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陳指了指自己的杯子,「茶喝完了,斟上!」
我咬碎了牙。
周陳卻很高興,他支著面頰看我,「宋大人要是一直這樣,以前也不至於天天哭了。」
「是吧,周大人也會有哭的時候。」
「唔,期待。」周陳好整以暇,慢慢啜著茶。
5
一月二十三。
今日不上朝,我和好友王箏約打馬吊。
我們四個人在亭子裡,馬吊正打得歡樂,王大哥居然帶了人來參觀他新造的庭院。
「這下面有一條暗渠……這太湖石是假的,但足以以假亂真。周大人您要是喜歡,下官也按照這規格,給您設計?」
周大人?
我回頭,果然看到穿著便服的周陳,正朝這邊走來。
我側過頭,讓大家小聲點。
但我沒料到,王箏太坑了。
「糊了!」
王箏一把將我丟出來的牌撿起來,大笑三聲,「你點炮,拿錢!」
我衝著王箏眨眼睛,王箏這個蠢女人,根本沒懂,一心撲在錢上了。
我一把掀了桌子,轉身就走。
身後,有視線追擊著我。
半個時辰後王箏殺到我家來。
我問她:「周大人沒有打聽我吧?」
「他問我哥你是誰了。我哥怕周陳嫌棄你,於是更嫌棄你哥,影響首輔和次輔之間的關係,從而影響朝局穩定,於是說你是我那矯揉造作的表妹。」
「周大人就沒再多問了。」
我鬆了口氣,「王大哥胸懷天下,仕途遠大。」
王箏嗤之以鼻,「你哥弱不禁風嬌滴滴,怕周大人就算了,你也怕?」
「我哥在你身後。」我指了指門外。
他正幽怨地看著王箏。
王箏嚇得一個激靈,被我哥逮著談心去了。
一月二十四。
周陳喝茶的時候,忽然提到了王家,「工部的小王大人,你可認識?」
「認識,怎麼了?」
「他說要給我的新宅子設計庭院。」他說著一頓,目光深幽。
「恭喜你啊,有了新宅子。聖上也不給我賜個新宅子,到底還是偏心。」聖上不抓重點的思維,也不是完全沒有用。
周陳慢悠悠地啜著,視線在我身上掃呀掃的。
我以為他要說什麼我不想聽的話,但他話鋒一轉。
「明日開始,我要出差一個月。」
我眼睛一亮。
周陳走到我面前,語調很是失落,「我出差,宋大人就這麼高興?」
「不不不,我會想你的。」當然高興,最好別回來了。
他輕笑,修長的手指,落在我的衣袖上,體貼地幫我挽起來。
「那宋大人想我的時候,就給我寫信吧,我也好知道宋大人你是真想我還是敷衍我。」
我給你誦經是不是更直接?
「好啊,你放心吧。」我敷衍地點著頭。
一月二十四,我愉快地沒有看到周陳。
「宋大人,」舍人笑盈盈站在門口,「聖上讓您給他送摺子去。」
唉,還有個磨人的聖上,當官不易。
6
說起來,我有幾日沒和聖上私下相見了。
我親自捧著奏摺去太極殿。
聖上正和楊閣老發脾氣,隔著門都聽到了他富有活力的聲音,
「朕讓他去做布政使司,是讓他給齊王做家臣的?」
「楊愛卿,這事兒你若辦不妥當,那你就代替他去做山東布政使司!」
剛過六十大壽的楊閣老,兩股戰戰。
可憐的老頭,本是當首輔的資歷,卻被空降的兩個年輕人壓住了,我猜他現在最大的願望是守住閣老的官位了。
「你來幹什麼?」
楊閣老被趕走了,聖上又拿我當出氣筒,「這兩天早朝沒吃東西,你是來和朕邀功討賞的?」
我給聖上捶肩,「微臣吃東西,也是為了聖上嘛。」
「為了朕?你吃出來的肉,長到朕的腰上了?」
「微臣是肱股之臣國家棟樑,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就能熱情飽滿更好地為您效力。您說,這不就是為您吃的?」
聖上看著我正歡快給他捶著肩膀的手,笑了笑,「你不說你是肱股之臣,朕還以為你凈身當內侍了。」
「能效力聖上,效力朝廷,微臣幹什麼都沒有怨言。」
聖上說他一個字都不信。
我含笑道:「聖上,三王的事,也不是沒有突破口。」
這是大事兒,我哥熬了幾個通宵想計謀寫計劃書。
聖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聖上登基三年,雖才二十歲,但野心早已顯露。
他破格提拔了周陳和我哥,做他的左膀右臂,僅僅三年,他就將朝堂籠在他們三人手裡。
現在朝中局勢穩了,他下一步就是削藩。
湖廣的寧王,西北的瑞王以及山東的齊王,都是他的心頭刺。
這事兒他肯定要辦,不如我幫我哥辦了,速戰速決,省得他辛苦。
「聖上,瑞王好酒不好色,寧王好色不好酒,齊王好色又好酒。」我語重心長地點了點桌面,「這些,就是突破點。」
聖上丟了一本奏摺在我胸口,奏摺又彈回到地面。
他愣了愣,「宋敏之,沒發現你瘦歸瘦,胸肌還挺大。」
我黑了臉。
「摺子自己看,」他示意我撿起來,「朕看你是得了離魂症。」
摺子上是一套削藩的對策,徐徐圖之四平八穩。
這是我哥的風格,他思謀周全注重細節,但凡出手都是經過無數修正打磨過的招數,但太耗精神了。
而周陳則恰好相反,他做事更加果斷,但也狠辣。
奏摺上,聖上批了准字,這表示他已在按我哥的建議在布局。
「這是正道,微臣還有旁門左道。」我湊過去,「咱們試試?」
聖上忽然嗅了嗅鼻子,「宋愛卿,你中午又吃韭菜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
「朕記得,你以前不愛吃韭菜啊。」
「聖上,我能給您提個意見嗎?」我正色,聖上這個缺點不改,簡直誤國啊。
聖上靠在椅子上,表情仿佛在說,我看你狗嘴裡能吐出什麼象牙。
我語重心長,「您聊天時抓重點行嗎?」
看摺子也是,人家說捐錢,他看人生兒子。人家說增兵,他只看拜早年還發散性思維,想到年底放煙花。
剛剛還誇我胸大肌,作為一個男人,關注點太奇怪了。
「滾!」聖上道。
這次又沒抓重點。
但計劃我覺得還是可以試試的。
三王之中,我認為突破口是既好酒又好色的齊王。
我讓人查了一下他王府的後宅,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他的妾室、通房、外室和姘頭,一共有三十多位。
西門慶都自愧不如。
而且,他子嗣也很繁茂,總共有十一個兒子,七個女兒。
最大的已經給他添了孫子,最小的比他孫子還小。
不過他也不只是好酒好色,勢力也是三王中最大最強的,這種情況,我哥的計謀是明智的,從內部分裂瓦解。
但太慢了,他慢慢布局慢慢收線,到時候人家孫子都添一窩了。
所以就算是分裂也得快。
晚上我正在家用膳,小廝忽然飛奔進來,激動地道:
「聖上駕到,御輦到門外了。」
我和我哥對視,我哥問我:「你乾了什麼?」
我只好對我哥和盤托出,白天和聖上提的盤門左道 。
「我不知道你的旁門左道,你去見聖上,以免穿幫。」我哥說著就要走,我拉住他,「我還沒化妝,你先頂一頂。」
我哥去迎聖駕。
我提著裙子,苟著腰朝後院跑,但下了撫廊,迎面就看到了聖上。
「你是?」
「不是!」我拔腿就跑。
依稀聽到聖上嘀咕道:「怎麼這麼眼熟?」
7
我成功說服了聖上。
兩天後,我和聖上以及秦將軍,啟程去齊王封地。
朝中交給了楊閣老,臨走前,楊閣老感激地給我送了十盒韭菜餡餃子。
馬車裡一股韭菜味。
聖上說回京後,他要罰我們一人吃一百個餃子。
我不太高興,秦將軍體貼地在我耳邊道:「敏之莫怕,我一次能吃二百五十個。」
「謝謝你,阿牧。」
秦將軍更體貼了。
兩天後我們入了齊王封地。
我易了妝容貼了假鬍子,穿著道袍帶著秦牧在街邊開了個算命的攤子。
聖上給我整理鬍子,又理了理衣領,忽然手一頓。
我拍開他的手,「聖上,您要勒死我?」
聖上鬆開我的手,又恢復如常,頷首道:
「像那麼回事,有點騙子的味道。」
我也白了他一眼,「要不你來?」
聖上敲了敲我的頭,「朕是九五之尊,能做這等粗俗的事?」
「宋敏之,你越來越沒數了,對朕翻白眼?!」
秦牧趕緊拉著聖上,「宋大人性格活潑,您別和他一般計較。」
「他性子活潑?」聖上若有所思,「是啊,他怎麼這麼活潑了呢?」
秦牧朝著我打眼色,讓我速速走。
「活潑點可愛啊,嘿嘿。」
「是可愛。」聖上神遊天外。
我搓了搓雞皮疙瘩。
宋半仙的算命攤子擺出去,一天半後的傍晚,齊王來看他新養的外室,我喊住了他。
「這位官人,天庭飽滿命格不凡,就是可惜……」
話說一半留一半,齊王睨著我,「你這老道,我可惜什麼?」
我語重心長地提醒他:「你要小心自己的兒子。」
齊王哈哈大笑,「我十幾個兒子,你算一算我該小心哪個?」
「十幾個兒子也得都是你的啊,得意什麼?小心哪個你最清楚。」我白了他一眼,揚須而去。
男人對綠帽子的事,最容易生疑。
果然,齊王這天沒去外室那兒。
第二天,齊王身邊多了幾個侍衛,但他依舊被行刺了。
齊王嚇得不輕。
第三天,齊王的第八個兒子失蹤,偷他的人當然是我們。
為什麼偷第八個兒子,因為這個兒子的生母,雖是側妃,但娘家勢力最大。
側妃不依不饒,咬定了是嫡長子做的。
隔日,齊王開始滿城找我,而我換了妝容,打算出去找樂子。
「喝花酒吧,齊地的姑娘多絕色。」我攛掇聖上,他後宮都沒女人,真不知道他是沒興趣還是不行。
聖上敲了我的頭,「不許去!」
秦牧的頭搖成了撥浪鼓,「那種地方,髒!」
於是,我們三個人去聽戲了。
聖上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聽得特投入。
我百無聊賴地嗑瓜子。
過了兩日,齊王又被行刺了,這次傷得很重,重到以後他的三十幾位美人,只能看不能碰。
「聖上,您這次終於抓到了重點。」
「呵,近墨者黑。」
秦牧在一邊嘿嘿直笑,這個傻子,一次真的能吃二百五十個韭菜餃子。
我們到齊地的第十天,齊王的側妃娘家進行了小規模造反。
因為側妃的兒子失蹤了,而齊王無法再讓她生一個兒子了,於是她絕了希望,抱著我不好過,大家都別好過的想法,起兵了。
其實他們本來不打算造反的,這事兒歸功於我哥,他在側妃娘家安插的幕僚終於站穩了腳跟。
要說我哥深謀遠慮但磨磨唧唧呢,安插人居然兜那麼大的圈子。
好在有我,讓這個人起作用了。
這場造反,齊王的嫡長子死了,嫡次子殘廢了,其他的兒子孫子各有損傷。
齊王府雖還在,但齊王和他兒子們都廢了。
齊王府已不足為患。
回去的馬車裡,我請聖上褒獎,「微臣付出太多了,您不獎勵微臣嗎?」
「是該獎勵,你要什麼?」
「免死金牌。」我給聖上捶著腿,「聖上英明神武,這種小東西就不要吝嗇了。」
聖上忽然捏住了我的臉,咬牙切齒道:
「宋愛卿,你的臉呢?」
「您正捏著呢。」
聖上憋著笑,沒憋住,「不要臉皮。」
但回去後,聖上還是賞了我一塊免死金牌。
「別嘚瑟,這事兒你知道就行了,免得秦牧那傻子也跟朕要。」
「您放心,我一準兒不告訴他。」
我揣著金牌顛顛地回家去,秦牧揣著兩盒韭菜餃子也顛顛回家去了。
8
我哥看到免死金牌,長長鬆了口氣。
「就算聖上知道咱們兄妹的事 ,咱們也不用掉腦袋了。」
我爹也跟著傻笑。
「夭夭聰明能幹,遠勝於我,往後你多辛苦點。」我哥哥捧著長了肉肉的肚子,睡覺去了。
我問我娘,為什麼不給他娶媳婦。
「不敢,」我娘低聲道,「你哥繡花枕頭,怕騙了人家精心養大的閨秀,於心不忍。」
我深以為然。
那天在宮中,有人送來進貢的竹葉青,我沒忍住偷喝了三杯,沒想到那酒後勁兒大,喝完我就醉了。
但好在我沒耍酒瘋,早上醒來,人已在家裡。
我哥說是聖上讓人用轎子抬我回來的。
但從那天后,聖上記恨了我喝了他的酒,盯著我壓。
我開始想念周陳,於是決定給他寫信。
「二十日不見君,甚是思念,速歸!」
聖上發現了我在給周陳寫信,他陰陽怪氣,「還思念君,你惡不噁心?」
「都是同僚,思念一下不行?」
「你幾日不見朕,你思念朕嗎?」
我點頭,看上去應該很誠懇,「思念啊。」
「你把思念聖上四個字,寫一百遍,朕就信你。」
聖上真的煩死了,堂堂國君不務正業,就坐我對面看我寫,寫了一半他覺得不得勁,「朕的表字,道景。」
「什麼意思?」我停下來問他。
「剩下五十遍,你寫思念道景。」
我覺得他瘋了,寫了一遍給他,「您自己看看這像話嗎?就不覺得很曖昧嗎?」
聖上一愣,俊臉迅速躥紅,跟糊了一層硃砂似的,拍著桌子怒道:
「朕願意,你寫不寫,不寫革職抄家。」
我覺得聖上多多少少有些毛病,抓不住重點,還沒怎麼讀過書,真的是運氣好,遇到我和我哥這麼有能力的朝臣。
不過,聖上雖不怎麼好,但好在滿朝文武對我還不錯。
他們已經開始輪番給我帶早飯了。
聖上也不干涉我,而且每次早朝的時間已經固定在四刻鐘。
早朝上,聖上在人群中看了我一眼,走的時候,衝著我招招手。
那天我在太極殿待了一整天,因為聖上給我在龍案邊上支了個桌子,並熱情地和我討論了剩下兩個王爺的處理辦法。
二月十五,據我哥說,聖上也在人群中看了他一眼,然後拂袖走了。
那天,我哥渾水摸魚一整天,中間還把周陳的那份特供午飯吃了。
「你說,聖上是不是發現了端倪,為什麼單雙日他的態度會不一樣?」
我哥若有所思,「要是聖上發現了,我們怎麼解釋?」
「離魂症。」我歪在軟榻上吃蘋果,眼睛掃著話本,「要不然,我們先下手為強,主動請大夫,說你得了離魂症。」
我哥覺得有點道理。
9
周陳回來了。
正無所事事摸魚的我哥,想和周陳打招呼,周陳沒理他。
二月十八,因為我和聖上的關係太好,早朝我曠工了。
我伏案工作時,周陳顛顛地奔進文華殿,站在門口喘著氣,視線在我身上掃呀掃的,也不說話。
「不抬頭,我還當風箱來串門呢。」
周陳忽然神色一輕,笑了起來。
「宋大人,幫我煮茶吧。」他指了指自己的胳膊,「疼。」
一回來就討債。
一壺水還沒煮開,聖上召喚我,周陳不太滿意,「聖上每天找你?」
「你和我一起管管他吧,現在全靠我,他已經不務正業了。」
我在太極殿工作了一個時辰後,周陳來了,他打量著我的桌案,笑得陰陽怪氣。
「宋大人搬到這裡了?」周陳讓內侍也給他搬了個椅子,「微臣也要坐這裡。」
聖上似乎不太歡迎周陳,我心裡暗喜,意識到我哥可能離首輔的位置不遠了。
我要繼續努力。
周陳發現了我給他寫完卻沒有送出去的信,他問我:「信怎麼沒送給我?」
「聖上不許,他說我一個人就能幹完兩個人的活,為此他還表揚了我。」我說著,衝著周陳露出個你自己體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