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如初後續章節

2025-01-10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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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啊?」

我揚聲喊道。

「我姓溫。」

門外的人聲音壓得低,是個低沉好聽的男聲,姓溫?我不及多想,穿了襖子下了床。

門外的人閃身進了門,我將門迅速地關了。

來人背著身站在床邊看著寶珠,房子小,床前只一道帘子遮著,裡面算作臥房,外面充做廳堂,如今被他拉開了,便一目了然。

他身量極高,披著一件玄色斗篷,頭髮用玉帶緊緊束著。

我隱約猜到了他是誰,可不敢多問,只等著他看夠了。

我給火盆里填了柴,燒了壺熱水,給他倒了杯茶,茶是平日裡船上給客人喝的,說不上好,但也不差。

待他拉上帘子出來,油燈昏黃,可我依舊將他看了個全。

府里人說他生得芝蘭玉樹,我長這麼大,並不知道芝蘭玉樹是什麼,可今日再見他,算是知曉了。

他生得和夫人很像,只眉毛更粗些長些,天生一雙桃花眼,不笑也風流多情,鼻樑挺直,嘴唇並不很薄,下頜角分明。

細看唇下一點黑痣,人卻清冷得很。

又冷又欲,美男子這樣膚淺的字,都不足以形容他,關鍵他還生得白。

他斗篷都未脫,在椅子上坐下,端起我倒的茶。

手也生得這般好看,果然好看的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來的。

他瞳孔黑,看著人時諱莫如深,讓人心驚。

我看他穿著打扮,並不是落魄的樣子。

因為他斗篷下的白袍,是雲錦縫的,真正的寸錦寸金,他既不曾落魄,又為何不救溫家其他人呢?

朝堂多詭秘,我不敢多問,自然也不想問,只在一旁立著等他問話。

「不急不躁,倒是有幾分膽識的,怪道能護瓊娘周全。」他說話聲音又低又清冷,我不敢多看他,只低著頭什麼也不答。

「此物交於你,明日你想法子出趟城,將它送到雞鳴寺法慧主持手裡。此事牽扯甚大,定要小心行事,若不是無法,我也不會來尋你。」

我本不欲接,可聽他說無法時語氣里的急迫和無奈,終是咬牙接過了。

東西用布包著,是本書的模樣,並不十分厚,遞到我手裡時還帶著他的體溫。

「郎君,萬望珍重,溫家老小還在牢里盼著你呢!」

他起身要走,我終是不忍,為著寶珠,為著溫家,說了這樣一番話。

他點點頭,忽地笑了,似驕陽般刺眼。

「你就不怕溫家和我都是壞人麼?」

「我只知道溫家待我好就夠了。」若不是溫家,我都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個什麼模樣。

他點了點頭,閃身出去了。

雞鳴寺平日並不是平常寺院,每月只初一十五兩日開放,明日並不逢初一也不逢十五,只進門就是件天大的難事,更遑論要見主持。

第二日一早我就將寶珠託付給了何娘子上了雞籠山。

雞籠山雖叫山,卻並不險峻,我干慣了力氣活,走幾步路的事兒,自然並不難。

到了寺門口,大門緊閉,裡面傳了一陣誦經和敲木魚的聲音。

3

我敲了數遍門才出來了個小沙彌,他看起來才五六歲,正是可愛的年紀,養得又白嫩,看見我有模有樣單手立掌衝著我說道:「女施主要上香還願,還請初一十五再來。」

我看他可愛,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可又怕有忌諱,從荷包里掏了兩塊松子糖給他,還是平日哄寶珠用的。

他抿了抿嘴唇,猶豫著不肯接,我拉開他的手放進了他手心裡。

「我不上香也不還願,你去同你們主持說,他在俗家的女兒來尋他了。」

我知曉騙人不好,可有什麼辦法?

若不是我曾在船上聽了段閒話,也斷然想不出這樣的法子來。

法慧主持出家前是先皇親子,當今陛下還得喚他一聲小王叔。

當年五王大亂,主持受皇命親去平叛,淮王綁了家中親眷,以家中親眷性命相脅讓他撤兵,王妃怕他受掣肘,帶著家中子女一把火將王府燒了,等他攻下城回家時,只餘下已燒得面目全非的一百多具屍體。

聽聞家中一個奶娘帶著小郡主逃了,可不知逃到了何處,找了數年未果,主持心灰意冷,在雞鳴山出家為僧。

若是那郡主還在,也該是十五六歲的年紀。

小沙彌還小,自是不知主持的過往,但進去尋人去了。

既大著膽子來了,就不覺得那般怕了,至於假扮郡主這樣的事情,聽聞當年有很多人家帶著孩子去了王府認親,雖都不是,也沒見將哪個砍了頭的。

王爺已是主持,更不會再造殺孽才是。

不一會兒出來了一個胖和尚,他肚子滾滾圓,鼻子又大,鼻頭還紅,臉頰兩團肉,生在別人身上該是橫肉,可在他身上,只顯得可愛親切。

他將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笑眯眯地問道:「女施主如何肯定便是我家主持的女兒?」

我既不是自然也不敢肯定。

「猜的,民間傳言如若是真,我樣樣都對得上啊!至於到底是不是真的,只能見了主持才能知曉,畢竟到底是不是他女兒,只有他自己才知曉。」

反正不管怎樣,見著人就行了。

假亦真時真亦假,那胖和尚歪頭看著小沙彌鼓著的腮幫子,讓他伸出手裡,小沙彌顯然還太生嫩,老實地伸開手,胖和尚胖胖的手指一捏,將剩下的一塊兒糖塞進了自己嘴裡,挺著大肚子又折回去了。

小沙彌傻眼了,我看著他的樣子,無奈地拍了拍他小小的肩膀。

「你叫什麼?」

「明鏡。」

他沮喪著臉,快要哭了。

「明鏡啊!你聽阿姐說,每次待你師傅睡熟時,你便去撓他的門,他搶你吃食你便擾他好夢,若還不行,你吃之前便吐兩口口水在吃食上,看他還吃不吃得下去。今次就算便宜了他,待下次阿姐來,定然多帶幾塊糖給你吃。」

我蹲在他眼前,哄他道。

估計明鏡從沒聽過這麼邪惡的話,一時間懵了,只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

他師傅來得很快,將我帶了進去,明鏡跟在我身旁,一副欲言又止的小模樣,我得意地沖他笑,約莫是覺得我挺厲害吧?

法慧主持剛講完經,在後院菩提樹下等我,冬日天寒,獨這棵樹卻碧翠如新。

他若不是光頭穿袈裟,誰能想到他會是個和尚?

畢竟長得太過俊雅了些。他上過戰場,身上卻沒有絲毫鐵血氣,看起來儒雅睿智,連年紀都分不大清。

眾人都退下去了,他站在樹下攆著佛珠,遠遠看去,像一幅畫。

「民女有罪,還望主持見諒。今日撒謊也是迫不得已。」

我躬身行禮告罪,約莫是失望慣了,他表情並沒什麼變化。

我將肩上包袱取下來遞給他,他拆開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

「你何罪之有?小小女娘有勇有謀,已是少見了。如初可還帶了什麼話?」

他聲音乾淨好聽,不疾不徐,聽著都叫人心生歡喜。

「並不曾。」如初該是溫大郎君的字了。

「既尋到我處來了,該是真遇上難處了,日後他若有事,你隨時都可來尋我。女施主喚何名?又做何營生?」

「寶銀,陳寶銀,我在汴河做個賣酒船娘。」

「好姑娘,且去吧!」

自上次之後,已是匆匆數月,汴河化了冰,我的生意卻越發好了。

三月三聽聞長公主要乘船遊河,寶珠非要去看,船自是要停一日的,我便帶著寶珠早早去看。

長公主乃今上親姐,她父皇疼她,將她嫁到了富饒的汴京,還將汴京畫給她做了封地。

關於長公主的傳言有很多,聽聞駙馬養了個外室,她便派人將駙馬給閹了,後來自己又養了許多貌美的男寵,日日逍遙快活。

只要她看上眼的,便沒一個能逃脫的,所以在汴京,甚少聽說誰家兒郎俊俏的,都是到了讀書的年紀,便遠遠地送去書院讀書,無事連家都甚少回的,除非起了攀附之心,自己想送上門的。

公主的傳言甚多,誰也不知真假,可聽聞當今聖上都得讓她三分,她權勢可見一斑。

我們去得早,自是占了橋上最好的位子。

公主出遊陣仗自是極大的,光畫舫就三艘,且都是三層高的。長公主極愛白紗,只看那艘白紗遮著,上面載的定是她。

中間一艘就是了,寶珠盯著看,嘰嘰喳喳好不吵人,船上除了伺候的宮女內侍,多是年輕貌美的男子。

各種各樣皆有,看來公主養男寵的事情,並不是胡亂傳的,卻並不見公主。

眼看那畫舫越來越近,來了一陣風,掀起那白紗來。

「長兄,是我長兄。」寶珠衝著那畫舫一指,我嚇壞了,趕緊伸手捂住她的嘴,待我回頭看時,那飄起的紗已快落下了。

可有些人終歸是驚艷的,哪怕只看過一眼,在萬千人里,你依舊能一眼認出。

公主一身白色紗衣,長腿若隱若現,額頭畫著的花鈿,紅色的眼角和微微張開的紅唇皆一清二楚。

而他,就在公主身下,敞著白皙的胸膛,我甚至清楚地看見了他蹙著的眉頭和顫抖的長睫,公主要碰他的唇,他側頭躲開了,就在那一瞬,他睜開了眼睛,我們四目相對。

時間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長得我足以看清他眼裡的羞憤,短得我沒能尋出他唇邊的那顆小痣。

堂堂狀元郎,卻不得不委身於長公主。

這約莫比殺了他更叫他難受,所謂文人風骨寧折不彎,今日所見的他和那晚的全然不似一人,他能忍辱負重,定然是還有比他的命更加緊要的事情要做。

我信他,我想。

4

日子周而復始,我卻再也沒能忘記同他對視的那一眼。

寶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早些年識的字都忘得差不多了,本想送她去雞鳴寺讓主持教一教她,又怕讓藏在暗處的人發現了,若大郎君真的暴露了,怕只有死路一條。

長公主卻辦了一所專門教授女子的學堂,我將寶珠送了去,同去的還有何娘子家的小女兒。

寶珠雖痴,可她記性好得很,今日學了什麼,回來便能原原本本地背下來寫出來,我也跟著她學,漸漸地,我便能讀一本簡單的書了。

我才知曉了讀書識禮是真的,書里有許許多多我從前從沒想過也想不到的事情。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也是真的。

五月端午的時候,我帶著寶珠去了趟牢獄,帶了自己包的粽子並吃食和酒,我和寶珠買了扇面,畫了扇子,又帶了艾草並彩繩。

他們似比上次見更好了些,夫人說話時聽著不氣虛了,聽聞兩位郎君以地為紙,以木為筆,日日勤學不輟,連姨娘都不掉淚了。

溫家約莫是有了盼頭,我用艾草齊齊將牢獄熏過,將剩下的一束掛在門口,寶珠將彩繩給他們綁了,又擺出了吃食來。

來時我再三交代寶珠,不能將那日見過她長兄的事情講出去,若是讓旁人知道了,她長兄便有了性命之憂。

她問了幾次能不能講給她阿爹阿娘,我數次搖頭,她便知道了事情的緊要,就再也沒說過。

並不是怕長公主知曉他的身份,長公主既能留下他,自然是將他的祖宗三代都查清楚了,更有可能她是因為知曉他的出身,才要這樣折辱他,我怕他的阿爹阿娘不知情,聽說了兒子的事情,悲憤交加,想不開一死了之。

他那般委屈自己,想救家人性命定然也是其中一個緣故,若是他知道家人因他悲憤而亡,他到時候又該如何自處?

「阿姐送我去了學堂,我如今已能背很多書了,扇面上的字也是我寫的,阿爹看看寫得好不好?」寶珠抱著她阿爹的手臂撒嬌道。

這時候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患了痴症,我一直覺得寶珠並沒有病,她只是在某些方面稍微比別人想的少些,更孩子氣些。

她阿爹便將扇面細細看了,一邊看一邊點頭,鬍子已很長了,便摸著鬍鬚,嘴裡不停地誇讚。

「我兒有出息了,竟能寫出這樣好的字來,看來你二兄和三兄更該好好努力才行。」

我喜歡溫家,也是因著溫老爺對兒女的態度,對兒子嚴肅些,對女兒溫柔些,可滿眼都是濃濃的愛意,從不曾厚此薄彼。他教出的孩子便能心胸豁達,並不一味迂腐。

「二兄三兄可聽見了,再不努力些我便要超過你們了。」寶珠得意地仰著下巴。

「這都是你阿姐的功勞,她養你已大不易,還送你去讀了書,日後定要記得你阿姐的好處。」

她阿娘點了點她的額頭。

「我阿姐自是世上最好的阿姐,我也是阿姐最貼心的妹妹,阿娘,你看阿姐給你們縫的新衣,裡衣全是細棉布的,用水洗了晾乾,用手又齊齊揉軟了才能縫,不過我現在也能幫阿姐縫了。」

寶珠翻來包袱,拿出裡衣來。

當年和我一同賣來汴京的香秀,如今在大戶人家做了姨娘,聽聞要使人往老家捎東西,我尋了她,將這些年給爹娘弟妹縫的衣服並三十兩銀子捎了回去。

前些天那人回來了,捎了一封信,是我阿爹在城裡託人寫的。

自得了我賣身的二兩銀子,我爺奶便鬧著分家,那二兩銀子便按人頭分了,我爹娘只得了六百個大錢。

房子是爺奶蓋的,自不會分給我爹娘,我爹咬牙領著我阿娘弟妹進了縣城。

我爹有把力氣,帶著我阿弟在糧店做了夥計,我阿娘帶著妹妹給人家漿洗衣物,雖掙不了多少錢,卻在城裡租了房子,如今過得都還好。

如今得了我送回去的三十兩銀子,連同這些年攢的,就能回村買地蓋房子,還能給我弟弟說門親事了。

溫家於我,如同再生。若不是老爺夫人當年慈悲放了契書,誰知道如今是生是死?待親生父母如何,我自該如何待他們,只一套裡衣,又能算得什麼?

「溫家落難,往日親密無間的親戚朋友皆退避三舍,無一人出面,獨寶銀待我溫家一片赤忱,老爺,若我等還能苟活,日後便叫我肅兒娶了她吧!所謂患難見真情,如此有情有義的女子,還上那處尋去?」

溫夫人摸著我的發頂,當時我並不知她說的肅兒是哪一個,可我自覺哪一個也配不上,他們都是飽讀詩書的公子,若是溫家被赦免,自是還要走仕途的,自該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做娘子才好,我如何敢肖想?

「夫人萬不可這般,寶銀如今所做,連老爺夫人萬一都不及,若不是老爺夫人放了身契,寶銀如今還不知是死是活,我做這些皆出自真心,家裡的郎君若是出得這道門,日後必要入仕途的,日後怎能娶個婢女出身的娘子?若是夫人真要謝,待我同寶珠一般便可。」

我還是跪坐的模樣。

「只看來日吧!如今老夫怕溫家會耽誤了你。好了,再不說了,寶珠,給阿爹倒酒。」

後來這日的事我早忘了,待有一日再拿出來說時,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5

五月是毒月,夜間無事是不出門的。

我早早關了門,哄著寶珠睡了,翻出箱子,將攢下的銀子和銅板又數了一遍。

若是溫家人被放了,溫老爺能官復原職自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呢?他們出來要住在何處?每日吃什麼?兩位郎君還能不能讀書?大郎君到時會如何?

我竟一樣也不敢再想,買房定然是買不起的,只能租間更大些的,可手裡的銀子租房都是不夠的,該想點別的營生來做的,只船上這點收入,不知掙到何年才能供兩位郎君讀書。

我抱著腦袋,趴在桌子上竟睡著了,待我驚醒時,他不知何時來的,就坐在我對面。

我胳膊壓麻了,一動猶如螞蟻鑽心,又疼又癢,齜牙咧嘴緩了半天才算緩過來了。

他就那麼安靜地看著我,一個字也不說,身上有雄黃酒的味道。

他就穿了身白衣,寬袍大袖,領口再拉開一寸,整個胸膛便要露出來了。

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約莫是酒喝多了,眼角還泛著紅,眼裡水光一片,怪道長公主要招他,活脫脫一隻吸人骨血的妖精。

我已十六,是個不大不小剛好嫁人的年紀,還不曾真正見識過什麼男人,第一次見識便是他這樣的極品,臉紅心跳是自然的。

其實這些年我臉皮已練得極厚了,船上什麼樣的主顧沒有?有些愛講葷段子,我從面紅耳赤到最後的聽而不聞,對著他那極厚的臉皮一時間卻沒了作用。

「大郎君今日來所謂何事?」我舔了舔嘴唇,尷尬地笑了笑。

「彩繩還有麼?給我系一根吧!」他揉揉額角,似醉非醉。

我只知道不要和喝醉的人講道理,自然也不會說什麼看看幾更天了都?端午早過了這樣不懂事的話來。

從針線簸籮里尋了一條,看他伸著白皙的手腕等著,我便給他繫上了,他抬起手臂要看,袖口太大,就露出了半截手臂來。

那白皙且肌理分明的手臂上,是觸目驚心的傷口。

有新有舊,新的還在滲血,舊的只餘一道淺白的疤痕。

我驚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叫出來。

他看見我的樣子,卻毫不在意地笑了。

「怎麼?怕了?」他說著,竟伸手在領口一扯,白衫堆在了他的腰腹處,身上竟沒一處好肉。

我圓睜著眼睛,看著那白皙身軀上的各種各樣的傷,忽覺驚痛,那時年少,還不知自己驚的痛的是什麼。

「知道我每日在幹什麼麼?知道什麼是男寵麼?我每日喝了藥,便趴跪在那女人身下求歡,任她如何,也覺不出疼來。呵!狀元又如何?才子又如何?我早已沒了風骨,不過一具連自己也嫌棄的屍體,若不是,若不是……」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才為那日被我和寶珠看見的事情介懷著,旁的人也就罷了,寶珠是他至親,他是妹妹心裡芝蘭玉樹般的長兄,他那樣不堪的一面被寶珠看見了,他要如何面對她?

我翻箱倒櫃地尋了傷藥出來,又兌了盆溫水。

他身上的傷口有掐的,咬的,鞭子抽的,有些都看不出是怎麼來的,我看得心驚肉跳,手上不敢使大力氣,怕弄疼了他,只能咬著嘴唇小心了再小心。

他並不像看起來那般瘦弱,肌理分明,緊緻好看,約莫是疼,他身上肌肉崩得極緊。

慢慢我竟生出了不慌不忙來,將今日去了獄中的事情講於他聽。

「大郎君定然是要做大事的,你既已護下了家裡人的命,其他事情自然有我,我定然將他們都照顧得妥妥貼貼的。在這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不過一死,一根繩子一把刀,甚至咬舌自盡都是有的,可活著才更需要勇氣。郎君啊,端直耿介,慷慨舒朗是風骨,風霜摧折越發凜冽逼人,重壓之下、取捨之間也是風骨,既已做了取捨,又何必如此自傷?知你愛你之人,永不會棄你。」

或許這就是讀了書的好處吧?我也能說出些恰當又合時機的話來。

他閉眼半躺在椅子上,看起來像是睡了,腹部較別處的傷更重些,他的腰極細。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我娘和我說過的話來,男人要生得壯實些才好,腰太細了,連個媳婦也抱不起來,還說什麼傳宗接代養家餬口?

如今想來竟有些好笑,他腰雖細,看起來卻有些力氣。

「塗好了?其實不用,好了過幾日又破了,浪費罷了!」

他坐直了,我幫他穿好衣服。

「你將自己護好些,無論如何都該護好些。」

「我該如何護?如今這樣已是我最大的讓步,若在讓我同旁人一樣搖尾乞憐,倒真不如死了算了。」他賭氣道。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是啊!說起來多麼容易,做起來又該多難,他當初到底是怎樣說服自己做了長公主的男寵,又是怎樣咬牙忍到現在的?他寧願忍著肉體上的疼痛,也要維護那僅剩的自尊。

「我餓了,你做點吃的吧!」

「回去太晚沒關係麼?」

「今日是她許了的,叫我回家瞧瞧,我如今哪裡還有家?只這一個去處了。」

今日去了牢獄,明日也不出船,家裡沒什麼菜,只水缸里還養著兩條鱸魚,我抓了一條,收拾好清蒸了,他尋了平日裡寶珠燒火的小板凳在廚房門口坐著看我做菜。

在砂鍋熱了剩下的一碗白粥。

現成的,蒸魚又快,又給他撈了半蝶醉蝦,切了幾塊臘肉來炒。

他吃飯並不挑,每樣都做得不太多,他吃得乾乾淨淨,我刷碗時,他便站在鍋台邊看著。

他生得高,油燈一照,牆上拉出了好長一道影子來。

「我想做些別的營生,等老爺夫人出獄了,若是不能官復原職,我想租個大點的院子,兩位郎君若是能讀書,回來自然還是要讀書的,船上的生意雖好,可掙的委實太少了些,到時候維持生計只怕都難,其餘的就更不敢想了。」

我將自己的想法同他講了,他垂著眼,眼下好深的一片陰影。

「你可想過我?」他忽然問道。

「自是想過的,我不知你做的事是什麼樣的事,可我想自是和長公主脫不了關係的,皇家的事情本就詭秘,到時候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只盼你能安然脫身,就是最好的了。」

再多的,我也不敢再想。

他勾了勾唇,像笑了,可又沒笑。

「你想做什麼營生?」

「今年生意好,除了給我爹娘捎去的三十兩和去牢獄打點平日吃穿餘下的,我身上還剩下六十兩並五十七個大錢,這點錢在汴京租個最偏僻的店鋪都不夠。」

「我還沒想好要幹什麼,這幾日我也不出船了,先四處瞧瞧去,看有沒有什麼更好的營生。」

銀子是個好東西,拿銀子掙銀子自是不難的,可拿人掙銀子,不是拚命就能行的。

「銀子的事我來想法子。」

「可千萬別,你若是有銀子,早拿回來,怎還會等到今日?你只護好你自己就好了,容我想想,總有法子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看著他。

他竟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在我腦門上一戳,差點將我戳了個仰倒。

我捂著發紅的額頭,沒好氣地瞪他,他竟笑起來了。唇紅齒白,竟好看得驚天動地。

6

我尋了香秀,問她借了一百兩銀子,這是她全部的體己了,說了半年後還她一百三十兩。

我賣魚貨時認識了一個跑船的大叔,他家娘子也同我一道做船娘,他們的船專門去東海收珍珠的,又運到京城售賣,聽聞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我便求了大叔,給了他二兩銀子,請他吃了頓酒,將寶珠託付給了何娘子,揣著一百多兩銀子,扮作投奔親戚的小娘子,隨船去了東海。

船上還有許多付了錢被捎帶的乘客,男女老少皆有,我混在人群里,並不醒目。

一去兩月余,等我回來時,已是八月初了,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被海風吹得黑了,寶珠都長高了許多。

一來一往,除了還香秀的,我還餘下了六百多兩銀子。

出海靠的是運氣,若是老天爺不許,翻了船丟了性命都是有的,這並不是長久之計。

我在東大街租了間鋪子,後院三間房,我和寶珠住綽綽有餘。

這一條街賣茶水,早點,宵夜的多,我在這處賣餛飩,自是妥當的。

鋪子原本就是賣吃食的,只需要將廚房桌子上地上的油漬收拾乾淨即可。

寶珠要上學堂,只能每日下學了幫把手,我收拾了七八天,又用白灰將牆刷了一遍。

將門口的布簾換成了竹簾,又在門口窗台上擺了幾盆開得正盛的菊花。

只四張桌子,若是三餐皆能坐滿,每日我便能掙三兩銀子。

開業前幾日我還在為牌匾的事情發愁,半夜大郎君就來了,我和他已足足三月未見,他看起來與往日一樣,卻又不大一樣。

我同他見得少,一時間說不出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了,只他穿一身黑袍,翠玉腰帶一系,顯得腰越發細得不像話了。

「你一個女娘好大的膽子,竟偷偷跟著出海去了?海上天氣無常,你也敢去?若是船翻了,你一條小命早就沒了。我不是說過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麼?」

他蹙著眉頭,看起來極惱怒,我是有眼色的,看他生氣,便垂著腦袋不去惹他。

「怎得?不敢說話了?你看看你如今的樣子,本就生的丑,勉勉強強也就占了個白,如今倒好,黑得像塊碳,這個樣子誰還敢娶你?」

好好的為何上升到人身攻擊了?

「不牢郎君費心,我爹給我訂了門娃娃親,等溫家安然無恙了,我就回老家同他成親。」我癱著臉回道。

我家窮得鍋都揭不開,去哪裡訂門親事?若是真有,我爺奶估計早將我嫁去做童養媳了。

我分明看見他眉頭一跳,一雙黑黝黝的眼盯著我看,我也不閃不避,這是尊嚴問題。

「好,好得很,既訂了親,你想如何折騰便折騰吧!只把這條小命護住了。」

他扔下了一張紙,竟什麼都沒說又要走了。

我急了,拽住他的袖口。

「不吃飯麼?我煮碗海鮮餛飩給你吃,保准鮮得你連舌頭都能吞下去。」我嬉皮笑臉地哄他。

他站了半天,才不情不願地迴轉來坐下了。

他這樣的脾氣,在公主府是怎麼忍下來的?想起他滿身的傷,又何必故意氣他?他心裡已經夠苦了。

在這一處,他該歡喜地來,再歡喜地走的。

「你彆氣嘛!你看鋪子都要開了,我以後定然不會再胡亂跑了,只是鋪子還沒個牌匾,既是咱家的事兒,你難道不該出點力氣麼?」

我找了筆墨出來,又尋了一張紙。

「名字想好了麼?」他提起筆轉頭問我。

「海鮮餛飩,來咱家店裡都是老百姓,這樣寫便一目了然,誰都知道咱家的餛飩鮮啊!」

他笑了笑,挽袖提筆,一氣呵成。

後來我見過他各種各樣的樣子,只有這晚他挽袖提筆,脊背挺直,在昏黃的光里留了一個安靜的側影,這時的他才是最好看的。

一筆瘦金,力透紙背。

這才該是他真正的樣子,似有無數蓬勃而出的生命力,自信又完美。

我就那樣看痴了。

「行麼?」他轉頭問我,眼裡似落了一條星河。

「好看,我都看呆了。」字也好,人也好,都好看得不像話。

他抿著嘴角笑了笑。

後來我才知道,這年他也只有二十二歲。

他吃了兩碗餛飩,出門時我將那張銀票又遞給了他,讓他從何處得來的便還到何處去,不論是怎樣的關係,牽扯到錢,感情就不那麼純粹了。

他終是收走了那張銀票,同我說你若是男兒郎,那還了得?

可惜我是個女兒身,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餛飩店的生意越來越好了,我一人忙不過來,便雇了何娘子來幫廚。

到年下數銀子,我心裡便有了底氣。

7

日復一日,我十九歲這年,長公主回了京城,聽聞要暫居了,一時半刻大概不會回來了。

公主走了,也帶走了他。

其實他並不常來,一月或者幾月才回來一次,來了也是半夜,只吃一碗飯的時間,話也說不了幾句。

可我盼著他,念著他。

都說美色誤國,美色也誤人,可美人卻不自知。

臘月的時候,聖人發願,雖不知他發的是什麼願,可聖人信道,每日煉丹求長生,天下人盡知。

他發願卻發得頂好,畢竟要大赦天下了,溫家人剛好也在其中,只姨娘,這年得了一場風寒,沒挺過來,人就那樣沒了。

我又租了一處院子,共六間房,早就收拾妥帖了。

這年其實過得極好,只除了他不在。

寶珠已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長得亭亭玉立,真正一朵嬌花,她的痴症似好了,說話做事條理分明,只有時有些較真。

比如我叫她搬回家裡住,她死活都不肯,誰說也不行,我已是個老姑娘,可她已長大了,不能日日跟著我在鋪子裡拋頭露面,她生得這樣好看,在家待著養養性子,再跟著她阿爹阿娘學些琴棋書畫之類的,等日後他長兄回來了,定然能給她說門極好的親事。

我無法,只得帶著她回家住,後院乾脆給了何娘子一家,叫他們免費住著,既看了店,也幫他們省下了錢,便是一舉兩得了。

我已是自由身,說白了和溫家早沒了關係,同寶珠住一處還好,可歸了家,總覺得不自在。

可老爺夫人待我,真如同待親女兒般,和待寶珠並無不同,兩位郎君待我,更是有禮敬重的,我漸漸也適應了,喚他們做阿叔阿嬸,跟著寶琴喚兩位郎君做二兄三兄。

他走了半年,隻字片語都無,阿叔似找到新的愛好,每日去學堂講半日課,剩下半日便在家教兩位兄長,他是正經的舉人出身。

寶琴已不用去學堂了,每日跟著她阿娘在家讀書習字做女紅,還得收拾家裡,買菜做飯,她如今樣樣都拿得出手,我若再給她備一份厚厚的嫁妝,她想尋個什麼樣的郎君沒有?

高門大戶有些難,可普通的殷實人家自是不難的。

我只求一樣,願她能嫁個愛她護她之人,一生快樂無憂。

一日我歸家晚,到家時氣氛低迷緊張,不知出了何事。

家裡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阿叔早上去了私塾,回來就關在房裡,再沒出來,一日了什麼也沒吃。

我心裡隱約有些明白,他是知道大郎君的事了。

這是遲早的,只是晚一日早一日的事罷了。

我煮了從店裡帶回來的餛飩,讓其他人先吃,端了一碗去尋他。

東邊一間房留出來做了書房,他就在書房裡,我喊了數聲,他才應了,我推門進去,書房裡燈也未點,窗里透進的月光只照出一個輪廓來。

我將盤子放在桌上,又尋了火摺子點了燈。

一日不見,阿叔似一下子老了許多,本就花白的頭髮,似白得更多了。

他弓腰塌背,一下子再直不起腰了。

「阿叔是聽說大郎君的事了麼?」

我將碗放到他眼前,又取了筷子遞過去,他手抖得竟握不住。

「阿叔是嫌他墜了名聲還是心疼他?」

「我兒太苦,是我害了他。」

阿叔竟老淚縱橫,他心疼他的孩兒勝於名聲。

「阿叔,你既心疼他,就再不要說什麼害不害了他的話,他心裡已夠苦了,他瞞著你們不說,就是怕有一日你們知曉了怪他怨他,或者又自責難過。他那樣苦都咬牙忍下來了,我們更應該往日如何,往後也如何,好好地將日子過好,既是一家人,哪裡能算清楚那許多帳?待他更應該與平日無異,他才不會覺得彆扭難受。」

我尋了帕子,替他擦了淚。

「可他背著這樣的名聲,日後如何娶妻生子?」

「阿叔,他是個很好很好的郎君,自有更好的娘子等著他,你無需擔心,只需吃飽肚子,養好了精神,等著抱大胖孫子。」

他那樣好,天上的明月般,連眼裡都閃著細碎的星光,世上自有識貨的好娘子。他已受了太多苦,上天若還憐惜他,自會給他個愛他護他待他一心一意的娘子。

七月的時候,我將鋪子交給何娘子和阿嬸,跟著香秀送東西的馬車回了趟老家。

我十二歲離家,如今七年已過,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家變了?

我每年捎銀兩回來,家裡買了四十畝水田,蓋起了大瓦房,妹妹嫁了人,弟弟娶了妻。

爺爺奶奶早就過世了,我那三個閒漢叔叔都娶上了媳婦,日子都還過得去。

家於我已太過陌生了,而我對家人,也已陌生。

弟弟娶的媳婦是個伶俐人,可伶俐得過了頭,時時處處打聽我一個月多少月錢?身上的裙子多少錢縫的。

我不耐煩同她多說,只咬牙忍著,她嘴裡的我竟也是個姨娘。

我爹做了兩年的老太爺,不曾問過一聲女兒過得好不好,只一句話,哄好主母,伺候好老爺,若是撈著了銀子,記得給家裡多捎些,他還得給他的小孫孫攢娶媳婦的錢呢!

妹妹見了我就是一通哭窮,我爹拿錢給三個叔叔娶了媳婦,卻連十兩銀子也捨不得給她。

似乎那十兩銀子就是路邊的石頭,隨處可見。

銀子是個好東西,可又不那麼好了,它太光亮,不經意間就將人心裡的彎彎繞繞照了個透徹。

我娘早幾年就沒了,卻沒一個人同我說過,柜子里放著她給我做的兩雙鞋子,有一雙是紅的,說是趕著我嫁人,她還要給我做套紅襖子。

愛我的人卻去得那樣早,誰都說不清楚她是怎樣去的,是不願還是不敢說都已不重要了,人都沒了,說清楚明白了還有什麼用?

我只待了三日,留下了十兩銀子,看著他們滿眼的失望,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已沒了家,也沒了留戀。

只有跪在我娘的墳頭前時,我才敢哭,我知道只有我娘才會心疼我這一路走來的不易。

8

八月初我回了汴京,汴京的菊花開了,燦爛又輝煌,開了門就有熱騰騰的飯菜,有人等我回家,連被窩都是太陽的味道,看看,我來這世上,並不是白來一遭。

娘,你看,自是有人疼我的,我過得很好,你若是真能知曉,便安心去吧!下一世做一隻飛鳥或者游魚吧!只要你想,想飛多遠就能飛多遠,想游多廣就能游多廣,若是非要做個人,若我能嫁個好人,你便來做我的孩兒吧!我定然將你想要的都捧到你眼前。疼你愛你,讓你做著世上最開心幸福的孩兒。

秋去冬來,河南下了一場大雪,聽聞凍死了無數牲畜和人。

聖人不想辦法賑災,卻擺起了道場,任何事件都是有契機的。

除夕夜,長公主反了,理由便是聖人是個昏君,不配做皇帝,她要效仿武后,做一代女皇。她斬下了親弟弟的腦袋,第二日就死在了自己的寢殿。

朝中大臣以宋閣老為首,紛紛擁護太子繼位,只幾日,大慶的皇帝就換了人。

老百姓不關心誰做皇帝,只要能上他們過好日子,皇位上哪怕做個三歲的娃娃他們也認。

太子與他那死於非命的爹確實不大相同,沒幾日就將賑災的事安排妥帖了,朝中上下誰不說陛下英明。

汴京城外的流民只用了一日便不見了蹤跡,聽聞想歸家的安排送回了家,不想回的就地安排了,分了田地,還要幫著建房子,其他的我不懂,可看這行動力,新皇必然不是個簡單人。

四月春風正好,吹得不冷不熱,我在後門收了送來的魚蝦,寶珠便風風火火地跑來了。

問她何事,她只掉淚,結結巴巴說不清楚,我以為家裡出了事,拉著她就往回跑。

可到家門口時,只一群人圍在門口看熱鬧,門口停了一輛馬車,老梨樹上拴著數匹高頭大馬。

好不容易擠進去了,才進了院子,見家裡人都在院裡待著,家裡房子窄小,確實哪個屋子也裝不下這十幾個人。

只能搬了椅子在院裡說話,正中坐的人面白無須,頭髮卻花白,一身灰色布衣,年紀該比我阿叔都大許多。

我知他定是宮裡來的內侍,既做了平常裝扮,定然是不欲聲張的。

我拉著寶珠過去行禮。

「阿公安好,家裡窄小,委屈阿公了。」

他十分面善,並不像畫本子裡寫得那樣刻薄且聲音尖利。

他親自扶我起來,我心裡疑惑,卻又轉身扶他坐了回去。

「你可是寶銀丫頭?」他竟知曉我的名字,但以我的年紀,叫聲丫頭已然不大適合了。

「是,我是陳寶銀。」

「聽聞你做的海鮮餛飩一絕,不知老夫今日可否一嘗?」

竟連海鮮餛飩也知曉麼?我猜他定然和大郎君是認識的。

「今早剛收的海鮮還在鋪里,二兄你去鋪里取來,順便讓何娘子將裡脊肉切三斤,三兄同我一道將上房收拾出來,客人做院裡總不是事兒。」

畢竟身份在那兒擺著,總不好讓人家在院裡吃飯吧?

上房還寬敞些,平日阿叔阿嬸住著,外面是客廳,一道屏風隔著,裡面便是床,將我和寶珠房裡的屏風搬過去,稍微收拾了一下,坐著吃頓飯也不算十分寒磣了。

其餘數十個護衛,便安排在了二兄與大兄的房裡。

寶珠跟在我身後抹眼淚,直到她哭罷了,我問她怎得了?

她說剛才的阿公說了,要我們過些日子搬到京城去住,長兄正使人收拾房子呢!阿姐去不去?

我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日的,便摸了摸她柔軟的發頂。

「阿姐都多大了?這些年不嫁人是為了守著你,如今既你長兄要接你們同住,你歡歡喜喜地去便是了,阿姐是要嫁村口的狗蛋的,等阿姐嫁了人,你想回來同阿姐住便回來,京城離汴京才多遠的路?就這事也值當你哭?」

我一邊和面一邊哄她,若是真有個村口的狗蛋也很好,至少我還能嫁他,心裡便沒了妄念,既是妄念,自然是痴心妄想。

「阿姐騙人,何時來的狗蛋?我阿娘明明同你說過,要我長兄娶你做媳婦,長兄若娶了你,你就是我長嫂,便要同我們一同回京城的。」

我才知曉原來他叫溫肅,字如初。

若是當年我應下了……

我搖頭苦笑,應下了又如何?仕途本就艱難,他有了那樣一場經歷,自是比別人更加艱難,自該娶一門能給他助力的娘子,我能給他什麼?況且他待我並無不同。

「誰說你痴了?瞧瞧說出的話,竟是有理有據的。我同那狗蛋定的娃娃親,去歲我歸家時,才知曉他到如今都沒娶媳婦,還在等著我呢!我如何能辜負他?萬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你阿娘說過的話,會壞了你長兄的名聲知不知道?」

她吭吭嗤嗤半天。

「我能不能跟著阿姐一同嫁去那狗蛋家?」

「你說呢?誰家娶媳婦還順帶養個小姨子的?等我們在老家成了婚,自然還是要回汴京的,鋪里都是阿姐說了算,你自是願住多久便住多久,阿姐養著你!」

寶珠便如同我養大的孩子,我們相依為命數年,她待我一片赤忱,捨不得是自然的,只為了傳句話都是宮裡的內侍親來,且看那內侍的待遇,自不是一般人。寶珠跟著溫家去京里,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

9

除了餛飩,其餘皆是些家常小菜,吃完飯他們便要回京了,那內侍卻要和我獨自說幾句話。

屋裡只他和我,他坐著,我站著,他將我看了又看,我任由他看。

「如初和聖上算是師兄弟,聖上做太子時並不得喜愛,甚至一度被放逐山西,聖上便在山西的書院讀書,除了如初,還有個奏將軍家的小兒子飛揚,三人一見如故。」

「直到聖上被接回了宮中,三人已書信往來,從未斷過,如初有經世治國之才,後又連中三元,入了翰林院,溫家受難,其中波折無數,皆是為了聖人,如初更是以身犯險,飛揚在邊關養精蓄銳才有了如今的聖人。」

「他二人在聖人心裡的地位,旁人如何能比?如初日後仕途更是不可限量。宋閣老求了聖人賜婚,要將家中小女嫁給他,聖人招他問話,他說家中有一忠僕,帶他照顧幼妹,孝順父母,今年已是個二十二歲的姑娘了,他若不娶,豈不是不仁不義忘恩負義之徒?」

「聖人讓我來問一句,除了嫁他,可還能用別的方式報還這恩情?」

忠僕?你看,我在他心裡不過一個僕人,連個普普通通的女娘都算不得了。聖人已給足了我顏面,我還能說什麼?自是得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才好。

「阿公多慮了,我所做,不及當年溫家待我萬一,何來恩情一說?我爹自幼時便給我訂過一門親事,我去歲歸家,他還在等著娶我,我和寶珠相依為命數年,自是舍不下她,如今大郎君既已重回仕途,我自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了,等他們歸了京,我便要回老家成婚的。阿公只給聖人帶一句話,溫家不欠寶銀什麼,寶銀今日算是報還了欠下溫家的,若是大郎君日後成婚,寶銀能喝一杯喜酒,便再好不過了。」

一個慌說得次數多了,我自己都要當真了,似村頭真的有個狗蛋,在痴情不悔地等著我去成婚。

我出身貧寒,幸而遇見了溫家,才似開了七竅,懂了人事無常,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曉自己想要什麼。

我想尋個愛人,不僅僅是個男人。

一個能赤忱待我,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人。

若是不能,即便我深愛他又如何?我既愛得起,又有什麼放不下?大不了孤身一人終老,畢竟誰也不知曉死期是哪一日,或許連終老都做不到呢?

「你是個敞亮丫頭,走到哪處都不會過得差,既如此,我便原話帶給聖人了。若是哪日嫁人,我真好得閒,自要套杯喜酒喝。」

「阿公只需身體康健,自有那一日的。」我笑著將他攙出房門。

等人走了,我便回了鋪子,鋪子裡生意忙,歸家時已是半夜。

阿嬸卻點著油燈等我,今日人人都有話對我說,可我卻不大想說話。

她從前定是個風雅人,春日裡的桃花梨花,摘下蒸了一曬,便是餘下三季的一道茶。

她泡的是桃花茶,白瓷里一碗粉色的茶湯,只是看著,也能覺出好喝來。

「寶銀,十日後我們入京,你一同去吧!我如今還是那句話,若是你願意,我便讓肅兒娶了你,我們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不想她要說的是這樣一番話,我說溫家人好,竟一字未錯。

她已花白了頭髮,這些時日養著,白了些胖了些,可和舊日裡那溫雅的官家夫人比,已是老了很多很多。

「阿嬸,他這些年的日子是黃連水裡泡出來的,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就讓他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再逼他……」

我拉著阿嬸的手,低著頭,一個字都再說不出來了。若是再說,我便管不住眼淚,可我不願意掉眼淚,眼淚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你這孩子,終是我們溫家欠你的,日後我就是你親娘,你阿叔便是你親爹,你萬不可斷了這條路,若是得了閒,回家看看總是行的吧?」

我在窗前坐了一夜,不知是十五還是十六,月圓如盤,發出的光清冷卻一點也不暗淡,它照亮了黑夜,可自己一無所知。

第二日開始,家門口車水馬龍,連個站著地兒都沒有了。

我帶著寶珠住到了鋪子裡,第五日二兄來尋我們,他是個溫潤慢吞吞的性子,從沒見他發過火,可這日他來,臉色並不好,眼下黑眼圈大得瘮人。

寶珠端了碗餛飩給他,他三兩口吃了,又要了一碗,似數天沒吃過飯般。

「寶銀,阿娘叫我喚你家去,她昨日已病了,家裡往日斷了的親戚一波接一波,昨日舅舅一家來了,氣了阿娘一場,今早玉娘又回來了,不知和阿爹阿娘說了什麼,阿娘竟氣暈過去了,他們也不走,還不依不饒地在家待著呢!阿爹拿了棍子趕他們,如今閃了腰,躺在床上動彈不了,我讓三弟去請郎中了,家裡的院門都被擠壞了,阿娘說這院子是你的,叫你回去做主。」

他的語氣又是無奈又是好氣,我本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不好多說什麼,卻不想來的人竟這般沒皮沒臉,我被氣笑了。

本不想帶著寶珠,可她非得跟著,我們三人走得快,不過一刻鐘便到家了,家裡的兩扇門不知是被拆了還是真的擠破了,如今就丟在巷口,一眾下人坐在上面嗑瓜子說閒話。

看來溫家的親戚並不窮麼,都能使得起下人,溫家落難時,沒一個站出來說句話,如今大概聽說大郎君有了出息,京城不敢去,便跑這兒撒野來了。

正屋裡擠擠挨挨,男女老少坐了不下二十個人,阿叔就躺在二兄和三兄的房子裡,地下站了一群人,我和寶珠的床上躺著個孩子,溫家的大小姐玉娘正在給床上的孩子換尿布。

「你們都是誰?來我家做什麼?誰讓你進我和阿姐屋子的?」寶珠可不會忍,衝進去就將換尿布的玉娘扯了起來,樣子又凶又狠。

她雖從不說,可玉娘她該是記得的,畢竟是她的親阿姐,旁人也就罷了,或許剛開始她確實也有苦衷,可整整八年,她真騰不出幾日來看看麼?

她已不是我記憶中的大小姐了,梳精緻的頭髮,戴金燦燦的首飾,身材已略微發福,眼角眉梢都是刻薄,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能驚艷歲月的少女了,泯然眾人,時間是個好東西,不是麼?

10

「你是瓊娘?我是你阿姐啊!怎得連我都不認識了?莫非這痴症越發嚴重了?我給你小外甥換尿布呢!你扯我干甚?」

她還想回去,可寶珠扯著她不放,一雙又大又圓的眼裡滿是淚水。

「我叫寶珠,你是誰的阿姐?不顧家裡人的死活,既八年都不曾來,今日為何要來?來了為何又要將阿娘阿爹氣倒了?」

玉娘身子一僵,臉上的慌亂一閃而過。

「什麼寶珠?你是瓊娘,姐姐這些年是有苦衷的……」

寶珠不願再聽她說下去,扯著她到了院裡,房裡的人便都跟著出來看熱鬧,屋裡終於清靜了,我讓三兄帶著郎中去看診。

「寶珠,還不鬆手?」眼看兩人就要撕扯到一處了,我怕寶珠吃虧,寶珠包著兩包淚,哭哭啼啼鬆了手,站在我旁邊可憐巴巴像只小狗。

剛開始那幾年過得苦,有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我剩了口糧給她吃,將她養得白白嫩嫩糰子般,從不捨得她掉一滴淚,今日旁人竟要打她?叫我怎麼忍?

「這家做主的如今是我,諸位有事同我說。」我摸了摸寶珠的發頂,她便更委屈了,癟著嘴不停地掉淚。

「你是誰啊?竟連我尚書外甥家的主都做得?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說話的婦人四五十歲,膀大腰圓,該是阿嬸的娘家人。

一群人開始附和,七嘴八舌吵得我頭疼。

「你是何人?敢在我溫家撒野?」玉娘開了口就是呵斥,我當年不過一個粗使丫頭,她自是早不記得了。

「首先我不認識什麼尚書,其次這院子是我租的,契書就在我柜子里,大概約莫暫時它也只能姓陳,再就是我並沒有你們這樣的親戚,你們來我家可遞了名帖?得沒得到我的許可?既都沒有,我能不能去衙門告你們私闖民宅?」

「退一萬步講,即便如今溫家人和我住在一處,不管是要升官還是想發財,若是你們所說的尚書是溫家大郎君,難道不該去京城的尚書府尋他?來這裡逼他的父母兄弟又算什麼?消息這麼靈通,溫家當年落難時知不知曉?我知,定然都是知曉的,自然是各家都有自己的難處,溫家都能體諒理解,這些年溫家人可上過你們的門?人要臉樹要皮,摸摸你們的臉皮,有沒有城牆的磚厚?撕下來能不能將城牆加高五尺?今日竟還敢尋上門來?不要臉的我見過,這般不要臉的實屬難得,你們過往所做之事,溫家大郎忍了便罷了,若是不忍呢?」

「得虧溫家人有修養,我若是溫家人,今日既得了勢,就將往日那些冷血看熱鬧的親戚,一個個放油鍋里炸了聽響解氣,再不然也抓去大牢里待個三年五載,誰家還沒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庵髒事兒啊?隨便尋兩三個有何難的?」

「孩子不懂事,一把年紀鬍子都快長到腰上了,黃土都堆到了脖根兒下了也跟著不懂事兒麼?這時候難道不應該夾起尾巴來做人?養精蓄銳的道理懂不懂?或許過個幾代溫家就將舊事兒都忘了呢?總得給後代留條活路不是?你們倒是狠,將自己的路堵了,將你們家後代的也一併堵死了。」

「我只聽過恩將仇報,可從沒聽過仇將恩報的,我若是你們,定然現在立刻就回家去,日日燒香盼著溫家大郎君將我忘了才好。」

一番話說得我口乾舌燥,幼時我在村裡吵架,能不換花樣地罵一個時辰也不覺得累,如今真是上了年紀,說了這幾句就覺得累了。

「你是哪裡來的丫頭片子?我是大郎的嫡親舅舅,他莫非連舅家人也敢欺辱?」

這就是那位土都堆到了脖根兒下的。

「因是親舅才顯得更可恨,當年要被殺頭的莫非不是你的親妹子妹夫?不是你的親外甥?你是如何狠得下心的?至少去牢里看一眼總做得到吧?當初既不顧親情人倫選了明哲保身,今日就更沒臉站在這兒做什么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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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瞬,院裡的人已走了七七八八,留下的幾個都是跟著玉娘的,她是溫肅嫡親的妹妹,要如何是他溫家的事,我不願再多說。總之人既不要臉又覺得自己輕易不會死,那她大概已經天下無敵了。

郎中恰巧出來了,我詢問了阿叔的傷,只是岔了氣,貼兩幅膏藥休息兩日便好了,阿嬸卻是氣急攻心,需先吃藥調理。

三兄跟著去抓藥了,家裡被折騰得不成樣子,待我和寶珠二兄收拾完,天都黑透了,玉娘將同來的人打發走了,卻帶著吃奶的兒子牢牢地占著我和寶珠的床。

晚上熬了粥,現買了包子,她吃得理直氣壯。

我本想回鋪里,怕她又將兩個老人氣出個好歹來,便準備和寶珠阿嬸擠一張床,又在書房裡給三兄搭了張木板,鋪了兩層褥子拿了一床厚被子。

二兄和阿叔擠在另一張床上。

不想我們還沒睡下,玉娘哄睡了孩子,她又來了。

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聲淚俱下地叫了聲阿娘。

阿叔該是聽到了動靜,扶著腰帶著二兄同三兄來了,我本欲避出去,可二兄不讓,讓我在床上坐著。

一家人站的站,坐的坐,只玉娘一個跪著,阿叔叫二兄搬了張椅子給她,要她坐下。

阿叔靠著三兄的肩頭坐著,我和寶珠跪坐在床上,衣服還沒來得及脫,阿嬸起不了身,閉著眼睛躺著,眼窩裡盛了兩泉淚,看著讓人心疼難受。

寶珠掏出手帕給她阿娘擦,嘴裡喃喃地喚著阿娘。

11

「別人便也罷了!寶銀打發走了,我也不再說了,只你是你娘當初要死要活生下來的,一連生了三個兒子,等生下你,你娘待你如珠如寶,將家裡最好的都給了你,你三個兄長過了十二便送去山西讀書,因是兒子,自不能嬌養,每年除了束脩,我和你娘一年只給他們五兩銀子,他們每次回家,哪次沒給家裡人帶禮物?那都是他們省吃儉用攢下的。」

「只你,說要學琴,幾百兩的琴,看上了就要買,我和你娘可說過什麼?教你彈琴的老師一年得花多少銀子?你每季都要制新衣打首飾,旁人都說你知書達理,卻不知你驕橫放縱,等我同你娘發現時已然來不及了。當年我同你娘看了多少人家才給你定下了內閣中書郎,人家能同意這門親事,還是因為他弟弟同二郎是同窗,覺得你三個兄長人品端方,不是因為你真的才華橫溢,你卻因為人家長得丑要死要活地不同意,最後竟與那蘇家生私訂了終生。」

「他爹與我同科,一個從七品的官,每日留戀花樓,只家裡的姨娘就有七八個,蘇家生除了一張臉還有什麼?與大郎同歲,數年只考了個秀才,你那婆母出了名的渾人一個,當初你嫁人時我可同你說過了?你既嫁了,你娘當初幾乎將家裡騰空給你填補了嫁妝,再苦你也得自己過。」

「家裡一朝遭難,除了瓊娘一個都不留地抓了進去,你長兄當初並不同我們關在一處,你娘以為他死了,眼睛都要哭瞎了,後來得了你長兄還活著的消息,才好了些,我和你阿娘還擔心一個才七歲的瓊娘,怕早都讓人給賣了,你二兄三兄日日都挨打,每日兩餐飯,餿了的饅頭你可吃過?照得見人影的米湯你可喝過?我們誰不知溫家獲罪,你在蘇家過得艱難?誰也沒怨你。」

「你不是問她是誰麼?她是救了我溫家全家性命的人,過了一年她帶著瓊娘來看我們,那時她也只是個半大的丫頭,怕有人要抓瓊娘,便給她改了個寶珠的名字,自已瘦高像根竹子,卻將寶珠養得白白胖胖糰子般,還給我們每人縫了一身襖子,帶了酒又帶了吃食,塞了錢給牢頭,讓他請了郎中給你阿娘看了病,要不那年你阿娘早該病死了。」

「數年風雨無阻,吃的穿的用的從不曾少過,連護膝都記得,你長兄救下了我們的命,她護了我們衣食周全。整整六年,你連來看一眼都不曾,既當初沒來,如今更不該來,你為著蘇家來,我今日便替大郎應下了,不論是你公公還是你夫婿,大郎只保舉一人,看是你公公想升官還是你夫婿想當官,等想好了便遞個信兒來,以後你和溫家便在沒關係了。」

「她陳寶銀日後若做不了我溫家的掌家大婦,便是我溫家唯一的大姑奶奶,不論到何時,溫家的主她也做得。明日天一亮你便去吧!今日你同溫家的緣分便盡了,溫家再不欠你的,日後你過的是好是壞,全看你自己了。」

屋裡除了呼吸聲,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安靜得有些瘮人。

玉娘撲倒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

「阿娘,你聽阿爹說的什麼?竟不要親生的女兒了,阿娘,你說話呀!」

「你阿爹的意思便是我的,去吧!我累了,想睡了。」

阿嬸看起來確實累了,玉娘的力氣哪裡有我的大?我下了床連扶帶拉地將她送回了屋子,她扯著嗓子嚎哭得驚天動地,兒子睡在床上哭也不管了。

我今日對她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下去了,反手給了她一巴掌,總算安靜了。

「悄悄告訴你,你若還想賴著溫家,阿叔答應的事也能不作數你信是不信?」

她似乎是被打蒙了,我貼在她耳邊說了這樣一番話,她似忽然又醒了過來。

赤紅著眼想要打我,我抓住她的手。

「我這人不僅脾氣不好,還總愛同旁人作對,我便先尋個人將你那夫婿給宰了如何?到時你是要在蘇家守寡還是回娘家?可你那時早就沒了娘家,想想你那婆母,若是到時候她知道是你害死了她兒,她會不會撕了你?我若是你,便見好就收。你長兄能走到如今溫家人能活下來,你不知他都捨棄了什麼,你既不曾心疼過他,又有什麼資格伸手來摘他用血肉種出的果子?」我伸手一推,她便摔在了地上。

第二日一早玉娘就走了,我起得晚,連面都不曾見著。

將養了十幾日,兩個老人家慢慢都好起來了,家裡再沒來過一個人,溫肅派人來接他們,十年未見的兒子,怎會不想?

沒什麼收拾的,坐了馬車便能走。

「我說的話你可都記下了?到了京城可不比這裡,定要聽阿娘的話,待阿姐回老家成了婚,來了汴京就來京城接你,你便住在阿姐家,想住到何時便住到何時,阿姐養著你。」

這是我哄寶珠的話,她哭著不肯上馬車,我便笑著哄她,我也不知再見她是何時,或許那一日我真的嫁了狗蛋,終於能將他放下時吧!

馬車載著溫家人遠去,似帶走了我所有的力氣。

我躺了整整兩日,收拾了行李吃了一頓飯,將鋪子留給何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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