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看重了宋閣老家的小女兒,自己說還不算,又搬出太后皇后多番試探。
「你到底為何如此?朕的孩兒都多大了?桀驁如飛揚,都已娶妻生子,你在如此下去,難不成要打光棍?」
「我為何如此陛下不知麼?」
我幽幽將陛下望著。
他輕咳了一聲,別過臉不同我對視。
「這都幾年了?若她真對你有心,怎會一點消息都無?」
「若是換做陛下,旁人同你說只當你是個忠僕,你會如何?正真一片真心照溝渠。」
「你就那般肯定她心中有你?」
「她心中若無我,聽了宋大伴那般的話,會遠走麼?以她脾性,至少要將溫家當門親戚走動,寶珠是她養大的,只寶珠一人,她也舍不下。
她如今不歸,只不過被我傷透了心。
我阿爹阿娘在獄中時就給我同她定下親事了,誰叫你自以為是幫忙了?
你還我一個完完整整的寶銀便罷了!若是不能,我便將我家的寶珠接回家,叫你們趙家人也嘗一嘗等待的滋味。」
「你堂堂一國尚書,怎變的這般不可理喻了?你為難拾安還為難的少了?」
「多了又如何?誰叫他有你這樣一個好兄長?」
……
我同陛下不歡而散。
10
這年的冬至與往年的並無不同,不過祭祀敬師。
晌午吃了餃子,阿娘同慧娘在房中說話,阿爹同我在外書房說了半刻鐘的話。
我將阿爹送回去,推開窗看著屋外的大雪發獃。
每年的冬至都如此,總要下一場雪才算。
有一年冬至我得了准許去小院看寶銀同寶珠,那日去的早,也是這樣的雪,紛紛揚揚好不惱人。
去時寶銀和寶珠在包餃子,蘿蔔羊肉餡兒的。
寶銀有門極了不起的本事,不管是什麼,到了她手裡,總能做出無與倫比次的美味。
她看見我來,眼睛亮的像裝了太陽。
我站在案板前看著,她叫我洗了手一同包,說自己包的餃子吃了才不凍耳朵。
她看起來太正經認真,我竟信了,起始包的不好看,可包了幾個後再包各個如同小元寶般喜人。
「大郎君最是聰慧無雙,不論什麼一學便能會了。」
那是我聽過最沒誠意的誇讚,卻不由彎了嘴角。
後來我才知道,並不是只有吃了自己包的餃子才不會凍耳朵的。
她騙我。
她將又圓又鼓的餃子撈在了我同寶珠的碗里,將那些歪歪扭扭露餡兒的留給了她自己。
我想將我的換給她,又忍了回去。
這便是她的心意,赤忱直白,那時我覺得自己受之有愧,又不忍駁回。
今日不知她在何處?又不知是跟誰一同過的?她也給旁人包餃子吃麼?
我最害怕的,便是那許多如狗蛋般的旁人。
她是不是已死了心?然後尋個旁人又嫁於了他?
到那時,我又該如何?
我該如何呢?我不知。
想都不敢想。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事多煩憂。
紛紛擾擾,終究還是我愛的更多些。
寶銀,是我愛的更多,所以才更加輸不起。
你回來吧!
你若能回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不過一個髒污的溫肅罷了,只要你不嫌棄,只要你還要,我都給你。
她就那樣真的回來了,如同走時一般,悄無聲息的又回來了。
我的那些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的夜晚,那些被淚悄悄浸濕的衣衫,那些不曾說出的隱晦的愛情,終於找到了出口。
我的寶銀,她終是回來了呀!
她戴著頂毛茸茸的白狐皮帽子,笑嘻嘻的看著我。
似她走的不是這許多年,只不過出了趟遠門,不日便歸來了般。
這般沒心沒肺。
我忍耐著,不知忍耐的是什麼,終於得見,不知為何要那樣同她說許多彆扭的話。
我終知曉阿爹阿娘同二郎三郎對她為何念念不忘,為何阿娘只說起她來就要流淚傷懷。
阿爹為何聽著就紅了眼眶,二郎三郎有了好東西,為何都要默不作聲的留一份給她。
她可不就是家中的女兒,阿妹麼?
她同無數遠歸的女兒一樣,跪在阿娘眼前撒嬌耍賴。
原只除了我,她亦被人捧在手心裡念著愛著。
她本就是我溫家的人,本就是的,只我沒想透罷了!
11
她一回來,天都似晴朗起來了。
家中處處歡笑,坐在只有姑奶奶才能上的阿爹阿娘的炕上,看著我時眼中是滿滿的得意。
我心裡不知有多少話,雙手忍不住的想去抱她。
她說這些年的經歷,阿娘同寶珠又說起舊日的事。
她仰著脖子笑眯眯聽著,似那些艱辛全是旁人的。
我看著她,將笑和酸澀全揉碎了又咽下。
這世上總有一人要來填你心中萬千不平事,總有一人要陪你走萬千不平路。
我這樣慶幸,那人是寶銀。
懂懂我不易,知我心中所苦。
她原就是我心窩上的一塊肉,不知被誰取了,投生在了旁人家。
她竟親了我,親了我還逃了。
她在宮中護我時像個疾言厲色張牙舞爪的小奶貓。
那日我多得意啊!旁人說你家這姑奶奶的嘴也忒毒了些。
我仰著腦袋雲淡風輕的道她不是我家的姑奶奶,她是我阿爹自小給我定下的媳婦兒,只這些年走失了。
她或不知,京中我要娶妻的消息,就是這樣傳出去的。
旁人害我,我捏准了她不舍我,終究隨了心愿,將她變成了我的。
我在公主府數年,做的便是皮肉營生。
男女之事於我,多的只是忍耐噁心。
直到擁有了她,我才知為何有人沉迷於男女之事不能自拔。
那是許許多多的滿足同喜悅,是欲語還休的心動,是這世上終有個人同你的靈魂肉體皆契合的淚流滿面。
我終娶了她。
溫肅這一生若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那便是娶了寶銀。
自有了她,我便生出了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感慨來。
不論做什麼總想慢些,再慢些。
陛下同飛揚數次嘲笑我,哪裡有一國閣老的風範?
只一個讓人瞧了眼酸的痴漢。
我知他們這是羨慕我。
歲月里那些堅毅的寶銀依舊熠熠生輝,可如今會買痴耍賴的寶銀才讓我覺得安心。
她有個毛病,過幾日就要將家裡的各種契書銀票銅板拿出來數一遍,數完後便滿足的眯著眼在床上翻滾。
「溫肅,你說這些都是我的麼?你怕不敢信,如今我賺的比你多。日後再有什麼事兒,我們便不用再吃苦了。」
她雙眼亮晶晶的瞅著我。
「我的便都是你的。」
「如此甚好,你便沒機會學壞了。只我同你說,你若是敢學壞,我便立時棄了你裹了銀票跑路。我到時也尋個年輕好看的郎君……」
我用嘴巴堵住了她的,直到她氣喘吁吁。
「你尋的郎君會比我好看麼?會比我厲害?會比我體力好?」
「溫肅,你這個流氓。」
她用手指戳我的額頭,待我又要湊近,她便真將那堆東西裝進匣子裡,跳下床喊著阿娘跑掉了。
我猜她又尋阿娘告狀去了,緣由約莫是我偷偷藏了私房錢。
實則我荷包比臉還乾淨,偶同旁人喝頓酒,亦只能裝出一副要付帳的樣子等著旁人付。
京城誰人不知我最是怕媳婦兒啊?
她之悍名,有一半都是因著我。
旁人請我吃飯喝酒玩樂,我永只用一個藉口,媳婦不讓我去,我便不去了吧!
12
她為我生了兩個女孩兒,糰子像我多些,圓子更像她。
又不愛嬌氣,又愛笑。
生糰子時我還蒙著,到了生圓子時,或是年紀原因,她差點難產,生了三日才將圓子生出來,此事驚了我的心。
有沒有兒子我並不在乎,我只不能失去她。
我說從此我們便再不生了吧!
她看著我吃驚了許久,卻伸手攬過了我的脖頸。
「溫肅,你說我不愛你,還能去愛誰呢?」
這是她同我說過最裸露的話,到後來不論我在如何問,她都不說了。
一路跌跌撞撞,我竟走到了現在。
這日她起的極早,或是少年時實在缺覺,她如今愛睡些懶覺,起床氣又極重。
若無事擾她,她總要睡飽了才醒。
我看她眼下一片青黑,暗罵她不懂事我亦要跟著不知節制。
她給我盛粥夾菜,又拄著雙頰看著我發獃。
「待我走了你在睡一會兒,睡醒了再起。」
「不了,你今夜就要走,我要給你收拾行裝的。」
「此次拾安在明我在暗,輕裝簡行便罷了!」
「該帶的總要帶上的,出門在外不同家裡,總有不便。」
她搖搖頭,眼裡盛著擔憂,面上卻不表露。
「我去去就回。」
「嗯!」
她應道,樣子乖巧懂事。
我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頂發,這許多年都習慣了,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
她總說都一把年紀了,總這樣不合適。
可我和她在一起時已是一把年紀,旁人若要笑話便笑話去吧!
我的媳婦兒,誰也管不了我怎麼對她。
河南道事複雜,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
河南道自知州到知縣,關係盤根錯節,陛下此次是下了大決心要肅清官場了。
這許多年天災人禍,只賑災銀兩不知撥去了多少。
卻依舊如泥牛入海,百姓的日子並不見好轉,陛下派人去了一茬又一茬,人是回來了,可什麼也未查到,或是有查到一星半點兒,人還沒到京城就沒了。
可見河南道的官場是何種模樣,官員是如何膽大包天了。
水至清則無魚,可這池水已太渾了,在攪起來,就是滔天巨浪。
陛下將正事交代完了,宋大伴叫了侍人添了茶。
「寶銀是不是又將朕數落了一番?」
陛下臉上有了些笑模樣,這些年過去,陛下身上越發有了一國之君的氣度。
他有雄才大略,從不耽於兒女之情。
「陛下說笑了,她如何敢數落陛下?」
「這天底下也就她敢了,是不是又說叫你辭官在家,她來養你?上次因著旁人參你,她尋了皇后,將她的生意深入淺出的講了一遍,末了說的就是她不想叫你做這官了,吃力不討好,甚是委屈。」
「陛下知曉,她便是這樣的個性,又最是護短。」
「你這是在朕面前秀恩愛麼?呵!」
「我同她本就恩愛,何來秀恩愛之說?陛下若無交代,臣便先歸家了,她今日起的甚早,面上不顯,心裡定然擔心極了。」
「去吧!事情如何不要緊,萬要活著回來,若不然寶銀怕是要造反的。」
13
我歸家時寶珠娘三個都已接過來安頓好了,我和拾安的行禮亦打包齊整。
家中人等著我一同吃飯,飯桌上說了些閒話,氣氛輕鬆。
我同拾安要去河南道的事兒寶銀該是同阿爹阿娘說過了。
不知她是如何說的,總之阿爹阿娘看起來並不憂心。
她就是這樣,做事從來都是熨帖的,自娶了她,我不論做什麼都沒了後顧之憂。
又因為她,十分的惜命怕死。
我怕我死了,在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愛她。
我深愛她,我知曉的。
她在我旁邊坐下,笑著說話,全沒有同我一處時因為我要遠走的憂心。
她笑時眼睛彎著,星光點點。
我在桌下悄悄握住她的手,她悄悄看我,沖我促狹的眨了眨眼。
我忍不住笑,手上微微使勁。
她的手同旁的女娘不一樣,指尖掌心有薄繭,微微粗糙,卻極溫暖。
直到菜上了桌她才將手抽了回去。
我忽有想起剛成親時,用阿娘的話來說我恨不能將她拴在褲腰帶上,走哪裡都帶上。
旁人婚娶,陛下一般都准個三五日的假。
我那年卻足足三月不曾上朝。
陛下讓人帶了數次話來,大概意思都是:「夫妻恩愛是極好的事兒,只也不該誤了差事。」
寶銀勸著我去,我卻怎麼也沒了辦差的興頭。
每日陪著她閒話,出去轉一轉,或坐在窗前作畫寫字,看她撥算盤珠子,春花開時我背著她在滿是野花的山坡轉悠。
沒有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情,可不知為何,我就那般歡喜。
陛下實在煩人,我便上了道辭官的摺子。
寶銀想去關外看看草原,去養馬匹,我想帶她去。
陛下連夜尋到了我家,拉著我的手聲淚俱下的問我他哪裡做的不好?
寶銀當時就坐在一旁給他倒酒,看著陛下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
「陛下很不該如此,讓旁人聽去了,還以為陛下對我家郎君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她說的不緊不慢,我伸手去刮她的鼻子。
陛下吭吭哧哧說道:「世上誰人不婚娶?就你們二人這般膩歪,都快三月了,新鮮勁兒早該過了,明早你便收拾收拾上朝來,那辭官的摺子朕已燒了,就當沒看見。」
陛下都親自尋到了家裡,我便也上朝了。
只在不同往日般時不時還要住在府衙,晚歸更是常事。
只自娶了寶銀,干不完的活只要不緊要,放到明日,緊要的,帶回家再做。
陛下的不滿明晃晃寫在臉上,他要議事,萬是不能耽誤了我下值的。
他若嘴碎話多,到了時候我便走,全然不顧他的臉面。
陛下數次感嘆,「大慶若不換個閣老,是不是就要完了?見過懼內的,沒見過你這樣懼內的。」
「陛下不怕我家寶銀麼?」我看著他幽幽說道。
不知想到了什麼,他便沉默著,又指指門,讓我出去。
14
陛下是有些了解寶銀脾氣的。
知曉寶銀有身孕那日,陛下無事,非要拉著我下棋,說還沒到下值的時辰,時間到了定然讓我回去。
畢竟是一國之君,有時是要給他幾分顏面的。
我便應下了。
陛下文韜武略,獨一點身不如人意,他下棋下的極爛。
旁人同他下棋不敢贏,獨我不讓著他,每每輸了又輸,臉色青白時才肯罷休。
只那日我們一盤棋都不曾下完,宋大伴就彎著腰進來了。
他年歲已大了,頭髮雪白,人又和藹慈祥,若是有鬍鬚,同旁人家的老阿公沒甚區別。
他如今甚少做事,陛下讓寶銀給他尋一處養老的院子。
寶銀卻將那院子尋到了寶珠家,陛下同拾安,皆是宋大伴看著長大,若無他,亦無今日陛下同拾安。
拾安要給他養老,叫他過些平常人的日子。
趙大寶自會說話時便喚他做祖阿公的。
只他終放心不下陛下,多數時候還在宮中守著。
他走的匆忙,可臉上的皺紋里都帶著鑲著笑意。
他已好幾日不進宮了,今日怎忽然就來了呢?
「大伴怎這時來了?」
我起身去扶他。
「是有天大的喜事。」
「甚事這般重要?還值當你這個時辰親跑一趟?」
陛下問道。
寶銀那丫頭有喜了,剛查出來的,她不讓老奴來,可老奴不放心,要求了陛下賜下太醫去瞧一瞧的。」
我目瞪口呆的瞧著宋大伴,我同寶銀成婚已一載余,夫妻恩愛,按說早該有了孩兒才是,可寶銀偏偏沒動靜。
我便罷了,有無孩兒皆可,只有了她,我便足夠了。
可她雖不說,總是在意的。
我尋了郎中去瞧,寶銀沒毛病。
想起舊日事,便讓郎中給我瞧瞧。
原是那些年,我將那春藥喝的太多,已傷了根本。
知曉這事兒事我竟不敢面對寶銀,是我害她,連做阿娘的資格也不能有。
她來尋我時,我就在寶珠等她時常坐的那棵槐樹下坐著,什麼也沒想,有似將過往都想了一遍。
她手裡提著燈,那小小一團光,將她照的溫暖柔軟
「若我有疾,不能生養,你會如何?」
她在我身旁坐下,將那盞燈放在地上,伸手將雙手放在我的頰邊,溫柔又堅定的讓我看著她。
「那又如何?你是寶銀就夠了。」
我看著她說。
這是我的真心。
「我亦是,你是溫肅就夠了。大夫只說艱難,又沒說一定就沒有,隨緣就是了,你又何必自苦?躲了我這幾日可是想明白了?覺得虧欠了我,不要我了麼?」
15
「沒了你,我便不能活了,你可容我這般自私的將你留在身邊?」
我小心翼翼的瞧著她,我知她不會走,不會留下我一人。
只我自己,不知為何非要她說些什麼才安心。
都這樣大的年紀了,怎還這般矯情?你若說出什麼叫我再嫁的狗屁話來,我才要罵你。「
她抱著我的頭搖晃,又將我拉過去,將我的唇貼在了她的上。
」我心似君心。「
她喃喃說道。
這便是我深愛的人,我愛著她,總因為著些什麼。
此事似只是昨日事,可她忽然就有了身孕。
她近日同往日無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