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慶的長公主。
雖占了個長字,卻比一眾皇兄小了足足七歲。
我父皇是個守成明君,獨兒子生得多。
母妃生下我時九皇兄已然足了七歲。
我是父皇的第一個女兒,同那一眾兒子相比,父皇待我自是更加重之愛之的。
打我記事起便多數坐在父皇的膝頭上,或被他抱在懷中或背於背上。
宮中除了我,其餘兄妹皆沒有這般大待遇。
我阿娘原只是個美人,因生了我便封了慧妃。
自生下了我後,後宮中陸陸續續又有了三個公主,可她們在不能同我相比。
一眾兄妹里,只我可將父皇喚做阿爹,亦只我一個,跟著皇兄們一道讀書。
或是如父皇所言,我確實是聰慧的吧?
不過我猜想,多數是因著我生得好看。
1
我家太祖生得草率,以至於宮妃雖大多數是美人兒,過去了這許多年過去,卻依舊沒能讓老趙家的孩兒們好看些。
只我同七皇兄是特例,父皇便格外待我們好。
比我年長七歲的九皇兄還磕磕巴巴背《大學》《中庸》時,我不僅能倒背如流,還能釋義。
八歲時我還被父皇背在背上游後花園,世人都道長公主多智且貌美。
父皇聽了甚是開懷,每每飲了酒,便念念叨叨說:「我傾城若是個男孩兒,該是何等的文韜武略。」
後宮中恨我嫉我之人不知凡幾,只我有父皇護著,日子依舊過得自在。
只我阿娘膽子甚小,總是戰戰兢兢。
父皇待我好,自是寵她的。
或是憂思過重,我還不足十三歲,她便去了。
原還有人能管束我一二,自阿娘一去,我便徹底沒了約束。
我穿男裝,交際的全是京中最體面尊貴的郎君。
雖娶了公主便不得入朝為官,可自我滿了十二,身邊圍著的郎君不知凡幾。
多是不必承繼家業,又不想入朝為官的。
我同一眾郎君打馬遊街,招搖過市。
父皇聽了也只笑一笑,若是還有人多言。
他便道:「待嫁人了哪還有這許多恣意?她愛做什麼便叫她去吧!」
我是父皇的嬌嬌兒,誰都比不上。
如此嬌慣,且我早慧,性格自是極張揚自負的。
在遇見柳余之前,想想我竟從未失去過什麼。
我想要的,只需要招招手就能得到。
因為得到得太輕易,又從不曾失去過,便以為只要我想要的,就應該是我的。
我母家姓柳,天家無親,只皇后的娘家,勉強可算門外家。
我只知阿娘出身低微,至於有多低從未曾聽人說起過。
直至我阿娘去世足一年,父皇才發了話,允了阿娘的哥哥一家去祭拜阿娘。
那是我第一次見柳余,在我阿娘的墓前。
他同他阿爹一起來祭拜我阿娘,他阿爹是我唯一的舅舅,他是我表弟,比我小了整整一歲。
我不知人間疾苦地長大,平日裡一起玩耍的無不是世家貴族之後。
我從未見過一個小小郎君能將一身褪色的青衫穿得那般磊落好看。
他就在我眼前跪著,脊背挺直,絕不是卑躬屈膝的模樣。
我趾高氣昂慣了,從未想過要認什麼親戚,便十分冷淡地叫了他們起來。
他阿爹提著一個竹籃子,籃子裡只裝了一疊紙錢。
可他跪在阿娘墓前泣不成聲,瘦弱佝僂的背彎了又彎。
直到最後嗚咽出了悲痛欲絕的兩個字:「阿櫻。」
2
「大膽,竟敢直呼我阿娘名諱。」我呵斥道。
我阿娘單名一個櫻字。
少年的柳余抬頭看我,眉頭皺了又皺。
他生得清瘦,雖是一雙桃花眼,臉頰卻微微帶肉,是個極有少年氣的郎君,可看人時又極淡漠。
同我識得的郎君比,他不算頂好看的。
可我識得的郎君,亦沒一個敢對著我皺眉的。
「為何如此看我?」
我問他。
他不應我,彎腰去扶他阿爹。
或許吧!或許只是心懷報復,我叫人去將他查了一番,才知他過得十分清苦。
他阿爹自生下便多病,只讀書卻極有天賦。
柳家祖輩務農,讀書是個花費銀子的事兒,讀了兩年家裡便沒了錢。
恰逢我父皇選秀,為了五十兩銀子,柳家便將我阿娘送進了宮。
自此後便同我阿娘斷了聯繫,我阿娘本只是宮女,卻因著一場意外做了宮妃。
那五十兩銀子並未將他阿爹給供出來,只夠藥錢罷了!
這些年他阿爹還能續命,他同他阿兄還能讀書,皆仗著我阿娘悄悄叫人送回去的銀錢。
怪道哭得那般傷心,原是養著他們一家子的人沒了呀!
竟還裝出一副清高模樣來。
我求了父皇,將柳余弄進了國子監讀書。
父皇先時不允,實在被我煩得無法了,後來叫人將柳余傳進宮來問詢了一番,竟欣然應允了。
父皇甚少夸人,可那日他卻對我說:「此子若不走歧路,日後定然是國之棟樑。」
我心中不服,我自幼在國子監讀書,原本夫子們並不允。
只我父皇說就讓跟著學一學,到時不如人意,再讓回去亦不遲。
我只用了半年便讓夫子們改了口,自此再也不說女子如何能入國子監讀書這樣的屁話了。
那時父皇都不曾這般誇過我,可父皇竟然誇他。
自他進了國子監,受到的刁難不計其數。
只因我對他態度惡劣,旁人揣度我的心思,亦不待見他。
他總是獨來獨往,從不與人交際,除了國子監發放的兩套衣服,永遠是那套漿洗得乾乾淨淨掉色了的青衫。
他總是不卑不亢,身影冷冷清清。
可他學識見解過人,一筆楷書更是端正凌厲,不似我們這樣的年歲該有的筆力。
慢慢圍著他的人便多了起來,他有了自己的交際圈,待我越發冷淡了。
有時我問他三句,他連一句都懶怠回答。
十八那年他中了探花,本是狀元之才,只因生得好看,父皇便叫他做了探花。
十八歲的探花郎,歷朝歷代也沒幾個。
他一時間名震天下,彼時我已十九,依舊待字閨中。
誰也瞧不上,我的兩個幼妹皆已立了公主府且嫁了人,只我還遊手好閒無所事事。
相夫教子那一套我實做不來,閨閣女兒那一套我更是厭棄。
倒是父皇偶說起政事,我便滔滔不絕。
父皇看我時眉眼深深,總說不想養著養著便將我養成了這個模樣。
這一年宮中卻接連發生了幾件大事。
太子好端端不知為何一病不起,他是皇后所出嫡子,亦是唯一。
病情來得兇猛,只十餘日人便沒了。
3
父皇震怒,派人查了月余,將牽扯其中的五個皇子一併發落了。
又將我大皇兄立做太子,約是太高興了,大皇兄喝水時就那樣被嗆死了。
此乃皇家秘辛,絕不外傳,對外只說是得了急病去的。
如此我父皇便不敢輕易立太子了。
到我父皇駕崩前,九個兒子餘下了三個。
三個皇兄皆在各自封地,直至父皇駕崩時,卻將皇位傳給了最平庸無能且怕死的四皇兄。
如此可笑,可這就是命。
父皇去之前我求了他一件事兒,父皇允了,卻也交付了我一件事兒。
彼時柳余供職於翰林院,父皇在去前給我完了婚,我嫁的便是柳余。
他娶了我,毀了一生前途。
父皇用他,換了我一個承諾,後來沒了柳余,那承諾我也未曾堅守。
嫁他或是我的執念吧?
我不知愛為何物,只知我想要的,從未有得不到的。
父皇說我殺伐之心過重,實則自私自利。
年少時我不服氣,以我家世容貌,世間誰人能比?
我曾問過柳余,可願做我夫君否?
他看我時的眼神我永不會忘,像聽了一則不可置信的笑話。
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寫著他根本瞧不上我。
「公主說笑了,臣萬是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那時他剛入了翰林院,每日忙得不可開交。
我雖囂張,翰林院的門是萬不敢輕易入的。
只牽著馬在門口等他。
恰是秋日,翰林院門口的一棵楓樹暈紅如火。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去問一人能不能娶我。
所以直到死我也將那一刻完完整整地記在心上。
他出得門開,比我初見時不知長高了多少。
一身綠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既清冷又好看。
只他不管多少歲,身上總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少年氣。
那是心懷夢想時才有的勃勃生機,是手握命運時的朝氣蓬勃。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可我想讓他娶我,總是有些理由的吧!
他看見我便走了過來,不疾不徐,臉上表情也未有變化,只躬身行禮,叫了聲長公主。
「瑾之,同我走走吧!」
他應了,我沒帶人,只一個,便將手裡的馬韁遞給了他,他什麼也沒說就接過去了,不聲不響跟在我的身後。
我甩著馬鞭,同他走過繁華市井,走過人潮洶湧。
我認識他這許多年,他對著我時總是沉默的。
不論我說什麼,做什麼,似不能撼動他半分。
「你知曉孟義伯麼?他求了我阿爹,想讓我阿爹給我同他的小兒子賜婚。」
我悄悄看他,他只嗯了一聲,臉上表情絲毫未變。
「那孟真言與你是同窗,你覺得他如何?」
「他總跟在公主身後,如何公主該是最清楚不過的。」
「我自是知道的,只是問你覺得如何。」
「聽聞他極好女色。」
他平鋪直敘,不摻雜任何個人情感,說的只是事實。
「嗯!可娶了本公主納妾怕是不能了,為了他日後幸福著想,本公主當機立斷地給拒了。」
4
我聲調約是帶了些快活同炫耀的吧?
他竟笑了,一笑起來,便更顯得少年氣了。
「公主配得上更好的。」
「我也如此覺得,我這樣的美貌,這樣的智慧,區區一個孟真言,確實不足以匹配。」
「是。」
「瑾之,你願意娶我麼?」
瑾之是他的字。
「公主說笑了,臣是萬萬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是配不上麼?只怕是不願娶吧?」
我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他搖搖頭,是認了。
他竟這般認下了。
我從未被旁人拒絕過,亦從不曾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
一時間火氣似直衝到了臉上,不假思索地奪過他手裡的馬韁上了馬。
回頭衝著他甩了一鞭,這一鞭使了全力,不知打到了哪裡,聲音極響。
我惱羞成怒,騎著馬頭也不回。
「柳瑾之,你莫要後悔。」
我咬牙切齒丟下了這幾個字。
想來想去,他瞧不上我,定然也是瞧上旁人了。
父皇怕人傷我,自我少時便給我養了十個暗衛,她們除了護我周全,多是替我打探消息。
我派了人出去,等了三日,等來的卻是一則晴天霹靂。
柳余他是有喜歡的人了,可他喜歡的不是女人。
他自幼與一人相識相伴,到如今都已同床而眠了,且柳家上下皆已知曉此事。
他是家中老二,不必承繼香火,且柳家幾輩子就出了這樣一個讀書人,雖各有微詞,卻也拿他無法。
我震驚了數日,且病了一遭。
為了那天殺得無能為力,可我不信,世上那個郎君會不喜歡溫軟甜香的女人,非要去喜歡硬邦邦的男人。
富貴人家也有許多人有這樣的癖好,偷偷豢養孌童,可那也只是玩玩,從沒聽說誰不曾娶妻的。
不過一個男人,一個男人而已,我生就貌美,父皇才給我起了傾城這樣的名字,且天下女子誰有我讀書多?
我之智謀遠見,皇兄們亦不能及,我怎可能比不過一個男人?
我悄悄去看那男人。
天近冬日,下了第一場雪,鹽粒子般。
我站在柳余在京城租的院子外等著,他那點俸祿,可想而知租的院子該有多小。
那院門是鎖著的,聽聞那人原是個戲子,柳余贖了他後他便城西擺了個書畫攤子,每日申時才歸。
一個戲子,從何處學會的字畫?
想想每日柳余是如何教他寫字畫畫的,兩人又是如何耳鬢廝磨的,我鬢角便突突直跳,疼得厲害。
等了不足半刻,那人便回來了,背上背了個框子,裡面放著幾卷字畫,手裡提著個籃子,籃子裡放了一顆蘿蔔同幾個饅頭。
他穿一身舊灰衣,頭髮用一根藍布條全部束在發頂。
那是個瘦弱的郎君,圓臉大眼,鼻尖挺翹,嘴唇小巧卻殷紅,若不是他胸前平坦,誰會想到他會是個郎君?
他白得發光,是天然的粉白,嘴角微微翹著,天生帶笑。
他從我身邊走過,我將那濃密如蝶翼般的睫毛看得分明。
他喜歡的,竟是這樣一個男人麼?
呵!他同女人有何分別?
5
我恍恍惚惚回了宮,那細碎的雪灑在了我的眼角,刺得眼睛生疼,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宮牆深深,對旁人來說如同牢籠,對我來說卻是自幼長成的家呀!
父皇已病了多日,我不敢擾他,我的阿娘早死了,偌大的皇宮,我竟無處訴說心事。
多麼荒唐?
父皇總說生於帝王家,既是幸,亦是不幸。
既做了皇室中人,便不要盼望平常百姓家的情感羈絆。
我問父皇他待我可真心?
父皇摸著我的發頂,說自是真心的,只因你是個女孩兒。
那時我還小,可父皇的意思我明白。
一個女孩兒,長大嫁人了也就是了,那皇位權利,全同我無關。
所以他才愛我,才像個真正的父親般待我。
可我的父皇如今也病了,若是這世上沒了他,我還有誰啊?
只父皇病了的消息傳出去沒幾日,我那遠在滇南的六皇兄淮王便反了。
滇南潮濕,多民族混居,百姓清苦,六皇兄這許多年都不曾回過京,在他的封地兢兢業業,誰知他這一反便勢如破竹,直取京城而來。
只他遇上了對手,封地在淮北的七皇兄。
七皇兄敗了六皇兄,六皇兄卻釜底抽薪將七皇兄的府邸圍了。
皇嫂放了一把火,將王府燒了,王府家眷老小無一生還。
七皇兄心灰意冷,見了父皇一面,竟出家做了和尚。
餘下的只一個貪生怕死,平庸無能的四皇兄。
命運便是這般,既可笑又荒唐,偏生又不可抗拒。
四皇兄約從沒想過,他竟會撿這樣一個便宜吧?
這是個天大的便宜。
終究是個庸俗無能之輩,畏畏縮縮無半點一國之君的風度。
我瞧不上他,父皇自是瞧不上的。
父皇給了我半枚虎符,叫我看顧新皇,待皇太孫出世長成,將那半枚虎符交到真正能挑起一國重擔的明君手中。
他對新皇全然沒有半分要求,只求他勿要亂國。
我手裡捏得半枚虎符,便是對他的震懾。
這是阿爹對我的偏愛。
他用若給我同柳余指婚,我便要守住這份承諾,只要我活著,便要守得江山安穩,若不遵守,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做了結尾。
這是父皇作為一國之君的無情。
只我那時想的卻是,我何德何能啊?父皇只是無法了,病急亂投醫罷了!
我應了父皇,最終卻是自己亂了這江山萬里。
我也終將在一個風雪夜,死無全屍。
我想人不能擁有的太多,因為擁有的太多時,便會心無敬畏。
擁有的太多,永不會明白世上還有幾個字,叫事與願違。
既不明白,又怎會接受呢?
那時的我,只覺得我不能擁有的,旁人又有什麼資格去擁有?
這是我的執念,就是這執念,誤了我一生。
我執意嫁給柳余,毀了他的一生,毀了九郎的,亦毀了我自己的。
旁人問我悔不悔?
我定然要理直氣壯地說不悔。
可我心中好悔。
在我年華逝去,看慣了生離死別,到死也無一人真心待我時,我便悔了的。
我悔了。
可不知要說給誰聽,又有誰願意聽?
若是可以,我願從不曾遇見柳余,即便遇見,也是在朝堂上的驚鴻一瞥。
自此相忘於江湖,他不畏世人眼光,一生只一個九郎。
我聽說時感嘆一句,原真愛從來與是男是女無關啊!
自此我便悟了,一生只愛一人也就夠了。
可我終究嫁給了他,毀了他。
6
因著父皇病重,我們的婚事並未大操大辦。
一國公主下嫁,且婚後住的是公主府。
我的封地在汴京,父皇將最富庶之地給了我。
我在汴京紮下了根,柳余做了駙馬,一生再不可能做官。
我當初用九郎的性命脅迫他娶我,他雖娶了我,卻從不曾碰我。
多時一人坐在房前看書,看見我只當不曾看見。
他這樣冷淡,可不知為何我會那樣喜歡看他。
我能一整天什麼都不做,只坐在他對面看他。
我同他說話,他從不應我,連看我一眼都不願。
有時我會生出極荒唐的想法來,便乘著他不注意親在他緊抿的唇上。
原來他的唇並不像看起來那般冰涼冷漠,竟然是軟的,甜的。
每每此時,他便羞憤異常,用那又甜又軟的唇說出許多刻薄難聽的話來。
我何時被人這樣羞辱過,便也學著他的樣子,說些更刻薄的話來,直到將他氣得無話可說。
我心中不知多少遺憾無處去說。
他不喜歡我也是可以的,至少他喜歡的是女人也是好的呀!
他喜歡的是女人,我還能努力一下。
在女人里我不算丑的,且我既有權勢,又有錢,同她比一場我不定會贏呢?
可我尋過一個短袖了一生的人問過,喜歡男人的男人,是不會喜歡女人的。
我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變成個男人的呀!
自此我平日裡便做男人的裝束,柳余看著我,眉頭簇了又簇。
終有一日,他同我說:「你不適合這樣的裝扮。」
我低頭看看自己波濤洶湧的胸脯,是,我確實不適合。
我吃不了日日裹胸的苦,即便是為了柳余,我也吃不了那樣的苦。
我只能自苦著,在他面前還有裝出一副快樂無憂的模樣來。
我問他為何會將「余」字做名?
他說家裡窮,他阿爹只盼著家中有餘糧余錢。
我歪著頭問他:「給你取了這樣的名字後,就真的有餘糧余錢了麼?」
那是他第一次那般對著我笑,春陽般耀眼奪目。
「是,後來便有了,姑母捎了銀子回來。她生下了一個極貴重的女娘,因著那女娘,我們才活了下來。」
我忽然羞紅了臉,原我在他心裡,也是個貴重的女娘啊!
父皇去了三年,待第四年春日,我辦了賞花宴,汴京城中有些頭臉的人家皆來了。
那場春日宴啊,是那般盛大繁華。
可後來想一想,就是在那日,便埋下了我同柳余終生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伏筆。
那日不知是誰家的夫人,帶著家裡的兩個女娘來參加宴會。
其中一個,同那九郎是那般像。
自我嫁了柳余,我便使人給了九郎一筆銀錢,讓他走了。
只聽聞他走了,這三年再不曾有過他的消息,柳余也從未問起過,九郎便只是一個時不時冒出來讓我意難平的男人罷了!
或是我盯著那女娘看得太久,那夫人便笑著同我說道:「公主,是我這孩兒有何不妥麼?只她幼時走失過,才尋來不幾年,若是規矩上有疏漏,還請您擔待。」
我沉默著搖搖頭,規矩無有疏漏,只同一個人太像了。
無一不像,又無一像。
說不上來,那種像不刻意,可那種不像又太刻意。
直到她在花園看見了柳余,那失魂落魄的模樣,我才確定她就是那不知去處的九郎。
兩人遠遠望著,似要站成石頭般。
我恍恍惚惚看著,心中不知在想什麼,一時氣憤,一時傷感。
原我這些年在他眼前跳樑小丑般折騰,他不知是如何看我笑話的。
他曾租了個房子,同一個女娘住在一處。
她為了同他在一起,連束胸這樣的苦楚都受得呀!
7
我想這一切真像一場笑話呀!
是我太過自負,看她著了男裝便以為她是個男人,該查得更詳盡就好了。
原他是喜歡女人的呀!只他不喜歡我罷了!
我用了三年,將自己變成了一場笑話,可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就這樣作罷!
怎麼可以呢?
若是當年,若是當年我就此罷手了,或許吧,我同柳余,還能有後來。
柳余那樣的人,既娶了我,即便在舊情難忘,他也不會再去招惹九郎的。
他不忍,不忍耽擱了九郎一生,在知道他什麼也給不了她的時候。
他亦不捨得。
我開始一宿又一宿的失眠,夜夜提著酒壺在府里晃蕩。
醉了酒便躺在屋檐上哭,披頭散髮不成模樣。
柳余來尋我,我便指著天上的月亮問他:「天上的明月就在你眼前,你為何不摘?」
他擦了我眼角的淚,將我蓬亂的頭髮理順了,輕輕別在耳後。
「臣總是要摘的。」
「可那月亮不總在那處。」
「臣知曉,她總在那處等著的。」
「我若圓了你的念想,你會不會待我好些?我字寫得亦是很好的,策論我都寫的。你不是愛做官麼?我去同皇兄說,還叫你回翰林院供職好不好?瑾之,我們好好過日子好麼?」
「好。」
待酒醒了,我以為這些事兒只是不可得的一場夢。
我親自去了九郎家,或她並不叫九郎,當年走失,她被買進了戲團,她的師傅給她取名小九,因她自幼學得武生,便慢慢被叫做九郎了。
我說要將她納進公主府給駙馬做妾,她阿爹阿娘自是不願的。
我都不用以勢壓人,因為小九她愛著柳余,她自會想法子進了公主府的呀!
過了不幾日,一頂轎子將小九抬進了公主府。
那夜我親自給柳余端了一碗藥,待藥性發作時,他滿頭是汗地啞著嗓子問我,為何要如此。
「為何呢?你愛她,她也愛你,讓你們在一起不好麼?」
我的指尖輕輕拂過他的臉頰,拂過他修長的脖頸,扯開了他單薄的衣衫。
「傾城……」
這是我認識他這許多年裡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他伸手握住我作亂的手。
他的手心灼熱,燙得我一個激靈。
「傾城,你放小九走吧!我們好好過日子可好?」
他顫聲說道。
我垂著眼睛不看他,他要同我好好過日子麼?
可這也是因著憐惜旁人,我才不稀罕呢!
那夜我將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在給他納了小九的那一夜,我把自己給了他。
我第二日便尋了處偏僻的院子,讓他同小九住了進去。
雖暫時不得自由,且叫他們過日子去吧!
我也不再是原來的趙傾城了,我養了許許多多的男寵,個個都是年輕好看的郎君。
關於我的傳言各式各樣,我早不在乎了。
甚至有傳言說我將駙馬給閹了,駙馬麼!
我都很久不曾見了,我尋歡作樂,日日過得開懷,似早將柳余給忘了。
我尋了皇兄,逼著他改了祖宗禮法,讓柳余照舊回了翰林院供職,又將小九送進了京城。
我長到這般大,從未曾做過這樣的事兒,連自己都感動了。
或許吧!或許再過幾年,我就真的能放下了,到時我便同他和離了,此生再也不見。
彼時我那隻喜歡求長生不老的兄長定下了太子,他將太子使來見我。
那時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兒,可已隱隱有了一國之君的氣度同見識。
我那一無是處的皇兄,竟然能生出這樣的孩兒。
呵!這便是天意麼?
那時我還想要遵守同父皇的約定的。
可我天生又有些反骨,即便是天意,也要將那孩兒折騰一番的。
我在朝中是有些勢力的,一則是因為皇兄毫無建樹,一則因為我手中有一半虎符。
有人想倚著我平步青雲,我恰覺得無聊。
於是一拍即合,行事起來便更是無所顧忌。
8
只一日,我剛起身,京城來了消息,柳余好端端的便病重了。
來的人磕磕巴巴,卻說得不甚清楚。
我發也來不及梳,一路不曾歇息半刻,就那樣披頭散髮地進了京。
院裡靜悄悄的,只剩下噗嗖嗖落雪的聲音。
我已很久很久不曾見那人了,他就安靜地在床上躺著,睜著清凌凌一雙桃花眼,見我進去,眼珠微微動了動。
胸口的傷已包紮過了,可依舊滲出了一片鮮紅來。
我驚覺他已白了鬢髮,眼角亦生了皺紋,他還比我小一歲的。
我們原已經老了呀!
我這一折騰,竟然把我們都給折騰老了。
我坐在床邊垂頭看他,散著地發落在他單薄瘦削的肩頭。
想說些嘲諷的話來,可那些話卻梗在喉頭,怎麼也說不出口來。
我想說你不是愛她麼?怎得到頭來殺你的卻是她呢?
「你看,如今你終是如願了!論人心算計,誰比得過你?」
他吃力地抬起胳膊,將我散落的發別在耳後。
聲音竟帶著些微的笑意。
郎中說他傷了心肺,活不過今夜了。
他要死了,才願意帶著笑同我說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