你便將我埋在城外柳家村東頭的小山坡上吧!那坡上有個墳包,你就將我埋在那墳包旁邊即可。
此事只你知便可。」
我將屋外的人都遣散了,或是喝了酒吧?
我提著劍舞了一曲,實則我是不會舞劍的,只那人還在時,他同我說過,他覺得劍舞最是好看。
我那時想, 我終是要學會的,待我學會了,定然要在雪地里穿著紅裙為他舞一曲。
他走了, 我亦不曾學會。
我眼角淌著淚, 怎得想起我同他, 皆是遺憾呢?
門外喊聲震天。
溫肅用劍穿透了我的胸口,我不疼, 早不會疼了。
這便是我教太子的第一課,為人君者, 需殺伐果決。
他要名正言順地做皇帝, 我一個殺了先帝的人, 怎還能活?
這些恨啊怨啊,便都隨著我去吧!
只我的少年郎君,不知還有沒有等我?
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我還能遇他,定然要說一句:我心慕你久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