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彥為了博她一笑,一擲千金蓋了聽雪閣。
說到聽雪閣,又免不了說到琵琶。
玳瑁做的甲片,鑲金嵌玉的撥片都算不得什麼稀奇。
連松香粉都摻著金粉,說是有金粉,彈出的音色就暖且醇。
「那、那這也是侯爺送你的琵琶?」春明感慨,「光這上頭的螺鈿就得多貴啊!」
「這不是他送我的。
「這樓里其他都是,唯獨這螺鈿琵琶不是。」
提起這琵琶,吳紅袖滿臉驕色。
「當初茶樓老闆跟對家打賭,對家請來的琵琶名手,說是原本在宮中待過的樂師,人人都不敢應,唯獨我不怕她。」
「那樂師跟我打賭,她要是輸了,就把官家賜的螺鈿琵琶給我。」
春明聽得入神,瞪大眼睛:
「那你有什麼東西給她?」
「她說要是我輸了,就把這雙手給她。」
「你不怕輸?那可要砍手……」春明白了小臉。
「可是你們也看到了,我沒有輸,這琵琶是我的了。」
她說了許多事,什麼斗琵琶救風塵,紈絝散盡家財買她一曲,可她看不上那人,哪怕給金屋子她也不肯彈。
說到最後,我們連茶也忘記喝。
吳紅袖看出了我們眼中真情實意的欽佩,摸了摸肚子,也有一點無法曲贈知音的遺憾:
「可惜我現在肚子大了,不好彈給你們聽。
「等我出了月子,一定為你們彈一曲高山流水。」
晚些時候,趙雲彥來了我這裡。
他第一句話就讓我愣住了。
「等紅袖的孩子生下來,不管男女,都養在你屋裡。」
不等我拒絕,他已經打定了主意:
「幾個穩婆看了都說是男孩,這是我趙家長子,必須養在你屋裡。」
我想了想:
「可是咱們的孩子也快生了,我怎麼顧得過來……」
「不要緊,六個奶母都在你院裡,不要你操什麼心的。」趙雲彥握住了我的手,「貞兒,你不明白,孩子一定要是你養著才好,你是清貴人家的千金,又是我趙府名正言順的妻,你不必推了,母親也說合該這樣,才是趙家的禮。」
雖說不管嫡庶都喊主母為母,可也不都是養在主母房裡的。
「如果是女兒呢?」
徐晚意的女兒念雲,就可以養在徐晚意身邊。
趙雲彥沉吟片刻:
「自然也是你養著。」
「為什麼?」
「難道我趙家的千金要跟她那個娘學唱曲嗎?」
我忽然想到吳紅袖一臉驕色地抱著她的琵琶,說宮裡的樂師都不如她,說她用一曲讓老鴇落淚,救了差點陷落風塵的良家女。
說別人都篤定是個男孩,但她其實更希望這是個女兒,以後就能教她彈琵琶,也許將來會遇到一個像趙雲彥一樣懂她的夫君,也是她的知音。
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很替那個傻傻的吳紅袖難過。
「吳妹妹會願意嗎?」
她不會願意的。
「她願意的。」
趙雲彥笑了笑,覆在我手上,滿眼柔情:
「等咱們的孩子也生了,執掌中饋,教養孩子,這些事都要交給貞兒了。」
12
吳紅袖臨盆的日子漸漸近了,我怕驚擾了她生產,不敢說趙雲彥已經決定將她的孩子抱到我這裡養。
我心裡存了一點幻想,等孩子生下來,吳紅袖同趙雲彥好生商量,未必沒有迴旋的辦法。
何況如今我和吳紅袖還算要好,蘭竹軒和聽雪閣離得近,這孩子就算養在蘭竹軒,她也可以常來我這裡,長住也不要緊。
我並不想奪人所愛,孩子當然還是養在生母身旁最好。
但還是走了消息。
徐晚意身邊的玉堂玉榮給聽雪閣送禮時,不小心說漏了嘴。
當晚我敲了吳紅袖的門,無人應我。
她不肯見我,是否覺得抱走她的孩子這件事也有我的處心積慮?
聽雪閣沒有點燈,三面鄰水,幽暗如這四面楚歌的垓下。
「紅袖,我與你真心說一句,我是不願意的,你知道我也要有自己的孩子,都是母親,我怎麼忍心搶走另一個母親的命。」
門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你不要傷心,如今你要生產,女子生產就是過鬼門關,你最要緊的是不要動氣。如果那天咱們說的話是交心的,你願意為我彈高山流水,我蘭竹軒也願意是你的娘家。」
我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她忽然開了門,一雙哭紅的眼睛,像雨打過的虞美人。
「姐姐,我要怎麼辦——」
我寬慰她幾句,又想了許多話叫她高興起來。
說什麼女兒跟著咱倆,將來又會彈琵琶又會做針線,又多了個娘疼她,將來咱們一起為她掌眼挑個好夫婿,再不會叫她被人欺負。
她在我膝上沉沉睡去,臉上還掛著淚痕。
明明這是一個該與我斗得你死我活的女人,再不濟也是一個死生都與我無關的女人,男人常說女人善妒又藏奸,不然嫉妒奸嫌,為何以女子在旁?
可見她哭,我不妒也不嫌,也沒有一點勝者的竊喜。
夏夜中寂靜,連蟲鳴都清晰可聞。
我的心又冷又沉。
那一個夏夜,沒人知道,我的心為哭著睡去的她下了一萬年的雪。
半月後,吳紅袖生了。
哪怕前一日,她還冷臉與趙雲彥吵了一架。
可是生產時的狼狽和痛苦,讓她沒了一點脾氣和驕傲。
她滿頭是汗,焦急地往外張望,想透過門,找到趙雲彥的身影:
「雲彥呢,他不能陪著我嗎?」
趙雲彥在祠堂跪著,求列祖列宗賜個男兒給他。
「產房男人是不能進的。」順媽媽耐心地握著她的手,
「媽媽,我、我想讓雲彥來陪我……」
吳紅袖哭著,「好痛,真的好痛,我覺得我撐不住了……」
「閨女別怕,女人都要走這一遭的,都這麼過來的。」順媽媽勸解,「生孩子那裡血呼啦的,男人看了以後會嚇得不能人事,你忍忍啊。」
我在她身旁為她擦汗,看著春明和冬晴進進出出送熱水和乾淨帕子:
「有順媽媽在,你不要怕。
「我妹妹也是順媽媽接生的,她有經驗,你別怕。」
徐晚意幾次在產房外張望,她不想幫忙,卻看到吳紅袖痛苦的樣子,猶豫著還是探頭進來,開了口:
「妹妹,你別喊了,留著點力氣。
「我生雲念的時候也是這樣,喊到最後沒了力氣,差點死了。」
我以為生孩子是片刻的事情,疼了就生了。
但是吳紅袖的孩子折騰了快一日。
孩子在子時生下來了,是個男孩。
孩子被七手八腳包好,交到了老夫人的懷裡,一眾妯娌丫鬟們簇擁著逗弄他。
吳紅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她費力地偏過頭,希冀地看著我:
「姐姐,孩子好看嗎?像我多一點還是像雲彥?」
……不好看,像猴子皺巴巴紅通通的。
……所以就像趙雲彥吧。
「像趙雲彥。」
她有一點失落:
「姐姐,我不能教他彈琵琶了。」
「我也很難過,不能教他做針線了。」
我們看著彼此,忽然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孩子給乳母喂了,乳母飲食都是精細的,奶也好,你安心歇著,等你恢復精神,我再抱來給你看。」
吳紅袖依依不捨地拉著我的袖子,點了點頭。
我理了理她粘在臉上的濕發,又照著順媽媽說的,叮囑丫鬟們不要見了風,產褥要勤換,伺候前定要凈手。
我真的很替她高興。
娘說有了孩子就有了盼頭,哪怕以後夫君指望不上,孩子卻是終身的依靠。
以後不用盼著趙雲彥來,也會有一個小孩子也願意聽娘的琵琶。
趙雲彥給他取了名,叫趙文易。
「文易、文易……」吳紅袖念了兩遍,「姐姐覺得這個名字好嗎?」
「好,作文章易,將來可不是要中狀元嘛。」
吳紅袖也笑了。
我把孩子抱來,孩子身上已經褪了紅,又白又香,她怎麼看也看不夠。
「小孩子這麼軟呀姐姐!」
「是呀。」
「姐姐,你看他的小手小腳呀。」
「我看過了呀。」
乳母抱去喂奶了,她還依依不捨往襁褓裡頭張望。
「現在看不夠,以後還有的煩呢,識字念書,娶妻生子,可有的討厭呢。」我打趣她,「當初我娘生我妹妹也是,看也看不夠,後來我妹妹淘氣,把我娘都氣哭了。」
正說著話,趙老夫人那邊的靈芝過來:
「大娘子,老夫人有話跟您說,」
趙老夫人拉住了我的手,先問過我的胎相,又嘆了口氣:
「孩子到底養在你這裡我放心,不要常帶去給那吳小娘看。
「他是我孫兒,該在主母房裡養,才不會學了下流。」
我知道趙老夫人的意思是沒人能駁回的。
她的意思,也是趙雲彥的意思,不要我常常把孩子帶到聽雪閣。
「娘知道你對那吳小娘好,是想掙個寬容待下,善待妾室的名聲,你是李家嫡出的小姐,不必做出這些面子上的功夫,娘是相信你的,雲彥也相信你,全家上下哪個不贊你好性子?
「娘也想了,你快生產了,也不能叫你做這個惡人,在你出月子前,文易就養在我壽康堂,諒她也不敢說些什麼,等咱們嫡親的孫子生下來,都抱到你房裡,兩兄弟自然要從小親近。」
趙老太太想了想,又想起最要緊的事:
「那文易是庶長子,但你也別擔心,侯府的爵位將來定是我嫡親孫子的,娘跟雲彥都不會糊塗。
「等嫡親孫子生下來,徐小娘那裡的管家鑰匙,娘也會幫你拿過來,娘知道這半年,你是看過帳本,心裡有主意的。」
她為侯府大娘子李氏打算了許多,字字皆是真心實意。
有這樣的婆母幫著籌謀,是李氏的福氣。
也是李大娘子嫁進侯府時盤算過的,一要管家的權,二要後繼有人,三要體面尊榮。
但這些,是李貞兒想要的嗎?
13
八月的天,燥熱難熬。
趙雲彥好像察覺到了元宵那日,我確實生了氣。
我知道趙雲彥吃軟不吃硬,他和吳紅袖吵架,向來都是吳紅袖低頭。
可我確實無法原諒,沒辦法像從前一樣伏低姿態去投其所好。
桌上不會為他備銀針茉莉,喚月奴時我也不會理他,連那套水仙的寢具我也收了。
好笑又淺薄的生氣姿態,像冷著臉為丈夫洗褻褲,還要精神勝利地說雖然我依舊陪他睡覺,為他料理後宅,為他生兒育女,可我的心已經不愛他了。
可我還能怎麼辦呢,我也不知道。
話本上說,這時應該和離,然後就會有另一個愛慕我已久的男人出現,他沒有任何男人的毛病,比趙雲彥有著更加煊赫的身世和昳麗的容貌,他又貞又潔卻不會嫌棄我不貞不潔。
到底是話本,讀起來痛快,痛快後是無盡的失落和迷茫。
我還沒有想明白,還有哪條路可以走。
說來也可笑,見我生氣,趙雲彥倒格外謹慎小意起來。
幾次徐晚意在花園裡撞見他給我賠不是,還賭咒發誓以後只要我不願,他絕不會胡鬧輕薄我。
趙雲彥道歉的時候,徐晚意的臉色白得很難看,像手腕上殷紅的相思子手串,一瞬間吸去了她的血色。
他依舊喜歡陪我習字,與我讀詩,只是規矩了很多。
若是他小心喚我月奴,我也願意嗯一聲。
他就狂喜,像得了糖的孩子。
他患得患失的樣子,忽然讓我想起當初那個老尼同我講的八苦禪: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陰熾盛。
苦,皆是苦。
吳紅袖被趙老夫人罰了禁閉,因為她頂撞了老夫人。
老夫人不許她看文易,她闖了壽康堂,被老夫人責打了。
老夫人叮囑下去,誰敢把消息說出去,驚擾大娘子養胎,一併打,打死不問。
消息還是玉榮為我送人參時,說了出來。
我心裡不忍,便喚趙雲彥:
「二郎,讓吳妹妹瞧瞧孩子吧。」
「你不要操心這些事情,母親總不會錯的。」
午飯畢,我去壽康堂,靈芝卻閉門:
老夫人歇下了,告訴夫人一聲,誰也不見。
我無奈,去了吳紅袖的聽雪閣。
她被打了板子,強撐著身子,一旁的丫鬟玉撥扶著她。
她滿臉淚痕,也無心梳洗,哭啞的嗓子說不出話,卻指著窗邊的五弦琵琶。
春明紅著眼抱著琵琶給她。
她並不彈,卻把琵琶遞給春明:
「……春明,你把這琵琶、拿去賣了。」
春明驚到了,忙搖頭:
「姐姐,你病糊塗了,這怎麼能賣?」
「是不是底下人刻薄?缺了吃穿?」我忙攔住,「冬晴,你去查查,誰敢剋扣,先把人拿來我蘭竹軒!我那還有兩百的銀子,閒著不用的,讓雪團拿來!」
吳紅袖只死死咬著下唇,搖頭間又是眼淚落了下來,她連話也說不齊整了:
「姐姐,沒人短我吃穿,是我不要他趙家的了。
「春明,賣了琵琶,勞煩你去銀鋪,打一對鐲子,金的也好,銀的也好……
「我見不到文易、我見不到啊……這鐲子是我給他的,不是他趙家給的……」
春明哭得說不出話,只嗚嗚抱著琵琶哭。
吳紅袖已經流不出眼淚了,她痴痴地看著那把琵琶,溫柔地摩挲著上頭的螺鈿。
那是她十七歲贏了宮中樂師得來的琵琶,這麼多年的奔波流離,嬌貴的螺鈿上竟一絲歲月的痕跡也無,比她的手養得還要金貴。
那不是她的琵琶,是她老友,她的魂魄。
用她喚霸王卸甲迴轉郎心,用她扮紅拂女風月救風塵,
陪她看漢宮秋月,陪她賞陽春白雪。
不知她看了多久,仰頭沖我一笑,竟然有些抱歉:
「姐姐,對不起呀。
「我恐怕不能給你彈高山流水了。」
那把琵琶賣了五錠金,打了一個金項圈。
又轉頭被我十錠金贖了,等著哪一日把琵琶再還給她。
春明不解,問我為何白花五錠金。
我摸著琵琶,嘆了口氣:
「不一樣的。」
紅袖要我等著,等她病好了,雨停了天氣也好了,跟她一起把項圈給文易戴上。
雨下了五日,五日後天晴了。
我聽見春明慌張地跑進來。
她臉上藏不住事,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被淚水浸透了的宣紙,心事一點就破了。
冬晴擔心地看著我的肚子,沖我搖搖頭。
「別瞞我。」我先坐下,沉聲道,「我不是經不住事的人。」
春明的眼淚刷地下來,她捂著眼睛,張著嘴:
「紅袖姐,死了。」
……
……
紅袖?
死了?
是紅袖嗎?
真的是她嗎?
她不是要跟我一起給文易戴項圈嗎?
下了五日的雨上午就停了,正是好天氣,正適合我們去看文易呀……
為什麼,是為什麼啊……
「老太太把孩子養在壽康堂的閣樓上,不讓紅袖姐進去看。
「紅袖姐就夜裡偷偷爬上去,前幾天下了雨,也許是青苔滑,紅袖姐手又有傷,沒抓住……」
我恍惚著去看那把琵琶。
它靜靜靠在窗邊,午後的斜陽照在螺鈿上,有細碎明滅的彩光和金粉混著松香的醇厚氣味。
無人彈奏所以她不聲不響,不喜不悲。
我發覺自己說不出話了。
一低頭,淚濕了滿手滿身。
最後恍惚間,我依稀聽見聽雪閣遠遠的琵琶聲。
是未唱完的霸王卸甲。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虞姬?虞姬呀——
「姑娘?姑娘?」
14
我也許很幸運。
心上的痛,竟然讓生產的痛也顯得沒有那麼痛了。
順媽媽的臉和娘親的臉恍惚間重疊在一起。
痛到極致時,我想說些什麼,可說什麼呢。
說我不想要紅袖死?說我好疼?說孩子是男是女啊?
我聽見一聲啼哭,又聽見自己很小很小的一聲:
「阿娘,我想家了。」
那是一個很可愛,很愛笑的女孩。
讓我意外的是,趙老夫人和趙雲彥沒有不高興,他們忙著逗弄她。
因為她太懂事太乖巧了,只有趙老夫人和趙雲彥抱她,她才笑。
連奶媽們都哄不住。
這份偏愛讓趙老太太和趙雲彥每天都樂不可支。
她叫趙寧椒,椒蘭玉質,寧靜淡泊。
「是個女兒也不要緊,咱們還年輕著。」
我並沒有告罪,趙雲彥卻先恕了我的罪。
「月奴,我真的好開心,哪怕念雲出生到現在我都沒有這麼開心過。」
喜歡寧椒很好,可一定要拉上另一個無辜的孩子嗎?
吳紅袖死了以後,他悲痛欲絕,時常去聽雪閣久坐,也不許旁人動裡頭的東西。
他寫了許多悼亡詞和閨怨詞拿給我看,字字泣血,婉轉哀怨。
讓我想起一個笑話,說有個秀才很擅長寫悼亡詞,句句念亡妻令人聞之落淚,有個鄉紳慕名去拜訪,卻發現這秀才連老婆都沒娶過。
他那麼認真地深情,卻沒有發現聽雪閣的琵琶不見了。
他把那些悼亡詩謄抄一份,又取了個「聽雪居士」的別號,說這些詩如果有一日要付梓,可以署這個別號。
說來可笑,我越來越懂他。
他的愛,本質是一場自私的自戀。
紅袖拿五錠金打的金項圈,我擔心老夫人疑心,就照著模樣又打了兩幅,一大一小,大的給的念雲,小的給了寧椒。
三個孩子戴上齊整,也看不出端倪。
徐晚意是晚上來的,牽著念雲的手。
她們靠在門邊往裡頭張望時,我正在為吳紅袖抄經。
徐晚意見我抄經,眼中瞭然:
「吳小娘不敬姐姐,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我放下筆,淡淡地看著她:
「你過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我不知徐晚意是怎麼想的,是覺得我設計害死了吳紅袖然後貓哭耗子?是物傷其類對我產生了忌憚?
我很討厭徐晚意,因為玉堂玉榮的死,因為她刻意放出消息刺激紅袖。
她忽然跪了下來,拉著念雲,猛地跟我磕了頭:
「大娘子可憐可憐我,我身邊就念雲一個孩子,大夫也說了我以後懷不上的。」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沒有想奪走她的念雲。
「這孩子六歲了,老夫人說以後她不管念雲的教養,才來求大娘子。
「我見到大娘子送給念雲的項圈,就知道大娘子心善。
「大娘子如果肯教導她,這孩子以後、以後定能說個好夫家。」
徐晚意說到這裡,已經把念雲推到我面前:
「快,快叫母親。」
念雲與我並不親近,她才六歲,努力地想明白為何母親忽然不許自己喊她母親。
她想不明白,所以哭了出來。
當趙雲彥過來時,就看見徐晚意抱著念雲哭成一團。
趙雲彥冷了臉:
「把念雲帶回去,在這裡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
哭到傷心處,徐晚意捂著心口,也許是心口疼的舊毛病又犯了。
煩躁的趙雲彥沒有注意到,只告訴她們不要來求我,朝中人心惶惶,御史草木皆兵,別拉著整個趙府倒霉。
後來我聽說,徐晚意的父親似乎是站錯了隊,遭了貶,說是要流放嶺南,終身不許入京。
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
趙雲彥揉了揉眉心,很自然地躺在了我的膝上:
「只有在你這裡,我才覺得舒心。」
他為紅袖的死慟哭買醉,我也在旁邊與他一起落淚。
桌上是他愛喝的銀針茉莉,還有抄經時淡淡的墨香。
趙雲彥是喝過酒來的,此刻屋內熱起來,酒氣也上來了。
「貞兒,我總覺得看不透你。」
他喝醉了,拉著我的袖子。
「你好像很愛我,又好像一點也不在意我。
「貞兒,你看看我呀。
「自從紅袖去了,不對,自從元宵以後,我就覺得你……
「我就覺得你霧蒙蒙的,像隔著一層紗。」
他迷迷糊糊枕著我的膝頭睡去。
「如果再早一點,再早一點遇見你就好了。
「貞兒……我很愛你,你也愛我好不好……」
這種無賴的求愛近乎求情,又近乎命令。
每當我的心略生出一點親近他心思,便有血淋淋的屍首在我面前,叫我畏懼。
洞房夜花燭照見的應該是一對羞紅的臉。
而不是舊人哭紅的眼睛和新人遍身的傷疤。
我理了理他的鬢髮,他才放心睡去。
我看他的側臉,心裡卻想著你不配。
「你實在不配。
「實在不配有女子真正愛你。
「你想要你的妻懂詩詞歌賦,卻又不要她太懂,免得她看穿你的平庸。
「你想要你的妻懂閨房情趣,卻又要她三貞九烈,只做你貞烈的蕩婦。
「最讓我難過的是,嫁給你是我做不了主的事,哪怕嫁個泥塑木偶,我也只得守著他,用餘生一點點為他雕刻上色,讓這木偶的臉不至於看上去太討厭。」
15
一轉天冷了,徐晚意父親的案子拖了再拖,終於審了。
徐晚意的父親幸運又不幸,幸運的是聖上恕罪,不幸的是關押受審時染了疫病。
徐家有些家底,不至於靠徐晚意去接濟。
趙雲彥知道徐晚意總偷偷跑去徐家看她父親,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到京城的疫病開始嚴重起來,趙家開始有發熱和咳喘的下人,趙雲彥才意識到不對。
趙府開始燒艾煮醋,將發病的下人攆出去,三個孩子養在壽康堂,除了送飯和倒恭桶,再無旁人出入。
雁霞閣單獨關了起來,因為徐晚意發了熱,前日她才從徐家回來,她的父親病死了。
趙雲彥也很害怕,因為昨日他才睡在徐晚意身邊。
他回來,命下人將暖房燒得滾熱,將身上徹徹底底洗了一遍。
猶嫌不夠,晚上就宿在了我房中。
他很怕,覺得在我這裡安心些。
那些染病的人,先是發熱咳喘,久咳後咳血,最後藥石無醫。
說真的,我並不十分怕,甚至想著如果趙雲彥得了病,不治而死。
如果他能先我一步死,哪怕早我三日,我也得了三日的痛快。
唯獨放不下的是椒兒和文易。
回過神,我也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搖頭笑了笑。
徐晚意病得早,竟然也好得快。
後頭病倒的就是趙老夫人,趙雲彥和我了。
趙雲彥病了,就搬去了雁霞閣。
趙雲彥怕下人帶著病,所以徐晚意卸了妝飾,跪在床邊衣不解帶地照顧他。
徐晚意的溫柔小意,讓趙雲彥生出了愧疚,後悔前些日子對念雲太差。
徐晚意照顧得細緻,趙雲彥的病卻好得卻比我慢,甚至更重。
他不咳了,卻開始吐血,後來嚴重到開始尿血。
趙老夫人尚且昏迷不醒,我病好後忙著看護三個孩子,沒空管他。
直到趙府來了御醫。
御醫診出是毒,卻一時不知道是什麼毒。
因為突發疫病,藥材短缺,府內用藥登記都十分嚴苛,哪怕是外頭藥鋪,尋常藥都一拿三記,更別說是平日就難拿到手的毒。
御醫施了針,又灌了金汁,趙雲彥吐得昏天黑地,又在舌下含了參片,才恢復一點氣力。
御醫抹了把汗,叮囑我一定要問出是什麼毒,才好對症解,也能防著後手。
雁霞閣,徐晚意靜靜地跪在一幅煙雨圖前,眉眼柔順,如一尊玉雕的觀音。
這是我第一次踏入雁霞閣,才發現與蘭竹軒其實很像,裝飾簡潔並不過奢,書架上是累得如太湖石一般的書,書頁微皺發黃,一看就知並不是充臉面,而是常常翻閱的。
我認得裡頭許多名家孤本,一定是費了許多功夫搜羅的。
我不是悲憫世人的菩薩,可在那一刻,我也想如果我再早一點認識徐晚意。
是不是可以與她說上許多話,是不是也像吳紅袖一樣冰釋前嫌。
「……為什麼?」
趙雲彥青著臉,不敢相信溫柔乖順的徐晚意會給他下毒。
哪怕一個瓷碗砸破了她的額頭,血流如注,徐晚意也並不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