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機率不會。
「還有嗎?」
賀知州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隨後低下眉眼,從煙盒裡拿出一根。
我熟練地抽上,向他借了個火。
他不可置信:「你會啊?」
我呼出一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大學那會兒跟室友學的。」
不過我沒什麼煙癮,也不太喜歡煙味,後來工作了就沒抽了。
「女朋友,室友,秦曉,大學很有趣吧?」
我愣了一下:「還好吧,我大學泡圖書館比較多。」
氣氛再度陷入沉默。
他看著對面的樓房,忽然說:「高中那會兒做同桌,現在做鄰居,怎麼樣?」
他沒等我回答,又苦笑著說:「給我抄了三年作業,我的演唱會卻一次都沒來,現在看到你,才發現這麼多年,挺想你的。」
「早點睡吧。」我打斷他。
他的玩笑話總是這麼好聽,但又不好讓人全信。
一根煙抽到頭,我就著窗台的花盆摁滅,回了房間。
7
賀知州的車不見了,他住的酒店也被私生飯知道了,想在這邊多住幾天。
我答應了。
我問他退圈之後有什麼打算。
他在一邊頗有些裝傻充愣:「什麼什麼打算?」
「你在哪兒都有被認出的可能,難道你要這麼過一輩子?」
賀知州怔了怔,隨即靠著沙發笑起來,像是聽了什麼笑話:「秦曉,你還是太不了解這個圈子。」
他又坐正,語氣仿佛什麼都看淡了:「哪需要一輩子,最多兩年,就沒幾個人記得我了。那圈子永遠不缺新人。
「這還是我的經紀人告訴我的。」
我問他:「那你以後想幹什麼?」
「不知道。」
我的確不了解他們圈子裡的規則,可我了解賀知州。
以前問他想幹什麼,他的眼中閃著熠熠光芒,回答:「這還用問?肯定和音樂有關。」
如今,他扔了那份和音樂有關的夢想。
回答我「不知道」。
家裡的雜物間有把吉他,是我之前在二手市集買的,我特意跟賀知州提起過。
說他要是確實閒得無聊可以找點趣。
但我沒說買它的原因,其實就是剛好看到,剛好想起了賀知州,拿回家我彈了一段,之後再沒閒情去撥弄。
就放在雜物間積灰了。
賀知州高中就喜歡在學校各種演出上彈唱,可是這段時間,他沒動過一次那把積灰的吉他。
我以為是他嫌髒,特意在某個周末擦乾淨擺出來。
某天回來,它就被砸爛在地上。
賀知州說是糰子亂跑,他不小心弄倒的。
我看著他,沒多問。
他撒謊的時候,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摸耳垂。
可他眼底的恐懼是真實的。
8
賀知州一住就是半個月,也沒半點要走的意思。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嘻笑沒個正經,還喜歡問我這幾年的近況如何,但總給我強打精神的感覺。
他大概不知道,那雙時常含笑的眼早已不自覺蓄著悲傷。
周末被臨城那邊催著回家一趟,說是周瑤要回來了。
我出發前把糰子和房子都交到賀知州手上。
他拿著我給的鑰匙笑得不正經:「就這麼放心我?把這麼一套房子給我照顧?」
我掃他一眼:「你應該不至於稀罕我這點東西。」
「那可說不定……」
我懶得跟他打嘴仗:「我爸急著找兒媳婦,估計要拖我兩天,周日晚上回來。你把自己和糰子照顧好。」
他忽然低頭摸著手裡的鑰匙串,語氣不明道:
「也是啊,27,是有些老,再不找個媳婦確實……」
我對這話反感,特別是從賀知州嘴裡講出來。
「賀知州,這是我的事。」
「我以為你會找個自己喜歡的,再不濟找個認識的。」
「我認識。」我無視掉他言語間的諷刺。
「好。」賀知州笑了笑,「那祝你成功。」
9
周瑤回國,秦海讓我去接她,多少摻了撮合我倆的心思。
我倆父母交情不淺,我和她從小就認識,也算青梅竹馬,不過高考結束她出國留學,我高考失利父母離婚。
最近聯繫變少。
她這次有回國發展的想法,而秦海有讓我成家的想法。
幾年不見,周瑤的變化不大,她見我時的第一句話是:
「秦曉?你是去整容了?這小鬍子留的……我都快認不出你了。」
事實上,如果不是我拉住她,她壓根沒認出我。
我猝不及防地想起,和賀知州重逢的第一面,他就認出了我。
心裡情緒翻湧,約莫是感動。
「聽你爸說,你這幾年不回一次家,去哪兒混了?」
咖啡店的窗邊擺著一盆綠蘿,分外奪目,店裡有樂手在拉小提琴,我有些晃神。
想到如今聲名赫奕的頂流歌手,曾經就這樣站在咖啡廳演奏會的一角,虔誠而熱烈。
當時,比之如今,更動人心弦。
「你應該知道秦叔叔是什麼意思吧?」周瑤攪了攪手上的咖啡,聲音打斷我神遊天外的思緒。
我點頭,說:「我暫時,沒這個打算。」
「那你這次回臨城什麼意思?」
我頓了一下,還是問:「你還記得賀知州嗎?」
周瑤微愣,片刻後「撲哧」笑出來:
「肯定記得啊,不是之前還讓你幫我遞情書給他?聽說他紅了,不過又離奇退圈,真是奇葩。
「你怎麼突然問起他?」
「我想在你那兒,買件東西。」
10
聽說音樂人一般對自己的第一把樂器的感情會很特殊。
而賀知州的第一把樂器,是一把小提琴,是他媽媽買給他的生日禮物。
最後一個生日禮物。
他很喜歡那把琴。卻還是在高考畢業那個暑假,把它給賣了。
為了拿錢給賀奶奶治病。
是周瑤輾轉將那把小提琴買下來的。
琴是她買的,錢是我借的。她當時特意來找我,倒不是周瑤真的看中了那把琴。
我知道,她根本不會拉小提琴。
而是她看中了賀知州。
談起這把琴,周瑤托著下巴想了會兒,說留在之前的老房子裡了。
前兩年她們家搬家,老房子也一直閒置著。
隔天周瑤就帶我去了老房子,最終在周瑤房間衣櫃的最上面,找到了那把小提琴。
房間的環境不錯,但到底因為存放不當,琴身有裂損。
出來時,周瑤正和一位阿姨閒聊,周瑤指了指我,沖她介紹:
「就是他。」
「你就是秦曉啊。」
我有些蒙。
周瑤在一旁解釋:「你家房子的租客。」
我們兩家以前是挨著一起住的,爸媽離婚後房子留給了我媽,我媽再嫁後就租了出去。
「阿姨前幾個月翻舊郵筒發現的,ṭű̂₇全是寄給一個叫秦曉的。她今天看我家舊房子有人,就想著我們會不會認識,結果這不就巧了,找到正主了。」
說著周瑤把手裡厚厚一沓信遞過來:「喏,全是一個地址寄過來的,也全是給你一個人的。」
我拿著琴,接過信件隨便瞟了一眼。
北城。
都是北城那邊寄過來的。
我最先想到的,是賀知州。
11
周瑤幫我找回小提琴,作為交換,周瑤要我也幫她一次。
她晚上有朋友聚會,要我扮她男朋友。
她說我幫她這次,她可以幫我在我爸面前打掩護,讓他少操心我成家的事。
她所謂的掩護,就是先假裝跟我談著。
這樣他就不會瞎撮合了。
我問:「今晚這麼重要?有前男友?」
「這世上不只有自己想殺卻又殺不死的男人,還有自己想殺卻又殺不死的女人,而剛巧,她喜歡過你,你能懂嗎?」
我搖了搖頭。
她嘆氣:「算了,你只需要在今晚之前把自己的鬍子颳了就行。」
「不行。」
「為什麼?」周瑤疑惑,走近看著我直皺眉,「秦曉,你真是白瞎長了張好臉。」
我後退開:「我的事……」
「我知道,你的事有你的理由。」她打斷我,瞥了我一眼,「你那點事,真以為我不知道?」
「秦叔叔都和我說了,你之前調到湖仙鎮,就是因為之前有個女學生給你寫情書被領導看到了。
「但是秦曉,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很多,你偏偏選了個最蠢的。
「逃避啊,還真是你一貫的作風。」
爸媽離婚,我逃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工作。工作受挫,我又逃到偏僻之地支教。
她這麼說也沒錯。
但她不知道,後來大家都說是那個女生逼走了我,那女生受不了這些輿論壓力,自殺了。
如果是一份不合規矩的喜歡,或許我能承受,可那是一條草率離去的人命。
我回答她:「但很管用。」
「是啊,所以你單到了現在。」
「我覺得現在挺好的。」
周瑤當即不樂意:「秦曉,我管你好不好,今天這鬍子我給你剃也要剃乾淨。」
「……」
我最終還是颳了鬍子,周瑤提前給我備好了衣服。
「記住了,今晚,你是我的男朋友。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你負責配合就好,知道嗎?否則我就把你的那把琴給收回來。」
「知道了。」
我無語周瑤這麼大個人還玩這種把戲,又無奈那把琴是我非拿不可的東西。
只是我沒想到,本該在湖仙鎮的賀知州,會出現在這場聚會上。
12
周瑤挽著我進場時,我一眼便看到坐在桌上被眾人簇擁著的賀知州。
「賀知州怎麼在這兒?」我靠近周瑤,壓低聲音道。
她搖頭,明顯之前不知道,隨即拉起我的手,揚起笑走到眾人面前:「不好意思,久等了。」
「等別人我不樂意,等周大小姐我是一百個樂意。」有人吹捧。
「切,你是不敢不樂意吧?」有女生翻白眼,對周瑤也鄙夷。
周瑤笑了笑:「這是我男朋友,秦曉。」她沖眾人介紹我,掃過一個女生時,眼裡閃過得意。
我微笑著跟大家打著招呼,按照周瑤提前說好的介紹自己,在面對賀知州時,我微微遲鈍。
見我伸手,賀知州並沒有理會,導致場面一瞬間有些尷尬,有好事的人露出看熱鬧的表情。
「這你應該不陌生吧?賀知州,大明星!可是哲子好不容易請來的。」有人解圍,向我介紹。
周瑤看不下去,開口:「要你介紹?他倆之前是同桌。」
隨後她又對著賀知州,替我打抱不平:
「我說賀知州,當個明星有什麼好傲的,連以前同桌都不認。虧秦曉還把你當朋友,真算我看錯你了。」
「周瑤,行了。」我拉住她坐下。
開場鬧劇結束,大家又一起敘舊吃飯。
賀知州異常沉默,周瑤也很快忽略他,開始一個勁兒地炫耀自己。
也包括如何如何寵她、愛她的我。
飯桌上大家面色各異,我大多數時候也是沉默的,偶爾負責配合一下周瑤,偶爾會看向對面的賀知州。
或許是頭頂的吊燈光線太強烈,他的臉色蒼白得不含一絲血氣,在餐桌上沉默地喝著酒。
我想,這才像他卸掉偽裝後真正的樣子吧。
冷漠的,陰鬱的。
或許營銷號說得也沒錯,賀知州貌似生病了。
一頓飯吃得怪異,周瑤喝多了酒去上洗手間,讓我在大廳等她。
我悠悠地刷著手機上最近的新聞,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力道圍攏。
有人用力抱住了我。
我低頭認出來他手上的腕錶,是賀知州。
酒氣湧入我的鼻腔,我艱難地把他的手拉開。
「怎么喝這麼多?」
賀知州雙眼無神地盯著我:「是不是誰都可以?」
「什麼?」
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低聲呢喃:「那我可以嗎?」
我喊他的名字:「賀知州?」
「秦曉!」周瑤走過來,看了眼賀知州,又看了眼我。
「什麼情況?」
「他喝醉了。」
周瑤冷笑:「喝醉就喝醉唄,醒著的時候對你愛搭不理,現在喝醉倒賴上你了,看你好欺負啊!
「秦曉,咱別理他。」
周瑤拉我走:「剛秦叔叔給我打電話了,讓你現在回家。」
賀知州一隻手還拉著我的袖子,他就站在原地,單薄的身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只有那伸出的一指,倔強地牽著那無濟於事的衣袖一角,眼神哀而苦,喃喃低語:
「你還在怪我……對嗎?」
他嘴裡說著醉話。
「還看什麼看,秦曉,走啦。」周瑤有些不耐煩,拽了我一下,那袖角下的重量消失,賀知州的那隻手垂在身側。
「放心,這酒店的私密性好,他沒事。他跟著我們才容易出事。」
周瑤一邊說一邊走著,我沉默地跟在後面。
腦海中全是賀知州剛最後看我的眼神。
半晌道:「周瑤,你先回去,我還有事。」
說著我轉身,向電梯那裡走去。
回到大廳,已經沒了賀知州的身影。
問前台,才知道他已經離開酒店了。
13
聽到那句「他已經離開了」。
我一陣心悸。
他是離開了酒店,還是再次徹底離開我的生活?
酒店門口的台階上,鮮紅的血跡淌在地上,往前看去,已經形成一條軌跡。
我忽然想到最可怕的一種可能。
我的心滯住,而後猛然下墜,步履磕絆地沿有血跡的前面跑。
我跟上去的時候,賀知州一步一步朝前走,左手拿著小刀,一刀一刀割著自己的右手。
一步一刀,深深淺淺。
整隻手在夜裡被染成暗紅色。
「賀知州!」
我撥了 120,奪過他手裡的刀,攔住他,用手帕纏住他的手腕,可是血不停地流,纏不住。
「賀知州!你他媽感受不到痛嗎?!你不是那麼愛音樂嗎?廢了手你怎麼辦?!」
我沖他吼,卻像重拳打在棉花上。
「賀知州!你他媽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麼?!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我一邊沖他吼,一邊覺得恐懼、無力。
後來我常想,如果那天沒回頭,如果那天繼續往前走……
我沒敢往下想。
我只有一個念頭,賀知州不能死。
他因為失血過多而暈倒,好在救護車很快趕到。
14
「他……他怎麼會……」周瑤趕到時賀知州已經進了 ICU。
我渾身脫力地坐在椅子上,心還在劇烈地跳動,手也止不住地抖。
周瑤在我爸面前幫我打了掩護,說我這會兒跟她一起在外面,一時半會兒回不去。
「賀知州……」周瑤意味不明地念著這三個字。
「他高中那會兒不是挺開朗的一個男孩。」
「周瑤,我累了。」我捏了捏額角,腦袋裡一團亂麻,示意她如果有事就先走。
「秦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
我知道什麼呢?
如果不是這次去了趟周瑤的舊房子,我甚至都不知道,賀知州給我寄了幾年的演唱會門票。
我什麼都不知道。
「早就聽說他們那個圈子亂,賀知州這些年估計沒少吃苦頭。」周瑤忽然說。
「秦曉,你哭了……」
她一說,我抹了把臉,還真是哭了。
「你知道嗎?從小到大,你做什麼事都是沉穩又鎮定,這還是我第一次看你哭。」
「秦曉,你……」她一頓,還是問出口,「你怎麼就那麼在乎他呢?」
怎麼就在乎了呢?
15
從小到大,我都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
可是別人家的父母,不會像我的父母這樣,除了工作,就是吵架。
周瑤以前調侃說,他們最大的共同話題,大概就是規劃我的未來。
周瑤時常抱著最抗拒的態度對待他父母的安排,但常常落敗。
我和她不同,我早就習慣了墨守成規的生活。
父母吵得昏天黑地,我也能在房間裡鎮定地刷題。
他們覺得我不該聽見那些大人的話題,我假裝聽不見。他們希望我考第一,我就永遠是成績榜第一個。
我仿佛沒有叛逆期。
賀知州是和我截然相反的人。
他剛來學校,就因為在開學典禮上借表演的名義,張揚地向校領導申請開校樂隊而被趕下台,一戰成名。
後面更是頂著壓力湊出一個樂隊,經常逃課搞音樂。
成績不好,態度不端,是老師眼中的刺頭學生。
樂隊到底不算成熟,沒一年時間就散了,賀知州也開始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老師便把我倆安排坐在一起。
他這人自來熟,對誰都一副笑臉,在學校也受歡迎。
總有人給他送情書,包括周瑤。
她那封情書是我幫她寫的。
那時周瑤用我偷看小說的事威脅我,逼我替她寫。
我當然沒有好好替她寫,而是在那張紙上寫了一道無聊的題。
如果有人閒得去算,算對了的話,就會得出「2b」的答案。
周瑤問我,我說:「他解出這道題,就能明白你的心意了。」
她覺得這情書與眾不同,就欣然接受了。
但我知道,賀知州從不會打開這些情書,更不會去解這麼一道有點病的題。
我第一次逃課是因為賀知州。
上語文課之前,他很無聊地和我打賭,猜語文老師今天會穿什麼衣服,猜錯了的人要答應對方一件事。
真的無聊透了。
我卻鬼使神差地答:「黑色短袖。」
賀知州笑:「那我猜格紋襯衫!」
他贏了,他讓我去聽一次他唱歌。
後來下次課他沒來,我又一次,鬼使神差地逃課去了他常說的唱歌的地方。
他問我為什麼來,我說:「願賭服輸。」
但其實,我不是一個愛賭的人,因為我不是一個肯服輸的人。
後來想想,覺得那句「願賭服輸」,其實才是不服輸。
16
「你是不是喜歡他啊?」
「我沒……」我哽了哽,下意識否認道。
抬眼對上周瑤無所謂的神情,她輕哼:「我就是開玩笑嘛。」
她頓了頓,似是想起什麼:「說起來你還記不記得,之前哲子跟賀知州表白那事兒?」
她感嘆:「到現在還是學校里的一樁笑談呢!」
我點頭,表示記得。
周瑤想不通,語氣鬱悶:「唉,賀知州怎麼會想自殘呢?他以前真的很耀眼啊。」
我沉默。
賀知州一直都很耀眼。