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她懷孕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她失聯了一個星期,你都沒去找過她嗎?」
隨著何釗的一聲聲質問,江照那張臉已經毫無血色,嘴唇劇烈地顫抖著,
「不可能,不可能……你是在騙我。」
「阿照……」陳悠在一旁擔憂地看著他,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
電話那邊何釗頓了頓,語氣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譏誚,「你現在和陳悠在一起?」
空氣安靜了好幾秒。
「也是,蘇安失聯的一個星期,你一直和她在一起。」
江照怔了怔,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用力地甩開了陳悠的手,眼圈通紅,表情侷促,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她的遺體現在存放在殯儀館,警方通知她的家人去認領。你待會兒過去一趟吧。」
何釗沉默了很久,
「她沒有家人,只有你了。」
江照茫然地愣在原地,高大的身軀一下子佝僂了幾分,然後慢慢蹲了下來,蜷縮著一動不動,嘴裡重複念叨著一句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似乎只會說這句話。
他不願相信我已經死了。
我冷漠又痛快地看著這一幕。
恢復記憶之後,我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對他的恨意,幾乎要將我吞沒。
但報復的快意過後,心底卻生出無盡的疲憊和悲涼。
愛和恨都太消耗力氣了。
我活得那麼累,死了也那麼累。
12
恢復記憶之後,我並沒有馬上消散。
除了靈魂變得透明了幾分,我仍受限在江照身邊,只是距離他的活動範圍變大了一點。
我跟著江照來到殯儀館。
這個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現在僵硬地立在門邊,連靠近都不敢。
裡面工作人員感嘆,「能找到那麼多燒焦的殘骸已經很不容易了,身體都是拼湊的。唉,聽說還是個孕婦。」
「可不是,腕關節和指關節嚴重彎曲變形,當時應該是想拚命護住肚子裡的孩子吧。」
江照臉色慘白,身形微晃,若不是撐住牆壁,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工作人員看到了江照:「家屬是嗎?過來吧。」
江照緩緩地,踉蹌地走過去。
那兩人也走了,房間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高大的影子擋住了頭頂的光亮,他背脊繃得直直的,攥著拳頭的手用力過度,指甲陷入了皮肉里而不知。
他看著我被白布蓋住的遺體,開始自言自語。
「剛才來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從來沒跟你說過的事。」
清冷的語調有些微顫,但起伏不大,就跟平時一樣。
「那時候我們都還很小。有一天我下樓買東西,有個小男孩貪玩,拿走了路邊一個盲人奶奶碗里的零錢。你忽然沖了過去,和他撕打在一起。你明明那麼瘦弱,卻死死地兇狠地掰著他的手,最後那個小孩受不了了,主動把手裡的一塊錢給了你。」
「之前我聽他們說過,你是個孤兒,喜歡偷東西。」
「但那時你頭髮凌亂,唇角淤青,在地上喘了一會兒,站起來把錢放進了盲人奶奶的碗里,然後平靜地離開了。」
「這一幕,盲人奶奶看不到,那個小男孩不會說,但我看到了。」
「這件事之後,我不由自主地開始關注你,視線總是忍不住落在你身上,後來班上有人誣陷你偷班費,我第一反應就是站出來幫你說話。」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刻你眼裡的光亮。」
「後來,你的視線也漸漸落在我身上,跟我對視會臉紅,會看著我發獃。」
「那幾年,學校優秀學生頒獎會上是你站在我身邊,打籃球的時候是你給我遞水,短跑比賽我得了冠軍,是你笑著給我獻鮮花為我祝賀,奧數競賽的隊伍里是你陪著我一起奪冠。」
「再後來,陳悠出現了。」
他停了一下,抬手捂臉,似乎有什麼東西從指縫流出,
「安安,明明是我先開始注意你,你也喜歡上了我,我為什麼會喜歡上別人呢?」
我沉默地看著他,原以為已經毫無波瀾,內心還是泛起了細細密密的痛意。
是啊。
為什麼呢。
明明是我先認識他的,我們為什麼會走到現在這一步呢。
我本來不是一個活潑開朗的人。
但在江照面前,我總是讓自己像一個小太陽一樣,拼盡全力地對他好。
我沒對誰這麼溫柔過,也不會再對誰這麼溫柔了。
「蘇安,跟你求婚的那一刻,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的。」
「蘇安,你理理我。」
「理理我,好不好?」
「蘇安。」
「安安。」
「……老婆。」
他叫了一遍又一遍。
沒有人回應他。
他開始焦躁,甚至暴躁,唇色泛白,一聲聲喊我的名字,直到嗓子沙啞,直到再也喊不出來。
「你明明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的……」
他聲音迷茫,嘶啞得像從喉嚨深處擠出,肩膀不停顫動,雙眼布滿血絲,仿佛一頭走投無路的絕望凶獸,看起來可怖到了極點,又可憐到了極點。
我安靜地看著這個悲痛欲絕的男人。
或許,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我已經死了。
13
拿到我的骨灰盒後,江照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我感覺到靈魂越來越虛弱了,疲憊地蜷縮在地上睡覺。
朦朧之中,我聽到陳悠不停地拍打著門,聲音裡帶著急切的哭腔,
「阿照,三天了,我求你吃點東西,好不好?」
「就算她不在了,你也不能這樣對自己的身體啊。」
「她如果知道了,肯定也會心疼的。」
我從昏昏欲睡中甦醒,揉了揉眼睛,下意識看了一眼緊閉的那扇門。
原來,已經過去三天了嗎?
一個小時後,何釗過來了。
他簡單粗暴地踹開了那扇門,濃重的煙味和酒氣瞬間從裡面蔓延開來。
刺眼的光線湧進房間,籠罩著地上的男人。
他的身邊散落著一堆煙頭,東歪西倒的酒瓶,以及,我的骨灰盒。
他正低頭安靜地拼著樂高。
——之前我和他沒拼完的樂高。
明明只過了幾天,江照看上去瘦了一大圈,下巴長了一層青黑色的胡茬,眼窩深陷了進去。
「阿照……」陳悠聲音嘶啞。
聽到動靜,他遲緩地抬眼望了過來,像是年久失修的器械,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空洞冷漠,「你怎麼還沒走?」
他似乎開始發獃,輕聲,「安安回來,看到你會不高興的。」
陳悠臉色一白。
正發著呆,他忽然抬起頭,眉間溢出一抹慌亂,對陳悠開口的語氣冷漠而絕情,
「這裡是我和安安的家,你沒有資格待在這裡。」
陳悠呆呆地看著他,仿佛不敢相信他會對她說這種話,眼淚大顆大顆滾落。
江照眉頭緊蹙,似是有些不耐煩了,「滾啊。」
見他不為所動,陳悠眼裡閃過難堪,哭著跑開了。
江照面無表情地繼續拼樂高,似乎毫不在意。
「如果你能早點這樣做……」何釗突然開口。
江照臉色煞白,手指哆嗦了一下,積木也隨之掉在地上。
他怔怔看著那塊積木,瞳孔里翻湧著痛苦和傷悲。
「那天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跟她說,要把陳悠接回家照顧。」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她不會申請去出差,也不會……」
「她出事那天,走的是近道,她是趕著回來的。趕著給我……過生日。」
「她想把懷孕的消息,當作生日禮物送給我。」
「而我當時在幹什麼呢?」
江照抬手捂住心臟的位置,痛苦地閉上眼,「我趁著她不在,把陳悠帶回了家。」
他深吸口氣,又開始拼樂高,但手指顫抖,拼一個掉一個,
「何釗,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
何釗站得筆挺,沉默地看著他,聲音很輕:
「都說,辜負真心的人,遲早有一天會遭到報應。」
「可是,以她的死為代價,她是不是太可憐了些。」
江照眼圈通紅,怔怔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何釗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做出現在這副樣子,她並不會開心。江照,再怎麼樣,你也得繼續生活。」
14
幾天後,江照堅持給我辦了一個葬禮。
天空下著濛濛細雨,到處一片灰色,整個城市仿佛陷入了陰霾。
江照沒有打傘,沉默地站在墓碑前,看著上面我的黑白照片。
墓碑上刻的是:亡妻蘇安。
一個又一個的人在我的墓碑下放上白菊。
葬禮結束之後,江照一直站著不動,雨水順著他的髮絲蜿蜒而下,在蒼白的臉頰留下一道道水痕。
何釗拿來一把傘,遞給他,
「你知道自己心臟不好嗎?任何感冒都可能誘發感染,你就非得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嗎?」
江照面無表情地扔掉傘,「那就病死好了。」
果不其然,那天之後,江照就生了一場大病。
原本只是一場小感冒,但他一直不吃藥,誘發了感染,在醫院足足住了半個月。
晚上,病房很安靜。
江照怔怔望著窗外寂靜的黑色,用很輕很輕,很疑惑的聲音說:
「安安,為什麼你一次都不來我的夢裡。」
「你曾經說要照顧好我的心臟。現在我把它弄生病了,你回來看看我好不好?」
出院後,病才剛好,江照又因為酗酒再次感染進了重症室。
何釗冷冷盯著目光無神的他,直接用力扇了他一巴掌,「既然你想死,還不如被我扇死算了。」
「反正當時你做那些噁心事的時候,我就想替蘇安扇你了。」
「人都死了,你現在做出這副樣子給誰看啊!自我感動嗎?」
「我告訴你,要不是你外婆對我很好,要我看著你,我才懶得管你。」
「蘇安如果看到你這些自以為是的行為,只會感到噁心,懂嗎?」
江照臉色慘白,呆滯地看著他。
不知道江照有沒有聽進去何釗的話,但那天之後,他不再頹廢,也不再糟蹋自己的身體。
他平靜地去上班,平靜地繼續生活。
可是,我總覺得他有些奇怪。
晚上他會在陽台站著抽一會兒煙,煙霧徐徐瀰漫模糊面龐,卻只平添孤寂落寞,化不開他周身涼意。
抽完煙,他就會去冰箱裡拿出那袋水餃。
水餃剩的不多,大概還有十幾個,江照就每天煮幾個吃。
睡之前,他會安靜地看一會兒我的骨灰盒,低低說道,「晚安。」
我發現自己已經不用時刻跟著江照了,而且總是腦袋昏沉,莫名感覺很困,就每天待在房間裡睡覺。
這幾天,他好像工作很忙,總是回來得很晚。
我不知道他在忙什麼,直到何釗給他打電話。
「你把公司的股份都轉讓給我是什麼意思?」
他回答得很平靜,「就是想休息一段時間。」
「聽說你捐出一大筆錢給了孤兒院?是因為……她?」
江照淡淡嗯了一聲,「你就當我是在贖罪吧。」
何釗沉默了片刻,換了個話題,
「陳悠的前夫不知怎麼又回來找她,他們發生了爭執。陳悠被他推了一下,流產了。他前夫去了警察局自首,陳悠現在還在醫院昏迷不醒,聽說情況很不好,可能以後都懷不了孩子了。」
江照始終面無表情,仿佛這件事勾不起他絲毫的情緒,「我要睡覺了,先掛了。」
又過去了幾天,江照下班回來,照常去陽台抽了會兒煙。
回來看到冰箱裡的水餃還剩最後幾個的時候,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釋然的,放鬆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愉悅的笑容。
我微微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