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多雪,陛下撥款 賑災,但成效甚微。
陛下日夜憂思,不能安眠。
朝中這幾日議的都是這事,議來議去終究是推到了拾安身上。
淮王待天子巡河南道,我暗自跟隨。
一時間我家中要去兩人,寶珠生產完還不足三月,南樓同慧娘皆有了身孕。
家中諸事便又要落在寶銀身上了。
我如今上了年歲,愈發不愛遠行,亦愈發離不開寶銀,只有守著她,不管何時心裡才安穩些。
陛下既已開了口,推脫是不可能的。
01
今歲多雪,陛下撥款賑災,但成效甚微。
陛下日夜憂思,不能安眠。
朝中這幾日議的都是這事,議來議去終究是推到了拾安身上。
淮王待天子巡河南道,我暗自跟隨。
一時間我家中要去兩人,寶珠生產完還不足三月,南樓同慧娘皆有了身孕。
家中諸事便又要落在寶銀身上了。
我如今上了年歲,愈發不愛遠行,亦愈發離不開寶銀,只有守著她,不管何時心裡才安穩些。
陛下既已開了口,推脫是不可能的。
路上雪厚,拾安騎在馬背上,不一時頭頂肩上皆落滿了雪。
我叫他上馬車來,他推辭不上。
拾安駐守邊關數年,雖是陛下親弟,什麼樣的苦都吃過。
「你如今也是兩個孩兒的父親了,做事更是該慎重些,今日在朝上你原不該當面駁了陛下的。」
陛下要如何心裡自是早有計較,今日在朝上不過一說。
拾安心中不願,黑著臉硬是不應。
「長兄說的不錯,可如今我已將兵權交出,家將亦遣散了,只願做個閒散王爺,他還待如何?寶珠生產不足三月,這一來一去至少得一月余,我心中如何能願?」
「陛下讓你去,自是因為信你,你如今無心朝事,無心也罷,有心也可,你終究還是大慶的王爺,是陛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總是要分擔一二的。」
我掀開車簾看著他,又嘆了口氣。
他是個閒散王爺沒錯,可閒散王爺真就什麼都不用管了?
萬民養他,怎可能叫他真正清閒?
他不吭聲了,我知他脾氣倔,多說無益。
「明日便叫寶珠同孩兒們搬到家中來吧!你阿姐親自守著她們母子,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我低聲同他說。
他臉上才又有了笑模樣,點頭應下了。
我是寶銀的夫君沒錯,但亦是大慶的閣老。
在其位謀其事,我想日日守著她,卻總是不能。
到家時天已黑透了,今日雪大,阿爹阿娘同孩兒們都早早歇下了。
寶銀不在,約是去看寶珠了。
二郎三郎還在飯廳里,陛下下旨時他們也在朝上,事情始末自是清楚的。
等我也只看我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都已過了而立之年,家中又有寶銀守著,我能交代什麼?
我吃著飯,他們也不說話,坐在一旁喝茶。
待我吃完了,二郎才問道:
「長兄,好端端為何要將拾安同你都使出去?」
他一心做學問,朝中事繁雜且說不完的勾心鬥角,同他說也說不清。
「無甚特別,陛下本想親去,叫我勸下了,旁人他又信不過,拾安最是適合,可你們知拾安脾氣,萬事不知曲折迂迴之道,只一味耿直,我便求了陛下同去,如此我也能放心些。」
「長兄說的是,家中你且放心,有我同三郎在,寶銀又是最穩妥得,只你出門在外,將自己照顧好就是了。」
我點點頭,家中我是放心的,只是……
又閒話了幾句,便讓他們回了。
我尋了一把傘,雪這樣大,天已黑透了,我得去接接寶銀。
02
王府同家中隔著一道門,可王府甚大,到她們住處也需要走好長一段路。
王府掌了燈,路上並不黑,雪已深到了腳踝。
不知風撞到了何處,嗚嗚嚶嚶一陣響,我瞧著遠處隱隱綽綽的屋子,這樣的天,也只我家寶銀這樣的女子,才敢出門。
遠遠走來的人披著件大紅的斗篷,她生的白凈,穿紅的才更襯她。
她連個婢女也未帶,送她的是寶珠身邊的丫頭。
那丫頭撐著傘跟在她身後,傘一大半遮著那丫頭,寶銀的額發斗篷上落了許多雪。
不是撐傘的丫頭不盡心,只是她走的快,那丫頭跟不上。
她吃的苦太多了,亦在這樣的雪天走過許許多多的路,旁人覺得行路難,於她不過尋常。
寶銀就是這樣,她吃過的那許多苦就像早就忘了般,即便偶爾有人說起,她也笑嘻嘻的答句「無事」。
可不知為何,她總是在這樣不經意的時候,讓我心疼難忍。
她看見我撐傘站著,一路跑過來,風掀翻了她頭上的風帽,她也不在意,跑到我眼前時,眼角眉梢早讓雪蓋住了,可我卻看出了許多滿足來。
「溫肅。」她叫我,聲音淹沒在風雪裡,卻還是我熟悉的溫暖。
我將她輕輕拉進傘下,伸手去扶她身上的雪。
「無事,並不很冷的。」
她伸手同我一同扶著傘柄,將傘往我頭頂推了推。
「天這個樣子,你不去也是行的。」
畢竟寶珠身邊伺候的,都是她同阿娘千挑萬選出來的,那個會不盡心。
「我看一眼才放心,今日怎回的這般晚?」
她已三十了,自幼便過的受苦的日子,後來到了我家,也沒享過福,這幾年日子好起來了,她又總是停不下來。
她主意太正,不願只依靠我,而我欠她的太多。
她帶著寶珠拖著全家往前走的時候我總在想,在等一等,等我有足夠的能力時,我要將我能給的最好的都給她。
可如今在回頭看,我除了自己,什麼也不曾給她。
可她亦將全部的自己都給了我,她將能給的都給了我。
後來我便想明白了,就讓她做她自己吧!
我能給的,約就這一樣了,愛她,不約束她,叫她總做她自己。
她這些年許多時候都在外面,每次離別於她似只是尋常,於我總如生離死別般艱難。
我曾過著沒有她的日子,一心以為日子就是那樣過的。
後來有了她,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日子。
被光照久了的人,即怕黑,又怕冷。
她的眼裡裝著我,裝著這銀裝素裹的天地間唯一的我。
」陛下留了我同拾安說話。「
「因著何事?」
「今年雪多,河南遭了雪災,賑災銀兩發下去了,可收效甚微。
陛下想親去一趟河南道,我攔下了,陛下先是讓拾安一個人去,拾安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請了旨意同他一道去。」
她看事情是極透徹的,我說半句,她便能猜出餘下的所有。
03
她歪頭看著我,嘴角抿著,許久不說話。
什麼你自請的,陛下心裡定然是想讓你去的,他自己又不說,等著你開口提。怎得?就覺得你用的最順手是不是?天寒地凍不說,這幾年河南道本就不太平,他約是想肅清官場,如今只是覺得時機成熟罷了!你這官不做也罷,我養著你就是了,此去兇險,我不願你同拾安涉險。「
這些年她在外行走,見識早就非同一般。
她說要養我麼?我看著她笑了。
她呆了半刻,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你現在是要用美男計麼?「
」我都一把年紀了,這美男又是從何說起?我笑只是因著你這些年東奔西跑不曾歇息半刻,原只是為了有底氣的說出養我這樣的話麼?「
我拉下她的手握緊手裡,有些涼。
」是,怎生不是了?女子嫁了人,她的底氣可以是夫君,亦可以是自己。我亦可以成為你的底氣,待我去尋了皇帝,同他說你不幹了,看他能說出什麼來?我家可不缺你的那點俸祿使。「
」陛下定然知曉你不是那般不顧大局的人。「
」別拿這話堵我,大局是什麼?關我什麼事兒?我只要你好好的。「
北風揚雪,亦吹亂了她的額發。
我低頭去吻她的額角。
「是我對不住你,總讓你為我憂心。」
「是,你總是讓我憂心,可又什麼法子?誰叫我心悅於你呢?」
她伸手環住我的腰,頭埋進了我的懷裡。
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生的才能完全生在另一個人的心口上?
她不聲不響,卻終於長在了我的心口上。
我這樣的人,到底要怎樣的運氣才遇見了她呢?
她做得每一樣事說的每一句話似都在我的心上丈量了一遍,不多不少,恰恰好。
歲月不可說,有些事情藏得深,有些又顯而易見。
她有一種魔力,能將那不可說的,隱秘的,簡簡單單的放到你眼前,那樣艱難痛苦的往事,等風輕雲淡說出來時,就忽然醒悟了。
原來我早就釋懷,只因為我已經擁有了最好的,最珍貴的。
我經歷的那許多苦難,原只因著要遇見她呀?
既如此,那些苦難又算得什麼?
「頭都白了,回吧!」
她道。
是啊!頭都白了。
我在不羨慕旁的,能與一人相偕白首,就是這世間最好的事兒了。
這夜她纏著我,直到累極了才睡下。
嘴上說不讓我去,也只是說一說罷了!
我捨不得閉眼,就那樣睜眼看了她一夜。
她睡時很認真嚴肅,嘴角微微垂著,眼尾泛著鮮艷的粉色。
可是只要睜眼,立時就生動活潑起來了。
她笑時會彎了眼睛,嘴角亦會彎起,稚氣又純澈。
看她的模樣都以為她該是錦衣玉食的長大,從不曾經歷過生活的苦難。
可事實卻是她將這世上該吃或不該吃的苦都吃了一編。
她心性之堅毅果敢,我亦不及她萬一。
都說是她高攀了我,可若不是我早於旁人識得她,她萬不可能站在我身旁。
她總以為是她愛的更多,其實她不知,是我更多些,或比她想的還要多的多。
不論何時她都能毫不猶豫得轉身就走,可我不能。
04
我順著她烏黑得發,忽想起初見她的那日。
那時我入長公主府快一年了。
我憑著一副皮囊得了長公主得青眼,府中男寵幾十人,她待我算是極好的了。
我那時厭惡自己,一時恨不能立刻去死,一時想起獄中父母兄弟又只能咬牙忍耐著。
我自幼熟讀聖賢書,深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得道理。
自幼學的便是文人風骨,寧折不彎。
可我走到今日,何止瓦礫?我早已髒污不堪。
長公主府中男寵,皆是幼態之姿,稍長開些就要送走。
獨我一人,早已及冠。
當日我入公主府是有些緣故的。
自我滿了十歲,阿爹便託了人將我送去山西讀書,一載中也只春節才回去一趟。
先時我還不懂為何,後來阿爹將二郎三郎皆送來時,我才從旁處聽聞了一件事兒,權傾天下的長公主好養幼態男寵,汴京城中但凡好看些的男童,不論家世出身,皆被她想法子弄進府中去了。
阿爹阿娘狠著心將我們送走,原是因著害怕。
因此我們回家的次數便更少了些。
我在進學上還有些天賦,竟連中三元,赴瓊林宴那日,長公主第一次見我。
我永忘不掉她那日的目光,似一頭猛獸,看見了可口的獵物般興奮。
不久後全家便獲罪入獄了。
我知其中原委,我同飛揚,彼時還是太子卻被放逐的陛下一見如故,我中了狀元,入了翰林院,又投到了宋閣老名下。
宋閣老是彼時的太子恩師,有人要殺雞儆猴,我並無任何背景,便選中了我。
羈押入獄那一日,我便被送進了長公主府。
我日日被灌著藥,生熬了十餘日,只長公主叫人帶了句話給我。
你是從了我還是看著家人去死?你怕不知,你那幼妹還流落在外呢!你可想過她會如何?
家中獲罪皆因我,只不過一身皮囊,為何不能舍?待救出家人,我只求一死。
那些日子啊!叫我痛,叫我生不如死。
我以舍下了所有,只從不同旁人一樣擺尾乞憐。
可我同他們又有何不同?只不過一個有權勢的老婦人身下的玩物罷了!
冷漠變成了我唯一的鎧甲,我日日飲酒,只醉了才能安睡一時半刻。
直至有一日陛下派人來尋我,我似又見到了一絲光亮。
我不知是信我還是覺得我並不能掀起風浪來,長公主允了我出府去,她告知我幼妹的去處時,那高高翹起的眼尾眉尾皆是不屑。
那是我第一次見寶銀,那本就是在平常不過的一日,因著我無處可去,因著我惦念著幼妹。
那是間極窄的院子,院子五間房,她們住著東面的兩間。
那天好生冷啊!我用凍僵了手敲那搖搖欲墜的房門,再看那窗戶,竟還開了條縫。
住在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房門不結實也就罷了,這樣黑的天竟還開著窗戶,好大的膽子。
我知是家中一婢女帶著幼妹艱難度日,卻不知日子這樣艱難,連間像樣的房子也租不起。
後來我總在想,那時的我有多麼愚蠢,總覺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實則長到二十一,雖不是錦衣玉食,我卻從不曾缺過銀子使,亦不知賺銀子得艱難。
人間疾苦,我才受了幾多?
41
我那時埋怨過她,為何要帶著我的幼妹過這樣艱辛的日子?
後來啊後來,在不久的後來,我想起那竹竿般的姑娘將我的幼妹養的白白胖胖。
實則她大可不必管的,溫家放還了她身契,她同溫家便沒一星半點兒關係了。
她大可以回家去的,為何要帶著一個有些痴的小孩兒這般艱難度日?
可第一次見她,我還不懂。
只看著開門的小小女娘,她生的不矮,只是太瘦了,又這樣白,還生了張娃娃臉,實看不出年紀。
約是要睡了,她不太合身的裡衣上只披了件看不出是藍還是灰的襖子。
房子太小,一眼便看到頭了,一間房用一頂破舊的灰色帳子分了里外。
外面擺著一張又破又小的桌子並兩張椅子,地下放著著個火盆,盆里燒的柴,火很旺,可煙亦很大。
房裡只點著一盞油燈,一點如豆般的光亮。
我掀開帘子去看床上躺著的女孩兒,她身上蓋著一床舊被,我彎腰去摸,被子卻是溫暖柔軟的。
小小的孩兒只露出了肉乎乎白嫩嫩的一張臉來,除了長大了些,在和舊時無異。
她那般瘦,卻將這有些痴的孩兒養的這般好。
若是我那日能衝著忙忙碌碌燒水沖茶的小小女娘說聲感謝該有多好?
可我那日蹙著眉頭喝了那碗粗茶,頤指氣使的叫她將我手裡的名錄交於出家了的齊王殿下。
她蹙眉想了片刻,終是咬牙接了過去,待我要走時,叫我珍重。
我轉頭看她,她眼裡有一團小小的火焰。
我忍不住笑了,她連問我要送的東西是什麼都不曾,竟就這樣應下了?
應便應下了,還叫我珍重?
這樣傻的一個小小女娘啊!
那時朝中關係已緊張起來了,公主府看管的愈發嚴苛,陛下派來同我聯繫的人已數日沒了消息。
我有一份極重要的名錄,可送不出。
聽聞長公主允我出府,我連夜抄了一份佛經,將那名錄用只我同陛下才看得懂的密語抄進了佛經里。
如今給她,也不過權宜之計,送到甚好,送不到便也罷了!
那時我從未想過若是此事被長公主發覺了,她怕只有一死了。
那時的我就是這樣的人,從不顧及她,亦不顧及她的生死。
可她就真將那名錄送了出去,她是有些膽識同智慧的吧?
再見她時是隨著公主出遊,我躺在公主身下,她帶著我的幼妹立在橋上。
那日人山人海,輕紗將船遮的嚴實,只一陣風來,我便於人海中看見了她。
我從不讓公主吻我,即便喝了藥,在最痛最難過時,我都不曾讓她吻過我。
我不知自己在守著什麼,只就這般執意的守著。
我躲避公主的親吻時瞧見了她,在人海茫茫中,一眼就瞧見了她。
我從未像那日那般羞惱過,這世上誰都能嘲笑我看不起我,獨她不能。
不過一個婢女出身的女娘,不過一個日子過的這樣艱辛的女娘,她憑何看不起我?
6
端午那日我去尋她,借著酒勁扯了衣服叫她將我不堪的樣子看了個全。
她眼裡有心疼,有不忍,獨不曾有嘲笑。
她給我抹藥,給我結彩繩,同我說了一番震耳發聵的關於風骨的話。
她維護了我那僅余的,可憐的自尊。
那日我才知,是我自己想錯了她。
她不是個一般的女娘,她能在這樣小的年紀帶著寶珠艱難求生,亦能兼顧著我那在牢獄中的父母兄弟。
她這樣了不起,這樣了不起的女娘,竟還做得一手好飯菜。
她像個無所不能的英雄,似只要手中有把劍,她便能斬天劈地。
我長在書院,接觸過的女娘並無幾人,可不知為何我便篤定她同旁人是不一樣的。
她的眼中燃著一團生生不息的火,在這樣的日子,看著我這樣一個人,她亦能認認真真的規劃未來,她規劃的那個未來里有我。
每每想到這兒,我便有些開心。
原我不是一無所有的,還有一個人,將我放在了她極重要的未來里。
我回去的並不多,每次去她都做好了飯給我吃,同我說些閒話,叫寶珠將新學的字寫給我。
她說出的每句話都那樣平實,可就是這樣的平實,又透著無數暖人心脾的人間煙火。
只有到了此時,我似將公主府的日子都忘了。
我還是舊日風光霽月的溫肅,我還有許多夢想,我還能哭能笑,我的夢裡曾有過一個溫柔賢淑的女娘,她同我互許終身,有白首之約。
她是個全然不同於旁人的女娘,她是生動的,亦是耀眼的。
不知是何時我有了這樣的認知。
或是她同我說要想法子賺更多錢,我說我想法子。
她圓睜著一雙眼瞧著我,說我若是有錢便早就拿出來了。
我穿金戴玉,誰看了我都會覺得我有錢。
只她知曉我沒有,公主在吃穿上一項大方,可從不曾給過我一文錢。
且吃的穿的都是登記造冊的,損毀了亦要交回去。
或是她膽大包天的跟著漁船出海去了吧?
我想那時我若經歷過一場真正的愛情,我定然會知曉自己在那許許多多平常的日子裡,毫不意外的喜歡上了她。
可那時我不知,亦不曾細細想過那些她不在的時日裡我輾轉難眠擔驚受怕又是為著什麼。
可待她安然無恙的回來,用賺的銀錢租了房子開了食鋪,我竟然同她置氣。
我嫌她曬黑了嫁不出,她說她早定下了門娃娃親。
同她定親的哪個狗蛋啊!不知有多少回讓我羨慕嫉妒著。
那時的我啊!卻不知為何要那般生氣。
為何只要她軟著聲哄我,我便很快就好了呢?
那時我多傻呀?心裡想的竟是她若是個男兒郎,定然是極了不得的。
待陛下成了事兒,我便能同她義結金蘭,做個兄弟。
我給自己挖了許許多多的坑,又將自己給埋了。
後來我想,她若是郎君,我便是斷袖,也斷的心甘情願呀!
7
寶銀十九歲這年臘月,先帝發願,大赦天下,家中人從牢獄中放了出來。
我亦在這一年跟著長公主去了京城。
走前長公主允我去看看寶珠。
我去時寶銀並不知我會來,亦不知我要走。
我自幼在外求學,早早就學會了分離。
可那日她在廚下一邊忙著給我煮餛飩,一邊問我不知到了何時我才能離了公主府。
我嘴巴張張合合,一個字也說不出。
所有的謀劃不過都是盡人事,實則都是聽天命,我也不知是何時。
她問我喜歡向陽的房子麼?待阿爹阿娘她們出來了,她便要租間大院子,我若是喜歡向陽的,她便留一間給我。
「寶銀,我要隨著長公主去京城了,何時能歸還不知曉。」
那時我是靠著門框吧?我比她生的高許多,輕易便看家她因聽了我的話手裡的漏勺滑進了鍋里。
她抖著手抓了幾次才又抓穩。
「嗯!你定要好好保重才是,不論到了何時,先顧著自己的性命要緊。」
「好,我聽你的,不管到了何時,定先顧著性命。或我從未說過吧?這許多年苦了你了,溫家欠你太多。」
她將餛飩倒進了碗里,轉身來看我,嘴角彎著,眼中分明淚光點點。
「若無溫家,就無今日的寶銀了,溫家什麼也不欠我的。」
她說完咬著唇,看著我的模樣過了這許多年我都不曾忘記。
那模樣太傷感,又太無力。
那時我能給她個擁抱該有多好?
可我終究也不曾伸出手去,我一個前途未明一身髒污的人,若是誤了她,到死也不能瞑目。
若我所謀之事不成,就叫她回去嫁給那村頭的狗蛋也好。
我無所求,只求她能一身平安喜樂。
原心悅一人,並不為著什麼轟轟烈烈,只在漫長的時間裡彼此陪伴,度過一段艱難卻又快樂的時光便可啊?
在我還是個意氣風發滿身報復的少年時,我亦曾想過自己心悅的女娘會是什麼模樣。
在那一千次一萬次里,沒一個女娘是寶銀的模樣。
怎麼能是她呢?又怎麼會是她?
可偏偏就是她。
她撐著我在艱難的歲月里前行,從沒說過要撒手離開。
她憑著一腔孤勇,給了我一個還能回頭的家。
那日她牽著寶珠送我,送出了好遠。
我透過秋日的光暈和落葉去看她,她是個帶著萬丈光芒的女娘,一勾唇就能刺痛我的眼睛。
若我還是原來的我該多好呀?
若我還是那個芝蘭玉樹意氣風發的少年該多好?
我願用我最好的樣子遇見她。
可我知曉,若我不曾經歷過這許多,陳寶銀依舊還是溫家後院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頭。
到了年歲會嫁人生子,過平平淡淡的日子。
我或許會遇見她,也只是遇見罷了!終歸只是路過。
溫肅會有既定的人生軌跡,他會出相入將,會娶個門第身份匹配的女娘做妻子。
他的一生將庸碌平常,不值贅述半句。
若我經歷的所有苦難都是為了遇見寶銀,我甘之如飴。
8
長公主殺了先帝,我殺了她。
那日不知為何她那般低落,嘴裡念念叨叨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手裡提了把劍在寢宮裡舞,她並不會功夫,那劍舞的亂糟糟不成樣子。
她遣退了所有人,這是第一次,她將身旁的人都遣退了。
她靠在我的胸口,眼角的皺紋明明白白映在我眼睛裡。
門外喊聲震天,我知陛下已至。
大慶真的要換天了。
「如初,等這天等許久了吧?吾也好生累啊!」
「吾不知多想他,只他說死生不復相見,我怕他厭我,死都不敢,今日你便送我一程吧!」
她終究還是死在了我手裡。
她死後許久,我才從宋大伴嘴裡知曉了同她死生不復相見的人是誰。
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
在自己的世界裡覺得自己這樣重要,一齣戲演的似全是自己。
可在旁人的世界裡,我亦不過一個替代品罷了。
於是我便釋懷了。
陛下初定天下,我忙的不可開交。
陛下要宋大伴去將家人接進京城來,我同陛下是君臣,亦是摯友。
那夜我同他還有飛揚坐在院中喝酒,或是我醉了,且醉的不清吧?
月亮圓盤般掛在天邊,瑩白豐潤的不像模樣。
確實很白呀!同我家寶銀一般白。
我將寶銀的事情說於他們聽。
「待她進了京,家中安頓好了,陛下便為我賜婚吧!我滿心滿眼皆是她,在裝不下旁人了。」
「如初,她不過一婢女出身,你日後要走的路必然艱難,該娶個於你有助力的女娘才是。」
陛下蹙眉。
寶銀總說他生的潦草且還嘴碎,後來我深以為然。
「我的路我自己走便是了,如今萬事皆定,我什麼也不要,只想娶她。」
「汴京傳來的消息還新鮮著,她那般兇悍,怎堪配你?」
她在汴京做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將那許多溫家遭難時躲避,聽聞我做了戶部尚書又一窩蜂全都尋來的親戚罵了個狗血淋頭。
她說的字字句句,皆是我想說的,只我說不出那樣又通俗又叫人痛快的話來。
「她若不兇悍,我家人不知是何模樣,陛下應了我就是了。」
只他卻不曾按我說的去做,他遣了宋大伴去,編了一套說辭,將我的寶銀弄丟了。
他弄丟了我的寶銀,我遣人尋了數次未果。
原並不曾有過什麼村頭的狗蛋,她不曾嫁給旁人。
可她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乾乾脆脆的消失在了我的世界裡。
我就知曉,以她脾氣性格,若是不想要什麼了,定然會丟下頭也不回的走掉。
我第一次覺得她這樣果敢的性子一點都不好,至少她該來問問我的呀!
問我一句也成啊!我多想娶她,陛下卻將這件事兒徹底攪黃了。
後來他自知虧心,多少次給我尋摸合適的女娘,我都冷著臉拒了。
我這樣忙,忙的不可開交。
旁人都道我眼光高,誰也瞧不上。
可只我知曉,若尋她不到,我便要等。
她總要回來的。
她能輕易舍下我,卻舍不下阿爹阿娘,舍不下二郎三郎,更舍不下她養大的寶珠。
9
有段時日我甚怕寶珠,她總眼淚汪汪的瞅著我,問我她阿姐何時回來?
「長兄做這樣大的官有何用?連我阿姐都尋不回來。」
她仰著腦袋問我,滿眼都是嫌棄。
是啊!我做這官有何用?尋一個她都尋不見。
可她若是存心要躲,天地之大,我該去何處尋她?
「寶珠,你阿姐定會回來的,她舍不下你。她總要回來看看寶珠過的好不好才能安心呀!」
我摸摸寶珠的發頂,她憋著嘴,下一刻就要哭了。
「我給阿姐攢了許多銀錢,等著她回來給她瞧,她看了定然很高興,寶珠如今也能給阿姐攢嫁妝了。」
這便是她千辛萬苦拉扯大的痴兒,她挨餓受凍,卻不曾讓寶珠受過一星半點兒苦。
她於寶珠,是阿姐,亦如阿母。
你看她拉扯的孩兒有多好,她竟這般狠心,不回來瞧瞧麼?
我忍著眼中淚。
「若是你阿姐能回來,長兄定將這世上最好的都給她。」
寶珠便順梯子爬到老槐樹的枝丫上坐著,她晃蕩著雙腳,腳上穿的是一雙早就洗退色了的粉色布鞋。
鞋面上什麼也沒繡,只普普通通的一雙布鞋。
那是她阿姐給她做的,她想她阿姐時,總翻出來穿著。
我多羨慕寶珠,想她時還能拿出許多東西來懷念。
我什麼都沒有,只一條彩繩,不知何時丟的,再也尋不到。
原來越在意的,總會在不經意間又失去。
「我坐的這樣高,阿姐只要進了城,一眼便能瞧見我了,是不是長兄?」
閒時我便同她一道坐著等,可我總是忙的。
日子重複往返,我家的痴姑娘寶珠都有了身孕要嫁人了,也沒能等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