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們都很青澀,互相探索著彼此。
但後來,他像是無師自通了一樣,掐著我的腰,漆黑深邃的瞳孔映出我沾滿了淚痕的臉。
一直到後半夜,沉默又兇狠。
但事實證明臉皮厚也挺有用的,第三、四次幫他過生日的時候,江照都默認了。
想來,這五年的傾心相待和朝夕相處,還是在他心裡留下了一點痕跡。
6
「叮噹」一聲響,拉回了我游離的思緒。
江照似乎也在發怔,連勺子掉在地上都沒發覺。
我下意識俯身去撿,沒有實體的手直接穿過勺子,我愣了一下。
然後勺子就被另一隻手撿了起來。
「你在吃什麼?」陳悠輕柔的聲音在屋內響起。
我攤開手掌,看看這雙越來越模糊,快無法凝結成形的手,又看看陳悠那雙修長白凈的手。
忽然有些自卑。
明明,我沒歿之前,手也是很漂亮的。
現在我已經能做一桌好菜,打遊戲能毫不費力地通關,可是,現在連碰都碰不到了。
「這是什麼口味的餃子,聞著好奇怪。」陳悠又拿了一個勺子過來,慢悠悠攪拌著江照碗里的餃子。
江照眉頭微蹙,但還是回答道,「芹菜。」
陳悠不怎麼在意地點頭,仰起臉看江照,「安安為什麼說今天是你的生日?」
江照微微一愣。
陳悠笑得坦蕩,「剛才你的手機放在沙發上,我看了一下你們的聊天記錄。」
隨後又補一句,「沒想到你的鎖屏密碼一直沒變,0802,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日子。」
江照低著頭,我看不出他眼裡的情緒。
心還是微微痛了一下。
從前我撒嬌讓江照把鎖屏密碼換成我們在一起那天的日子,他一直不肯。
原來,是因為她。
「快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蘇安說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冷冷盯著陳悠。
之前江照答應過我,這是獨屬於我和他之間秘密,他不會告訴任何——
「五年前的那天,發生了很多不好的事,她就說把我的生日延後一星期,變著法子地給我過生日。」
那道熟悉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清冷。
我用力咬著舌尖,一股腥甜悄然涌了上來,橫衝直撞著蔓延在四處。
忽然有些想笑,笑自己。
陳悠沉默了片刻,「她對你倒是真的好。」
「這個水餃也是她做的?專門給你過生日的?」
「嗯。」
「你哄我先睡,就為了吃這個?遵守和她的約定?」
江照沒回答。
氣氛陷入了沉寂。
陳悠飛快地舀了一隻餃子,突然開口,「我要吃。」
「不行!」我發出聲嘶力竭的尖叫。
沒有人聽得見。
我伸手去奪她的勺子。
碰不到。
江照眸光微沉,攥住她的手腕,低聲警告,「陳悠。」
陳悠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重複,「我要吃。」
「阿照,以後你的每個生日,我都會陪你一起過。」
她在逼他做出選擇。
江照下頜線緊繃,漆黑的瞳孔閃過一絲掙扎,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鬆開了陳悠的手。
陳悠如願吃到了餃子。
我呆呆地看著,淚水不斷地從眼角溢出。
這不僅僅是餃子。
這不僅僅是餃子。
這幾天,我飄浮在牆角,漠然地看著他們,心裡好像失去了一切情緒。
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經過那天的事,江照對陳悠的態度冷淡了許多。
除了一起打遊戲,他和陳悠沒有其他什麼親近舉動,甚至有意地避開陳悠的碰觸。
有一天,陳悠突然問道,「一直忘了問,蘇安呢?」
江照頓了頓,語氣平靜,「前幾天跟我吵了一架,跟公司申請出差了。」
陳悠笑了,「這麼多天不聯繫,說不定人家早就想跟你分手了。」
江照眼神晦暗,十分篤定:「不可能。」
說著,他下意識拿出手機,看著我和他的聊天介面,眉間少有的出現了一絲不安和焦躁。
哦,他還不知道我已經歿了。
我忽然開始好奇,他知道後的反應了。
7
第二天,江照收到了我寄給他的戒指。
——他送給我的求婚戒指。
一個月前,我和江照去餐廳吃飯。
吃到一半,坐在對面的男人突然站了起來,毫無徵兆地掏出戒指,單膝跪地。
他一身筆挺西裝,矜貴俊美,像是精心打扮過,指骨卻因為緊張微微泛著白。
周圍的人都在起鬨,他嘴角含笑,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安安,嫁給我。」
我哭紅了眼,顫抖地伸出手,任他把戒指套在無名指上。
那晚我熱情異常,抱著他的腦袋,看著頭頂上那抹殘破的燈影搖搖晃晃了一整晚。
我被養父母收留後,他們在第二年就生了兒子。
過了幾年,他們又隨便編了個藉口把我送了回去。
什麼藉口呢,好像是喜歡偷東西吧。
——如果是餓到極致,吃了弟弟剩下的雞腿也算偷的話。
大概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上學那時候丟了班費,有人懷疑是我,江照站出來幫我說話的那一刻,他就住進了我心底。
後來,我又被一對不算富裕的夫妻收留。
他們對我很好,可我還是很謹慎,恪守本分,長身體的年紀,吃飯也只敢盛半碗。
等到我終於敞開心扉,他們卻車禍去世了,死在給我去開家長會的路上。
我又回到了福利院。
再也沒有人願意收養我。
我叫蘇安,卻從沒安定過。
我真的很希望有一個真正的家人。
現在,江照跟我求婚了。
我以為,我終於要有家人了。
但是。
陳悠回來了。
她過得不好,第一時間想到的人不是她的父母,而是江照。
而我的男朋友,未婚夫,也盡職盡責地幫助她,甚至要把她帶回家照顧。
那次不歡而散之後,我跟公司申請了出差,去了杭州。
思考了一個星期,我把求婚戒指快遞寄了回去。
——我要和他分手。
也就是今天,江照收到的那枚戒指。
看到戒指的那一刻,他的臉色沉得好像能滴出水,眼裡也像覆了層化不開的冰。
他不斷地給我發消息,打電話,質問我什麼意思。
煙一口一口地抽著,他的五官輪廓越來越冷硬,眉間那抹焦躁幾乎要溢出來。
那邊不斷傳來無法接通的消息提示。
直到不知道多少支煙抽完,煙盒空了再也沒有,他才垂下眼皮,聲音很輕,
「蘇安,你真的要離開我嗎?」
是的。
我已經離開了,徹徹底底地離開了。
你終於可以如願和陳悠在一起了。
我輕聲回復,即使他聽不到。
忽然,我想到了一件事。
我也算是個果斷的人,既然當時已經把戒指還給他,就已經決定分手,為什麼還會趕回來幫他過生日?
我努力回想,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8
我發現,江照走神的時間變長了。
晚上他在書房辦公,陳悠貼心地送來咖啡,江照沒有抬頭,脫口而出,
「安安,現在太晚了,你先去休息。」
陳悠愣愣地看著他。
江照也愣住了,他低低說了一聲「抱歉」,隨後抬手揉了揉眉心,仿佛試圖掩飾什麼。
接下來,他似乎出神了,一直盯著那一頁方案,沒有翻動,也沒有注意旁邊臉色難看的陳悠。
第二天,陳悠去江照的臥室打掃房間。
也不知是試探還是無意,她把屬於我的東西不動聲色地收拾了出來,還把我和他一起拼好的樂高「不小心」弄散架了。
江照看到後,難得對她甩了臉色,「……別動這些。」
然後甩開她的手,一點一點地,專注地重新拼湊著散落一地的積木。
他拼了多久,陳悠就在旁邊沉默地看了多久。
在和陳悠的相處中,江照時常走神。
看到陽台上我種的向日葵會走神,看到衣櫃里我給他買的衣服會走神,看到魚缸里我養的小金魚會走神。
甚至,跟陳悠聊天,聽見她無意識說出的「安」字,他也會突然愣住。
我飄在半空,平靜地看著陳悠越來越慘白的臉色。
不光是陳悠,我也意識到了。
——江照,似乎在慢慢看清自己的心意。
我眯著眼睛,盯著沙發上那個我愛了一輩子的男人。
他似乎有些醉了,眉頭皺在一起,清俊的臉上浮起紅暈。
他在和他的朋友,何釗打電話。
「你到底想要蘇安還是陳悠?」何釗問。
他沉默了片刻,「蘇安已經跟我分手了。」
「所以是陳悠?」
他下意識皺了皺眉。
那邊似乎猜到了什麼,「江照,人的心很小,愛只能給一個人。去找蘇安吧。」
江照沒有說話,低下頭,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枚求婚戒指。
良久。
「好。」
我沉默地看著他。
如果在以前,看到這一幕,或許我會感到開心吧。
但是現在,我死了。
我死了啊。
煩躁如同螞蟻往我心頭上鑽,越鑽越深,越來越煩躁,莫名的情緒在腦子裡翻滾,我快要喘不過氣來。
9
何釗讓他把陳悠送到她父母那裡去,他同意了,同時也買好了去我出差地方的機票。
這天,他似乎打算找陳悠聊這件事,剛回到家,陳悠就端著湯走了出來。
陳悠向來不食人間煙火,今天卻親自下廚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還特意包了新鮮的芹菜水餃。
「那天是我不好,硬逼著你做選擇,我只是太害怕,害怕失去你。」
「我當時也不想嫁人,可我媽用自殺來威脅我。」
「嫁給別人的那五年,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
她穿著我的圍裙,楚楚可憐地看著江照。
眼淚一串又一串地流出來,眼尾通紅,仿佛染了一層胭脂。
「我知道,你現在心裡有她,但我可以等你。」
「別趕我走。」
她一把環住他的腰,臉埋在他的胸膛,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衣服,開口的聲音破碎得令人心疼。
「至少,再陪我一段時間,等她回來,我就走。好嗎?」
江照沒有說話。
但也沒有推開她。
他輕輕嘆了口氣,溫柔地幫她擦乾眼淚,「別再哭了,對孩子不好。」
他還是心軟了。
鈍痛從心臟蔓延,一股強烈的澀意在我身體里洶湧四躥。
到底要多愛一個人,才會在他身上失望一次又一次呢。
這五年,我耗盡了所有熱情,全心全意對他好,才勉強在他心中留下一個位置。
可她只是哭了一下,他就妥協了。
10
得知陳悠要再住一段時間之後,何釗表情很複雜,「你就不怕蘇安知道後真的離開你嗎?」
「我和陳悠現在只是朋友。」
江照站得異常筆直,面上始終不曾有一絲變化,「等安安消氣回來,陳悠已經離開了。」
「她不會知道。」
何釗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越發期待看到江照知道我已經死了之後的樣子。
這幾天,江照按照約定陪著陳悠,他們並沒有什麼越軌行為,相處模式確實像是普通朋友。
而我一直在努力回想自己到底忘了什麼事情,到底為什麼趕回來給他過生日。
冥冥之中有種預感,當我想起來這件事,我的靈魂就不用再被束縛在江照身邊,我會得到真正的解脫。
但每次一回憶,腦袋都會炸裂一般的疼痛。
正當我心灰意冷之際,江照陪陳悠去逛商場,剛好看到有嬰兒用品,陳悠便拉著他走了進去。
陳悠拿起一條公主裙,捂唇笑了一下,
「真希望我肚子裡是個女兒,這樣我就可以給她買各種漂亮的裙子了。」
「阿照,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陳悠好奇地問。
「女兒吧。」
江照唇角微微上揚,視線落在那些嬰兒用品上。
陽光照耀下,他漆黑的瞳仁泛出幾點光波,看著有些溫柔,「蘇安喜歡。」
隨後又補一句:「她生什麼我都喜歡。」
我呆呆站在原地。
記憶的閘門頓時打開,我頭痛欲裂,無數的畫面如脫了僵的野馬洶湧而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一動不動地癱在地上。
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我顫抖地把手放在小腹上。
我想起來了。
我之所以趕回來給江照過生日,之所以想再給彼此一個機會,是因為——
我懷孕了。
拿到診斷報告單之後,我想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和江照好好談談。
在他生日的前一天,我連夜趕了過去。
我打算把這件事,作為生日禮物當面送給他。
車上,我一邊撫摸著肚子,一邊想像江照得知這個消息是什麼表情。
會大笑嗎?
應該不會,他一直都是那副面癱臉,最多微微扯開唇角,一本正經地看著我,「蘇安,其實你懷孕我挺開心的。」
會和我一樣期待著這個孩子嗎?
應該會。
求婚那晚,他在我耳邊微微喘著氣,呼吸暖融融的,「蘇安,結婚後,我們要個孩子吧。」
「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要很多家人。」
是啊,我想要很多家人。
江照怎麼那麼懂我呢。
想著想著,我竟然笑了出來。
司機從後視鏡看到這一幕,問我笑什麼。
我沒回答,只笑著讓他專心開車,畢竟外面雨那麼大,注意安全。
路程有些無聊,我克制住自己直接發消息告訴江照的衝動,刷起了微博。
然後發現有人關注了我。
是陳悠。
我打開了陳悠的微博。
我發現,她發的都是江照的照片。
從她微博的照片里,我看到這些天,江照是怎麼無微不至地在醫院守著懷孕的她,看著兩人之間怎樣一步步舊情復燃。
就像一對,剛剛有了孩子的新婚夫妻。
「打針很痛,但有你在身邊,我就不怕了。」
——配圖是江照沉靜的側臉,和兩隻交握的手。
「兜兜轉轉,還是你對我最好。」
——配圖是素來有潔癖的江照低頭為她剝蝦。
「昨晚你在床邊睡著了,我偷偷親了你一下,我知道你沒睡。」
這條微博,沒有配照片。
但是,江照給她點了個贊。
我死死盯著螢幕,心臟驟緊,只感覺血液都在往大腦上涌。
人這一輩子到底要看多少骯髒的東西啊。
我不想再看了。
然後,老天也真的沒有讓我再看到了。
懸崖邊,一輛紅色的重型卡車突然失控,徑直撞了過來,我們連人帶車滾下了懸崖,隨後發生了爆炸。
我滿懷期待和喜悅趕過去。
卻是帶著絕望和恨意死去的。
強烈的刺激讓我暫時失去了這部分記憶,刺骨的恨意卻讓我靈魂出竅,跟在江照身邊。
原來,我並不是因為愛他,才離不開他。
而是恨他。
我和肚子裡的孩子一起死去的時候。
江照在幹什麼呢?
他在照顧別人,和照顧別人的孩子。
或許是感覺到了什麼,正和陳悠說話的江照忽然眉頭緊皺,下意識朝四周看了看,卻什麼也沒發現。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下。
何釗顫抖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江照,我跟你說一件事。你千萬別激動。」
「我有個兄弟是交警,他那邊發生了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乘客和駕駛員全部死亡,有個孕婦的身份直到今天才查出來。」
「那個孕婦,就是蘇安。」
11
我無數次設想過江照知道我死後是什麼反應。
現在,我終於看到了。
這個男人剛才還在和他的白月光笑著說話,聽到這個消息,微微怔了片刻,眉頭緊皺,「別開這種玩笑。」
「是真的……」
江照呆愣了幾秒,厲聲呵斥,「何釗,別開這種玩笑。」
「一個星期前,她乘坐的計程車跟一輛卡車相撞,墜落懸崖後發生了爆炸,由於現場只有少量肢體殘骸,警方又沒有接到那個孕婦家人的失蹤報案,整整一個星期……」
那邊的何釗哽咽了一下,仿佛說不下去,
「過了整整一個星期,警方才通過DNA比對確認了蘇安的身份……」
江照臉色漸漸變了,整個人仿佛僵硬成了一具木雕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